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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源血缘

2019-10-08苏秀娟

民族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表哥奶牛

苏秀娟

秋日清晨,空气里充溢着薄荷般的凉意。尽管夜色还没褪尽,晨光也已微露。关外大山的枫叶被绣上半个红边,红绿相间的树叶极像巧手女人的绣品。远望大山,使人感到秋天是一杯被压榨出来的醇香果汁,秋是一天比一天浓了!

天刚亮,孙留祥已经把槽子里的草料拌好,秋日地里的秸秆草料很丰富,勤快的农人总不会亏待了亲如家人的牲畜。

牛棚里有歌声传出来,那是一首《关东情》的歌曲。火辣辣的调子如春天的雨丝般扎进农家粗陋的庭院里。花子听不懂,它无视那个夹在墙缝里的小匣子嗡嗡地自顾响着,它瞪着铃铛一样的眼睛,把斗大的头颅扎进牛槽子里,贪婪地咀嚼着主人精心调制的草料。花子是头三岁半的奶牛,黑白两色的皮毛被主人打理得如新剪的草坪一样平整。花子身上的腱子肉不时抖动,弹走身上不时袭扰的蚊蝇和可恶的血吸虫。花子咯吱咯吱香甜地嚼着草料的吃草声音给这个庄户院寂寞的生活里增添几许活力和希望。

孙留祥从电视上看到,听音乐的奶牛会多产奶,他就买来一架巴掌大的小收音机,反复播放月牙五更、小拜年等歌曲给花子听。

土炕烧得滚热,孙留祥要出门送奶,他进屋把兰子连她的被子一起往炕梢推推,兰子睡得昏天黑地,毫不知情。兰子是他的妻子,只是缺少了明媒正娶的过程。

孙留祥掀开炕席,麻溜地从土炕上拿起一个扑克牌大的布包,塞进贴身背心里。这个布包膏药一样润贴着他,使他从不敢离身。

他扎好围裙,匆忙回到灶间。灶膛的火已不再旺盛,他抓一把干秫秸续上,蓝色火苗恋人的舌头般舔向锅底,大铁锅也没辜负火苗的热情,把烀着地瓜和南瓜的香味溢满这间简陋的厨房。有了香味的厨房使孙留祥觉得生活原本是有滋味的。

孙留祥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凉水,“哗”地倒到脸盆里,洗把手,拎出盛奶的铁皮桶。

大奶牛花子香甜地嚼着草料,大概因为身体高大笨重的原因,它不断地倒换四蹄,鼓胀的粉红色乳房坠得直晃悠。孙留祥矮小的身子还没有他的奶牛高,他蹲到牛肚子底下,戴上白塑胶手套,两手有节奏地挤奶。乳白色的奶水箭一样射到地上的铁桶里。孙留祥看着花子粉色肚皮上的拳头大的伤口,那是兽医刚给缝合好的。兽医说这奶牛命大,是可怜孙留祥一家人。要是其他的奶牛闹这病,早就四蹄一蹬,扒皮卖肉的料,哪里还有产奶卖奶、送礼达人情的份儿。

一般早晨的第一拨奶水,孙留祥和妻子是不能享用的,他要赶早送给在乡政府做官的姨表哥。这是他每天风雨不误必须做的事儿。姨表哥离他家有二十五里地的路程,他的破自行车有时候不听使唤,常常在他蹬的卖力时掉了链子,弄得满手黑油。回来时候还好说,就怕去时出问题,那样姨表哥等着上班,就喝不上他的鲜奶。他麻利地把奶挤好,找来打点滴的玻璃瓶子,把瓶子灌满奶水,放到棉袄袖缝的兜子里,一来可以护住玻璃瓶子,二来也可以保持著鲜奶的温度。

孙留祥看看槽子里草料所剩无几,花子也吃得肚子滚圆,吃饱了的花子不安分地挣着笼头,孙留祥从牛棚边的荆条筐里拿出一穗玉米,填到花子的嘴里,拍拍花子硕大的头颅,对它说:“花子,等我回来给你压水喝。”孙留祥和村里的其他村民一样,不让牲口去大河喝水,都说现在的河水喝不得。花子瞪着澄净的眼睛看他一眼,然后继续嚼着那穗玉米。

孙留祥进屋,兰子的呼噜还在继续。孙留祥看着兰子,叹息一声,急忙戴上口罩、穿好衣服,从墙根底下推出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车梯坏了,车子如同衰老的老人般站立不稳。他把装奶的兜子挂在车把上,自行车噼啪作响地载着他出了家门,上了村路。

