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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朱文颖文学苏州中“水意象”的运用

2019-10-10岳争艳

扬子江评论 2019年5期
关键词:古运河朱文苏州

岳争艳

美国城市规划师凯文·林奇称,每个城市都具有公共意象,它是由生活在该城市居民的个人记忆叠加而成。因此,“每一个人都会与自己生活的城市的某一部分联系密切,对城市的印象必然沉浸在记忆中,意味深长”。毫无疑问,水之意象是苏州这座古老城市最为鲜明、稳固的城市意象。在文学苏州的书写长河中,历代文人对苏州水之风貌、水之文化亦是着墨最多。广为流传的杜荀鹤所写名句“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道尽了世人对江南小桥流水人家悠远恬静意境的想象与记忆;贺铸之词“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所营造的感伤诗意的古典氛围,引发我们无限的浪漫情怀;“春城三百七十桥,夹岸朱楼隔柳条”(刘禹锡),“万家前后皆临水,四槛高低尽见山”(张祜),“水道脉分棹鳞次,里闾棋布城册方”(白居易),三位诗人对苏州水之密、桥之多、城之美竭尽赞叹之能事。可以说,水与苏州城市的风貌、景观和文化浑然一体。缺少了苏州的水,苏州的园林、小巷、寺庙也就失去了独特的韵味,苏州“人间天堂”的美誉也将黯然失色,文学作品中千姿百态、灵动秀丽的苏州城市镜像也将不复存在。

苏州作家朱文颖不仅在其文学苏州书写中,延续着古代文学传统对姑苏水环境与水文化的书写与抒发,还用“雨”“河流”“古运河”等丰盈、灵动的水意象来探寻扎根于苏州文化深处的异质文化内核,如苏州的阴翳、忧郁的城市气质,粗鲁与力量并存的文化精神,这些都与我们对传统江南表面阴柔文化传统的认知有所不同。这既是朱文颖独到又别样的城市文化体验,又是朱文颖深刻了解苏州古典文化精神内核的生发与体悟,是作家自觉追寻苏州古典文化血脉的呈现。在其一系列别具风格的水意象塑造中,在其氤氲着南方朦胧、暧昧与诗意文化气息的书写中,在其细腻、感性的女性气息的呈现中,一幅存在于古诗词中的姑苏烟柳画桥图景展现出来。这种书写既勾起了大众深藏于心底的浪漫城市记忆,又刷新着我们对苏州阴柔文化质地的认知。这是朱文颖对江南古典文化血脉认同与自觉追寻的结果。而她孜孜不倦地以苏州为文学版图的系列书写,以及极具辨识度与认知感的感性化书写方式,加深并确认了“苏州记忆”的当代文学命题,这亦体现了朱文颖文学苏州书写的意义与价值。

一、“水”之意象与苏州文化感知

朱文颖曾不止一次说:“我的小说肯定是和苏州有关的,它是我的‘无底之底’”,“南方的气息是我生命里最敏感的气息之一”。从作家的自白可以看出苏州文化对朱文颖创作的影响,这亦成为我们了解作家、解读作品的重要途径与视角。正因为朱文颖对苏州文化感知与认同之深厚,与苏州文化气息步调之一致,她才对作为苏州文化之根、发展之源的水文化有着更为深刻、细腻的感知与体验。姑苏之雨成为她捕捉南方气息与抒发情感的重要方式。

在常人眼中,苏州是座温柔又浪漫,平静而单纯的城市。但是,在朱文颖看来,苏州“更多的是一种‘阴影’的感觉”,有一种“幽暗的令人生畏的寂静”,并认为“雨当然是阴影的一种”。朱文颖善于用“雨”意象来诠释对苏州这种隐秘、幽怨、神秘又阴柔的文化内蕴的感知与体验。如在《浮生》中,芸娘与三白之间细微、不易察觉的情感变化与笼罩全篇的绵绵细雨交融在一起,将一种隐蔽的欲望、人性的复杂刻意呈现出来。在“出太阳落雨”一节中,“太阳雨”象征着一种暧昧的、似有还无的,光明与黑暗交织的人性欲望。在《禁欲时代》中,“雨”成为看不见的主角,改变“我”的性情,阻碍“我”对爱情的追寻:“即使在梦里,天上仍然还在下雨”,“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整个改变了我,或者说是塑造了我:雨,花事,还有飘摇不定的父亲之死”。《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我”承认只有在雨天的时候,才能想起亲爱的莉莉姨妈,才能清晰地看到“她就站在青石板路那棵最老的梧桐树下,背对着我们,腰肢处有着细微柔软的弧度”。“梧桐雨”“太阳雨”、“细细密密”的春雨、月光下的微雨、离别情愁之雨,凄凉寂寥之雨……朱文颖笔下形态各异、内涵丰富的江南之雨已不单是一种自然物象,更是一种文化意象与符号,代表着苏州城市文化中隐秘的、阴柔的、细微的、富有质地的内核与意蕴,是作家独特的姑苏城市体悟与经验,亦是其刻画姑苏城市形象的有力组成部分。

