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 岁
2019-10-09邱安凤
■邱安凤
腊月一到,村里的气氛就变了。在外打工的,扛着麻袋或者拖着行李箱,带着城市的气息高一脚低一脚地回来了。小贩子开着拖拉机或者农用车,一边走一边放喇叭:换苹果啦!一斤换一斤半啦!换桔子啦!一斤换一斤啦!家庭主妇们就提了半口袋稻谷或者玉米在路边等着。闹矛盾的,在一头头年猪的惨叫声里,肝火自动下降,在心里咕哝一句:到这来了,懒得跟他计较了。以前的不快都一风吹了。火垄里,家人围着柴炉子一壶又一壶地烧开水,嗑瓜子,吃水果,谈些邻里之间的鸡毛蒜皮,零零碎碎地夹杂些人生感悟。
正是在这样的氛围里,龙生两口子从南方回来了。扛着尼龙口袋,口袋里装着棉絮、衣物、碗筷、牙刷,还有在路上没有吃完的两个馒头、一根油条。走到自己屋檐下,雪莲把口袋往地上一掼,叹道:哎呀,妈呀,总算回来了。推开门,拉开灯,龙生也不管那一屋的蛛网一地的灰尘,就一屁股歪在椅子上喘粗气。雪莲跑进跑出劈柴生火、打扫卫生,待忙妥当时,天也黑定了。
除了一仓陈谷,屋里几乎没有可以充饥的东西。雪莲到邻居桂生家借了几斤大米、一棵白菜,熬了一锅白菜稀饭。
这次出门打工,两口子吃尽了苦头。先是在湖南一建筑公司干了三个月,领了一个月工资,包工头跑了。后到广西一家煤矿干了三个月,收入可观,结帐也及时,可是瓦斯爆炸了,矿也停产了。又扛着几包行李辗转到广东一家包装箱厂,还未站稳脚根,龙生拉起了肚子。诊所里的医生建议到大医院做个全面体检。检查结果是什么问题都没有,建议再观察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医生说是水土不服。两口子噗地一下笑了。想当年,龙生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现在倒水土不服了!他把肚皮一拍:我就多饿你几顿,看你服不服!身体器官跟他的性格一样倔,一个月过去了,仍然不服。连病带饿,工作效率自然打了折扣,工资仅够药钱。更要命的是,长期拉肚子,拉伤了元气,拉脱了肛,坐不得,走不得,有时还淅答答地滴血,后来工作也丢了。雪莲咬咬牙,让他先回去。龙生晓得老婆不敢一个人独闯江湖,就执意留下,要等她挣够了路费再一起走。为了早点回家,雪莲拼命加班加点,下了班就去捡矿泉水瓶子、易拉罐、破铜烂铁,然后扛到几里外的废品回收站卖掉。长期熬夜,营养不良,又与垃圾堆打交道,很快使她显出了老态,走在路上,竟有学生喊她奶奶。才三十几岁的人呢!
早在几年前,龙生借钱买了一辆农用车跑运输,刚办牌照就被偷了。虽然很快就找到了,但已被撞成了一堆废铁,司机当场毙命且全责。雪莲捏着薄薄的两张卖废铁的钱说:只有出远门打工去!龙生火梗梗地说:外面就好些啊?她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子,这一句话就封死了嘴。后来仔猪行情见涨,龙生又借了几千块钱买了两头母猪和几千斤粮食。可是一头死活不受孕,另一头怀胎五月,却产下一根独苗。雪莲气得要命,捶了母猪一顿,骂道:憨猪!你以为你是人哪?又动了出远门的心思。龙生仍是坚决不同意,做生意哪能一遇挫折就撤退呢?若还坚持半年,也许还有翻本的机会。半年以后,两头母猪果然争气,各自下了十几头。那时老娘还在人世,婆媳二人常常一起提着空猪食桶看小猪吃食,边看边编排卖猪的钱该怎么花。在仔猪出栏的前三天,行情暴跌。自己全养着吧,没有粮食,也没有猪圈。卖吧,一块钱一斤,投入的粮食都不止这个数。仔猪不值钱,母猪就成了糟蹋粮食的机器。真正进退两难了。雪莲说:要是依我的,现在都挣了万把块揣在荷包里了。龙生瞪着红堂堂的眼睛说:有本事就一个人出去!