地里的庄稼大都归了仓。苏子河傍着细瘦的村路向远处的山外延伸,大雾即将散去,南风夹带刺鼻的气味,乳白色的雾气从河面上袅袅腾起,膏脂一样白色的河床使得孙留祥厌恶地移开视线。他的嘴里自然地回味起苏子河的鲫鱼汤味道,如今的苏子河水被上游的铁选厂污染得连一个小虾都看不到了。

孙留祥想到白天还要上山给乡上的铁选厂砍木料,就加紧蹬车的频率,他要赶早把鲜奶给表哥送过去,也许表哥心情好,就有机会把儿子的事说了。

自行车零件破损的噼啪声震碎了山村早晨的宁静,路旁的高山把清脆的回音反馈回来,似乎在耻笑这辆破旧的自行车。碎嘴子的山雀在村路两边的树棵子中飞上飞下,山乡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到了镇上,孙留祥把自行车倚在一座四合院墙外,抱着装牛奶的兜子,准时扣响这扇红色铁门。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哎哎,来了来了。”

大铁门拉铁栓的声音过后,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把爆米花一样的脑袋伸出来,见是孙留祥,忙“哗啦”把门拉开一扇:“哟,留祥啊,还挺及时的。”

孙留祥把装奶的兜子递给女人:“七嫂子,我昨晌砍杆子累得快趴炕了,就怕睡过了头,这一夜就没敢睡实诚。”他说着跟着表嫂进了红砖铺地的大院。

院子宽敞,宅基地高出地面三尺,一段白色大理石台阶从红色琉璃瓦房门槛中间伸出来,连接到地面。阔大的玻璃窗户明亮耀眼,水泥和红砖垒砌的仓房干净整洁,和宽大的宅院相互呼应。院子里的山楂树上挂着饱满的红山楂,秋梨垂下成熟的果实,把树枝压弯。孙留祥每次来表哥家,都感觉恍如来到人间天堂一般。

表哥小名叫大俊,儿时他们在一起玩耍,孙留祥会喊他乳名,现在,孙留祥不敢喊,就连喊他表哥,也觉得拗口。表哥弯腰在井台边刷牙,看见孙留祥进来,连眼皮都没撩一下,把嘴里的污水喷溅出去,带着牙膏沫的水在地上嘶嘶地杀到土里,孙留祥看着地上的泡泡,似乎听得见细小的泡泡叭叭破灭的脆音。他想跟表哥打个招呼,表哥依然绷着黑包公一样的面孔自顾进屋,孙留祥跟在表哥后面也进了屋。

孙留祥站在乳白色的地板砖上,看着不言语的表哥坐在绵软的沙发里,他想率先打破有点尴尬的局面,语音发颤地问:“七哥,今个去县上啊?”

表哥低头整理着皮包里的文件,皱着眉从鼻子里发出声音:“唔。”

孙留祥几次涌到喉咙口的话又一次咽回去,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看着表哥低头做自己的事。

这时候,表嫂端着冒着热气的奶锅进来:“哎,快来把这碗鲜牛奶喝了。这是留祥家的奶,可不掺假。”

孙留祥赶紧接过奶锅,替表嫂把牛奶倒在白瓷大碗里,端给表哥。

表哥没抬头也没伸手去接,只是淡淡地拿下巴往炕桌方向点点说:“放那吧。”

孙留祥就这样给姨表哥送牛奶有三年多了,他总想在最合适的时机,把自己心里揣着的那件事给表哥说说,可是表哥总是不给他机会,他的脸一年四季总下霜,他就盼望着他有多云转晴的一天。看来,今天还不是时机。他相信,滴水穿石那句老话。于是,他捡起表嫂扔在窗户台上的兜子,扶起啪啦啦作响的自行车,紧着赶回去上山做工。

表嫂拉着刚喝完牛奶的孙子送他去幼儿园。临出大门,表嫂叮嘱:“留祥子,明天早点过来,你哥明天要去县上呢。”

