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舞剧《竹梦》的中西文化融合
2019-10-08李伊敏
李伊敏
【摘要】 当代舞剧《竹梦》既具有中国式的情绪与情感表达、身体动作与队形调度,以及中国舞蹈之精髓气韵;在作品结构的方式和某些处理的手法上又融合了西式趣味。
【关键词】 当代舞剧;《竹梦》;融合;结构方式
[中图分类号]G72 [文献标识码]A
大多数舞蹈者都知道,让现当代舞与中国文化相融、跳出中国人的现当代舞是必要的。云门舞集自引入太极导引以后的作品《行草三部曲》《水月》以及《竹梦》,都没有了故事文本,可人们还依然能一致认同它们具有高辨识度的中国特征,拓宽了对现当代舞中西文化融合之可能性的认识。云门舞集做到了不局限于内容与形式的融合——除了中国的文本、中国人的情感,以及西方现当代舞的形式之外,还探索了更多样化的融合。从《竹梦》中我们可以看到,其中有中国人及其舞蹈的圆润与婉转、西方人常玩笑以待的轻松态度、中国艺术特有的气韵、西方现当代舞普遍的非叙事性表达等等,种种元素的相互碰撞交织,使得两种文化的融合似乎更加深入,也更有意思了。
一、《竹梦》的中国韵味
由于中国人的情感表达是内敛、委婉、圆融、缓和的,中国文化强调温和、圆满,使得中国舞蹈在内涵、情绪情感表达方面,在身体动作和队形调度呈现方面,往往不会像西方那样较为理性化地单刀直入、棱角分明,而是圆融圆满、缓和内向、循环往复、百转千回,相对来说更为感性。在《竹梦》中,我们特别能感受到这种典型的中国舞蹈特质,它不仅能从圆润婉转的表达以及呈现中赏出中国韵味,更能从贯穿始终的气韵中品出中国韵味。
(一)情绪与情感、动作与调度赏出中国韵味
关于舞蹈中内涵和情绪情感的表达,看“午夜”章中那段独舞中的红裙女人,从开始酝酿而后爆发,再到最后终于无力,她的内在情绪和外现动作是经过了一个循序渐进又逐步消退的过程的。同时,她所要表达的情感,不是通过某几个具体明确的动作来告诉我们,而是以感性的抒发的方式让人们去感觉的。相比西方舞蹈拆解再重组的动作表达方式,红裙女人的情绪表达在婉转中更有连贯延绵的特点。无助、痛苦、恐惧等一系列内在情感,并不是一上来就直接外放出来,而是以一种含蓄、委婉的方式逐渐透露,即使当情绪推到了高潮,我们还是能够看到一股抑制的力量。也就是说情感到达了爆发状态,内敛的中国特质依然没有丢失。在舞蹈身体动作和队形调度呈現方面,《竹梦》婉转的中国韵味体现在欲左先右、欲上先下、欲前先后的韵律,身体若要去到一处,脚下会先行探出,手若要向旁抹开,一定会由身带动最后才传导至手。除“夏喧”之外,我们几乎看不到舞者有身体动作棱角可见、去向直截了当的时候,这一特点是由于中国舞蹈不像西方舞蹈那样更重视动作结果,而更注重延绵不绝的动作过程、运行路线。中国舞蹈追求动作形态上、动作气劲儿上连贯而构成的韵律美,西方舞蹈则相对追求动作外在形态上静止、独立的美,他们直截了当、干脆明白,我们跌宕起伏、千回百转。看“雨霁”,舞者们的手带身体欲向斜上方够去、却又被脚向斜下方拉回;多人一队列跑大圆场,灌满整个舞台地进行圆润的流动;双人舞托举不是为了停留在高处,而是为了向下坠落;结尾由一人从下场口引领出一大波人群,接着顺着上肢和下肢撒出去的惯力,进行似乎永无止境的旋转,这些动作都造就了这个篇章如同海浪一般跌宕起伏、如同河流一般蜿蜒曲折的畅快淋漓感。
(二)气韵品出中国韵味
气韵是中国舞蹈的精髓,可西方舞蹈也不能说都没有运用气息。如在娜鲍什的《春之祭》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明显的气息运用,那套在小方队上标志性的反反复复求神动作,由气息带动膝盖的颤动,也带动上身与头部的前俯、后仰,我们不仅能从这样大幅度的起伏动作中看到气息的运用,也能从舞者外放的呼吸声中听到气息的运用。但即便像皮娜鲍什这样把气息作为作品中的重要处理方式,似乎也有别于中国的气韵,因为《春之祭》中虽有呼吸、有气息,而且从短促的到长的、从微弱的到强力的都有,但全是直上直下的;而《竹梦》中的气之所以称为气韵,是因为对气的运用起承转合、千回百转、周而复始,我们能看到其与武术、太极、书法等中国传统文化的共通之处。相对急促并且无止无静的“雨霁”章,由于服装所带来的效果,其动作的惯性更被释放了出来,动作时间变短了,动作速度加快了,能显现出其中被放大了的气韵,由此从单个舞者的单一动态,到多个舞者构成的整体律动,都在气韵的带动下,呈现出了如河流般蜿蜒曲折流淌、如海浪般上下起伏荡漾的效果。同样,整体缓和延绵的“晨雾”也能体现气韵的蕴含,如同名字中的“雾”似雾似烟,动作可以慢到极致,而且似乎从未完全定格过,加之水袖,便给人带来丝丝雾气飘荡着、弥漫着的静谧氛围。手带着身体侧拧向斜上缓缓推送或抛撒;气带肢体由内合发散至外展;反复地坠落又提起,这些动作表现的不仅是雾,也表现出了宛如雾一般的气,它们低空缭绕、高空飘渺、时聚时散、无止无静的感觉。
二、《竹梦》的西式趣味