上了趟厕所,龙生又脱了肛。忙提了裤子躺到床上,弄了很长时间才把那截“香肠”灌进自己的身体。待大功告成,已疼得虚汗淋淋。喘了几口气,就举起巴掌扇在了自己的屁股上:无用的东西!老子出远门,你跑出来看稀奇。老子回来了,你还在看稀奇!想当年,老子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今儿湖广明儿四川,今儿在天上飞明儿在水里游,那该有多少稀奇啊,你个杂种躲在黑旮旯里不敢出来。天寒地冻的,穷得要拿瓦片子盖屁股了,你倒跑出来了,格杂种的!
骂了一阵,他开始回想这一年的种种遭遇。想着想着就奇怪了:年初怎么就没抵挡住老婆的怂恿呢?
事情很小。去年,也是腊月,儿子搭车去学校拿成绩单,司机段胖子收了他五块钱的车费。龙生差点没气晕,指着天把段胖子痛骂了一顿。在痛骂的过程中,雪莲像伴奏一样不停地说,你以为自己还是以前的龙生啊?你以为自己还是以前的龙生啊?龙生的牙齿咬得格格响:想当年他段胖子穷得皮包骨,是哪个帮他联系师傅学开车?是哪个帮他买拖拉机?又是哪个借钱他买中巴车?
哪个叫你穷了呢?这句话把气氛推向了高潮。
龙生一拳头砸在饭桌上:老子明年打工去!
有些事不服不行。歇息了两三天,不吐也不泻了,气色大为好转。雪莲母子天天上山砍柴,龙生一人在家睡一睡,坐一坐,晒晒太阳,一晃又过了个把星期。
这天天气阴冷,呼呼地刮北风。睡不着觉,龙生就到桂生家串门。火垄屋很小,暖烘烘的。炉子上空挂着猪蹄子、五花肉、香肠、四五只鸡、两条鱼,黄灿灿,黑压压。坐了一阵,桂生发起了感叹,说现在的钱不禁用啊,上了街,要死死地把口袋捂住,不然什么都没买就空了。一提到钱,龙生就浑身发热,说这一年还是不走运,害了一年的病,现在身上总共还不到六百块,连儿子的学费都不够。年初出门时借的两千块盘缠,就算砸锅卖铁也还不上了。桂生望着杯子里的茶叶说,自己只是随便说说,没有别的意思。
外面飘起了雪。龙生自感无趣,就出来顺着简易公路往前走。路边的杂草抖抖索索,吱吱作响,有不堪几片雪花重量的,就啪的一声,折了腰,倒了。几只狗丢了魂一般,跑一阵,东张西望一番,再跑一阵,无目标地吠几声,又跑了。有背了柴往家里赶的,解了外衣,涨红了脸,呼出的热气使很多雪花变成了雨滴,直直地落在了地上。
看到余麻子理发店,头皮出奇地痒起来。余麻子在屋里喊:进来坐会儿!龙生顺口答了一声好。左脚刚一跨上稻场,他就后悔了,等会儿怎么脱身呢?屋里坐了两个人,龙生笑道:有人么。那两人笑道:我们不急,你先来。龙生暗自咬了一下舌头,头皮更痒了,一会儿头顶,一会儿耳边,双手不由自主地在密林里抠,头皮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指甲缝里也塞得满满实实的。余麻子端来一盆热水,喊他过去。龙生往死里拍了一下大腿,说哎呀。又拍了一下,说哎呀,忘了大事。转身就跑了。
跑上一个坡再转个弯才停下来,心里狂蹦乱跳,手抖得插不进口袋,索性蹲下来喘了一阵子。
集镇上稀稀拉拉地走着几个人。他无目的地走进一家服装店,老板娘很甜地叫了一声哥,拿过一件羽绒服让他试。他连忙摆手,说先看看。老板娘笑道:试试嘛,试一下又不会怀孕。龙生目光一软,只好试试。吊牌价五百多。左转转,右转转,伸臂,弯腰,无一处不熨贴。往镜前一站,老板娘惊叫道:天哪!这完全就是你的衣服嘛!要在平时就打九折,我今天急着要赶回娘家吃年猪肉,又是关门生意,就打个八折,只当交个朋友算了!龙生一拍大腿,惊道:哎哟,说到娘家,我倒想起丈母娘还要我给她送几十斤黄豆去的呢!说完就往粮油店奔去。
谢天谢地,黄豆卖完了。便在店子里转了转,笑道:现在是个什么价啊?