孙留祥愉快地说:“你放心七嫂子,明个我天不亮准到这。”走出院门的孙留祥看着表嫂子面板一样的后背,一扭一扭地走远,禁不住喊声:“七嫂,你等等。”七嫂扭过爆米花似的头回身站下。孙留祥推着自行车跑过来,有些气脉不够的看着七嫂子说:“七嫂,我和你说的事你放心上,找机会还是你和七哥吹吹风儿,我看七哥不待见我,说了怕白说。”七嫂子的朝天鼻似乎总在感冒,她有鼻炎,说话不清亮,她两手一摊,对孙留祥说:“留祥子,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七嫂子把这事放心上呢,你和他说还真不如我好使。你只管好好地送你的牛奶,其余的放心吧。”孙留祥听着表嫂信誓旦旦的话,心里感到润贴。身子骨里所有的隐忍和疲劳,因为这句承诺一扫而光。

孙留祥头上冒着热气,还没进院子,就看见一群人围在自己家牛栏外,嘁嘁喳喳说什么,孙留祥扔下自行车跑过去,看到自己家的奶牛花子蹬着四蹄,直挺挺躺在槽子边上,嘴里呼出白沫,眼看不行了。他有点懵了,在人群里找兰子,兰子远远地站在厕所门口,两手抄在袄袖里,望着山外看风景。这一切好像跟她无关似的。

邻居说:“你找她,她懂个啥道理?你家花子一早挣脱钢绳,跑到河边喝了大河的水,回家后不一会儿连拉带呕,没容空,这不肚子胀得快断气了。你说这水怎么毒性这么大呀?”

一旁的邻居们都说,这河干脆把它填了算了,太害人了。”

孙留祥蹲下身,看怒目圆睁的花子,气息若有若无地不再挣扎,他慌乱地要邻居的手机,给兽医站打电话,邻居说,找兽医还有什么用?这不眼看就断气了吗?孙留祥心疼地对邻居喊:“填河管什么用啊?还不是那个选厂害的我?”

邻居们都不吱声了,他们的儿子、男人可都在这个厂子里打工赚钱呢。他们一个个默默地离开孙留祥家。

孙留祥看着渐渐散去的邻居,伤心地抚摸着他的花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你个混事不懂的畜生啊,自己个儿找死呢,谁叫你去喝那有毒的水哪?渴了我回来饮你井水都不等啊!”孙留祥的眼泪一滴滴打在没有呼吸的牛肚子上,悲哀的涎水顺着嘴角,一丝一缕地滑下来。

兰子在草栏边拽一把谷草,孩子一样蹲在丈夫身边,把手里的谷草往奶牛花子嘴边送,试图让这牲口吃草、喝水,哞哞叫着。可是花子瞪着铃铛一样的眼睛身体渐渐发硬,发冷。

这头牛是孙留祥家的小“银行”,也是这头奶牛使他有机会把断了几十年的一门当官亲戚给连上。他还满心指望着用大奶牛的奶水换取亲戚的同情心,为他分忧解决一桩最大的心事。

买大奶牛的钱是孙留祥在乡信用社贷的款,到现在贷款还没还完呢,大奶牛瞪着四蹄,由于喝了大量的河水,肚子鼓鼓的。愤怒像开水一样煮沸孙留祥的胸膛,他从木杖子边擎起锹把,跑到河边,举起铁锹,劈刺扑刺胡乱砍下去,浑浊的白色污水溅得他满身透湿。

孙留祥回身进院子,从柈子垛上抓起铁镐,出了院门。

兰子踩着倒了跟的红色拖鞋,趔趄着跟在丈夫后面,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语言。孙留祥知道兰子在阻拦他。他不管,他一定要找铁选厂的厂长徐大跨赔他的奶牛。是他断送了他的全部希望,没了这头奶牛,他无法给乡上任职的姨表哥送牛奶,不送牛奶他最大的愿望就实现不了,没了奶牛,就等于断了他的希望和生路。

五十八岁的孙留祥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巴掌大的脸孔上一对洇满温顺和不安的大眼睛,默默地仿佛时刻倾听你的召唤似的。他瘦得犹如荒原上的豺狗,用村主任潘灵他们的话说,孙留祥这身子骨,骨头细、皮肉薄的,连十斤肉都剔不下来。从后面看,这就是个还没长成的大孩子。他的话语不多,一年里和别人说的话都是有数的。他娶了个傻老婆,有心外出打工家里又撂不下。去年县、乡两级招商引资引来了个铁选厂项目,厂房三个月就建成并投产。在家门口每月挣个千儿八百的,去了给儿子念书的伙食费,剩下的余钱是有数的。铁选厂投产一年,资金回笼,负责人决定扩大生产规模,昨天孙留祥和村里的男男女女上山砍杆子,为铁选厂增建厂房备料。

