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历史上的人与环境变迁”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
2019-10-08王林亚
2019年6月21—23日,“美国历史上的人与环境变迁”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天津隆重举行。会议由教育部国别与区域研究(备案)基地南开大学美国研究中心、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南开大学世界近现代史研究中心联合主办,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和南开大学美国历史与文化研究中心共同协办,来自国内外40多所高校和科研机构,以及《中国社会科学》《历史研究》《世界历史》《历史教学》《郑州大学学报》、人大复印报刊资料中心《世界史》编辑部、澎湃新闻等学术期刊与媒体的100余名学者出席了此次会议。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院长江沛教授、南开大学世界近现代史研究中心主任杨栋梁教授和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副主编徐再荣研究员先后致辞。江沛教授指出,环境史是近年来学术界非常热门的一个学科,主要探讨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更关注人的生命质量,以及如何在未来发展过程中建立人与自然之间的平衡关系。从环境史的角度看,美国在20世纪现代化进程中经历了一个从环境破坏到环境治理和保护的过程。当代中国“既要金山银山,也要青山绿水”口号的提出具有战略意义,这一双赢目标实现的关键在于能否将历史发展中的教训转化成当今社会发展中的有利因素。江沛教授还提到,环境史学者既要具备全球意识,更要立足中国实际,并期待未来中国史和美国史领域的环境史专家能有机会共同探讨这一学术问题。杨栋梁教授谈到,此次会议的举办,是南开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基地(备案)的“十三五规划”项目之一。世界现代化进程中的环境问题无论是从学术意义还是现实意义来看都极为重要。纵观国内世界环境史学界,美国环境史的研究已经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果,特别是近年来在《世界历史》刊物上经常会看到相关文章的发表。徐再荣研究员表示,近十年來,环境史作为一个学科、一种研究方法或者说一个研究角度,其影响力在不断扩大。此次会议的召开,充分说明中国环境史研究队伍不断壮大,整个学术共同体已经形成。越来越多从事历史学和非历史学科的研究学者从环境史的视角重新思考历史研究中的重大问题,充分表明环境史学科具有很强的渗透性、包容性和扩张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中国环境史研究的广度与深度。徐再荣研究员期望学者进一步拓展欧洲、非洲、拉丁美洲等地域的环境史研究空间。
一
大会主题报告由南开大学世界近现代史研究中心副主任赵学功教授主持。美国堪萨斯大学赫尔杰出荣誉教授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先生在主题报告中,阐述了生态学观念的变化,即从强调自然和谐共生转向突出自然的混沌无序。他指出,生态学常常被人们理解为“和谐”(harmony)与“合作”(cooperation),这种理解主要出自尤金·奥德姆(Eugene P. Odum)。奥德姆将自然视为“生态系统”(ecosystem),认为该系统的各种有机体之间存在共生(mutualism)与合作的关系,并最终达到一种稳定状态,而过度干预会破坏生态系统的平衡。但进入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后,奥德姆所倡导的和谐有序的生态学逐渐被取而代之。后奥德姆时代的生态学强调自然演替中的竞争和扰动,甚至有学者提出了蝴蝶效应。混沌生态学日渐流行,这让人们深感困惑:混沌世界是否值得人们热爱和保护?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自然?如果我们面对的是混沌的自然世界,我们为何会担心对地球的破坏?“对自然的破坏”究竟应该怎样理解?在沃斯特看来,面对我们还不能充分理解的自然世界,人类应该充满敬畏之心,要尊重自然的复杂性、变动性和不确定性,要善待自然。
