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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发现的艾芜短篇小说《旅伴》

2019-10-08高爽

当代文坛 2019年5期
关键词:旅伴

高爽

摘要:笔者近期在《小说》月刊上看到署名“艾芜”的短篇小说《旅伴》,經查对,该小说尚未收入《艾芜全集》及有关文集选集,然而《旅伴》在艾芜创作中却具有重要意义。它是艾芜在现代文学时期发表的最后一篇南行小说,其中传奇性因素的消失与新“外来者”的介入,意味着艾芜记忆中“南行世界”的内在秩序被打破,同时也暗含着“南行世界”已失去活力,行将终结。

关键词:艾芜;佚文;《旅伴》

2014年艾芜诞辰110周年之际,四川文艺出版社、成都时代出版社联合出版了19卷本的《艾芜全集》。和其他现代作家的全集一样,鉴于多种原因,难免有散佚的文章。全集出版后不久,龚明德就从相关书籍与期刊中整理出艾芜佚信多封,并指出书信卷中存在诸多纰漏,亟待完善。①2017年陆续有研究者发现艾芜的书信和文章,进一步证实《艾芜全集》有待补充。②笔者近期在《小说》月刊上看到署名“艾芜”的短篇小说《旅伴》,经查对,该小说尚未收入《艾芜全集》以及文集、选集中。

《小说》于1948年7月1日在香港创刊,由茅盾主编,共出版了12期(1948年7月1日-1949年6月1日);1949年10月1日在上海复刊,由靳以主持,1952年1月停刊,共出版了24期(1949年10月1日-1952年1月20日)。刊物撰稿人有茅盾、郭沫若、周而复、张天翼、蒋牧良、沙汀、艾芜、巴人、以群、柯蓝、老舍等。③艾芜在《小说》月刊上共发表了三篇小说,分别为短篇《暮夜行》(1948年10月1日第1卷第4期)、短篇《旅伴》(1948年11月1日第1卷第5期)和中篇《一个女人的悲剧》(1949年1月1日至3月1日第2卷第1、2、3期连载)。从《旅伴》的内容、发表刊物和作者署名来看,它是艾芜的小说当无疑议,且《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 艾芜专辑》和《艾芜研究专集》中,均收有《旅伴》这一创作目录。④

20世纪80年代由艾芜亲自编选、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艾芜文集》中,未收《旅伴》;《艾芜全集》短篇小说卷的编排仍按照《艾芜文集》中的顺序,补遗篇目里也无《旅伴》。同是刊登在40年代末《小说》(香港)月刊上的三篇小说,《暮夜行》和《一个女人的悲剧》均收录集中,为何遗漏了《旅伴》?笔者推测原因如下:在发表《旅伴》之前,艾芜还曾发表过篇名与之颇相似的短篇《伙伴》(1933年6月1日《正路》创刊号)与中篇《我的旅伴》(1944年3月1日《当代文艺》第1卷第3期);《一个女人的悲剧》在《小说》上发表之后,接着就出版了单行本,又编入50年代末出版的《艾芜中篇小说集》(收有《我的旅伴》)中;《暮夜行》也在50年代入选《艾芜短篇小说集》与《艾芜选集》(均收有《伙伴》)。⑤在后来文集和全集的编选中,已出版单行本和曾入集的小说相对容易找到,《旅伴》又和已入集的《伙伴》《我的旅伴》篇名相似,因此可能导致被漏掉。这篇未收入全集的《旅伴》,在艾芜的创作中具有重要意义(原文附后)。

19世纪末20世纪初,发生在中国的政治革命和思想运动,推翻了封建帝制,促进了少数人的觉醒,但两千多年的传统社会结构累积了太多痼疾,旧形态被彻底瓦解仍待漫长时日。20世纪上半叶,就意识形态领域而言,人们尚无法摆脱专制高压和文化弊端形成的精神枷锁,沉闷得令人窒息的中国,正如1922年鲁迅笔下那间,里面昏睡着很多渐入死灭的人们,且无窗户难破毁的“铁屋子”⑥。受到过“五四”新文学革命影响的年轻人也意识到,衰颓的民族急需输入外来和异质文化的新鲜血液。1929年1月,27岁的沈从文发表了带有湘西地域风情的小说《龙朱》,尽管它在很大程度上是这个向来自称“乡下人”的策略性创作,但在以龙朱象征着“诚实、勇敢、热情、血质”的“民族健康的血液”中,⑦寄托了作者塑造国民灵魂的理想。4月,23岁的梁遇春在《谈“流浪汉”》一文中,赞扬了和“君子”相反的“流浪汉”,他们任性顺情,豪爽英迈,充满天真幻想,也能洞察人性;与小心翼翼、附和别人、互相将就的君子们做成“死国的和平”相比,勇往直前、敢和生命肉搏的流浪汉们则能够使世界“呈现些须生气”,因此他提倡,“在这麻木不仁的中国,流浪汉精神是一服极好的兴奋剂,最需要的强心针。”⑧