兰子不听话,亦步亦趋地跟在孙留祥身后,孙留祥不管兰子,他扛着大镐,大步流星地往铁选厂走去。

铁选厂院内,牛栏乡的王副乡长和铁选厂的副经理徐大跨边抽烟边聊天,一旁还站着村主任潘灵。

孙留祥把铁锹放在厂大门口,他明白要是徐大跨答应赔他牛钱,这事就算拉倒。

三个人看着孙留祥进来,都没搭茬。

孙留祥径直站在徐大跨跟前,徐大跨生得像他的奶牛花子一样高大,他需要仰起脖颈,才好看到他的麻脸,孙留祥说:“徐经理,我家花五千多元买的奶牛,今早晨挣开笼头,喝了苏子河的水,胀肚子胀死了。那河水变了色,水是你们厂子排下来的,我那牛是从乡信用社贷款买的,贷款还欠着呢,你看怎么办?”

徐大跨看看王副乡长,王副乡长低着头。潘村主任看着孙留祥不说话。徐大跨一只手摸着下颌,一手夹着烟卷儿,颤着头说:“你家的奶牛死了,找我干啥?我又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孙留祥面露悲戚地说:“我家奶牛早晨我挤奶时候还好好的呢,谁知道这牲口挣开笼头,跑到苏子河边喝了你们厂子排下的污水就不行了。”

徐大跨歪着脖颈,露出一口烟熏牙齿,他指着孙留祥的鼻子说:“你他妈的别搁这拿骆驼当马瞎胡嘞啊,你听谁说我们厂子排出的废水有毒?你化验了还是亲口尝了?滚滚滚,告诉你啊,你要这么散布谣言,以后就别搁我这上班啊!”徐大跨伸手去搡孙留祥。

王副乡长拉开徐大跨说:“哎呀,你这身份何苦跟一个小老百姓较真呢。”王副乡长回身跟孙留祥说:“这样,你姓孙是吧,我见过你,等我们调查清楚以后,具体怎么办你听信,你该打工打工去。好吧?”

孙留祥忧心忡忡地对王副乡长说:“王乡长,我不是来讹他的,这条河太他妈的坑人了,鸭喝鸭翻,鹅喝鹅死,确实出问题了。我买这头牛本来是想卖点奶,挣点活泛钱,现在奶牛死了,你说,我儿子就等我这卖奶的钱念书啊!你看他这态度?”孙留祥指着徐大跨说。

潘村主任推着孙留祥劝说:“不是告诉你调查清楚再给你答复吗?别拧了,赶紧上山砍杆子去。”

孙留祥见王副乡长不吱声,就对徐大跨说:“反正你们要赔我的牛。”

徐大跨瞪视着孙留祥,好像要把他活吞了一样。

孙留祥被村主任推出厂大门,兰子还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天。孙留祥听了王副乡长的话,心里多少有了点底。他把蘭子领回家,来到牛栏前,他看着花子不知道怎么处理。花子足有五百多斤的分量,要是卖了肉也能减少点损失,可是花子是被毒死的,一旦谁买去吃了肉,也中毒了就糟了。可是埋掉花子,铁选厂赖账怎么办?他蹲在花子的尸体前,一筹莫展。虽是秋日,中午秋老虎的日阳儿还很毒辣,豆粒大的绿头苍蝇飞机一样直往花子的肚皮上盯。蚊子、牛虻、金龟子等长着翅膀的小虫子,也一起飞来,在花子硕大的肚皮上横逛,磕头机一样寻找下口的地方。要是拿着花子身上的物件去城里做个化验,听说要花几千元呢,孙留祥是舍不得的。幸好王副乡长他们可以作证。于是,他喊来邻居帮助自己把花子埋掉。他开始为姨表哥的鲜奶伤神。

处置完花子已经是午后了,看看还来得及,孙留祥急忙拿上绳子和斧子上山给铁选厂砍杆子去。

秋阳烤干树叶的水分,叶子打着卷儿,有几片落在孙留祥毛燥的头发上。孙留祥放倒有七、八根柞树,看看够一趟了,他把板斧别在裤腰带上,弯腰熟练地把柞木用绳子捆好,看看捆得结实后,才一屁股坐到木杆子上,从背心里面掏出那个红布包裹。他把一张发黄的纸,放在膝盖上展平,这是一份儿子的出生证明。这些年他一直把它缝在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洗背心子时,掏出来藏好,背心干了再放进去。他看了多少遍自己也记不清,他不敢把眼光落在医院出具的证明上。端详着儿子的出生证明,仿佛儿子就在眼前!由于常年把它揣在身上,汗渍把它浸润得有些发黄。可字迹依然清晰。他小心叠好,复又放回衣袋里。

