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渡时期”的当代文学史写作:意识、话语与向度
2019-10-08斯炎伟
斯炎伟
摘要:当代文学史写作的庞杂与动荡,并不是文学史观或规范意识不足的结果,而是“当代文学”依旧身处“过渡时期”的应有宿命。这一时期的当代文学史写作,不宜过于追求知识、结论以及写作格局上的全面、系统,可不避“片面的深刻”,撰写充满个性与问题意识的文学史。在话语的使用上,可尝试在一部文学史中并置多个话语,以应对“当代文学”本身的庞大与混杂,避免因一种话语丈量到底而导致的历史走样。在写作的向度上,可多打捞“沉睡”的历史碎片,以及被已有文学史有意无意遮蔽的历史存在,这既是对历史的充实,也是为将来“稳定”当代文学史做出铺垫。
关键词:当代文学;过渡时期;文学史写作
在当代文学研究界,似乎难以找出第二个话题,能如当代文学史的写作那样具有强劲的历史穿透力。自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围绕当代文学史的写作问题,我们提出了那么多观念,出版了那么多著述,召开了那么多会议,发生了那么多争论;然而,普遍性的标准、方法、范式等依然没有沉淀下来,所谓的“理想状态”的当代文学史似乎依旧遥遥无期。老中青几代学者持续用力,结果却多少有些令人沮丧。然而,我们不妨换一种思维来理解目前当代文学史写作的这一局面,即不单从文学史写作本身的层面看到它的混杂与无序,而从“当代文学”概念和学科格局的角度,来接受此种状态乃当代文学史写作之应有宿命。
众所周知,当代文学史写作不是一个独立、自在的命题,它是在“当代文学”这一更高层级的话语之下展开的一种叙事,其可能性在根本上受到“当代文学”内涵与外延的钳制。虽然“当代文学”一说至今仍然十分坚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其问题则不断凸显。越来越多的人难以想象也难以接受,1950年代以来一直到当下的文学居然可以同称“当代”,并且还要“当代”下去。它们除了同处“共和国”这一政治性表述的物理时空外,还有多少文学(文化)的质素可以使它们共享“当代”?除非“当代文学”注定就是一个没有特质界定的混沌存在,否则难有逻辑能够解释这种格局。“当代文学”应该成为一份历史遗产,应该被“历史化”,而不是放任它在当下大行其道,这是本学科亟待完成的一个历史任务。由此,“当代文学”只能是一个“过渡性”的概念,它因无法解决某些与生俱来的难题而名存千古。这种“临时性”,决定了在其场域内进行的当代文学史写作也只能处于一种“过渡状态”。有了这样一种视角,有些问题就容易理解了,此前学界之所以在文学史写作的观念、价值、形态、方式、逻辑等方面始终争论不下,其实都与“当代文学”本身的庞大无边、混杂和矛盾有关,都可以从“当代文学”的“过渡性”那里找到问题的症结。而且,只要学界还继续沿用“当代文学”,那么我们就必须接受当代文学史写作处于“过渡时期”这一事实。
既然身处“过渡时期”,许多问题都无法确定下来,那么文学史的写作就应打消“定型历史”的心理预期,卸载“历史普遍性”的目标诉求,不执拗在文学史的全面、系统上做文章,而用心撰写个性化的、充满问题意识的、“過渡”性质的文学史。笔者经常纳闷,为何当代文学界要屡屡羡慕古代文学史的“稳定”,并进而将这种“稳定”视为理想状态,焦虑于当代文学史的不确定或“不伦不类”?须知,不确定乃“当代文学”之本源性存在,“不伦不类”也是“多样化”的另一种表述,这不正是“过渡时期”的当代文学史写作之应有要义?在目前情况下,“稳定”无法成为当代文学史的一种内在品格,更不是当代文学史写作成熟的标志,多样乃至无序,才是吻合“当代文学”实质的文学史写作之应有状态。这是“当代”语境下文学观和历史观长处变化的一个必然结果。
打破“当代文学史亟待稳定下来”的意识,则需双方形成默契。对作者而言,大可不必有定型历史的冲动与抱负,打破文学史必须是对文学现象系统化理解与本质化叙述的神话。一部文学史只是一部主体的历史,主体经历、视野、知识的有限与动荡,制约着其触摸文学历史的广度与深度;而“当代文学”建构的特殊背景、场域及其“永远在路上”的状态,使附加在它身上的结论更具“狭隘”的风险与“临时性”的特质。对此作者要有清醒的认知。这当然不是要求著史者取消自己的历史判断,而是提示著史者,不要将自己的历史判断等同为历史本身。对读者而言,不要动辄以“歪曲历史”的名义来臧否一部文学史,或以“漏洞百出”为说辞对文学史的“顾此失彼”大加挞伐。站在“过渡时期”的历史高度,允许人们对文学史作不乏“片面的深刻”的探讨,对于那些已经逸出自身知识、理论体系的个人化思考多一份理解与尊重,而非傲慢、不屑或忍无可忍。惟其如此,才是当代文学史写作之应有生态。