梁遇春或许还不知,1925年21岁的艾芜已经在用实际行动践行着他的观点了。艾芜独自南行流浪了六年,归来后依旧感觉故国笼罩在暮气沉沉中,他观察到富有孩子脾气、可以纵情玩耍的缅甸人比庄重沉静的中国人年轻有活力,于是也发出慨叹:“回到中国来,就常常觉得周遭一切,太沉闷了,太古老了,年轻的少壮的血液,总须得打上一针的。”⑨果不其然,1935年12月艾芜具有“流浪汉精神”的小说集《南行记》出版。从这层意义上来看,1920年代“浪漫主义趋势在中国逐渐物力化的过程”⑩延续到1930年代后,以沈从文的小说集《龙朱》(1931年8月出版)和艾芜的《南行记》为代表,同是推崇自由生命力,沈从文以爱欲作为其核心,艾芜把意志看成其重要呈现形式。1932年,艾芜开始以在西南边境和异域他乡的见闻为题材发表流浪汉故事的小说,《南行记》承接了沈从文对异域情调的描绘,以浪漫神秘、明丽昂扬、纯真至情的独具风格成为现代文坛上“极有魅力的艺术奇葩之一”。

《南行记》为中国现代文学贡献出生活在底层、命运多蹇却顽强韧性的流民形象,当小说中的“我”以一颗平等诚挚、同情友爱的赤子之心和那些蛮横的强盗、狡猾的抬竿夫、粗鄙的马哥头、油嘴滑舌的烟贩子接触时,不但赢得了他们的信任还得到了帮助,“我”遂看到了人性的恶中之善。他们原始真实的灵魂、求生反抗的意志、自由野性的生命中融进了作者的创伤体验,寄寓着作者的信心理想,这也是艾芜在三四十年代遭遇入狱、战争、逃亡时写南行故事的主要原因。一个有力的佐证:1931年艾芜发表了短篇小说《伙伴》,刻画了两个不停斗嘴,兼做走私鸦片的滑竿夫形象,1944年艾芜因怀念他们身上赋有的最好东西——进取、善良、热心,而将其扩充为中篇《我的旅伴》。作者原谅了他们赌钱、走私、吸鸦片等缺点,“留着他们性情中的纯金,作为我的财产,使我的精神生活,永远丰饶而又富裕。”11“南行世界”是艾芜的艺术创作,时空距离诗化了流浪经验、淡化了功利意图,他在认识、描写、评论人生时也创造人生,于再现生活、形式探索、伦理目的之中力求真美善统一,即作者凭借记忆把体验塑造成现实的同时,也在幻觉中驰骋想象。“伟大的小说家们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人们可以从中看出这一世界和经验世界的部分重合,但是从它的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来说它又是一个与经验世界不同的独特世界。”12“南行世界”体现了这种经验性与独特性的统一。因此有研究者指出,艾芜的作品中存在着豁达开朗与悲愤忧郁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奔涌出赤子的纯真与讽刺家的世故两股互相冲突的感情,这在《南行记》中展现得尤为明显,便是传奇与真实两种因素共同作用产生的艺术张力。

