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丝群体网络活动的话语结构与行为悖论探析
——以“狗粉丝”群体为例
2019-10-09林泽渠杜子维
李 广,林泽渠,杜子维
(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
2005年,湖南卫视选秀节目《超级女声》的热播使“粉丝”这个新的概念逐渐进入了大众视野[1]。大众传播时代,粉丝群体中的非理性行为已经受到了学者关注,粉丝文化被认为是消费社会文化失范期的时代表征[2]。进入互联网时代后,粉丝群体借助互联网平台组成一个个粉丝团,粉丝文化中开始出现层级与权力分配,与传统粉丝相比,新时期的粉丝更强调表达和行动[3]。近年来,随着网络直播与微信、微博等社交媒体兴起,粉丝文化的内涵更加丰富,如草根粉丝文化[4]现象拓展了偶像的范围,二次元粉丝文化[5]现象说明了偶像可以是虚拟的个体,或是虚拟与现实的结合体。“脱饭回踩”现象的发现[6]使学者们认识到,在互联网语境下,粉丝行为变得越来越复杂。
“狗粉丝”是2013年起随着网络直播兴起而诞生的粉丝群体。他们与以往研究中的粉丝群体相比存在着显著差异。他们所创造的话语结构以及群体行为,揭示出以往粉丝文化研究当中并未被意识到的另一种情况。
一、“狗粉丝”群体初探
(一)“ 嗨粉”的产生与分化
2013年,协警李赣在“黑WE吧”“抗压吧”等以网络游戏英雄联盟为主要话题的百度贴吧中被网友质疑电竞技术,于是创立了直播间以证明自身实力。
不久后,随着斗鱼直播平台的兴起,他成为斗鱼最早的一批主播。为了提升直播间人气,他大量借鉴并使用过去百度贴吧的网友常用的“钓鱼”①与“互喷”②手段,在直播时引导观众注意力;直播过程中,他将自己的粉丝称为“嗨粉”,并鼓励粉丝“查女主播的房”,使部分直播间被低俗弹幕“刷屏”,从而引发网友争吵,为自己吸引流量。为了增加关注,他甚至采用“叫外卖”“打电话”“灵堂K歌”等整蛊手段。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嗨粉”群体开始出现并逐渐壮大。这一粉丝群体中的成员往往不在意自己的互联网言语使用是否粗俗,热衷于网络互动,既听从他们的偶像——李赣的指挥,又可能随时反咬偶像一口,与传统的“粉丝”群体行为有所不同。
2014年,李赣建立抽象工作室,“抽象文化”③随之诞生。这种文化的内容创作方式主要通过粉丝们捕捉工作室内主播的日常言行进行加工来制造网络话题。李赣在直播中称,给自己刷礼物的才是“嗨粉”,否则是“狗粉丝”,为其粉丝群体的分化提供了土壤。很快,这一名词取代“嗨粉”成为其部分粉丝的自称。这部分粉丝常常自发到其他主播的直播间中发表抹黑李赣的言论,逐渐脱离维护偶像的轨道,转为一个以抹黑偶像为乐趣的粉丝群体。
(二)“嗨粉”与“狗粉丝”间的此消彼长
2017年3月,“嗨粉”在一次大型直播活动中因维护李赣而被大量封禁,李赣当即表示要为粉丝“出头”,却在数日后因被官方施压而反悔,攻击曾经维护自己的“嗨粉”。此举使得“嗨粉”们集体“叛变”为“狗粉丝”群体。
“狗粉丝”群体取得最终胜利促使原本的“抽象文化”发生转变。在原有的素材基础上,“狗粉丝”群体开始将其他网络亚文化纳入加工范围,如快手土味用语、东北社会用语、恶俗圈用语以及各种二次元文化常用语,等等,形成了一套掺杂着地方口音、emoji表情和辱骂词汇的新型网络话语体系。热衷于网络互动的他们在互联网各大平台中大量扩散这套话语体系,并集体向直播平台举报李赣这个曾经的偶像,使其被国内全平台永久封禁,抽象工作室也随之解散。
(三)粉丝控制偶像,而非偶像牵引粉丝
孙笑川曾是抽象工作室的一名常驻直播员。在“狗粉丝”的支持下,他成为“狗粉丝”群体中的新偶像。但是,由于一次欺骗“狗粉丝”的行为,④“狗粉丝”们开始对其进行大规模抹黑。⑤抹黑过程中,大量公众人物甚至普通网民都被卷入其中,最为著名的事件为“蔡徐坤激光笔事件”。许多普通网民将他们所使用的话语符号视为最新潮的网络亚文化而纷纷参与其中,使这一群体的组成结构开始复杂化。
