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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天

2019-10-09刘鸿伏

长江丛刊 2019年25期
关键词:娘亲寡妇铁匠

■刘鸿伏

知了的叫声像一阵雨从树上落下来。离河边几十步远是一个露天铁铺,此时,老铁匠赤膊上的汗珠子砸到地上,发出哧哧的声响,如烧红的铁器扔进水里。南方的太阳炽热,让乡村所有的人和家畜都躲进每片能找得到的阴影里去。太阳似乎比铁炉子里的铁水还烫人。

只有老铁匠和少年刘务不躲。老铁匠是没有办法躲,他必须在天上的大火炉和地上的小火炉两面夹烤之下完成他一天的工作,他靠手上的铁锤击打铁砧来养活一家人。刘务是闲得无聊,在家门口追了一阵子公鸡和那条家养的黄狗后,寻着老铁匠似乎永不停歇的锤声来到河边。

刘务家离小河有一段距离,要经过寡妇刘王氏的橘林。刘务穿过那片橘林的时候,不应该抬起他的脑壳去瞟树上的橘子。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瞟了一眼让他垂涎欲滴的橘子。拳头大的橘子挂满了枝丫,青中透黄,仿佛每一个橘子都在叫刘务:来呀来呀,快来吃了我!刘务的肚子正咕咕叫,就忍不住从那些不堪重负的枝丫上摘了一个最大的橘子,少年想,这也许能减轻树枝不小的负担吧。

刘务揣着摘下的橘子,心里有点担心被刘王氏发现,那可是一个惹不起的主。就绕开土路,转弯抹角走过一大片比他还高的茂密野草,一条长着红白相间花纹的小蛇从他的赤脚边无声地滑过去,把他吓了一跳。他本能地跳到一块很大的石头上去。

从后来的事态发展来看,首先刘务不该经过寡妇刘王氏的那片橘林,但刘务要去小河边又不得不从橘林走过;经过也没有什么,如果刘务不去摘树上的橘子,他也不会绕一个不大不小的弯进入比他还高的杂草地,不经过杂草地就不会遇到那条红白花纹的蛇。如果不遇到那条蛇,刘务就不会被吓得跳上那块大石头。

刘务跳上那块大石头的时候,整个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刘务站在石头上,第一眼就看见了寡妇刘王氏正光着身子和老铁匠的儿子在齐人深的草丛里翻滚在一起,像死死纠缠着的两条蛇。刘务很响地呸了一口痰,娘告诉过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要呸一口痰,才不会走霉运。

刘务呸出的痰却正好飞落到寡妇高高翘起的屁股上,寡妇像忽然被土蜂蜇了一下,发出惊叫。铁匠儿子看见刘务站在高高的岩石上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们看,不禁又羞又怒。口里骂:小王八,看什么看,你没有看见过你爹你娘造人?滚!刘王氏也回过身来,却一脸的惊慌。刘务虽然小,也晓得寡妇和铁匠儿子干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挨了骂,心里很不服气,回一句:不要脸!铁匠儿子一身白板肉从地上爬起来要追打刘务,寡妇忙拉住了,说:这下可见不得人了!男人说:怕个鸟!小王八敢对别人乱讲,老子弄死他!刘务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寡妇白花花的一对奶子在铁匠儿子的手上扑腾摇晃,野草遮住他们大半个身子。

乡村夏日繁盛的草木下仿佛正疯长着隐密的事物也掩盖着不能言说的细枝末节。太阳白得晃眼,知了的叫声让人心烦意乱,刘务揣着那个偷来的橘子,一直往小河边跑,他宽宽的前额密集着黄豆大的汗珠。

刘务跑到河边的时候,大地上没有一丝风吹过,闷热得古怪。老铁匠正坐在柳树下抽着旱烟,一团团白色烟雾从他乱蓬蓬的胡子里冒出来,又停住在他的光头上方一动不动,铁匠很快就笼罩在缭绕的烟雾中,他看上去有点像庙里的火云邪神。刘务很在意老铁匠手里那杆旱烟锅,长长的竹烟杆已经被铁匠粗糙的大手摸得油亮通红,像古铜。那烟锅几乎有刘务的拳头大小,摁进一把烟丝,可以抽好半天。老铁匠看见刘务,咧嘴笑起来,说:小崽子,又偷寡妇的橘子了?