店家说:批发三块,零卖三块五。
雪下大了。便缩了颈,耸了肩,往家里走。只要口袋里的那几张人民币还在,心中多少还有一丝安稳。路边的人家已经亮起了灯火,也不知那两个人回来了没有。这么大的雪,路又滑。晃荡了大半天,怎么就没想到买点肉呢?在雪中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临时的主意。
翻过两道山冈,穿过一片密林,过了桥,远远地看见自家的窗户也亮了。三两步跨上稻场,一推门,屋里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房梁上挂着一排羊胯子,色若桃花,还在滴水。雪莲说这是她捡的。她说,下午,她正往背架子上装柴,山林里窜出一只野羊,吓得她一声尖叫,羊子慌不择路,掉进水潭淹死了。
龙生笑了。那个时候,他正在逃命。
这天夜里,一道亮光闪过,龙生突然醒了。头脑清醒,四肢通泰,心里充满了幸福感。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置身于春天,暖暖的,亮亮的,对未来的日子有了盼头。望望窗外,一片漆黑,腊月的漆黑。难道是因为白天捡的那只羊子?认真揣摩一下,感觉不对。送几只羊胯给别人,自己吃一只,仅此而已,与未来的日子无关。难道是因为身体的康复?感觉也不对。虽然已不再吃药,可肩挑背驮的事情还不敢上阵。翻来覆去了很久,幸福感仍然充溢胸间。难道是刚才做了什么美梦?梦里的场景在脑海里滤了一遍。又滤了一遍。除矿渣,提沙浆,洗衣服,做饭……仿佛有了一点微弱的信号。这个家伙像个作家,为了找到最准确的那点感觉,在北风怒号的寒夜,一遍又一遍地筛选梦里的零碎片断,在不知过了多久以后,他终于把焦点定在了一顿与梦无关的晚餐上。
又是一锅大白菜。有人说现在一看见就想吐。有人说几个月不发工资,有白菜吃就不错了。有人说干脆买两斤黄豆回来,自己生豆芽,有营养,又便宜。
对!就是这件事!龙生在被窝里笑出了声。
那个地方叫枣庄,黄豆只要一块钱一斤。可下午店家是怎么说的?批发三块,零卖三块五。两倍的纯利啊!龙生迫切需要有人分享如滔滔江水般涌来的幸福感,就摇醒了老婆。
老婆也发自肺腑地感受到了幸福。若能把打豆腐的生意做起来,还解决了两个人的就业问题呢。据粗步测算,往返的路费要几百,添置设备要千把块,买黄豆一次至少要两三千块。这启动资金少了五千块,是无论如何也玩不转的。
这些年,因为买车,养猪,老娘住院,在亲戚朋友以及银行那里欠下的债务已超过了六万。债欠得久了,当年的豪情、热情、同情,渐渐地都变了味。每年年底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提着礼物登门道歉,说今年还不上了,明年吧。两口子本来是够意思的人,可是一次次的倒霉,一次次的不守信,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那些亲友熟人,平时尽量躲着走,免得都尴尬。若仅靠种田,别说还债,连普通日子都过不下去。所以说,眼下的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也不管脸面不脸面,两口子在被窝里把所有认识的人排了一次队,有可能借到钱的还有三四个人。