孙笑川虽是“抽象文化”语言符号创作的一大核心,却始终是被自己粉丝操控、抹黑的提线木偶,无法对他们的行为进行任何实质性引导。当自己也被“狗粉丝”举报,遭国内全直播平台永久封禁,国外直播获得的十余万收入也被冻结时,巨大的流量使他不仅无法与“狗粉丝”决裂,反而坦然地接受了他们,并在微博社交平台上与这些粉丝保持互动。
二、“狗粉丝”群体的结构分析
(一)成员结构:由三段弧组成的蛋形构造
“狗粉丝”群体的形成,经历了一个由“嗨粉”到“狗粉丝”再到吸引容纳普通网民的过程。不同阶段下产生的“狗粉丝”群体,存在较为显著的差异,形成了一个三段弧组成的蛋形构造(见图1)。
图1 成员结构
第一类“狗粉丝”,产生于“嗨粉”分裂阶段。他们从“嗨粉”中脱离出来,与某一具体的偶像有着情感上的密切联系,同时是“抽象文化”语言符号的主要创作者,是“狗粉丝”群体中最核心的一环。
第二类“狗粉丝”,产生于“狗粉丝”扩张阶段。他们并不一定从“嗨粉”中产生,而是因对“抽象文化”语言符号感兴趣,才加入这种符号的创作与传播之中,是“狗粉丝”群体中的中间环。
第三类“狗粉丝”,产生于“狗粉丝”全面取代“嗨粉”阶段。他们往往只是一个普通网民,因对“抽象文化”的语言符号感兴趣,而或有意或无心地进行使用与传播,但很少进行新符号的生产,对这种文化并没有太多情感,是“狗粉丝”群体的最外环。
(二)话语结构:抽象符号、固定句式与各种亚文化语言的融合
“狗粉丝”群体内部创造了一套独特的“抽象文化”网络话语体系,这些体系在传播中与不同网络亚文化交汇融合,并呈现出不同的具体表现类型,根据其基本特征可粗略分为四种结构:(1)使用象形符号;(2)使用粗言谐音;(3)引入相关事件;(4)使用专属表情包。
象形符号(部分见图2)是“狗粉丝”群体区别于其他粉丝群体的最主要元素。他们将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用抽象化的图形呈现出来,既标榜了自己的圈内身份,又提高了圈外人的解码难度,在网络传播的过程中,这些符号以其神秘感与新鲜感吸引了众多普通网民参与其中。
图2 部分象形符号及释义
粗言谐音是“狗粉丝”们使用不文明词汇时常用的处理方式。有的“狗粉丝”选择将不文明词汇所用的字更换为其他读音相近的汉字,还有的“狗粉丝”会从拼音出发,将不文明词汇的声母组接在一起。
引入相关事件是“狗粉丝”们抹黑偶像时常用的手段。第一类引入是声称偶像是其他网络负面事件的幕后黑手,如“蔡徐坤激光笔”事件中,“狗粉丝”声称是偶像孙笑川所为,挑起蔡徐坤粉丝对其的网络言论攻击。第二类引入范围更广,将一切热点事件与偶像关联起来,刺激其他网友跟评,如在美国总统特朗普当选后,常称孙笑川参与了各国总统选举。
使用专属表情包是“狗粉丝”们相互娱乐的主要手段之一。他们热衷于将偶像的肖像通过后期技术,合成到其他图片之中,分享到网络空间上,使偶像成为满足自己娱乐、社交需求的源泉。
这些话语体系的表现类型并不是完全孤立的。实际运用中,“狗粉丝”们往往将其组合使用。如在相关事件的引入中大量使用象形符号。
通过这套体系,“狗粉丝”群体聚集在偶像的社交网页中,将不同网络圈子中发生的事件引入到本圈子的群体互动当中,还进一步形成了一些固定的表达方式,如“你就是……?”“进来……”,等等。
(三)群体心理:极化的使用与满足
“群体极化”是由莫斯科维奇提出,在斯通纳、科林·弗雷瑟等众多社会心理学家的研究基础上形成的一个社会心理学的概念,讨论的核心问题是群体态度在群体讨论前后的改变[7]。随着互联网的飞速发展与网民群体数量的迅速增加,网络空间成为网民进行情感与观点表达的重要渠道。有学者认为,在互联网中,同样存在群体极化现象,这种网络群体极化不仅具有暴力倾向,还可能引发道德上的问题,甚至引发公共危机事件[8]。微博平台中,网友们的态度、意见领袖的影响力及法规约束对其行为欲望有正向影响,而这种行为欲望对群体的行为意向有正向影响,情绪的影响效果并不明显[9],引起负面情绪的评论更易导致网络群体极化现象的出现[10]。