刘务不吭声,只呲着一口白牙齿笑。

老铁匠起身打一把弯镰刀,一边挥舞着铁锤,一边扯开破嗓子唱:“大树底下好乘凉咧,树下有个——美娇娘。美娇娘,奶子翘辫子长,远客打从树下过,迷上娇娘忘了——娘……”铁匠的锤声和歌声,像锐利的刀片,割开板结闷热的空气,直剜进人的心里去。

刘务一个人走进河边一片芦苇的阴凉里去,一边听着打铁的“砰——噹,砰——噹”声,一边剥开那个青青黄黄的大橘子。橘子的香气顿时在芦苇丛和清凉的水面弥漫开来。一只长尾巴的翠色水鸟在少年的头顶叫了两三声,喝醉了酒一样划动翅膀滑过寂寞的河湾上空。没有一丝风,仿佛一切都凝止不动,连躲在树上的知了现在都懒得叫了,不晓得是叫累了还是热昏了。只有河水在匆迫慌张地流动,三五成群的小虾小鱼有气无力地悬浮在透明的水中。一只饥饿的长脚花蚊子飞到少年的鼻尖狠叮了一口,带着橘子香味的小手重重拍去,蚊子嗡的一声飞走了。鼻尖顿时起了一个好大的红包。

橘子酸酸甜甜,刘务咬一下,咂一下,又吮一下,再吞下去,一瓣一瓣吃完了整个橘子,心情忽然大好。他仰起脑壳,看天上的太阳正像一个大得无与伦比的鸡蛋黄,它的周围绕着好几圈橙红蓝紫光晕。老人们常说:太阳带枷,河里干死虾。长旱来了。刘务心里有了下河泅水的冲动。

刘务只穿了一条他爸的烂裤衩,太大,便在腰上打了一个结,裤衩穿在他身上倒不像是短裤,像挂在身上的一块布,愈发显出他的瘦骨伶仃。他和那个饥荒年代所有的乡村孩子一样,都严重营养不良,面有菜色。刘务慢慢地、一步一步往水里走去,在离河岸很近的地方,水是热的,离岸越远,水就开始变凉,水愈深逾凉,刘务全身的皮肤就慢慢收紧了,身上和心里都有说不出的快活。少年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欢叫一声,蝉声和云朵就一齐落了下来,落到清澈的流水里去。刘务只会狗爬式,还是住在大樟树下的泥鳅背着爹娘偷偷教会的。泥鳅只比他大两岁,能从河这边游到河对岸,然后又游回来。而且能泅水,潜到河底很轻松地摸上鱼虾或石头。刘务在这点上很是崇拜泥鳅,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泥鳅右脸上那块吓人的红色胎记。

少年在透明的河水中沉浮,远远看去就像一条在水浪里扑腾的黄角鱼,头大,身子细。他在水里睁开眼睛,看河床上彩色卵石和慢悠悠游动的鱼群,还有那种长着红色凸眼与双螯的螃蟹。刘务的水性不好,不敢泅到河底去摸鱼蟹,他怕下去了就再也出不来。村里人都说河里有水猴子,专门拉小孩子下水。此时那传说中的怪物说不定就隐匿在河水的某处,正准备伺机下手呢。正午的太阳照在河面,闪闪烁烁,让人眼花。刘务的光头和光屁股一直露在水面,两条胳膊用力划动,双脚踢蹬出大片浪花,即使是这样,他的嘴里还是不时地呛进一口河水,他感觉河水是甜的。

一条小木船在离少年很远的水面悄没声息地悬浮着,戴竹斗笠的渔翁斜靠在船篷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出没水浪中的鸬鹚。