除了“江南雨”这一水意象所呈现的苏州文化中“阴翳”的一面,朱文颖还在《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运用“河流”“大运河”等势能力量更大的水意象营造、承载姑苏文化气脉中异质的精神侧面:“粗鲁”与“力量”。

“我的外公出生在京杭大运河苏航段的一艘木船上”,《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开篇奠定了整部作品展开苏州家族史诉说的基调。这群江南的儿女们在历史夹缝中,在深沉的古运河上,寻找开启新的人生道路的可能性。“他们都曾经疯狂地往返于河流之上。在夜航船破旧不堪、风雨零乱的船线上,他们经历着独自漫长而黑暗的旅程。”古运河成为历史洪流中这群苏州儿女重要人生转折点的见证者、守护者,承载着细小南方的感伤、孤独、坚韧与力量。莉莉姨妈在这条古运河航线上追寻爱情的美好、生命的历险与力量。“她像疯子一样地在这个运河上扑来扑去”,无论是“晴天,雨天,大风天,尘土飞扬的日子”,她“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面上跳上跳下”。在此,朱文颖借古运河的古老和苍凉,深沉与包容来呈现江南女性深藏于心的“粗鲁”与“力量”,一种生命历险的激情与渴望。作家形容南方家族女性的深情和暴烈如同毒液,“它们是运河里掩埋千年早已腐烂的沉积淤泥”。

而以外公童有源为代表的江南男性对“古运河”沿线的投奔与追随,映现的是南方儿女深藏于心、难以改变的富有诗意的文化气质。童有源是个闲散而浪漫,喜欢评书和吹箫的典型江南男人,这就注定了其与激情澎湃的暴力革命年代的隔膜、不融合及其异类特质。当“雨水点燃了激情。很多人手挽起手来,手挽着手说要走到北京去!”时,外公童有源顺着古运河,来到了沿河到处是书场的江南小镇,在古运河的上空,在悠远的箫声中传递着异于大时代的另一种诗意的历史现实。这种历史现实充满神秘而又无限伤感:“就在不太远的地方,黑漆漆的运河以及运河上黑漆漆的夜航船也全都悄无声息地流淌在一片月色里,流淌在这段神秘的箫声中。仿佛——这个荒唐的毫无道理的吹箫人竟然是对的。至少在这样一个时刻,在这样一种箫声里面。他显得华丽而准确,如同一个略带忧伤的微妙音符。简直都会让善感的人流泪的”。朱文颖有意渲染弥漫在“河流”“运河”中、散布在姑苏精细日常生活中丰盈的历史侧面。她认为“不论历史怎样庞大、粗暴,怎样坚硬、杂芜,那些看似散漫却又坚韧的、散布在南方的日常生活细节与文化气脉,总能找到自己的身段与方式。……这种‘身段’甚至还谈不上‘对抗’,甚至只是屈身而过,但就像水流的势能,而这就是南方的力量所在”。可以看出,作家之所以将南方儿女的细小日常人生与苏州城外的“古运河”交融在一起,是因为一方面“古运河”作为古城的文化命脉,孕育着南方儿女的柔软、诗意又感伤的文化性格,形成了他们注定与主流革命历史的疏离与隔膜;另一方面又视深沉古老、流淌不息的古运河为南方的力量所在,看似无声无息地流淌,但水流的势能强大,恰如南方的力量。