第二天,龙生跑了四家。第一个是以前在矿里交的朋友。见了面,那朋友目光呆滞,问三句答一句。原来是赌博栽了,输了几十万,老娘气死了,老婆也跑了。龙生没提借钱的事,临走时塞了五十块钱在朋友手里。第二个是学驾照时认识的朋友。那人自己开挖机,儿子跑大客,老婆开馆子,一家三口人,住在三个地方。提到借钱,那人说正在筹备买一条线路,大手笔,目前最缺的就是钱,还想找龙哥周转几个用用呢!第三个是龙生的舅舅。老头明确无误地告诉外甥,自己确实有两万块钱,但是存的三年定期,还差一年呢!就算付息也不借,你本来就够倒霉的了,还做个什么生意。老老实实地把田种好,花花心思少想。第四个是龙生的堂兄。堂兄很不看好豆腐生意,这些年来,不管是在集镇上,还是在邻近的几个村子,就没见过哪个打豆腐发财了的。
雪莲回了趟娘家,弄回来五百块钱。几个兄弟姐妹可怜她,各给了几十块钱让她称鸡蛋吃。老娘心疼她,拿出子女们孝敬的钱和平时卖小菜的几十块钱,共凑了两百块。雪莲不要,老娘就哭了,眼看着自己的姑娘受苦,当妈的还把钱压在箱子底,那叫个什么妈呀?
堂兄的反对倒是坚定了龙生的信念。就说去年吧,邻村的张师傅每次来卖豆腐,都是空着箱子回去的。这充分说明需求量是可观的。这么一想,心里就亮堂了。
还有三天就要过小年了。龙生到几家豆腐店转了一天。集镇上的两家门前排起了长队,买两块豆腐还要等半个小时。邻村的张师傅住在几个村交界的山包上,自从进入腊月,每天呆在家里就可以卖二十箱豆腐。按最保守的计算,一箱豆腐至少可以赚十块钱呢。
龙生把所有的亲友名单列在一张旧报纸上,两口子一起回忆这些人近两年的收入状况。首先划掉上次跑过的几家,再划掉有小孩上大学的和近两年住过院的,再除去单亲、残疾、弱智、村困难户,还余下十家。其中有七八家多次借过钱,且大多还欠着,龙生犹豫了一下,把这一批人也划掉了。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段胖子和龙生小时候的玩伴孙年了。孙年是个木匠,近几年一直在外面做事,据说很发财。但他有几个月没跟家里联系了,电话号码也换了,联系不上。
雪莲把那张写满人名的旧报纸摊在膝盖上,一遍遍地看,揣摩哪些人的口袋里可能藏着钱。看了半天,她说,实在不行,还是去找找段胖子吧,上次车费的事是我们太小心眼儿了。人一穷就小心眼儿。再说,人家也许是不想用几块钱的小恩惠还情,怕怠慢了我们呢。
龙生同意了妻子的看法,就一脚踏进了胖子的大门。
室内温暖如春,胖子穿件粉色T恤,在电脑上聊QQ。见了龙生,忙递烟泡茶,从冰箱里端出美国红提,问嫂子可好儿子可好。说话的间歇,吩咐老婆剁麂胯子,说要陪龙哥好好喝一杯。
坐了不到五分钟,龙生浑身燥热,胸口拥堵,只好也脱了旧羽绒服。里面的黑毛衣起了大大小小的球,球上沾了一层白扑扑的羽毛,像是翻穿着的羽绒衣。龙生脑子里一片混乱,借钱的事是现在说呢,还是等会儿端着酒杯说?这几年的日子,要不要说一下?坐了一会儿,胖子打开液晶电视,搜了个韩剧给龙生看,自己又聊QQ去了。