这个打鱼的刘务不认得,村子里打渔的只有驼背四爹,但驼背四爹似乎不养鸬鹚,刘务就猜想他应该是对河的人。

河里有几只鸬鹚呢,三只或许五只?它们的脖子上都系着一个闪闪发亮的铜箍。刘务听到鸬鹚粗哑的叫声,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奋力向渔船划去。刘务看见一只鸬鹚在不远的地方扎进河水深处,潜水的时间很长。当它拍打着翅膀冲出水面时,嘴里叼着一条大白鲢!鲢鱼在它的长嘴上极力扭动着身子,拍打着尾巴,但挣扎显然只是徒劳。渔翁用长篙把鸬鹚赶到船边,一手拎起鸬鹚的脖颈,将鲢鱼从它的嘴里取下,扔进船舱。鸬鹚们似乎都很卖力,渔翁一直在手忙脚乱地做着赶鸟与取鱼的工作,满心喜悦。河里生长着很多这种白鲢鱼,却偏瘦,肉少刺多,乡下人不大喜欢,一般只有女人坐月子时用它来熬汤喝发奶水。这条河里还生长着各种鱼类,比方那种特别稀罕的刀鱼和鳜鱼。一条刀鱼比半筐鲢鱼还要贵。所以一般的打鱼人,打到鲢子壳只留大的,小的扔回河里,因为小鲢鱼根本就没有人要。这条河里最常见的是草鱼和鲤鱼,它们长得很快也很肥,在乡下很受欢迎,特别好卖,捕鱼人都希望能多打些鲤鱼和草鱼。那个时候物资匮乏,不饿饭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有钱买鱼吃的人很少,买鱼的人,只有那些下放的知青和乡镇干部,还有就是乡间办红白喜事。

刘务游到离小船还有几丈远的时候,打渔的人发现了他,大声叱喝:王八崽子,给我滚远远的!你惊着我的鸬鹚了!

刘务在水里听见渔翁骂他,心里就有点不快活,也骂:老杂毛,惊了你的鸬鹚又能咋的,有本事你下水里来!

渔翁急了,提着船上的长竹篙作势要打他,竹篙打在河面,浪花四溅。刘务知道渔翁打不着他,也不会真打他,只是吓唬一下,赶他离船和鱼鹰远一点。刘务还是孩子心性,赌气偏不肯离开,远远的绕着船和鱼鹰游走,在水里好一阵蹬踢,几只鸬鹚被他吓得在河里乱窜。渔翁气得在船上跳脚,口里长声短声地骂王八崽子。刘务在水里哈哈大笑,故意气他。渔翁望着河里顽皮的少年无可奈何,只好说:小祖宗,我送你一条大白鲢,你到岸边去好不好?刘务见渔翁向他投降,便也见好就收,真的就接过渔翁给的一条白鲢鱼,游回岸上去。不过,刘务的水性太差,一只手抓鱼,一只手划水,便很是吃力。鱼还在他的手里活蹦乱跳,几次差点就失了手让鱼儿逃到水里去。刘务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刚从水里露出半个身子,就被烙铁一样的太阳狠狠烫了一下。

刘务躲进柳树阴凉里去,知了的叫声密密麻麻落在脑壳上。白鲢鱼离开了水面,挣扎得厉害,刘务两只手使劲抠住它的腮帮子,很吃力地爬上河岸。

老铁匠看见刘务手里提着好大一条白鲢鱼,吃惊得了不得,以为是他在水里抓的,就夸他:好家伙!小小年纪就有这大本事,能在大河里捉鱼!来来来,我给你摘一根柳条穿了,你拎着方便些。还是生崽好啊,生崽能上山打兔,下河抓鱼,鱼可是阳世上最好的下酒菜呢。

老铁匠从柳树上折了一根很长的柳条,撸掉叶子,从鱼的腮帮子里穿过去,再打了一个结,妥妥的交到刘务手里。少年道了一声谢,提着鱼,精赤条条地在白晃晃的太阳底下走回家去,口里吹着哨子,快活得一塌糊涂。

刘务经过刘王氏的橘林时,铁匠的儿子正像一座铁塔一样堵在路当中。刘务晓得他不怀好意,就准备绕开走。铁匠儿子嬉皮笑脸地朝他招招手:小王八崽子你过来,我给你两粒薄荷糖吃!刘务跳起脚骂:把你那两粒臭卵蛋给光屁股的寡妇吃吧!我才不会上你的当,什么薄荷糖,谁不晓得是打撮栗子!铁匠儿子牛高马大一个人,脸变得比小女人还快,黑了脸,大步朝刘务赶来,口里骂骂咧咧:小王八,你敢在外面说今天的事,看老子不弄死你!刘务提着鱼,跑跳不如平时灵活,怕被他追上,便往橘林里乱钻,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铁匠儿子寻了好一会儿,不见刘务,只好悻悻地走了。刘务躲在乱草丛里,远远的看见铁匠儿子从寡妇家的后门进去了,才连滚带爬地跑回家去。