村主任的丫头去年师范毕业,托关系找人在乡里谋上个中学教师的职业。儿子明年就要毕业了,他没有七姑八舅的可以托付,在肚子里搜肝刮肠地想,终于想起一门七杆子打得着的亲戚,那是母亲叔伯妹妹的儿子,在牛栏乡政府任副乡长。在他眼里,乡长就是百姓眼里最大的官儿。想到几十年都不曾走动过的姨表哥,他就像落进大海的人,突然看到飘过来一块救命木板一样,他始终想牢牢地抓住他。所以他就每天不间断地给他家送牛奶,想有一天会打动姨表哥。

孙留祥长长地叹口气,他伸出纤细的手指,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个装过火勺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有半袋旱烟束子和一个打火机一沓卷烟纸,他沾点唾沫,卷一根旱烟点上,烘烘潮气。孙留祥是个爱干净的人,他的胡须刮得很干净,脸也在山上的泉水里洗得清爽,他的衣服被树枝刮坏,耷拉下的衣服碎片像半截狗舌头一样在风里忽闪。缝缝补补的活儿本来是女人做的,孙留祥不是没有女人,可是他的女人就跟摆设一样,不但不能为他操持家务,连她的吃喝拉撒都要他来照顾。孙留祥从不觉得有了兰子自己有多苦,他感激兰子给他添了个新生命。新生命的诞生使他感到活着有了奔头。

兰子是他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在家门口苞米垛子边捡到的。那时,兰子被冻得直流清鼻涕,薄薄的棉袄已经失去御寒的功能。脸孔没有一丝血色,她坐在盖着霜的苞米秸上,脚旁的布包里有两穗冻得梆硬的玉米。她嘤嘤的哭泣声吸引孙留祥走过来。孙留祥四处望,远处大山被铺天盖地的雪掩藏,近处除了一头黄牛披着一身白雪在低头啃着草根以外,再没有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孙留祥问兰子家是哪的,兰子偶尔发出的声音,竟然和孙留祥的问话离谱得出奇。孙留祥凭着兰子含混的发音,听出她不是本地的。孙留祥知道,这么寒冷的冬天,兰子会被冻死的,他把兰子的鞋子提好,把她带回家。在灶膛边,慢慢把她身子烘热。

大雪过后,没人来找兰子,要是孙留祥不收留她,兰子将无处栖身。邻居建议他把兰子娶了,给他添个一男半女的。孙留祥坚决不干,他说自己打光棍几十年了,早先说媒给他的女人没有一个是智障的。要不是自己家庭成分不好,早该成家过日子呢。邻居们劝说孙留祥,也不能老是这么。如果他不收留这个女人,她就会被冻死和饿死,那样孙留祥的罪过可就大了。孙留祥不想娶兰子,就把她送到乡敬老院,谁知兰子只在那里住了一天,就又跑回孙留祥的家。孙留祥认命,就把兰子娶了。

孙留祥扔掉烟蒂,思考明天表哥的鲜奶怎么送?就这么不送了?那儿子的事不就泡汤了吗?无论如何,自己就是去买,也不能让表哥的奶断了顿。明早,去鞑子屯买牛奶送过去。想好办法,他起身,望向南边起伏的大山。儿子就在山外边读书,他家没有安装电话,也没给儿子买手机,儿子有事就往潘村主任家打电话。孙留祥每次都宽慰儿子,家里卖牛奶,他还打了份工,用钱就打电话。

孙留祥收回目光,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搓搓手掌,憋口气,忽然记起昨天晚上电视里唱的那首歌,就吼:“这里的山路十八个弯呀,这里的水路九连个环啊……十八个弯、十八个弯啊……”歌声断断续续地飘,他被自己久违的歌声吓了一跳,望望周围,才想起这面山高,别人嫌累不愿意上来,只有他不怕,只要挣到钱他不怕山高路远。

他的歌喉蛮好的,当年他跟着村里的秧歌队踩过高跷、唱过地方戏,那是为了混个媳妇。有好多年他不曾唱歌,也不曾发自内心爽朗地笑过,不知道是什么剥夺了他的笑声和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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