借钱的事是端着酒杯说的。胖子发表了很长的一段创业感言,再三再四地感谢龙哥。龙哥赶紧说,要感谢就来点真的,给我想五千块钱的办法。胖子仿佛受了惊吓,瞪大了眼睛,不停地摩挲龙生的大腿,说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哇,路上总共只有那么几个人,可是呢,今儿来个面包车抢走几个,明儿又来个三轮车抢走几个,买私家车的也越来越多,唉,日子越过越紧哪。龙生抓住大腿上的胖手,说万一有困难,四千也可以。胖子抽出手,捋起袖子让龙生看,上个星期刚抽过血,查出了高血脂高血糖,真不是开玩笑的。然后又拿来一本影集,指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说是儿子的女朋友,人家已经下了死任务,今年内,什么时候在县城买房子了就什么时候结婚。龙生说,三千块钱,实在不能再少了,最多半年,半年内还给你。
胖子笑了,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人民币,说这两百块钱算是给波子买衣服的,不用还了。龙生说,我借三千。胖子笑道,我只有这点能耐了,龙哥。
龙生一把夺过钱,砸在了胖子脸上,骂道:你当老子是叫花子啊?一把掀翻了沸腾的麂子火锅,拿了羽绒服,涉过一地的酒肉菜饭,扬长而去。
起风了。像有一群狂人在追赶,呼啸着去了,又呼啸着来了,闹了一整夜。龙生的眼睛望了一整夜天花板。这一夜想得最多的还是以前的阔日子。有人说世上第一赚钱的是白面儿,第二赚钱的是黑面儿。龙生瞎打误撞,跟一哥们儿进了一家磷矿挖黑面儿。那哥们很会来事,深受老板信任,很快就当上了矿长,龙生便成了矿长助理。助理跟着矿长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世面。比如说洗头不用洗衣粉而用洗发精,洗澡不用香皂而用沐浴露。比如说肉可以凉拌了吃,仔猪可以蒸了吃。还比如说女人可以明码标价,坐飞机要嚼口香糖。在外面耍不知不觉,回到村子就成了新闻人物。买一瓶飘柔,被传讲了好几年。买一台彩电,屋里挤得水泄不通。最让他得意的是修桥。门前的那条河有两丈多宽,湾里的二十几户每年都要集中人力搬大石头作桥墩,因地势特殊,一涨水就把石头冲走了。都认为修桥十分必要,可几十年来,就是集不齐那一笔钱。那一年龙生问队长:修桥到底要花多少钱?队长默了一下,很沉重地说,低了三千怎么都拿不下来。龙生说,你让大家集一点,剩多剩少我兜底。结果二十几户集资不到八百块钱,还有好几户一分钱都没出。龙生说话算数,把一叠活蹦蹦的票子交给了队长。桥修成之后,众人的眼神发生了变化。段胖子那时穷得走投无路了,要给他当长工。他把胖子骂了一顿,说什么年代了,还长工!有时间就去学个车。他出资联系师傅,又帮他赊了一台拖拉机跑运输。只两年工夫,胖子就胖了。
俗话说: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有两件事使龙生厌烦了矿里的日子。一件是矿长得了脏病,另一件事是矿长一面治病,一面惦记着雪莲。忘了从何时起,无论吃饭还是洗脚,矿长总是出其不意地冒一句“我的雪莲妹做的菜比这好吃多了”,或者“我的雪莲妹比这姑娘水灵多了”。龙生讪笑两声,心里直犯恶心,自己的老婆什么时候成了别人的“我的雪莲妹”了?后来矿里塌方,死了一个矿工,矿长安排龙生火速处理此事。那人家住邻县的深山,来了几个穷亲戚,都是没见过世面的。龙生给了五千块钱安排后事,他们就没再提别的要求。入土为安之后,他们仍然没有闹事的迹象,龙生主动又给了五千。矿长晓得后,恨不得吃了他:钱上有屎啊?你把标准搞高了,再死了人怎么办?龙生脑子里浮现出矿长搂着两个女人吃饭的情景。一股秽气冲上喉头,就卷了铺盖回家了。