美国博伊西州立大学历史系教授莉萨·布雷迪(Lisa Brady)的发言主题是“无人地带:战争、和平和军事化的自然景观”(no mans lands: war, peace and militarized landscapes)。她以广阔的视角讲述了冷战年代的军事景观如何在后来被确立为国家自然保护区的故事,如位于美国科罗拉多州的洛基·弗拉茨核工厂在20世纪80年代成为国家动物保护区,又如欧洲柏林墙这一栅栏创造的军事化景观为非人类的自然提供了栖息地空间,类似的还包括北朝鲜的美国海军军事基地、美国太平洋试验场和别克斯海军训练场等。
清华大学历史系梅雪芹教授全面考察了唐沃斯①的求学与执教经历,在环境史研究领域的突出建树与特点,及其以农业生态视角考察环境问题的范本——《尘暴:1930年代美国南部大平原》(以下简称《尘暴》)的历史贡献。梅雪芹教授指出,唐沃斯是国际上公认的环境史学的开山鼻祖与领军人物之一。他先后在耶鲁大学、布兰迪斯大学、夏威夷大学任教,之后于1989年返回家乡荣任堪萨斯大学赫尔杰出教授,曾教授环境史、全球环境史和北美环境史课程,课堂外的田野调查实践范围包括“寻找纽黑纹的港湾”、瓦尔登湖、康科德、波斯顿港口的岛屿、夏威夷岛等。梅教授通过回顾唐沃斯的早年学习和执教经历,意在说明以下三点:一是如何将身边的环境化作思考的素材,并融入自身的教学和实践之中;二是人文专业出身的学者可以通过自学、感知和体验自然来加强对自然的了解;三是环境史学者无论是在厌倦故知时,还是在被误解时,抑或是在遇上同道时,都应该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道路。唐沃斯著述等身,获奖无数,不遗余力地推动美国环境史学术组织的工作,如出任环境史学会主席、合力救活《环境史》杂志等。此外,他还致力于环境史的国际推广和交流,尤其对中国环境史的推动作出了重要贡献。他不仅为中国史学界培养了第一位美国环境史博士生,还为国内众多环境史学者提供了巨大帮助。梅教授总结,唐沃斯在环境史领域的建树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关于环境史理论与方法的建构,在对环境史的定义,对生态学在环境史研究中作用的分析,以及对农业—生态视角的建构等方面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二是关于“生态思想史”或“自然文化史”的提法和建构;三是提出了“新西部史”的环境史模式。最后,关于《尘暴》,梅教授认为它选取20世纪30年代美国南部大平原上人与自然相互作用这一主题,围绕资本主义农业生产方式对自然系统的影响这一核心问题进行论述,讲述了大平原地区生态系统如何随着扩张主义者的拓殖,从原本的基本系统平衡到“尘暴”发生的过程。《尘暴》对资本主义的剥削关系进行了全面揭露,其中既有人对人的剥削,也有人对自然的剥削。其历史贡献在于:为人们了解美国历史和现代化进程中的环境问题,以及认同生态学这一新科学知识,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丁见民教授探讨了美国社会天花防疫机制的形成过程:18世纪初,天花接种开始受到英国知识界的关注,之后传到北美。1721年,波士顿天花流行,科顿·马瑟(Cotton Mather)建议使用天花接种预防,但遭到医生、部分居民和市政官员的反对。由于天花不断爆发,天花接种具有一定效力,使得这一预防形式继续得到传播。天花接种逐渐走向医疗规范化,市政会议开始对天花接种实施的条件、隔离时期的长短等作出一系列规定。美国革命后进入了天花接种与医疗规范的常态化阶段:1792年,马萨诸塞州颁布了《天花流行与接种规范》;1774年,费城建立了贫困者天花接种协会,致力于为穷人免费实施天花接种。18世纪中后期,波士顿天花接种医院、北部其他州以及南路各州的天花接种医院陆续成立,天花防疫体系逐渐形成。18世纪末,美国医生本杰明·沃特豪斯(Benjamin Waterhouse)向美國引入牛痘接种技术,并成功争取到了美国中上政治阶层的支持。在与其他医生的合作下,纽约牛痘疫苗中心建立,随后在美国南部甚至整个美国得到推广。至此,美国基本上形成了天花防疫机制。丁教授总结:美国的天花防疫机制在18世纪奠基,到19世纪前半期已经形成,这一时期现代医学已经在孕育中,但是尚未成型;欧美医学界正是在尚未完全了解病菌理论的情况下建立天花防疫机制的。