“狗粉丝”群体当中,呈现出一个长期存在的群体极化现象。在“嗨粉”形成时期,李赣、孙笑川等素质相对较低的主播,以其粗俗的言语与娱乐的直播风格,吸引了大批与其相似的粉丝群体。由于对直播间的监控力度不足,无论是偶像还是粉丝,其日常的互动往往充斥着大量的负面信息,使粉丝群体的行为倾向极易受到感染。当违反粉丝利益的行为出现时,粉丝间的激烈讨论导致部分粉丝对主播的态度遽然转变,促使其对曾经的偶像加以报复。在所有内部成员的态度发生转变的过程中,“狗粉丝”的群体极化现象逐渐在更大范围内的网民群体中产生影响,催生了更大规模的网络无序与网络暴力;同时,群体成员的数量迅速增加,在原本单纯的“报复”行为背后催生了一条全新的情感联结与满足脉络。
“抽象文化”话语体系的产生,起初只是源于一种新鲜感与归属感,粉丝们通过生产并使用这种前所未有的文化符号,以获得加入圈内交流的资格。当这种拿偶像及其同行做素材的话语创作行为成熟后,由于某个契机,粉丝们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需要一个用来崇拜的偶像,而仅是需要一个供自己娱乐的人提供交流平台,于是他们使用这种自创的话语体系,确认彼此“志同道合”的身份,并以“一边倒”的态度与行为消费自己的偶像,表达对各种热点事件的观点,宣泄内心的情绪,获得情感上的满足。
三、当前粉丝文化研究中的行为悖论
从Web1.0时代进入Web2.0时代,互联网的迅速发展,既给人们的生活提供了巨大的便利,提高了社会效率、促进了社会经济的繁荣,也带来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新现象与新问题,如粉丝文化现象与粉丝群体间的冲突问题。有学者认为,改革开放以来的粉丝文化经历了三次转型,从无粉丝文化到单向传播的受众粉丝文化,再到走向市场的消费化粉丝文化,最后转为网络环境下的互动粉丝文化[11],而粉丝间的冲突,则表现为“黑粉”与“真爱粉”间的二元对抗[12]。
因此,当前粉丝文化的有关研究总要基于这样一个假设:某一粉丝群体的行为背后必然有其维护的偶像。这一假设下,粉丝行为将会受到偶像的牵引。但“狗粉丝”的行为表现却很大程度上违背了这个设定。
“狗粉丝”的出现为粉丝文化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观察视角,即粉丝并不一定需要一个有实质意义的偶像作为自己的精神领袖,把维护偶像形象[13]当作自己存在的价值。这一群体的出现与壮大,证明了粉丝既可以为了自己的偶像与其他粉丝“掐架”,同样可以热烈欢迎其他群体的粉丝来攻击自己的偶像从而获得情感满足。于前者而言,偶像形象的塑造是粉丝间情感维系的红线;而对后者来说,破坏偶像的形象,在偶像身上进行符号的挖掘、创造与传播是将他们聚集起来的磁石。“狗粉丝”的这种行为与“黑粉”那种抹黑一方偶像形象以抬高己方偶像形象的行为在意图上有本质区别,它也不同于“脱饭回踩”这种出于报复心理的昙花一现的现象[6],因为其有一个“脱粉”的过程,存在时间短,且并非是一种有组织的群体活动。
注释:
①网络用语。此处指发帖人隐瞒自己的真正立场,故意发表无脑或具有攻击性、嘲讽性的言论以期获取相应人群的反击或跟随,从而达到戏耍该人群的目的。
②网络用语。指交流的双方对彼此进行言语攻击。
③指粉丝依托抽象工作室创作的网络亚文化内容。
④孙笑川直播时说:“刷火箭我就删掉辱骂狗粉丝的好友”,但在得到火箭后并未兑现承诺。
⑤如将某则新闻张冠李戴,在社交媒体与网页论坛上造谣“孙笑川用双节棍打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