又一天过去了。
龙生等不及了,揣着仅有的一千块钱,去枣庄买回三百斤便宜黄豆,添置了一台旧磨浆机和几个箱子,就在家里打起了豆腐。因地处偏远,白天雪莲就挑出去卖。几天下来,脚肿了,肩也磨破了,一算帐,赚了一套旧设备。本钱少了,一块钱的黄豆,从枣庄运回来就成了三块,还得三天两头地进货。可要是在本地买高价黄豆,自己又毫无优势可言。还是那句话,必须得筹一大笔钱,必须。
黄豆已所剩无几。雪莲又回了一趟娘家,背了些土豆红薯白菜萝卜回来。在她带着一身寒气进屋的时候,外面起了风。起势并不算猛烈,呜呜地喊了一阵后,把电视接收器锅盖吹翻了。哐当一声,成了两块。拿铁丝拼凑了半天,总算凑拢了,电视却没有信号。这才发现高频头摔坏了。
集镇上办年货的人多,车水马龙的。卖锅盖的老杨忙得晕头转向,一支烟叼在嘴里都湿了还没有工夫点上。龙生本是要请他去修理的,看那架势就没开口。
换一个新锅盖要五百多。
完全是宰人!龙生愤愤地出了店铺。想当年,一湾子的人在自己家里看春晚,嗑瓜子,吃水果,说笑话,多快活的事!而现在全村人都看上电视了,自己却只能守着一盆火枯坐。枯坐就枯坐吧,翻过除夕这道坎,还有几张血盆大口等着自己:银行的几千块利息,儿子的学费,种子肥料,买黄豆的本钱,债主们的脸色。
突然脚下一滑,他像鲤鱼一样摔在了地上。试着坐起来,身下的凌冰又硬又滑,双腿踢蹬了好几下,都是徒劳。后来就索性仰面躺着看天。灰暗的天空仿佛在不断下沉,下沉。又仿佛在无穷扩大,扩大。身下的冰雪已化作一片汪洋,自己在风波里飘荡,看不到岸,也看不到一个活物。
嘿,怎么躺在大路上啊?一个浑浊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响起。
是附近的木伙子。龙生把凌冰拍几拍,笑道:来躺会儿,蛮过瘾的。木伙子不晓得龙生在干什么,呆了一阵,强行把龙生扯了起来。
这个木伙子像个叫花子,又脏又穷。他也曾结过婚的,女人给他生了个丫头后就跑了。丫头像个小叫花子一样长大后,就到南方洗头发去了。政府要求的什么税啊费啊,他从来没交过。当然,当年修桥也没出一分钱。
有些感觉也怪,他这强行一扯,竟让龙生生出几分感动来。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雪,问丫头回来了没有,木伙子的眼神像小鸟一样在龙生的脸上晃了一下就飞开了。龙生把他的肩膀一拍:你干脆跟我一起团年算了。木伙子没反应过来,仍是呆呆地望在远处。龙生说:我只有一只羊胯子,别的什么鸡鸭鱼肉一概没有,你不嫌弃的话就过来。
木伙子的红鼻子黄眼睛像融化了的冰雪,一片稀软。脸上也呈现出勃勃生机。
团年饭定在晚上。除了火锅,雪莲还整了十碗菜。其中炒菜有四个,豆渣野韭菜,豆腐干,土豆丝,黄豆芽。凉菜有四个,酸萝卜,豆腐乳,谷壳子菜,石渣子菜。蒸菜有两个,白蒿子和红薯。木伙子把两片嘴唇舔得红润润的,暗自庆幸提了几斤粮食酒来。龙生吸了吸羊肉的香气,说要是放点茴香或者桂皮就更香了。