二
此次研讨会共收论文50余篇,通过八场分组讨论,集中探讨了环境伦理、医疗社会史、环境治理、环境与安全、环境史学理论等主题,涉及面广,议题丰富,展现出当前中国美国环境史研究的基本面貌和最新趋势。本文摘登部分学者发言,以飨读者。
(一)关于环境史学史议题
环境史学史主题的探讨有助于人们及时捕捉这一领域的研究概况。中国社会科学院高国荣以20世纪中美两国对农业史和环境史的既有研究为例,探究农业史和环境史研究在助推动力、研究宗旨和叙事方式三个方面的区别。他认为,农业史和环境史作为史学的两个重要领域,既存在密切联系,也存在诸多差异。从其助推动力来看,农业史的特点是“自上而下”,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史学社会科学化的产物,它突破了传统史学的政治和军事范畴转而关注人类历史的经济社会层面,属于20世纪新史学的范畴;而环境史则被称为“21世纪的‘新史学”,主要是发自民间的、“自下而上”的环保运动的产物。在研究宗旨上,农业史强调“农业发展”,往往关注农业生产及技术,而自然与社会的互动则是环境史的重要研究对象。就叙事方式而言,农业史研究往往充斥着农业、科技和文明进步的乐观基调,环境史却基于战后生态危机的现实而对经济发展、科学技术和人类文明持怀疑态度。最后,高国荣认为二者都经历了社会文化史的转向,都极大地拓宽了各自的研究边界,导致农业史和环境史开始交叉渗透并出现融合的趋向,如农业生态史这一新分支领域已经诞生。
南开大学付成双探究了处女地假说与北美印第安人命运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踏上北美大陆的白人殖民者继承了基督教文化中征服处女地的观念,将处女地看作是在西部边疆开发中走向成功的机会:他们可以利用北美大陆的各种资源,扩张白人权利,使边疆实现从荒野状态向文明社会的转型,从而在美国西部建立一个人间天堂。但这对土著印第安人来说却是被驱逐和剥夺的过程,因为他们固有的权利被否定,被驱逐到自然条件极为恶劣的保留地中。而从人与自然关系的角度来说,处女地荒野神话则演变成一场生态灾难。美国西部开发导致原本茂密的森林被大面积清除,1650—1910年清除森林的面积高达126万平方公里,海狸、野牛等动物一度濒临灭绝。20世纪中期随着现代环境主义和印第安人权利运动的兴起,处女地、生态的印第安人假说变成了环境主义者、印第安人社会活动家等实现各自集团利益的工具,但印第安人争取自身权利运动服务的效果却极其有限。付成双的结论是:处女地假说是传统的征服自然观念、伊甸园假说等与男权主义相结合的产物,透露出浓浓的基督教使命观和种族偏见。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王华梳理了1990年以来太平洋环境史的研究概况。他指出,进入21世纪以来,“太平洋世界”范式下的整体太平洋环境史研究日渐超过以民族国家史学为视野的国别环境史研究,最新国外研究也渐趋从从太平洋的环境历史(environmental histories in the Pacific)向太平洋环境史(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the Pacific)的研究路径和范式转换。太平洋环境史研究主题集中在人类活动(生态入侵和资源攫取)对环境的改变,以及环境对人类形成的反作用关系,尤其是近代资本扩张条件下欧美对太平洋世界的动植物资源和矿产资源开发,以及商业化种植园的开发,成为太平洋世界环境急剧变化的重要原因。王华认为,太平洋环境问题呈现出增长和深化的趋势,但该领域的研究在观念基础上到底该如何思考人与自然之间相互作用的关系,应基于历史学领域的“以人为中心”还是跨学科视野下“对人重新定位”进行思考?“人本位/自然本位”视角、“整体/局部”视角以及“帝国视角认识自然/原住民视角认识自然”等这些问题视角该如何对待?研究主体、方法和材料又该如何选择和利用?这些问题是今后太平洋环境史研究面临的挑战。