爹娘见他泥猴一样,又气又笑:这是哪里来的小叫花,进错屋了咧,我们家不收叫花子啊。

刘务笑嘻嘻地回复爹娘:今天我看见铁匠儿子和寡妇光身子在茅草坡打架。

爹娘一听,随手拿起竹扫把要打他:这种事可千万不能乱说!记住了?刘务嬉皮笑脸点脑壳。

不过,伢崽带回来的白鲢鱼,却很让娘亲高兴,说:今天晚上辣椒炒鱼!好久冇打牙祭了呢。

奶奶坐在屋檐下的水缸边,摇一把破蒲扇,对刘务娘亲说:媳妇,莫忘记给我煮一碗鱼汤哦。娘亲回答说:晓得你喜欢恰(吃)鱼汤!奶奶就瘪了瘪嘴,不再跟她说话。喊刘务:孙伢你来,到水缸里舀点水洗洗啊,泥巴把两个眼睛都糊住了呢,活像唱戏的大花脸!

刘务不大长记心。刘务把铁匠儿子和寡妇在草坡上“打架”的事给泥鳅、黑皮他们这一帮小伙伴说了,还说铁匠儿子要弄死自己,刘务说他很害怕铁匠儿子真的会弄死自己。泥鳅却很不以为然,说:他也敢?他是吓你呗。

过了几天,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忽然悄悄咬起了耳朵,传说寡妇和铁匠儿子的事,一时间风言风语满村飞。事情传到老铁匠的耳朵里,和儿子大吵了一场,气得把个铁匠铺子都给掀了。牛高马大的儿子羞怒难忍,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连夜离家出走,走到门口,跟他的爹老铁匠发誓说:宁肯到外面当流窜犯,也不再呆在这个鬼地方!等哪天发了财,老子回来敲锣打鼓迎娶寡妇刘王氏。铁匠跳起脚骂:王八蛋,你敢!除非我死了!你个不晓得上下的畜生,寡妇都可以做你的娘了咧。我这是前世造了什么孽,生出这样的逆子!

铁塔一样的逆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寡妇刘王氏羞恨交加,闭门不出,在家睡了五天五夜。走出家门的时候,一头乌发竟然全白了!村子里的人,都惊诧不已。

铁匠的老婆死得早,丢下三男两女在阳世上忍饥挨饿。铁匠一把锄头一把铁锤,当爹又当娘,苦了十几年,在终于可以把千斤重担交付老大的时候,却出了这丢祖宗的事。那刘王氏比自己的儿子大十几岁不说,她死鬼丈夫还与自己同班派同祠堂,没有出五服!乡下宗族观念重,名义上,儿子和刘王氏还是侄儿与婶娘的关系,这种伤风败俗的事,要放在过去,两个人非沉潭不可啊!老铁匠一生好强,面子事大,他的精神崩溃了。他忽然觉得不争气的儿子离家出走也好,一走了之!自己年岁大了,走不动了,每天生活在熟人社会躲唾沫星子和风言风语,仿佛心尖尖上有一把刀在剜。

刘务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每天照常下河玩水,上树掏鸟窝,和一群半大小子在村子里打打闹闹,没心没肺的快活。他爹娘倒是用竹枝抽过他一次,痛在身上,心里却懵懂,弄不太明白爹娘为啥要打他。隐约听说铁匠儿子离家出走了,刘务倒觉得自己安全些。

但刘务有一个晚上却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和右脸上有胎记的泥鳅走进一座破庙里,看见好多长相古怪恐怖的男菩萨和女菩萨,还有一条碗口粗的绿蛇。那蛇正缠绕在一个女菩萨的身上,咝咝作响地吐着红信子。他很害怕,叫一声泥鳅,泥鳅忽然就化成一只黑八哥,嗡的一声从刘务头顶飞过去,一下没有了踪影。泥鳅飞走的时候,所有菩萨的眼睛都在刘务的头顶发出绿光来,刘务大汗淋漓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却仿佛见刘王氏白衣白裤、披头散发幽灵一样从天花版上飘过去。刘务想尿尿,胀的小肚子痛,却吓得不敢去茅厕。

第二天刘务把梦里的事告诉了泥鳅,泥鳅发脾气说:什么梦不好做,倒让小爷我变成一只黑八哥!你就是成心的吧?