艾芜幼年从祖母那里听来的“打鱼雀”“蚌壳精”“魏小儿西天问活佛”等民間神话故事和令他痴迷的《七剑十三侠》《七侠五义》《小五义》等侠义小说,都在他心中种下了“传奇”的种子,此时他最倾慕云游天下的英雄侠客。1925年夏,当艾芜受新思想影响怀着“劳工神圣”的信念独自迈向世界时,未尝没有想过要成为他最倾慕的《小五义》中小侠艾虎那么一个角色。西南边陲的蛮荒神秘、苍莽辽阔恰好放任了艾芜的幻想,加之沿途切身经历与当地传说,都为他日后写作提供了特异资源。如《山峡中》(1934),故事主人公原型脱胎于历史上存在的流民、游民,但是小说中人物名字具有浓郁的江湖气味,生存环境与武侠小说中所渲染那份神秘传奇色彩相似,它是对现实生活的现代小说形式的表现。“南行世界”传奇的一面主要来自艾芜对自然蛮野气象的渲染和人物的离奇冒险经历,真实的一面则来源于他漂泊途中遭受的饥饿、困苦、鄙视及对底层人的同情,《山峡中》《松岭上》(1934)、《瞎子客店》(1936)、《海岛上》(1936)、《乌鸦之歌》(1939)、《荒山上》(1939)均是这类传奇与真实的结合。“传奇”使艾芜对世界葆有热情,“真实”又让他深感生活的沉痛:《山峡中》坦率泼辣的“野猫子”,天真地把木头人儿当做自己的孩子,却对投入江底的小黑牛没有丝毫怜悯;《松岭上》孤独地生活在山中的老人,在向姑娘孩子们兜售货物时像老祖父逗孙辈儿玩耍,但他可能就是二十年前那个杀了仇人全家又杀了妻儿后出逃的穷汉子;《瞎子客店》中瞎子主人面对无望生活,仍喜欢拉胡琴唱戏来驱遣忧愁。

艾芜是一个积极入世的作家,置身严酷的社会环境,不可能对周遭置若罔闻,他在1928年秋就参加了由仰光进步青年华侨组成的缅甸共产主义小组,1930年4月被选为马共缅甸地委代表赴新加坡参加马来亚共产党代表大会,因瘟疫流行被迫延长行程时间而错过了会期,年底因同情支持缅甸农民起义被捕入狱,次年春被英国殖民当局驱逐回国。1931年7月在上海,艾芜偶遇沙汀,在这位昔日老同学的劝说和帮助下开始致力于文艺。在写作的同时,艾芜还从事着社会政治活动,1932年上半年先后被左联吸收为盟员、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1933年3月在与工人联系工作时被捕,半年后,由鲁迅捐钱聘请的律师史良为他们辩护,得以无罪释放,牢狱事件在艾芜的生活、心灵、情感上都留下了严重创伤。抗战时期他的处境更加艰难,在战乱和贫困中携家人辗转流亡到宁远、桂林、重庆等多地。艾芜的人生经历和忧患意识决定了他的写作动机,把文学推进社会进步的功能尽量发挥出来,所以在正式决定从事文学创作之初不久,就和沙汀联名向鲁迅请教,短篇小说采取何种题材才能“对于时代有所助力和贡献”,在艾芜看来文学的功用是要消除利己心、驱逐因袭观念、鼓动人为正义而战。文学对艾芜来说是推动社会向前的工具,他的小说反映了社会的风云变幻,启蒙、革命、救亡的话语都有所体现,《山峡中》这篇最具传奇色彩的小说中也有明显的阶级意识。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艾芜也写了大量具有民族意识和社会批判意识的小说,民族危机和黑暗现实使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艾芜急切地想要抒发愤懑沉痛之情,有时难免使人物形象成为观念的表达。

1940年代中后期,随着抗争深入和内战爆发,民族和社会问题愈加严重,满怀热情改造社会的知识者在与丑恶和黑暗斗争时,不断陷入失败的打击中。1945年6月,王西彦完成了长篇小说《神的失落》,刻画了青年教员马立刚的形象。学生时代自认为担负着国家命运曾站在十字街头大声呐喊的他,到小山城任教受到当地排挤、爱情波折后,认清了冷酷现实,也承认了自己软弱无能。《神的失落》揭示出40年代知识者的精神危机和悲剧:“发现自己的理想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不但感到热情浪费的悲哀,而且自己也已经被热情的浪涛冲撞到暗礁上去了。”13同年8月,艾芜结束了长篇小说《故乡》的创作,两年后又完成了另一部长篇小说《山野》,分别写出了青年知识分子余峻廷的迷惘彷徨与徐华峰的自我怀疑,和马立刚的无可奈何一样,同是表现知识者理想幻灭后的心态。沉重的苦闷深深压在心上,艾芜想起了自由漂泊的往事,再次将目光回溯到千里之外的地域,历经挫折,心境有别,所以40年代末期他写的几篇南行小说,已不同于30年代。小说的自然背景少了山风松涛的咆哮,人物也不再有离奇过往,多是在穷苦和屈辱的逼迫下过着卑微生活:《寸大哥》(1947)中因长年赶马、脚落下毛病、不再以运输洋货为生的寸大哥,生活无着落,店老板对他嫌恶透顶,借口脚臭将其赶走;《月夜》(1948)中的吴大林,从终日挨打受骂的苦痛中逃离,和扒手小偷混在一起;《旅伴》(1948)中的赵子彪,军队撤差之后,因无接济困居在客店。当小说褪去传奇色彩,强悍的流浪汉们深陷世俗困窘中时,预示着作者笔下“两个世界”的冲突趋于和解,人物也不再具有截然对立的性格,“山峡外”的规范渗透进了“山峡中”,《旅伴》的意义正在此。这意味着艾芜眷恋的“南行世界”秩序已被打破,《旅伴》之后,这一时期的艾芜果然没有再写流浪故事,它成为艾芜现代文学时期发表的最后一篇南行小说。