(二)关于荒野观念和城市史议题
在荒野观念和城市史议题中,学者们不断寻求突破和尝试。中国人民大学侯深将“环境管理国家”(environmental management state)这一概念引入到对塑造19世纪美国城市景观设计和林业这两个新职业的思考当中,探究这种新职业与环境管理国家以及经济社会之间是怎样的逻辑关系,而城市又在这些关系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她尝试对“环境管理国家”这一概念作出解释,认为它指的是:19世纪后期美国政府(包括联邦和州)通过对加强管理资源与环境责任的强调,试图建立或调整一种新的社会生态秩序,进而巩固新诞生职业及其执政的合法性,以完成这一时期联邦政府对环境管理权力的塑造过程。侯深分析了19世纪后期“环境管理国家”出现过程中的三个背景因素:一是美国工业化、城市化社会崛起过程中,整个社会的组织、生产和消费模式逐渐变得复杂化,由此导致人类社会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复杂化,这必然需要专业化的知识进行化解,最终使环境管理的责任落在美国民众个人身上,如拥有专业知识的农夫等;二是城市变成连接自然与“环境管理国家”之间的一种媒介,它既是“环境管理国家”的场所,又是“环境管理国家”的对象,变成输送各种专业知识的源头;三是这一时期也是美国科技革命的大发展时期,科学本身的专门化带来了一系列专门化的知识,它们在探讨自然究竟处于怎样的状态,其专业知识和成员开始进入政府层面,而专业知识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又带来“政府管理国家内部”职能的再分配。
江西师范大学杨长云将关注点放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社会。他谈到,第二次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弊病趋于严重,美国掀起了关于社会卫生(social hygiene)的大讨论。美国社会卫生学会突破了美国社会固有的“性病”禁忌,致力于开展性教育、打击卖淫行为和降低性病发生率,在全国范围内推动保护人们生活、提高效率、维护道德的运动。杨长云认为,道德与秩序重建问题是20世纪初美国社会面临的重要议题。美国社会卫生学会促使人们在性病观念上的认知态度开始转变,这种转变必然会对美国城市改革进程产生重要影响。
福建师范大学赵万武论述了美国早期现代化进程中形成的“资源神话”理念导致自然资源的大规模商业型开发,由此带来了资源的浪费和破坏,同时也对美国早期现代化发展模式提出挑战。随着一些有识之士对这一理念进行反思,美国逐步走向资源保护之路。赵万武认为,梳理早期阶段美国社会对自然资源认知的变化,能反映出美国人与自然观念的变迁;同时,阐释自然资源观念与美国早期现代化路径选择之间的关系,能帮助人们理解美国早期现代化进程在世界现代化历程中的特殊性。
南开大学刘鹏娇以尼亚加拉城市为个案,探讨二战背景下它成为美国军方重要的军用化学药品生产和铀矿石冶炼基地,这些有毒化学废弃物填埋地和大型放射性废弃物倾倒场对城市自然环境,尤其是底层城市居民的生存环境造成了严重威胁,最终在20世纪70年代末爆发拉夫运河事件,成为美国正义运动的标志性开端;底层民众在这一过程中表达了对环境正义的合理诉求。
(三)关于环境与安全议题