不过,泥鳅并没有真的计较,倒是出人意外地大度了一回:梦都是反的呢,黑八哥不就是白八哥么?泥鳅拍拍自己的肚皮:比你白吧?然后就和刘务商量晚上一起去野鸡坡偷花生的事。野鸡坡的花生是大队集体种的,连洼连岭,可以说是一望无际。那里位置偏僻,沙质土壤,落花生长得颗粒饱满。每年大队给社员分红利,各家各户能分几斤野鸡坡出产的花生,都留着过年待客才吃。刘务听泥鳅要他同去偷花生,心里有点怕,野鸡坡路远不好走,主要的是中间还隔着一座乱坟山,晚上月光下常常望见一团团滚动的绿色磷火,好吓人。但刘务不好意思说出来,怕泥鳅笑话他胆小。就对泥鳅讲:要不再喊上黑皮和三麻子一起去吧?路上有蛇,多点伴好些。泥鳅说:我就晓得你没夹卵子!那你去约三麻子,我去找黑皮,吃了晚饭在土地庙大枫树底下会合。刘务忙“嗯”了一声。

泥鳅要去猫儿山放牛,就先离开。猫儿山不长树,只长草,牛羊走进去,不用一顿饭的功夫,撑得肚皮溜圆。

刘务去找三麻子,却不在屋里,三麻子娘告诉刘务,三麻子到芦花村砍柴去了。还问他:你怎么不去砍柴?小孩子可不要学懒了,将来会讨不到堂客(老婆)呢。刘务说,我不讨堂客。三麻子娘就笑他:你现在还小,不晓得堂客的好处,长大了就天天要堂客了。

刘务离开三麻子家,想,三麻子怎么会跑到芦花村去砍柴呢,天荷凹、罗家村,还有上下枪家寨,都有好柴火啊。芦花村最远了,一早起床出门,摸黑回呢。一天打来回,砍柴、挑柴好辛苦的,三麻子怕是哪根筋搭错了地方喔。刘务就很担心三麻子晚上再没有力气爬野鸡坡了。

找不到伙伴一块玩,刘务有些无聊,开始在路边的石头上逗蚂蚁。他把一只昂首挺胸、得意忘形的大头黑蚂蚁从蚂蚁队伍里抓出来,用一根极细的线栓住蚂蚁的两只脚,挂在一棵蒿草上,然后撮起嘴巴使劲儿吹。那只可怜的黑蚂蚁被忽然刮来的狂风吹得晕头转向,身子像一粒黑芝麻飘向空中,虚虚渺渺,云里雾里,最后不知所终。玩了一会,刘务觉得兴味索然,忽然想起自己的竹马烂得不能骑了,就回家在灶屋里寻了一把弯刀,到后山的竹林里去砍竹。他决定重新做一副比泥鳅、三麻子和黑皮他们都结实漂亮的竹马!下次再玩骑马游戏,撞肩、顶角、跑路,就不会输给他们了。

竹林里不知名的野花开的很不正经,枝枝朵朵到处惹人眼迷心乱。迟得不能再迟的桐子花落得满山皆白,下了一场大雪似的,野鸟一群群啄着地上的花朵,像许多抢食的饥饿的孩子。刘务从毒辣的太阳底下走进凉嗖嗖的竹林深处,简直是从夏天一步踏进寒凉的早春,舒服得有点不知所以。想:这个夏天,要是躲到竹林里过该有多好呢。两个眼睛在林子里睃了一个来回,发现一棵长得很直溜的竹子,刚好盈把,手感极好,刘务砍竹去枝,就在林子里做他的竹马。做竹马的关键在踏脚要结实又轻便,所以踏脚用的材料要找那种干透了的杂木。林子里这种杂木有的是,刘务没有费多少功夫就在一片怪石丛中找到一棵枯死了的榉树。刘务很小就在外婆家看二舅做木工活,有些悟性,做两块踏脚难不到他,他在竹林的空坪里开始做他的竹马。头顶上飞过一群饥饿的麻雀,还有一两只乌鸦,知了在草丛叫唤不休。刘务吹着凉风,刳竹、刨木头,快活得像一个老木匠。不到两顿饭的时间,一副漂亮的竹马就做好了!