《旅伴》写“我”和“贵族的后裔”苏德彰,碰巧歇息在客店同一处,因年纪相仿,两人很快相熟。第二天付店钱时,苏德彰说全带的大票子,先让“我”帮忙给很快就还,“我”慨然替他结了账。在同去楚雄城的路上,他请“我”吃糕饼,也因没有小票借了“我”的,吃完茶后,埋怨堂官找给“我”的票子又脏又破,“我”遂觉得他公子哥儿脾气太重。到楚雄城的客店后,他说去找朋友并一再叮咛“我”不能先去吃午饭,回来后定请“我”进馆子,但直到晚饭后仍不见踪影。店老板告诉“我”,有伙计趁“我”不在时替苏德彰索取包袱,店老板和同屋客人赵子彪一致认为“我”被骗了,尤其是老乡赵子彪为此事愤然不平。没有拿到包袱的苏德彰夜里返回,将一双缎鞋卖给店老板,又红着脸将店钱还给了“我”。

显然,这个旅伴的身份和以往所遇到的都不同,“我”第一次和上层社会的公子哥儿结伴而行,他欺骗“我”的行为也和底层流浪汉对“我”的帮助形成了对比:《山峡中》“野猫子”一行人离开后在“我”书中留下了三块银元;《荒山上》(1939)那个以抢劫为生的人,提醒“我”要提防路上的逃荒者;《我的旅伴》(1944)中老何热心帮“我”找事情做;《海》(1947)中阿符热情招待“我”;《流浪人》(1948)中的矮汉子多还了“我”付账的钱。为了突出两者的差异,作者又安排了“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的军人赵子彪这一形象。事实上,艾芜在无意中进行了一次角色置换,《旅伴》中,苏德彰和其它南行小说中的“我”一样是个外来者,“我”在苏德彰看来则成了一个流民,但是这个新的“外来者”却充满心机,如此置换的背后暗示着危机。“南行世界”将会不断受到外来世界的威胁,侠义的赵子彪具有了强烈的虚荣之心,面对苏德彰拿出的缎鞋流露出艳羡又嫉妒的神情。更有意味的是,“我”的感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人生哲学第一课》(1931)中,对偷走自己那双破烂鞋子的同伴,则勾起“我”加倍的同情;《旅伴》的结尾,“我”虽同情苏德彰,但对他所施伎俩不满,他还的钱“我”不要只是不想给他,于是拿来请客,“我”初到云南时的真情也不得不罩上了世故的暗影。

写作《旅伴》之前,艾芜已经意识到“南行世界”将会发生变化,所以他想极力挽住自由、丰富、热情的生命。在《寸大哥》(1947)中,“我”想为寸大哥他们写一部赶马人的书;《私烟贩子》(1948)的结尾,面对老陈的关切,“我”甚至想留在他身边了。《旅伴》显示了流民的个性内涵、生存法则、内部经验均被打破,艾芜的情感也必然会受到挫折,他不甘心听任现实环境强行在他小说中制造一个讽刺和忧郁的世界,就用转入记忆的方式另行扩展一个开朗乐观的世界。《芭蕉谷》(1936)和《石青嫂子》(1947)中的女主人公尚且能在恶势力下或屈辱或顽强地活着,但是《旅伴》之后发表的《一个女人的悲剧》(1949),走投无路的周四嫂子面对家破人亡只能选择跳崖了。40年末期的南行小说尤其是《旅伴》,暗含着艾芜的“南行世界”已失去活力,行将终结,所以,60年代和80年代艾芜两次南行,都已不能完成三四十年代意义上的精神之旅了。

附录:

旅伴①(艾芜)

店子位在街口子上,站在门前,可以望见斜阳照着的青色田野。店里面非常干净,壁板都是新的,住客的地方,是在楼上,房间宽大舒畅,窗上现着绿色的树枝。这是旅途中极少遇见的息客店子,使走了一天路的客人,有着说不出的安适和愉快。我洗了足正躺在床上休息,心想,这一夜,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但拴着蓝布围腰的女主人,却笑盈盈地带个年轻人上来,她略略加以介绍,便吩咐我说:

“今晚你们一道睡哪!”