在环境与安全议题中,从环境史的视角研究反华问题和冷战史也备受学者们的青睐。在探讨19世纪反华问题时,中山大学费晟以1881年悉尼天花大流行为切入点,探究天花疫情如何促使澳大利亚殖民地掀起了空前的反华运动。费晟谈到,1881年整个悉尼社会都沉浸在“天花来袭”的恐惧氛围中,华人天花病患的报道及媒体的大肆渲染使排华舆论演变成毫无理性的排华运动。天花激发的有关公共卫生防疫的问题,开始将种族矛盾和阶级矛盾裹挟在一起,底层民众反华运动开始兴起。1881年7月,劳工组织呼吁禁止华人移民入境的所谓“限制中国人入境议案”呈交国会讨论。1832年,新南威尔士总督帕克斯力促议会通过《检疫法》,通过强化卫生检疫制度来阻止华人移民进入悉尼,这是官方实施的反华防疫舉措。费晟认为,这些反华舆论和官方举措都建立在一种对输入性传染病的错误认知和想象之上,而华人被构陷为天花的传播者。天花疫情为殖民地社会既有的反华思潮提供了合理性,也为反华的底层劳工注入了新动力,反映出欧洲白人在殖民地社会创造民族认同的过程中深刻依赖于对种族和公共卫生关系的讨论,从而为白澳政策的出台提供了合理性。
南开大学徐振伟探讨了自“9·11”事件和“炭疽事件”以来,美国高度重视生物国防体系建设,目的是防范生物武器攻击和生物技术滥用给美国造成负面影响。小布什、奥巴马和特朗普政府相继颁布《生物恐怖主义预防法》《应对生物威胁的国家战略法案》和《国家生物防御新战略》,大力实施生物国防计划。而由前高级政府官员和学术专家组成的半官方半民间性质的“生物防御蓝带研究小组”,则起到了搭建生物防御平台、发布应对生物威胁的报告和督促美国生物国防战略实施的作用,最终形成了联邦政府、州和地方政府以及生物科技企业和大学共同参与构建的一个较为完整的生物国防体系和安全之网。美国生物国防计划的发展和生物国防体系的建设,为中国提供了诸多借鉴。
天津师范大学刘合波、朱中华关注冷战政策带来的环境变迁与地区局势、冷战态势间的多维互动。他们谈到,美国在越南战争中发动的除草剂战争造成了严重的生态后果,引起了美国民众在反战运动思潮背景下的反除草剂运动,促使耶鲁大学植物学家阿瑟·高尔斯顿(Arthur Galston)和美国科学促进协会等科研机构开始对除草剂造成的越南生态灾难进行调研。1966年,以匈牙利为首的国际社会在联合国大会上指责美国在越南喷洒除草剂的行为,认为其违反了《日内瓦公约》的相关规定。这些国内国际因素最终迫使尼克松政府出台缓和战略,逐步减少乃至终止在越南喷洒除草剂的行动。其更深的影响在于因除草剂问题引发的环境问题大讨论,使得以环境为宗旨的更广泛的国际合作走向深入。如1972年通过的《联合国人类环境宣言》,试图建立国际环境合作的机制和框架。美国也基于此,将生化武器问题、环境问题与美苏东西方问题纳入议事日程,进而形成以环境为契合点的合作框架,实现除草剂、越南战争和冷战的渐次递进式互动。
(四)关于疾病史、医疗史议题
近年来兴起的疾病史、医疗史也是此次会议的重要议题之一,几位与会代表都不约而同地选取典型案例来探讨政府与社会层面权力的张力问题。西南大学李晶追溯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疫苗接种史上“雅各布森诉马萨诸塞州案”的来龙去脉:17—18世纪,马萨诸塞州面对天花疫情不断地在公共卫生领域进行干预,呼吁民众进行“人痘”接种,甚至在1855年通过立法强制所有父母或监护人为两岁以下儿童接种。19世纪末,反疫苗接种团体掀起了反对州政府强制接种的浪潮。他们抗议的焦点不再仅仅是接种的安全性和宗教价值冲突,而是将强制接种政策看作是对个人健康权利的践踏,具有反民主的本质。1902年,面对波士顿附近的剑桥市卫生局的强制政策,当地牧师亨宁·雅各布森(Henning Jacobson)拒绝接种并将剑桥卫生局告上法庭。雅各布森不服判决连续三次上诉,在“马萨诸塞反强制接种社团”的帮助下,最后在1904年将案件上诉至联邦最高法院,使该法案演变成一场关于如何平衡政府公共卫生“权力”与公民健康“权利”之间关系的争论。联邦最高法院的判决最终确立了平衡人民健康“权利”与政府卫生“权力”的基本原则,肯定政府捍卫社会卫生健康的“权力”,实施中应符合“对等性原则”和遵循“避免伤害原则”,即州政府有权力为维护公共健康而限制个人自由。总之,该法案反映了美国社会转型时期美国公共卫生领域个人自由与公共利益的艰难平衡。
河南科技大学毛利霞以19世纪末英国结核病治疗为案例,探究结核病由备受赞叹的“浪漫病”演变为穷人的“白色瘟疫”的过程。毛利霞谈到,结核病给大多数患者带来痛苦,随着英国人对结核病的认知逐渐回归理性,探讨其病因逐渐引起社会各界关注。19世纪初,以詹姆斯·克拉克(James Clerk)为代表的医生团体围绕“瘴气”致病进行探讨。到20世纪中叶,随着英国工业革命的发展,各种工厂产生的灰尘导致的“糟糕空气”被认为是结核病产生的重要因素。因而,结核病的主要治疗方式——寻求清新空气,推动了英国旅游胜地的发展和专业疗养院的兴盛。正是在这一过程中,英国人的生态意识逐步提高,“回归自然”的环境观念已在孕育之中。