做好了竹马,刘务决定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捡几个野鸟蛋打打牙祭。望见一棵老株树上挂着硕大的鸟巢,可能是乌鸦的,也可能是喜鹊的,看见它的时候,刘务惊喜得不得了。使出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爬上树梢,在上面仔仔细细搜寻了一会,既没有看见蛋也没有看见鸟,只有几片羽毛散落在巢里。树上的鸟巢仿佛没了生气的瘪奶子,迎风晃荡,这让刘务非常失望。

除了虫鸣蝉叫和穿过树梢的风,林子里空空荡荡的,似乎一无所有,这真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夏天。一种突如其来的饥饿感,袭击了汗如雨下的少年。

现在村子里流行着一种叫水肿的病,很多人全身浮肿,一掐一个洞,拖不了三个月就会埋入黄土。村子里已经死了好多人了。爹娘说,这是阎王爷要收走阳世上浪费粮食的人。刘务不懂这些,但他知道没有吃的,就会饿死人。所以刘务和泥鳅他们一样,总在不停地找能填满肚子的东西。比方偷生产队的红薯、花生或玉米。一年四季,家里经常有揭不开锅的时候,爹娘常常愁得睡不着觉,从早到晚叹气。甚至把种子吃了,把门前那棵老椿树的皮剥下来在石碓上捣成粉,掺了苦苦菜做成粑粑,味道又苦又涩,根本嚼不烂、咽不下。刘务可不想吃椿树皮拌苦苦菜。

正在苦恼,忽然听见竹林深处溪水响,刘务拍拍脑壳,喊一嗓子:饿了可以吃螃蟹啊,怎么就冇想到呢,好蠢!

刘务飞快地沿陡峭的山崖下到小溪。溪水从石壁上溅落,日光下幻出五彩光晕,腾起的水雾消融于木叶草石间,如山中悄然流逝的岁月,不着痕迹。

这溪里生长着一种红色小蟹,不仅可以生活在水里,还能在旱地存活,爬树、打洞、蘩衍,嬉戏。它们的样子小巧玲珑,通体鲜艳的红色,那红能分出深浅浓淡色阶。红螃蟹虽然小,炸、煎、煮、烤、捣成蟹酱,都是难得的美味,就是生吃,味道也很鲜美。刘务和村子里的野孩子,经常来溪里抓这种小蟹,饥荒年月,它们是极度贫乏的饭桌上唯一的一道荤腥。

刘务在溪边一个不高的土坎上,意外发现成群结队的红色小蟹趴在泥地上,挥舞着双螯,正围剿一个足有巴掌大的黑壳山蟹。

仿佛天上掉下一个馅饼,刘务喜得胸口怦怦乱跳,低喊一声:我的个娘吔!随手摘下一片桐叶,叉开两手,把布阵打仗的上百蟹兵全扫进桐叶中去,最后才摁住那只巴掌大的黑壳山蟹,用一根细藤条绑了。刘务将一大包螃蟹拎在手里,回到竹林,心里比捡了一个金元宝还快活些。

刘务肩了新做的竹马,竹马上挂着捉来的螃蟹,又摘了一片肥大的桐叶盖在头顶遮太阳,晃晃悠悠回村子里去。

一只乌鸦无端地飞过他的头顶,并拉了一泡白屎。刘务觉得不吉利,口里连呸了几声。山上的小路被太阳晒得烫脚,蚂蚱们惊慌失措地在草丛乱窜,知了叫的让人头皮发麻,天气热得有些反常。刘务的好心情,一下子被毒辣的太阳嗮得没有了踪影。

不仅天气热得反常,事情似乎也有些反常。刘务一进村子,就听到一阵凄凉的唢呐声从寡妇刘王氏的家里传来。村子里响起这种唢呐声,只有死了人才会有。刘王氏家里通共三口人,她自己,还有两个女。两个女都外嫁了,死的只可能是刘王氏了。刘务心里突然跳了几下,一种很深的恐惧把他的心抓住了。

娘亲接过儿子从山上抓回的蟹,叹一口气,把他拉到堂屋,附着他耳朵说;儿啊,你不懂事啊,刘婶娘和铁匠儿子打架的事儿不让你在外面说的,你不听话不长记性,结果出了这么大的事!刘婶娘上午喝农药死了,真是造了孽啊!娘亲满脸流泪,在刘务的头上狠狠打了几下。刘务受了惊吓,又打得痛,不由哇哇大哭。娘亲忙捂住他嘴,轻抚儿子汗汪汪的赤膊,低声说:儿啊你一辈子都要记住了,什么事情应该说,什么事情不应该说,要长记性!