这很令我不快,可又无法反对,因为在云南的旅途上,店家节省床铺和被盖,总是把两个陌生的旅客,派在一间床上睡觉。我已经同好多陌生人,一道睡过了,本是用不着烦厌,只以偶然遇见了好的息客店,偶然起心过一下清爽的生活罢了。

将同我一床睡的年青人,脸子清瘦,头发油光,穿着整洁,手里提个雪白的小布包,不类出远门的样子,光景极像一家百货商店的伙计,暂时到城外一行似的。他讲话客气,声音也很柔和,使人觉得不好和他生疏,而且渐渐谈得有些亲切起来。知道他明天要到楚雄那个城市去,将会同我还②有一天同路的机缘,我便慢慢乐于有这么一个暂时的旅伴了。

他名叫苏德彰——也许我竟记错了,喜欢讲话,一点也没有疲倦的样子,他洗了足后,看見天气还早,就约我到店外田野里去走走。太阳离地平线不远,反射出温柔的光辉,村庄、田野、树林、都显得十分宁静,而且有着怡悦的样子。我们走了一阵,便在一块青色的麦苗田边上,静静地坐了下来。他是在附近阿陋井盐公司上作事的,同上面的人搞得不好,便生气走了出来。然而,也不想回家去,回家便会遭到家人的责备。他决意到楚雄去找朋友,另寻一个好的位子。一面又说他自己是个“家乡宝”,还没有出过远门,外边应该怎样和人交际,他说他一点也不懂得。还望我指导他,言下大有把我当成一个老大哥,可以依托一下的光景。我的年纪并不比他大,实际上也不会同人应酬,我倒觉得他真是个灵敏的人,会把陌生的人一下子拉得同他亲密起来,这是最不容易做到的事情。如果一个年纪大的人,像这样来拉拢我,我是不能不起戒心的。我看他同我年纪相仿佛,我就用不着防备了。

我们转进店子的时候,拴蓝布围腰的女主人,正摆着晚饭等候我们,她望着我们笑着说:

“你们两个人,一下就这么熟了,到底是年轻人啰!”

第二天, 吃了早饭,我们两人同到柜台上去给店钱,苏德彰在衣袋摸了一下,却没摸出钱来,只是带着厌烦似的神情,向我说道:

“麻烦的你,我全带的大票子!你帮我给一下,等会我再补你!”

在当时的云南,是全用富滇银行发行的纸票,银元是不大容易看见的。我有角票在身上,又见他只不过店账四角多钱便慨然替他付了账了。

一路上他见有卖糕饼的店子,卖花生胡豆的摊子,便要邀请我道:

“来,我请你吃点东西!”

他总是现出很客气的样子,首先把糕饼糖食恭恭敬敬递给我,然后他才再行取食,极像到了他的家里,他在招待客人一样。他一面吃,一面感叹地说:

“唉,走起路来,就是太容易饿了!”

吃了一阵,他又要责备店主人地问:

“你们哪里办的货?简直做得不好嘛!”

在这个时候,全然不像一个商店伙计了,十足是个富家大族出来的公子哥儿。吃完要给账了,他却连衣袋也不摸,只是带着歉然的样子说:

“对不起,请把你小票借点我,等下我就还你大票子。”

我当然不好就借得,只是一壁付账,一壁说道:

“我请客,你借啥子?”