中央气象局干部培训学院陈正洪视角新颖,以北京市为例探讨了气候环境变化与心脑血管疾病的关系。
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学院甘振军对近五十多年来天津援助非洲刚果和加蓬医疗工作的历史进行了回顾,并运用详实的档案文献和口述史资料进行了研究。他谈到,近五十多年来,天津向两国派遣医疗队45批,派出队员达千余人,接诊病人792万例。从直接给予医疗器物援助,到增加在当地设立种植园种植草药以发展传统医学,天津医疗援助的工作方式逐渐提高。另外,天津援非医疗队在队员的选拔和培训,以及援外医疗工作的监管和考核方式等方面的管理也得到不断完善。甘振军积极评价了天津医疗队对中国援非事业和中非友好关系的推动作用,并指出天津援非医疗工作应适应新形势的转变,注重后埃博拉时期的中非医疗卫生合作。
福建师范大学王光伟以1878年美国黄热病疫情为例,分析疫情造成民众的大量死亡、社会恐慌和工商业瘫痪等社会危害。面对疫情,联邦政府和州政府提出黄热病防治建议,兼有少量救济行动,地方政府通过检疫、消毒等措施阻止疾病传播,而个人、慈善机构等社会力量对疫区民众的救助则弥补了政府在公共福利方面的角色缺位。王光伟指出,19世纪美国处理传染病疫情等突发性公共卫生事件的模式,实际上也凸显出美国长期存在的联邦权力与地方权力、个人自由与公共福利之间的矛盾。
福建师范大学叶耀源以美国进步主义时期抗击结核病为案例,从论述社会改革者和社会团体的广泛参与这一角度出发,探究公众参与公共卫生运动的意义。
(五)关于经济发展与环境之间的关系议题
经济发展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在此议题中,辽宁大学邱建群着重探讨罗斯福新政与美国西部经济转型和生态修复之间的关系。邱建群认为,大萧条导致西部经济几近崩溃,失业人数增加。据统计,爱达荷州工资和薪金从1929年的2250万美元下降至1932年的710万美元。以富兰克林·罗斯福为首的联邦政府开始成立联邦紧急救济署等机构,1933—1939年间向西部17个州投入的资金总额达124.95亿美元,实施救济措施、拨款和贷款等项目。面对西部大开发带来的农业灾害,如大平原过度垦殖造成了严重的干旱和沙尘暴,联邦政府又先后通过《泰勒放牧法》《土壤保护法》等法案,对土地分配和土壤保护重新作出调整,之后的“第二次新政联盟”又开始支持西部企业家和金融家的发展。联邦政府的这些举措,扭转了西部长期以来以农业和原材料加工为主的经济发展方式,从而摆脱了对东部市场的依赖,是西部经济崛起和经济地位发生根本转变的关键。
鲁东大学高春常继续关注美国奴隶这个传统又重要的研究课题。他借鉴徐国琦教授“共享的历史”这一概念,认为美国奴隶的解放意味着“白人的世界”和“黑人的世界”都要基于新的现实法则调整自身,并重新勾画二者之间的关系;而《联邦宪法》第13—15条的通过,使得黑白之间“共享的世界”似乎具有了更多的法理性基础。
济南大学刘凤环探究了20世纪美国社会两次消费转型背后的因素:第一次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生产主义转向消费主义的消费革命,第二次是20世纪60—70年代消费领域的“绿色转折”,这种转型是与整个西方兴起的“绿色革命”和环保运动交织在一起的。
四川外国语大学陈黎黎以19世纪末20世纪上半叶尘肺病在美国的医学认知变迁为主题,探究美国医学专家、工业卫生学家、企业家、作业场所工人等不同群体在对生产性粉尘认知的不同争议中,如何逐渐趋向一个相对统一的认知——过量吸入粉尘会导致肺部病变。起初,人们对工厂作业环境中粉塵的危害“无意识”。1907年,关于煤粉尘的危害性引起了较大争论,在马萨诸塞州卫生局举办的职业病展览中才开始对作业场所的粉尘进行了分类,即分为刺激性粉尘(irritating dusts)和有毒粉尘(poisonous dusts),而煤粉尘不过是“魔矿”的碎屑。约20世纪20年代,弗雷德里克·霍夫曼(Frederick L. Hoffmann)连续追踪了英国等欧洲国家的尘肺病研究成果,出版了关于重粉尘行业的呼吸疾病报告,这对美国社会认识粉尘的“致病性”有重要影响。