刘务被娘亲反锁在家里,听见村子里仿佛乱成了一锅粥,闹哄哄人声嘈杂,猫叫狗吠。屋子里渐渐暗下去,外面太阳快落山了,爹娘似乎去了亡者刘王氏家,屋里空荡荡的,安静得瘆人。刘务一个人又饿又怕,死亡的阴影仿佛就笼罩在头顶。他忽然有些明白娘亲为什么要打他,要他长记性。但却不明白铁匠儿子为什么要出走,寡妇刘王氏为什么要喝农药寻短见。想像刘王氏喝农药死后的样子,一定非常吓人,想起她的死可能和自己有着某种关系,刘务有点透不过气来,也许刘王氏的鬼魂会找上门来把自己带走吧?刘务的惊恐一下子达到了极点,他快要崩溃了。他发疯一般用双手拍打着木门,木门发出诡异的回响,在山村的暮色中传出很远很远,可是却没有人能够听见。刘务多么希望泥鳅或者黑皮这个时候来找他,来给他打开门,和他做伴。他觉得自己被爹娘抛弃了,甚至被这个村子所有的人抛弃了。刘务很伤心地哭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务累了睡着了。

木门响了几声,爹娘从外面回家来,把刘务惊醒。娘亲的手里举着桐油瓦灯,俯下身,神情关切地看着儿子。刘务懵懂,只半醒。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半个熟红薯,递给刘务,说:快吃了它吧。刘务很饿,却怕爹娘再打他,不敢接那红薯,就咧开嘴哭。爹不耐烦,吼他:没有用的东西,哭个卵!刘王氏自己要死,也不关你小孩子的事,活着也没有脸见人呢。娘亲默无一言转身离开,去下屋鸡埘关鸡,她怕黄鼠狼把家里仅有的那只生蛋鸡偷走了,那可关系着一家人的油盐。爹粗得像砂纸的一只手,抚摸了一下儿子的脸,自己倒在床上睡去,很快就鼾声如雷了。

刘务在床角缩着身子,窸窸窣窣啃完那半个红薯,复又挨着爹爹躺下,在爹洪亮的鼾声里忽然想起泥鳅约定去野鸡坡偷花生的事,泥鳅他们今晚肯定也去了刘王氏家里吧。村子里死了人,孩子们都怕得要命。老人说,人死的当晚,鬼魂就会去生前生活过的地方收脚迹,阳世的活人不小心撞上,就会倒大霉。所以刚死了人的村子当晚没有人敢外出,那么泥鳅他们肯定是不会再上山的了。刘务听着爹的鼾声和娘亲在灶屋用吹火筒吹火的呼呼声,有些梦游的感觉,觉得一切都很虚幻、不真实。他想,也许,自己并没有真的看见过刘王氏和铁匠儿子在草丛打架,刘王氏也没有橘子林,她更没有喝农药。如果这一切不是真的那该有多好。屋外的月色明晃晃的,虫子躲在窗台下有气无力地叫着,长一声短一声。窗外竹枝把影子投在屋里的木板壁上,晃动变幻,有时像蛇,有时又像披头散发的女鬼。刘务睡不着,侧耳听村子里的动静有些诡异,仿佛在月亮下面,在村子的上空,飘动着黑白的无常和人形的烟雾,还有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轻如落叶的脚步声。几只土狗在静夜里朝天空的月亮拖着长腔吠叫,声音粗哑凄凉。

娘亲进屋里吹灯睡觉的时候,在刘务耳边轻轻说:我刚才听见有一只猫头鹰在村东的老枫树上叫了三声,猫头鹰在东边叫,西边会死人,在西边叫,东边会死人,现在是东边叫,我们村西边不知道还会死谁哩?

爹洪亮的鼾声忽然断了,翻一个身,仿佛梦呢:死人有什么稀奇,苦不死,也会饿死!