基于这样一种意识,笔者反对在写作学术型当代文学史之外,还要另设教材型当代文学史写作的见解。充满变动的文学史观一旦与教材的体系化、权威化形成联盟,知识偏颇甚至错讹百出的危机就此诞生。1950-1970年代政治化文学的无限拔高与经典化,1980年代人们发现沈从文、穆旦等作家时的巨大惊愕等,都与教材型文学史的运作脱不了干系。在这一点上,陈寅恪的告诫值得汲取——“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①在“过渡时期”,当代文学史的教学也不应着眼于充满变动的“知识体系”,可直接启用学术型文学史,致力于展示“碎片化”的历史真实,让学生经由这些日渐丰富的“碎片”,自行想象、拼接大历史以及发现“碎片”之间的逻辑联系。而且,教材型文学史本身是缺乏知识生产机制的,它只是学术研究的一种附属物。试问,有哪一次教材型文学史内容的调整,不是建立在学术研究的冲击之下?又有哪一本被普遍认可的教材型文学史,不是因为它较之于以往的文学史更具鲜明的学术含量?因此,“两条腿走路”的设想不仅不能解除目前当代文学史写作的尴尬,反而成其为一种障碍甚至伤害。与此同时,也不能将某些学术性质的“历史化”行为视作一种“给文学史作结论”的举动。比如,认为1980年代文学已经进入“下沉状态”,“下沉到可以做历史研究的状态”②了,并不意味着要将1980年代文学封存起来进行历史定型,这显然是两回事。这一想法只是一个学术动议:对象的这种“下沉状态”,已为我们“学理”地谈论它而非“即兴”地批评它创造了条件,在对1980年代文学有了鲜活灵动但也不乏主观飘忽的“审美交流”之后,也到了可以有“学术对话”的时候了。
在采取何种话语的问题上,“过渡时期”的当代文学史写作也可换一种思维,即不苦心孤诣于一种话语类型,而是针对当代文学各发展阶段最核心的特质,选择与之匹配的话语进入其中。话语作为进入历史的“中介”,服务于历史真实而非服务于写作主体个人的“历史洞见”,启用何种话语和几种话语,终极依据只能是历史对象本身。没有人规定一部文学史只能用一种话语丈量到底,尤其是当代文学史,因“当代文学”突出的“有始无终”的特征,让一种话语包打文学史的天下其实几无可能。在1950-1970年代,文学是新中国意识形态建构的重要工具,从性质、思维到展开方式,文学全局性被意识形态化。既然外部环境极大程度限制着文学的个性与气质,文学创作形成了“被政治高度组织”的基本格局,那么对这一阶段文学的历史观照,为什么不能相对搁置作家个性、创作技巧、艺术风格等审美元素,而把重心放在意识形态环境、文学体制、生产机制等方面。审美淡出与政治登场,是基于“尊重历史”的一种考量与选择。由此,在抓取并呈现了文学“整体事实”的学术贡献面前,我们为何还要去苛责这段文学史叙述“作家缺席”或“经典缺失”的不足?同样,在1980年代,尽管意识形态一直在努力参与文学的性质、方向与形态的建构,并进而触发了“反‘人道主义和‘异化论”“清除精神污染”“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等一系列的文艺(政治)批判运动,但中国社会迈向现代化的历史大势,导致了意识形态在文学场域中常处“空转”的尴尬局面。即1980年代的文学大幕虽由政治顶层开启,但历史征程却被喧嚣尘上的启蒙思潮左右了。这种启蒙既包括文学理论上与意识形态所进行的种种商榷或距离,也包括创作实践中对“人”“现代性”等命题的演绎及其演绎方法的探索。因此,1980年代文学史书写除了要顾及文学的“周边”,还要考量文学创作本身。综合使用作家作品、思潮流派的审美分析和启蒙/政治之间博弈的史学分析,似乎更能抵近1980年代文学的存在本相。
尽管启用多个话语并不能挣脱历史叙述“残缺”的宿命,但显然,“从一而终”的叙述更容易导致历史的走样:点亮或放大被话语照见的部分,省略或缩小被话语掠过的角落。这当然容易引发不同人群的指责,当代文学史写作由此也成了人们戏言的“菜市场”。当代中国社会的历史进程,派生了当代文学史写作最常用的两种话语——政治与审美。政治话语联系着中国的社会制度,尽管其内涵、视角和方式等也在不断地进行着调整,但始终难以摆脱的一个困境是:它如何处理当代文学“非社会主义”的那个部分?审美话语似乎是文学史写作的专利,但突出的主体意识和个人审美趣味,也会直接控制着著史者对历史的取舍,且往往取被政治话语所忽略的部分,舍被政治话语所放大的部分。这种互相拆解的政治与审美的钟摆式叙述,造成了当代文学史写作的巨大分裂。在这一点上,南帆的提醒很有意义:“众多旷日持久的争论表明,没有哪一个概念——无论是‘审美还是‘政治——可以单独地裁决文学史。任何一种简单的概括都是危险的,繁杂的文学史脉络可以为驳斥种种单向的结论提供足够的资料支持。”③当然,在一部文学史内部并置多种话语,并不意味着可以疏于当代文学历史连贯性的考察,也不意味着可以取消历史叙述逻辑的一致性,某种程度上,恰恰是共生性地运用多种话语,才是更直接、精准把握文学发生与流变的有效方式。