在各种关于尘肺病的认知中,认知的不平衡性比较凸显:外科医生、工业卫生学家等医学专业群体往往率先获得尘肺病医学知识,而患有各种尘肺病的工人和普通民众在认知上具有滞后性。陈黎黎认为,围绕尘肺病是否是一种法定职业病所进行的博弈,其实指向的不仅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是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尘肺病是否为职业病的判定,决定着美国政府和企业公开承担起工人健康的社会责任。
南开大学姚明星从生态殖民主义的视角出发,探究了20世纪初欧洲殖民国家英澳新对瑙鲁的磷矿资源进行的疯狂争夺,导致瑙鲁生态环境的急剧破坏,如土壤污染、植被大量灭绝、气候变化等,而植被的灭绝又进一步导致瑙鲁人从依赖植物果实转向以大米和鱼罐头为主的进口商品,瑙鲁人因饮食的改变而出现了各种危害健康的疾病。二战后迫于国际舆论和瑙鲁人的抗争,西方国家被迫作出生态补偿,但瑙鲁人追求的环境正义仍未实现。
(六)关于国家环境治理议题
美国环境保护的一个重要议题是国家层面的环境治理。在此议题中,厦门大学韩宇关注美国老工业城市土地空置问题及治理,分别以新世纪费城和布法罗老工业城市采取的大规模拆除方案,以及克利夫兰的城市农业为案例,探究拆除和绿色治理这两项重要措施在老工业城市环境改善及安全和经济发展方面产生的重要影响。
西安交通大学靳小勇从认知和建制两个层面探讨20世纪70年代美国“环境治理国家”趋势的形成,即总统科学顾问委员会决策的科学化取向促成白宫决策层环保认知的提升,国会立法赋予联邦政府环境治理权限的不断扩张。具体为:1962年蕾切尔·卡森出版《寂静的春天》之后,总统科学顾问委员会主席杰尔姆·威斯纳(Jerome Wiesner)指派鲍埃斯费依雷特·琼斯(Boisefeuillet Jones)组建特别小组调查收集全国农业使用的数据,随后向公众公布了由肯尼迪总统签署的《农药的使用》这一报告,促使国会重新审视以往制定的杀虫剂政策;面对严重的空气污染,美国国会先后通过1955年《空气污染控制法》和1963年《清洁空气法案》,不断授予联邦政府治理空气污染的职责。在认知和建制两个因素的共同影响下,尼克松政府竞选班子集结了众多环保主义者,诸如约翰·埃利希曼(John Ehrlichman)、沃尔特·希克尔(Walter Hickel)等人,正式推动跨国合作倡议进入美国外交政策议程,进而促成现代美国环境主义外交的兴起。
河北师范大学刘向阳分析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大规模、全方位和高强度的环境管制政策造成的污染治理支出和成本的逐年增长,这种压力促使国民收入分配再调整。刘向阳还指出,宏观经济产业结构和行业内部投资结构的合理性创新改革,也使得美国经济增长逐渐摆脱了对传统制造业的依赖,塑造了一种健康的经济和清洁的环境高度耦合的美国式后工业经济。
西安交通大學裴广强对美国200年来的能源消费和大气污染问题进行深入考察,分析能源结构转型导致大气污染类型出现了变化。
南开大学赵航以1853年美国新奥尔良市的黄热病为例,论述地方政府、医生和社会各界如何齐心协力抗击传染病的过程。赵航认为,路易斯安那州建立全美第一个永久性州级卫生委员会,实际上成为美国第一个长效性瘟疫治理与监控机制的典型,同时也促使19世纪中叶美国瘟疫治理实践开始从临时治疫向长效防疫的方向转变。
(七)关于森林与环境议题
在森林与环境这一议题中,首都师范大学乔瑜将1890—1920年桉树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图景放在全球性的生态互动中来考察。乔瑜指出,有资料证实桉树引入中国与东南沿海开埠后外国人的旅居有关。桉树具有防治疟疾的功效,它在中国的传播和自主引种,与清朝官员吴宗濂的推介密不可分,吴宗濂曾向清廷呈上《奏请移植桉树片》。乔瑜认为,澳大利亚桉树在中国的传播是“太平洋大交换”的一部分,中国在19世纪90年代加入到这一全球性的物种扩张网络中。乔瑜这种跨国史视角独特,旨在探讨继哥伦布大交换之后开启的生态扩张是如何推动太平洋地域内部更为复杂的物种与经验交换的,由此勾勒了欧洲殖民帝国的物种流动和生态经验,以及与中国社会文化、生态环境和地方性知识的碰撞。