刘务心里害怕,钻进娘亲的怀里,却睁着一双眼睛。娘亲知道他睡不着,就用手轻轻拍他的背,拍着拍着,刘务就又睡了。还睡一会儿,或许鸡就叫了,天就亮了吧。

天真的很快就亮了。河边露天铁匠铺里老铁匠正挥舞着大锤,为死去的刘王氏打造棺钉。一共十枚,每枚长三寸。每一颗棺钉都可以钉住刘王氏的魂魄,她就永远在村子里找不着替身了。老铁匠自己也不知道打了多少这样的棺钉了,附近几个村子里老是有非正常死亡的人,饿死的,得急病暴死的,毒蛇咬死的,大旱抢水械斗死的,河里淹死的,喝农药和上吊自杀的………非正常死亡的人,下葬时都要钉上棺钉,几百年上千年的规矩了。今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为刘王氏打棺钉,老铁匠心里一直闷得慌,刘王氏不应该寻死啊,可是,不寻死也会被唾沫淹死。活着比死要难啦,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起风了,河面隐约吹来一阵腥味,铁匠嗅出一种不祥的气息,心里慌慌的不安。想起离家出走的儿子,想起许多前尘旧事,铁匠举在空中的胳膊,忽然发软。叹一声气,放下铁锤,从腰间抽出旱烟袋,摁了半两烟丝进去,点燃,在嘴里死劲吸了几口,皱成一堆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刘务是被鞭炮声炸醒的。爹娘早早起床出工去了,桌上留着一个发芽的红薯,透出腐烂的气息。刘务肚子饥饿,啃吃了红薯,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村子里几个病秧秧的男人,正抬着装殓刘王氏的一口白木棺材,吃力地朝村子的那个乱葬岗走。没有祭幡,没有唢呐,没有铙钹,也没有披麻戴孝的人和摔盆的人。送葬的人稀稀落落,走走停停,那是一支小小的沉默的队伍。刘务远远望去,刘王氏的白木棺显得很小,在太阳下闪着惨白的光,抬棺材的汉子,也显得很小,看上去不比土狗大多少。棺材后面跟着一群小孩子,里面有泥鳅,三麻子,还有黑皮。

刘务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他不敢到乱葬岗看埋死去的刘王氏,他似乎觉得刘王氏是自己害死的。低着头,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想起好久前刘王氏给过自己一个橘子。那是落雪天吧,当时自己正发着高烧,刘王氏踩着嚓嚓响的积雪专门送来一个金黄的橘子,说,这个橘子我留了大半年呢,放在松叶里保鲜,才不会烂的。孩子是缺营养,吃了橘子,或许就会好些吧。娘亲声音颤抖:他婶娘,你有心啦,这可是救命的吃食啊。

娘亲的声音消失的时候,刘务抬起头,朝远处望那棺木和送葬的队伍,却已经再也看不见踪影。只有熔炉一样的太阳在尽情地烧烤着大地。只有被烤糊了的大地在他的眼前摇晃。这个夏天真闷也真热啊。

这一天不知不觉过去,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都不着痕迹。太阳落山的傍晚,村子被一层薄薄的紫色暮霭笼罩,瘦骨伶仃的鸡们从桑树巅飞下来,自己走进黄泥垒成的鸡埘里去。瓦灯从木屋破旧的的窗口或板壁的缝隙亮起来,男人和女人们的脸在灯影里晃,忙乱而模糊。

有人在喊:狗伢子回屋呢!恰(吃)饭了呢!顽皮的野孩子却故意不答应,躲在灶台的阴影里或河边的苇丛、老房子的角落。内容相同的喊声在村子里此起披伏,熟悉又遥远。刘务一个人坐在开始变凉的石台阶上,望见远处的河面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他忽然听到河水里泥鳅、三麻子还有黑皮他们嘻戏的声音,心里有了一种特别的孤单。

他想象着,一条鱼正从三麻子或者泥鳅的脚边擦身而过,浪花仿佛无数温柔的小手,给人抚慰。也许,河水是一种令人着迷的诱惑与召唤,让人不由自主地走向它的深处。刘务这么想的时候,村子的屋顶正落下懒散的炊烟,破纸窗亮起如萤火虫一般的灯火。

娘亲在灶屋喊:务伢崽恰(吃)饭咧!

刘鸿伏,当代作家,学者,收藏鉴赏家,书画家,湖南省民宗委副主任。已出版长篇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和文物文化专著35部,作品选入沪教版初三语文课文及多省初高中语文课外教材。有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瑞典文出版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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