传统艺术如何融入现代生活

现如今，艺术文化生活的种类和形式越来越多样化，时代的变迁让过去那些优秀文化艺术遗产与当代人们的生活场景逐步脱节，如何让这些文化艺术遗产融入现代生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文化创意产业研究所所长金元浦与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劳伦斯展开了一场对谈。

场景理论对于我们国家正在尝试创新的文化创意产业非常有帮助，图为青少年体验皮影戏艺术（图 / 新华社）

什么是场景理论

金元浦：您对中国的文化创意产业理论、实践案例研究和国际间文化贸易的比较等，感兴趣的是哪些？

劳伦斯：我感到大家对传统文化很感兴趣，都用不同的方式和技术去接近它，有的从产业角度去研究，有的从学术角度去研究。我认为，无论如何发展传统文化，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它和城市发展相互关联的部分，从而把它融入到城市建设中来。

金元浦：是的。我了解到您的同事特里·克拉克教授提出了很有影响的城市研究的新范式场景理论。我们对这一理论也很感兴趣，有一篇文章就曾提到了“为什么要研究城市场景、什么是场景理论及其学术价值等问题”。在您看来，场景理论是一种什么理论？

劳伦斯：“场景”是一种社会学的城市理论，它由新芝加哥学派提出。他们对纽约、洛杉矶、芝加哥、巴黎、东京和首尔等大城市进行了研究，发现都市生活文化设施的不同组合，会形成不同的区位“场景”，不同的区位场景蕴含着特定文化价值因素，这种环境的综合可以称之为一种生态。场景理论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理论，我很高兴地看到在中国也有学者在这方面有所研究，您对这一理论有什么看法？

金元浦：我注意到场景理论关注国际都市的研究。它发现大都市的休闲娱乐设施与市民组成的不同组合会形成不同的都市场景，从而形成特定的文化价值取向。这种文化价值取向吸引着不同的群体前来进行文化实践，从而促进区域经济社会的发展。我们之所以关注场景理论，是因为我们发现场景理论和我们所关注的当下中国和世界的内容是一致的。随着工业社会的来临，传统制造业被文化创意、休闲娱乐、高新技术等新兴产业和现代服务业取代，城市形态逐渐由生产型向消费型转变，这与当下中国的现实十分吻合。

场景理论认为，在后工业城市发展中，传统的以土地、劳动和资本为主的经济模式逐渐升级为新的经济发展模式。场景理论恰恰是以文化实践和消费实践为主要表现形式的城市发展动力研究理论。它推动着后工业城市的转型，更新了传统的城市发展的模式。当下中国正处在城市化、城镇化的大变革中，以文化产业、文化经济和创意经济为主的城市发展模式已经成为重要的经济和产业形态，也正在成为中国经济的支柱性产业。中国城市已经形成了新的场景景观，因而场景理论有了更大的适应性。

劳伦斯：艺术、文化的传播也是一个场景，它要与不同的元素联结起来，如果想让某种艺术得到发展，那一定要把这种艺术与这个城市的各个部分联结起来。拿中国的传统戏曲来说，你们需要吸引观众，已经有看戏习惯的观众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如何吸引那些没有戏曲欣赏习惯的观众。这种能力就不是单方面的了，需要政策层面的、剧场层面的、作品本身等层面的努力。

文化艺术遗产如何融入现代生活

金元浦：所有的传统文化、表演形式以及与生活相关的都一直存在着一个问题，那就是它一定要适应当今的现实环境才能生存下去。一种传统文化场景，在当今的社会环境下，尤其是在中国这样瞬息万变的社会环境下，必然发生变动。如果不发生改变的话，那它有可能会消失殆尽。它如果不能适应当下社会生活的这种“场景”，那就无法得以生存。比如非遗传统，我们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采取三种态度：第一，所有的文化遗产，物质的或是非物质的，要通过一定的方式原汁原味地得以保护，方式之一就是将其放入博物馆。这些文化遗产已经不太可能与当今的生活发生什么联系了，比如中国古代的乐器有好几百种，有相当一部分已经没有人使用了，所以就把它们保存在音乐博物馆中，表明我们在历史上曾经走过这样一段音乐之路。如果当下的社会环境中已经失去了遗产当时的“场景”，那我们也无法再造这种已经逝去的环境，所以只能将其放入博物馆，尽量保持原貌。第二，有的传统艺术，如戏曲艺术，和我们当今的生活还有一定的联系，戏迷们还有一定的需求，比如京剧、昆曲等，还能够建立起一种“场景”。第三，也有相当一部分具有更强生命力的遗产，通过创意创新再创造，成为创新产品，进入到市场循环中，实现自我运行、发展，融入了人们的生活，所以文化遗产可以进行生产性的保护。

劳伦斯：那些不能适应当今生活的艺术，在美国也有，比如爵士乐、纸本小说等。我觉得现在有一些文化政策并不是很清楚各种艺术或文化的差别、分类，有的传统艺术还需要进一步的细化分类，依据它们不同的分支和特点进行政策规划。

金元浦：这一点在中国还是很清楚的。中国通过对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认定和申报，对传统文化有了很清晰的分类分级，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从世界级到国家级，再到省部、市县级，每一层次都非常清晰。单戏剧类，就分出了300多种。此外，还有少数民族的服饰等。

场景理论提到了蕴含在城市场景中的3个文化价值观维度，还提出了15个次维度。如理性、本土、种族、传统主义等，这些都与我们对文化的理解和再现有密切的关系。传统文化，如何通过某种创新或转换，进入现代社会生活当中，它需要一个“场景”，需要适应场景的转换。中国和西方国家不同，它原来是一个农业社会，传统的形式需要在现代社会中进行创新和改造，从而为现代人所接受。比如京剧脸谱、藏族服装、苗族刺绣、唐卡等文化遗产，这些艺术都必须通过一些转换，才能与现代的人产生共鸣。