南开大学吕文娟探讨了19世纪下半叶美国木材进口成为加拿大森林资源开发的经济引擎,安大略和魁北克至美国的木材出口量从1868—1869年的550万美元上升到1872—1873年的950万美元,1896年木材出口价值达1500多万美元,这导致了严重的生态后果:加拿大东部沿海省份几乎所有的原始松树都被砍光,锯木厂废料对河流和湖泊造成污染。19世纪80年代以来受到美国森林资源保护思想的影响,加拿大森林保护意识也在萌发,魁北克知识分子、政治家和社会团体开始借鉴美国吉福德·平肖(Gifford Pinchot)和约翰·缪尔(John Muir)等人的森林保护思想,敦促加拿大自治领和省政府采取森林保护措施。
南开大学王林亚借鉴“债务换取自然”这一概念,对美国采取措施保护第三世界热带森林背后的复杂因素、具体实践和效果进行分析和评价。王林亚认为,20世纪80年代,美国提出了“减免发展中国家的债务以刺激其环境保护”这一理念,并先后以“美洲倡议”和《热带森林保护法案》在第三世界进行实施;截至2015年,参与此项目的发展中国家达到18个。美国这一举措对刺激第三世界的自然资源保护具有一定积极意义,但这种保护模式具有较大的局限性,实质上是美国在国际环境事务中塑造绿色话语霸权和实施生态殖民主义的一种体现。
(八)关于环境伦理学议题
在环境伦理学议题中,天津师范大学杜宪兵对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H. McNeill)的思想进行了深度解读。他认为,仅仅强调麦克尼尔的文明互动论不免有些偏离作者本意。麦克尼尔从生态和文化层面出发论述人类互动过程中的有限性、阶段性以及全球化进程的破坏性,更加值得人类深思。因此,我们在对全球化的认识中不仅要保持警醒,看到它对村落的破坏,对不同文明的地方性特质的消解及其给社会稳定、全球秩序带来的危害,更要在全球史研究中关注全球网络之中的关联性、互动性,留意全球网络的破坏性以及网络之外的地方性。
中国人民大学滕菲论述了生态现代主义概念的建构、内涵和对其的反思与批判。滕菲认为,生态现代主义是在人类世后自然主义时代对现代主义和环境主义反思的基础上形成的一套全新的后自然环境伦理设想,他们主张自然的终结,即取消文化与自然的二元对立,以及在经验上独立于人类干预之外和在理论上优先于人类文化之上的具有规范性意义的自然。但滕菲对人类世意味着后自然时代抱有怀疑态度,而且认为生态现代主义放弃了自然的独立性,单纯强调文化与自然的交互性,会导致技术对自然的控制,最终将背离生态现代主义想要“分离”人类对自然的依赖这一初始目标。
南开大学牛丹丹研究视角独特,从与一贯主张荒野和自然资源保护不同的“另类”环境保护形式出发,聚焦20世纪50年代美国核辐射和核试验,分析弥漫于美国的健康忧虑意识是如何促使首次反核污染运动的开展。牛丹丹认为,正是在反核污染运动中生态观念逐渐向普通民众渗透,进而与反对化学污染一道促进了美国现代环保运动的兴起。
南开大学樊越对20世纪80年代国际社会可持续发展概念源流作了细致梳理,认为早期以保护木材供应为目标的可持续林业理念的提出,以及资源保护运动和生态学的发展等重要因素,促使人们对资源乃至整个生态系统可持续管理作出积极思考。
三
回顾本次研讨会主题——“美国历史上的人与环境变迁”,我们看到,美国历史上现代化发展的同时也造成了生态破坏,其环境治理经历了一个长期的过程。同时我们也看到,中国的美国环境史研究队伍逐步壮大,研究议题也更加丰富。从环境史的视角切入一些传统研究话题如西部经济史、进步主义史学、排华问题等,会让人饶有兴致,从而加深我们对这些问题的理解,揭示更多鲜为人知的历史;从医疗社会史的角度探讨进步主义时期的社会政治问题,有助于加深我们对这一时期政府与社会,以及政府权利与地方权利之间关系的理解;对美国城市环境治理和环境管理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能为中国环境治理提供一定的参考价值。总之,这次学术研讨会是美国环境史研究领域最新学术成果的展现,期望学界同仁再接再厉,继续推动中国的美国环境史研究向前发展。
责任编辑:安 吉 徐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