有关“过渡时期”当代文学史写作的向度问题,笔者认为应致力于唤醒更多“沉睡状态”的历史碎片,或打捞更多被已有文学史有意无意埋葬的历史存在。在文学史写作的“过渡”阶段,既然结论难作,那么不妨多做些基础工作,多发掘、抢救、积攒些素材,待历史慢慢饱满起来,结论或许也将日渐清晰。这部分历史首先是文学自身的存在,包括作家、文本、現象等,但它更强调关注被以往文学史所忽略的那部分文学存在。具体说,就是不再重复性地去生产那种以重要作家作品、创作思潮等为格局的文学史,而把注意力更多放在它们之外的文学方面。比较而言,虽然重要作家作品更具有流芳百世的资本,那些有全局性文学影响的现象也比不成规模的或偶发的文坛事件更具被记载的理由,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的历史就等于它们的历史。更何况,所谓的重要作家作品、大事件也极有可能是一种主观、集体命名的结果,不仅可能与曾经的历史客体并不十分吻合,甚至完全可以是一个历史玩笑。那些北辰周边亮度不一的群星也是真实的存在,而且与耀目的北辰一道构成了完整的星空;那些游离于思潮之外的文学创作虽没有汇入历史的合唱,但同样是文学园地里亮出的真实歌喉。凭什么说,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就不是历史,就没有携带历史的信息或逻辑?动辄以“特殊性”的作家作品来叙述文学史,是否回避了文学史对“规律”的诉求?是否体现了著史者“历史担当”的缺失?
“沉睡状态”或被文学史遗漏的文学存在,也包括种种渗透到文学内部的非文学因素。用福柯的话来说,就是“通过一系列的运动和过程进入到文学领域中去的”诸多“被遗忘、被忽视的非文学话语”④。在当代文学领域,这种“非文学话语”的存在显得尤为突出。对文学产生全局性影响的“非文学话语”,自然是政治、体制、经济等宏大元素。虽然对这些元素的考察早已成为不少文学史家的自觉,并且也出现了诸如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程光炜的《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等极富代表性的著述,但“沉睡的历史”依然庞大,有待学界陆续激活。目前文学史有关这方面的书写,总的来说呈现某种“剥离”之感,即往往将这些元素作为文学创作的一种外部环境来谈,政治、体制、经济等仅仅成了文学的背景,而不是文学本身的组成部分。有关它们的“文学化”体现,以及它们渗入文学的路径、方式、机制等(尤其是对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而言),我们的用力相对较少。即便有,也往往是一种单向度的、一蹴而就式的考察,致力于指出前者施于后者的一个结果、一种状态,而疏于发掘两者间博弈的细节以及文学由此迂回行走的复杂过程。还有一些“非文学话语”,诸如地方轶事、地理文化、作家身世、生活圈子、人际关系等,虽然它们对文学的作用并不那么直观,但也是切实参与了文学的生成。地域文化之于“寻根文学”的版图化,高密之于莫言的“红高粱家族”,秦岭之于贾平凹小说的美学风格等,都能说明这个问题。这些“非文学话语”宛若文学史田野之下的矿藏,滋养着文学的生长发育,并促成了文坛的创作症候。然而对于这些矿藏,文学史显然还缺乏深入系统的踩点与开掘。
总之,直面当代文学史突出的时效性,抱有一种清醒的“过渡文本”的意识,认识到自己的文学史终将沦为后人谈论当代文学的一个材料而已,或者甚至连作为材料的资格都没有,只是永远地沉睡在历史的河床底下而不为人知,这或许是打开当代文学史写作的正确方式。由此,在“当代文学”这一概念和整体格局仍未出现根本性变动的情况下,我理解学界对“如何写作当代文学史”的专题讨论,并不是为了寻找当代文学史书写“理想”的标准、路径与范式,而在于把目前“过渡状态”的当代文学史写作的种种现象与问题充分摆出来,在此基础上去思考未来写作的可能性。
注释:
①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7页。
②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下沉期”——在杭州师大“当代文学的历史化问题”研讨会上的演讲》,《“当代文学的历史化问题”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9年3月29日。
③南帆:《当代文学史写作:共时的结构》,《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
④[法]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90页。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