木伙子被这满桌盛席震住了,乖乖地坐着看龙生酌酒。雪莲一再说怕醉,丈夫还是硬给她酌了一杯白酒。
醉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一倒。
一杯下肚,雪莲捂着脑袋喊:哎呀,晕了。脸蛋红朴朴的。龙生哈哈大笑,把她扶上了床。然后给木伙子酌上第四杯,舀了半碗羊肉,说,要是下点芫荽在锅里,就真是美味了。木伙子把眼睛瞪得像牛眼睛:怎么不早说呢?我田里多得很。
龙生放下杯子,要木伙子一起去田里挖芫荽。两个男人就打了电筒,歪歪倒倒地出了门。田里的雪有半尺深,又喝了点酒,根本搞不清哪儿是哪儿了。木伙子刨开一小块,一摸,是白菜。换个地方再刨再摸,还是白菜。龙生笑他是屎桶子。木伙子愣了一阵,终于想起来靠白菜的左手是芫荽。天黑得像锅底,哪里还分得清前后左右。来了一场,总也不能空着手回去。管它张家的李家的,人家大年三十总要喝酒的嘛,从雪窝里弄点你的菜下酒,有什么不可以的!管它白菜萝卜,好歹刨一篓子回去。
又飘起了雪。一进门,儿子差点笑翻在地。他们头上顶着雪,身上披着雪,篓子里提着雪,雪里间或夹有几根断葱,几个破萝卜,半蔸白菜。锅里的羊肉还煮得欢,酒兴却没有了。于是撤了席,抱来几块劈柴,生一炉大火。
待屋里的温度升起来,龙生脱了外衣,提来洗衣粉,倒了一盆热水,要给木伙子洗头发。木伙子吓了一跳,惊恐得连连摆手:搞不得!搞不得!这要遭雷打的!
龙生坚硬地望着他:你以为我白给你洗的啊?等会儿你给我洗。
木伙子像狗一样忠实地笑了,脱了油腻腻的外衣,又脱了起球的线衣,老老实实地蹲下,伸过脑袋。龙生把椅子一拍:干洗。木伙子没听懂,继续蹲着。龙生把他揪起来摁到了椅子上。
他们洗完头发,又洗澡,还各自把内衣也洗了并烤干了穿上了。雪莲酒醒了,口渴得很,起来喝水。龙生扯她来玩扑克牌斗地主,反正还早,才十二点多。为了提高兴致,给每人发了一百颗黄豆作本钱,五颗的码子,炸一炸翻一番,谁先输完黄豆谁就钻桌子学狗叫。木伙子业务不熟却火好。龙生火背,尽挨炸,很快就输得只剩几颗了。决定命运的那把牌总算起得不错,却稀里糊涂地出错了一张,以致全盘皆输。他气哼哼地把椅子往后一拖,准备钻桌子。木伙子诚惶诚恐,死活不让他钻。雪莲不依,非要丈夫钻桌子学狗叫不可。木伙子趁他们不注意,溜到桌下伸出脑袋汪汪起来。那长短不齐的黄牙,温顺的眼神,真像一条狗。
从头再来。又玩了一阵,木伙子突然红了脸,说想请他们帮个忙,结巴了半天也没说清是个什么忙。他起身喝了一瓢冷水,清了一下喉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包包递给龙生。竟然是一叠红艳艳的票子。木伙子说这是五千块钱,想请龙生帮忙保管。两口子都震住了,一会儿看票子,一会儿看木伙子,一会儿又互相看一眼。
木伙子又说,要是手头紧,这钱能够排得上用场,那就太好了。
嘭的一声,天上响起了炸雷。
又嘭的一声,什么东西尖叫着飞上了天。跑出去看时,只见大雪纷纷扬扬,远处的空中盛开着朵朵烟花,五彩斑斓,此起彼伏。
邱安凤,女,生于上世纪70年代。在《福建文学》《长江丛刊》《青海湖》《广州文艺》等刊发表小说多篇。现供职于远安县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