赵园曾在《北京:城与人》中总结“城”与“人”关系的深刻性。人在书写城市时,或多或少是用了城市所规定的方式进行的。苏州多水的环境造就了朱文颖敏感、细腻、柔软的心灵,而朱文颖又用精彩纷呈的“水意象”演绎着苏州城市的记忆与想象,强化着苏州感伤、柔性又富有韧性的水之文化精神。

二、古典情怀与感性化叙事艺术

与朱文颖古典情怀相对应的则是小说感性、抒情化的叙述手法,一种含蓄、婉约的东方式表达。在她的小说里,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亦没有清晰可辨、形象鲜明的人物形象,更多的是一种微妙的、潮湿的情绪流动,暧昧的、难以言明的、婉转回环的心理活动的经营。《浮生》中在狐、巷、太阳雨几个象征意象萦绕下,以及三白游离、隐晦的心理活动流动中,一种似有还无的隐秘的情欲、暧昧的气息呈现出来;《广场》中通过庭院与广场视角的转换,“风筝”“城墙”“雨”和“淡紫色的绸缎旗袍”等意象构架出通向女性幽暗又湿润的心灵通道。朱文颖的情感表达方式虽说是感性的,追求细节的刻画,但又并非是直白、浅陋的,而是采用一种传统的东方式表达,类似于传统艺术中的留白手法,呈现出婉约、含蓄的审美特色。这种感性化、细腻化又富有跳跃、克制的叙述艺术是作家所擅长的,是与其性格、审美趣味相契合的。此外,这种叙事方式在某种意义上契合了苏州城市精神。在世人眼中,苏州是一座充满诗情画意、朦胧梦幻的古老城市。但是,需要警惕的是,作家要掌握好感觉与情绪氛围在写作中的尺度。如果作家一味地凭自我感觉的流淌来组织创作,营造一种含蓄、晦涩的意境,不仅易造成故事进展的迟缓、停滞,令读者丧失阅读的耐心与兴趣,同时易停留在对苏州城市表层文化现象的捕捉、点缀,而失去小说追寻城市内在的、深层次精神特质的写作深度与力量。如何既跟随自我内心细腻情绪的捕捉,又不失古典浪漫的城市内在文化呈现,进而达到文学形而上的人文关怀以及城市文化深层次的关照,这或许是朱文颖创作中应当留意与提升之处。

三、苏州“文化记忆”与当代文坛

同时,作为“七十年代后出生”的代表性作家之一,朱文颖显示出她的异质性和成熟之处。同为“七十年代后出生”的女作家以卫慧、棉棉、魏微、金仁顺和周洁茹等为代表。这群女作家在初登文坛时,有着许多相通的写作元素,如对女性性体验和性欲望的书写,对都市消费物欲的狂热追捧等,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经济全球化对时人情感触动的文学折射,是“解禁一代”青年个人隐秘情感的肆意流动,是缺乏历史厚度支撑下对现实物质的狂热拥抱。“七十年代后出生”的女作家声称“只写自己感受和个人视野的东西”(卫慧语),这可视为她们创作的中心要素。这种写作态度意味着对文学道义和社会责任感的抛弃,也正因如此,文坛对此种文学写作姿态也颇有微词。诚然,进入新时期以来,这群女作家的叙事艺术有所改观,逐渐从个人化、情绪化的主观感受中走出来,寻找文学写作的更多可能性。比较而言,朱文颖的写作起点就高得多。朱文颖在初登文坛之时就已经形成了颇具辨识度的写作特色,即流淌着鲜明南方地域情绪的书写样态,并贯穿于其写作的成长进程中,形成了一系列带着作家个性写作标记的苏州文化记忆作品。相较于卫慧们的叙述狂欢和文学道义、责任承载的抛弃,朱文颖含蓄、唯美的东方式表达,对厚重民间地域文化与资源的运用、传承及拓展显然更具审美个性和文学价值。

【注释】

①[美]凯文·林奇:《城市意象》,华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

③⑱朱文颖、金莹:《在南方,颠覆“南方”》,《文学报》2011年6月9日。

④⑤⑥⑳吴俊、朱文颖:《朱文颖访谈录:古典的叛逆》,《作家》2001年第6期。

⑦⑧朱文颖:《禁欲时代》,《禁欲时代:朱文颖小说自选》,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118页、116页。

⑲赵园:《北京:城与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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