劳伦斯：那您所说在创新的方式之前，人们是如何保护传统艺术的呢？

金元浦：在中国主要是由国家来推动。中国在加入联合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后，政府就把传统艺术的保护和传承作为一项管理工作来推进，进行分类、资助。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场景理论对于我们国家正在尝试创新的文化创意产业非常有帮助。那么无论是创新，还是产业化，其中的一个前提条件就是要有这样一个场景。比如现在有些传统的艺术形式走进了大学讲堂、进入了小学课堂等，都是在为这些古老的艺术创建环境，使其复活。

劳伦斯：走进大学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大学就如同博物馆，受到人们关注，同时又和城市生活发生密切联系。

金元浦：我们再回到场景理论中的这15个次维度，除了以上我们提到的之外，还有时尚、亲善等维度，我认为在创新的过程中，往往要结合当今的时尚、高科技手段等因素，比如京剧和昆曲，我们进行过很多的创新尝试，音乐、化妆、舞美、灯光等都进行了很多改进，才使得它被大众所接受。

劳伦斯：我很同意这点。在美国，很多相对老的艺术也在与现代流行元素相结合。比如影视界和传统艺术的结合、现代明星和古典艺术的结合，这是有示范和引领效应的。不同艺术形式相结合时，有敏锐目光的商家能够从中找到商机，政府也有责任帮助人们找到这种商机并给予一定的支持。

金元浦：在中国是这样运作的，有的创意产业会得到政府的初步支持，然后逐步进入市场，独立运营，并从中寻找商机。在这个过程中，传统的艺术与时尚的因素会找到结合点，从而使传统的东西传承下去。

劳伦斯：就是说，中国的政府给予传统艺术一定的支持，比如戏曲艺术，也会鼓励、支持戏曲与电影和流行明星的结合来吸引更多观众。而这些观众中，有的是对戏曲感兴趣的，有的是喜欢流行明星的，也有的是对二者的结合感兴趣。因此，政府不应该只对戏曲艺术进行资助，应该对这种合作给予更多支持。

金元浦：在中国，分两种情况。一种是被纳入公共文化服务体系中的文化艺术，这些是由政府直接进行一定资助的。现在我们国家有几十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生态保护区，比如藏族的格萨尔文化生态保护区的建设，国家资助了很多；布达拉宫维修，国家也拿出了不少资金支持。同时，一些剧目也得到了政府的资助。另外一种就属于文化创意产业，以前对这种企业也有一定的奖励和资助，现在已经进入市场，主要由投资集团、银行贷款等方式进行融资，政府资助的并不多，而且发展得好的都是以风险投资为主的企业。现在政府做得更多的是引导创意产业在市场中运行。

劳伦斯：我理解的是现在有一些创意产业是以产品为主的，他们可以得到种子资金，然后进入市场，相对比较容易自给自足。而有一些创意产业是以体验为主的，比如戏曲，它不能生产拿到手里的产品，不太容易盈利，这是不是应该区别对待呢？

金元浦：在中国，像戏剧、戏曲这样表演性质的艺术，以及休闲娱乐体验活动等，都放在了文化创意产业范畴当中。目前来看，在体验式的创意产业中，传统文化形式的东西不太容易马上得到回报，这是事实。就拿传统戏曲来说，中国历史上有三四百种戏曲，现在活下来的已经很少了。曾经活跃在乡间的艺术形式，现在在城市中失去了往日的场景，所以无法存活下去。只有其中一部分，现在还有一定数量观众的戏曲幸运地保留了下来。但是流行文化就不一样了，它自身可以在市场环境中获利。

劳伦斯：是应该有人负责这种保留工作。在美国，国家级的组织就有专人负责记录并复原很久以前的非洲裔美国人的音乐。

金元浦：我们在戏曲传承工作中也有类似的音配像、像配音工程，最大限度地保留传统的艺术形式。作为场景理论的参与者，我想请您结合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说一说您对中国的建议。

劳伦斯：好的。我认为有两条路径。首先，长远来看，先要将这些维度分辨清楚，拿某一种传统艺术为例，它不用考虑“理性”“本土”“国家”，但是要考虑“传统主义”“时尚”等因素，所以先要有个分类定位。我们的文化中有几百个艺术形式，比如交响乐，和中国的戏曲比较相似，人们对它的期望是形式感的，不能打破规矩的；而现代舞呢，人们期望看到的就是打破陈规，寻求不一样的美感。所以我们需要将每一种艺术形式进行评估，用不同的维度来衡量，然后评分。接下来，再考量一个城市的环境，比如在剧院的周边，有个星巴克，而星巴克所代表的含义就是中规中矩地喝杯咖啡，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商家，然后根据周边的环境再进行评估。最后，你就会发现这一地区的一个总体形象，是传统的还是前卫的，或是包容交汇的。一个城市中可以划分出上百个这样的区域，全中国可以划分出上千个这样的区域。这样就可以建议政府做相关的规划，一个区域的建设是商业化的，还是艺术性的，一目了然。同时，如果要发展戏剧艺术，那么剧场周边应该有怎样的“场景”建设，也会了然于心。短期来看的，比较有效的方法就是可以让戏曲等传统艺术形式和现代流行元素相结合，吸引大众。这需要在这方面有敏锐直觉的人才，也需要大量的尝试。有一本书讲的就是纽约的时尚区域、朋克音乐区域还有波普艺术区域的相互跨界与融合。他们各自的艺术领域很不一样，但最后却能走到一起，相互学习借鉴，并获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