《竹梦》的西式趣味体现在作品结构的方式和某些处理的手法。或许是因为人们对云门舞集有着先入为主的印象,几乎无人不晓它是一个立足于中华传统文化的舞团;或许是因为传统文化已深深烙入云门舞集舞者的身与心,使得他们举手投足都流淌着中国特有的韵味;或许是因为作品中由一位似古代中国隐士的吹箫者、由一片竹林之景营造出的意境,让观者感受到的是中国式的诗情画意,所以《竹梦》融合了西式趣味这件事就没有那么容易让人察觉到。
(一)结构方式的融合
整体上融入了西方的舞蹈结构方式。观众几乎都不会否认云门舞集《竹梦》这一作品高辨识度的中国属性,可是另一方面又能感觉到它是一个很特别的中国当代舞剧,与中国大部分同种体裁的舞剧似乎很不一样。不一样之处就在于这个舞剧的结构,并非中国人所习以为常的那样,全剧一以贯之地围绕几个人物、讲述一件事情,更没有以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这样最通俗的戏剧性方式去推演一个故事。《竹梦》没有讲述任何故事、没有塑造任何人物,我们看其中的各个篇章及其舞段,会发现它们之间没有必然的前后关系、没有绝对的连续性。也就是说舞剧的结构是切割、拼组式的,即使去重新更换篇章段落的切割点和拼组位置,好像也能成立。融合中依然顾及到中国观众的审美习惯。其实西方这种非连续性的、找不到关联的结构方式,对于大部分中国观众来说会不太习惯,感到难以捉摸,我们需要从作品中看到相对应的世俗生活之事、物、人、情。而《竹梦》之所以被大家接受,正是因为它照顾到了这一点,也很好地提取并运用了题名。贯穿始终的“竹”,不论是作为作品名称的存在,还是作为舞台上可触可见的实体存在,都能引发人们的意义联想。一方面因为竹子是大自然中的植物,本身就带有平凡生活的气息,不管怎样都首先能让观众有熟悉感、代入感,与自己产生关联。另一方面也因为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竹子从古至今都含有某种精神内涵,这种对中国人而言的象征性,使我们看到它就能联想和感受到一些意义、意味。于是在舞台设计方面,竟然真的将一根根的竹子插到了舞台上,呈现给观众一片近乎真实的竹林之景,达到一种极致的身临其境体验。扎入了实实在在的现实之物,拉近了作品与观众之间的距离。再者,“晨雾”“春风”“夏喧”“秋径”“雨霁”“午夜”“冬雪”等作品的七个章节,以四季、气候等景象特点营造出七种意境氛围,它们都是从自然世界中取材而来,因此这七种意境氛围的营造也和“竹”一般,有引发观众代入、联想、感受意味的效果,恰好符合了中国人对艺术的审美习惯特点。
(二)艺术手法的融合
《竹梦》的艺术手法大胆加入了西方人玩笑以待的轻松幽默。第一次看结尾篇章“冬雪”时,令笔者瞠目结舌的,绝不是因为出现了多么高超的舞段、惊艳的场面,它只是与开头相呼应,除了服装色彩上由素白变为艳红,舞段氛围与“春风”十分相似,《竹梦》的引入者——吹箫人也再度出现,伴着缓缓飘落的雪花吹奏着悠扬飘渺的箫声,营造出一幅极其幽静、缓慢、飘逸的景象。编导林怀民先生所采用的手法可以说很大胆、很颠覆。几个女人仰着上身、展着红裙,优雅端庄地缓慢走上舞台,而每一个飘摇的红裙下竟然都有拿着鼓风机的男人,毫不加以掩饰地展露在观众眼前。按理说,使演员裙子和头发飞扬的鼓风机怎能被观众看见,这可是穿帮啊。另外更让观众莫名其妙的是,作品还未结束(其实无法确定作品结束的节点在什么时候,这也恰好值得观众玩味),演员和工作人員竟然一个个来到台上,若无其事地打扫了起来。而吹箫人依旧以与世隔绝的姿态,坐在原地传出阵阵箫声,周围已经开始收场的人们与他形成了一种错位,直到吹箫人最终也在工作人员的拍叫下出了戏,声止、人去,留下观众恍然如梦。当看到这些时,除了惊讶和错愕之外还有点被逗乐,后来笔者似乎也明白了林怀民先生这种“刻意穿帮”的用意,他就像是在开个玩笑,告诉大家“别那么严肃深沉,刚才那一切不是真的,只是带你们做了一个梦”。当然也可以理解得更深一层,把整个舞剧之梦比作人生,人生如梦如幻,同样不用那么沉重相待,轻松笑对就好。这种在艺术中打破严肃、打破典雅的做法,一般不太可能在中国作品中出现,而《竹梦》却恰到好处融入了这一勺西式的调味剂,增加了趣味,加深了意味。
三、结语
现当代舞从西方传来,我们只是对一些现当代舞体系的身体运动方式进行学习是不够的,也不应只是对现当代舞作品“随性”“晦涩”这类表面印象进行照猫画虎般的模仿。我们应当要做的,是运用好现当代舞不断推陈出新的观念、始终开放包容的态度,还有不停地进行发问、反思、追寻哲理的精神,在这一外来舞种中发掘、探索可以为我们适用的、更能与中国观众产生交融的表达方式,更好地在中国大地上培育这颗西方的种子,结出中国人自己的花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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