因为吃零食的钱,在数目上,更加显得少了,当然用不着分彼此的。这个年轻的旅伴,一路讲这讲那,使寂寞的旅途,显得毫不沉闷,还是不容易多得的事情,看他吃点东西,倒是很应该的。

他一路走一路说他有个未婚妻,在昆明读中学,就这学期毕业了,却不肯回来践约结婚,偏要到上海去投考什么大学。这事使他烦恼得很。结婚早迟,在他倒没关系,就怕进了大学,不再认他了。他又打譬喻说,这很像放风筝一样,线放短点,可以拉回来,放远了,哪有不断线的?他写信去劝,就是要尽量拉线,可是回信讲的道理,大得很,想不出法子去驳她。看看线就要断了,心里如何不急?做起事来,更没心肠。

“公司上的人,不敢辞我的,就是我不爱干的了。我家里的老人同公司的经理,多熟去了,先前一道做过官,是我老人的下属,事情就是做错,也不敢讲我的。我老实告诉你,我并不是到楚雄去找事,那地方,有啥子事好做嘛,我只是去看个朋友,向他商量下子,到底要咱个才把纸鸢,收的回来?”

他说话很多,自然口就容易干燥,一见有卖茶的地方,就得进去吃茶。我已经把角票使用完,只得摸出一元大票来付账。他看见茶堂官给我的小角票,便责备地说:

“咱个又脏又破,不给点好的?”

堂官走后,他皱起眉头,向我说道。

“我早晓得,这一带换不到好票的,我顶怕了,拿在手头,脏手,揣在衣袋里,怪不好受。你才肯要这些,我倒宁愿到城里去换!”

我慢慢问出他的家乡,就在川北一个县份,因为在云南的军队上做事,撤了差,便干在楚雄这个小县城里,等候昭通那边商号上熟人的接济,景况当然很窘的,可是讲到收尾,仍然露出傲慢的脸色,毫不示弱地笑笑说:

“这回真是在云南打滥仗了!”

打滥仗原是四川话里的一句成语,表示人在外面,生活毫无办法,而又偏要苦苦支持下去。在他说的时候,还含双关的意思,颇觉得他原是一个军人,打仗于他,正是一份理应该当的事情。所以说起来,一点也不现出窘状,倒能显出一付英雄本色似的。他叫赵子彪,脸上虽带几分病容,但眼光看人,却分外有光,说起话来,也很有精神,一向过惯刀枪的生活习染,还能看得分明。话讲得投机起来,他就露出关切的神情说:

“你最好就在楚雄。多住几天,有我姓赵的在这里,看他几爷子,敢搞些啥子名堂出来。幸好你今天没跟他去吃饭,你晓得他会带到啥子地方去,他酒里放点麻药,看你咱个办,你又是外省人!”

我不想在楚雄多住,说我明天定得一早动身,并推说,前边一天路远的地方,在那里有人替我找好职业,催着我去,万不能在路上耽搁了,他摇着头,露出恐怖的样子说:

“这倒不要去莽撞喃,他们晓得你走了,搁在路上,看你一个人咱个办?”

我笑着说:

“我钱差不多都要用光了,难道他们会剥我的皮?”

他便冷笑地说道:

“哼,他不剥你的皮,他可连骨连头连肉都要哩!”

接着他便告诉我,在云南有些地方,会有年轻力壮的人,拿跟骗子拐去,卖跟猡猡,弄到深山老林去拖矿,终身不能得到自由,变成了永久的奴隶。这倒不免使我很有些踌躇起来。因为遇到這样的灾难,实在比之遭劫,和被害,还要可怕的多。终于决定下来,依他的劝告,我暂在楚雄住个几天,看看究竟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反正我是在漂泊,并非有一定的事情,等着我要做。

我出去吃晚饭回来,店老板告诉我,那个在店门口探头探脑的伙计,乘我不在的时候,竟替苏德彰索取交在柜上的小包袱。我便问道:

“他拿去没有?”

店老板现出讨好的神色说:

“我咱个会交给他?那姓苏的,不是还欠你的钱么?我看这个事情很明白,就是那个姓苏的,想赖掉你这笔账!”

经这么一说,我也恍然大悟了,随即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真是古怪,这点子钱,你当面说还不起,就算了嘛,那个还占住要不成?”

同屋住的客人赵子彪,却恼怒地说:

“他这样的东西,只想赖掉,你倒不要放松他喃!”

我原谅地说:

“他一个钱都没有,那把他咱个办嘛!”

赵子彪愤愤地说:

“那我就要脱他的衣裳,当真我们四川人是好惹的么?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

他仿佛没地方出气,竟要借这些事情来发泄一样。我不想多同他讲,怕惹他更骂出更凶更可怕的话来。我只愉快地感到,明天我可以清清爽爽地重上旅途了。

到晚上大家要睡觉的时候,苏德彰悄悄地走回来了,现在很不好意③的样子,我没有同他打招呼,我只是脱衣睡我的。他在房间里面,坐立不住,就又走到柜房里去了。听见他在问店老板:

“有没有人要鞋子,我有一双缎鞋要卖。”

他的声音,显得很是忸怩不安,无疑把身边的东西出卖,还是第一次的事情了。老板慢吞吞地说:

“你拿跟我看看!”

“就在包袱里的,请你拿跟我,让我打开你看,……你瞧,满新的,连足都没有上过呵!你试穿穿嘛!”苏德彰的声音稍显得自然些了。

接着,便是店老板同他讲论价钱,苏德彰叫苦地说,

“老板,你连一半价钱都没有还到呵!”

赵子彪原是想睡觉的,也忍不住跑出去看看,很快又转了回来,露出又艳羡又嫉妒的神情小声地骂:

“妈的,可惜老子没有钱,卖的好便宜去了。”

不久,苏德彰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小票子,脸红红地说:

“对不起,这是我还你昨晚的店钱。”

我没有伸手接,也没有说不要,只是沉默地睡着。他便把小票放在床边的桌上。随又勉强地问:④

我便摇下手说:

“那就不要讲了,路上我讲过的,那是我请客!”

“那不好嘛,你请那么多!”

他红着脸说,见我不再开腔,他便走了出去。

赵子彪却憎恶地说:

“看他那个样子,简直假得讨厌!你早这样做,多么漂亮去了!一个人穷就穷,只要穷得硬,怕啥子?硬要装模作样的,到头来,还不是孙悟空七十二变现出原形。”

“其实他是向我说,我可以一个钱不要的!”我感慨地说,“我晓得他那样穷,我还要他做啥子嘛?像今晚还我这笔钱,我就不要!只是我不想给他,宁愿拿来请客。”于是我就叫幺司进来,把票子给他,要去买些花生酒和烧腊肉回来。

“呵,全请客么?好!那酒要买好的,哈哈!”赶着幺司吩咐“先尝尝,渗⑤了水的,可不要呵!”随又向我说道:“你才信他穷!他穿的那样阔便脱点下来,都卖得到钱!”

注释:

①龚明德:《尚待完善〈艾芜全集〉“书信”卷》,《现代中文学刊》2014年第4期。

②熊飞宇:《艾芜与陶行知的交谊及〈艾芜全集〉集外文两篇——从抗战时期艾芜的一通档案说起》,《平顶山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张建锋、杨倩:《〈艾芜全集〉书信卷未收的三封信》,《新文学史料》2017年第4期。

③唐沅、韩之友等编:《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汇编 下》,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567页;吴俊、李今等编:《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新编 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266页。

④四川大学中文系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 艾芜专辑》,四川大学中文系1979年版,第339页;毛文、黄莉如编:《艾芜研究专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632页。

⑤《一个女人的悲剧》,1949年3月由香港新中国图书局初版,1950年3月由北京三联书店再版;《艾芜中篇小说集》,1958年5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初版,1963年3月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再版;《艾芜短篇小说集》,1953年11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艾芜选集》,1959年2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⑥鲁迅:《 〈呐喊〉自序》,见《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页。

⑦沈从文:《龙朱》,《红黑》1929年1月10日第1期。

⑧梁遇春:《谈“流浪汉”》,《语丝》1929年第5卷第5、6期。

⑨艾芜:《缅甸人给我的印象》,见《艾芜全集12》,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68页。

⑩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王宏志等译,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292页。

11艾芜:《我的旅伴》,见《艾芜全集》第1卷,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88页。

12[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修订版),刘向愚、邢培明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49页。

13王西彦:《神的失落》,见《王西彦选集3》,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350页。

附录注释:

①在辑录原文时,笔者按照现在常用的语言文字规范,将繁体字、异体字均转换成规范字,异形词选择推荐词形,有明显错误的字和标点予以改正,其它情况另加说明。

②原文为“偕”。艾芜在表示“还(hái)”的意义时习惯写作“偕”,下文多次出现,鉴于《艾芜文集》和《艾芜全集》中均将其改为“还”,笔者也采用了这一改法。

③疑似漏了“思”字。

④原文如此,疑似漏排苏德彰的问话。

⑤疑似“掺”误排为“渗”。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创伤与中国现代作家独创性关系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5BZW181)

责任编辑:周珉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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