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的断指
2019-10-08麦登奎
麦登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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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气候有点反常,这点六爷也早看出来了。冬至过后,一直阴雨不定,气温始终在较低水平线徘徊,好在过年那两天阳光冲破昏暗的云层投射了下来。可好景不长,紧接着又是十几天的连绵细雨。整个村子到处都弥漫着潮湿的空气,公狗被拴在家中,甘蔗运不出去,人们的心情也跟着烦闷不安。
六爷姓马不姓六,也并非排行老六,全名就叫马六。因他早年当过生产队大队长,后来又连任了两届村委干部,在村中颇有些威望,人们习惯唤他一声“六爷”。
白天天空一直阴沉沉,到了半夜,就唰唰下起了雨,还伴着颗粒大小不一的冰雹。不多久,“轰隆”一声雷响,将六爷从梦中惊醒。他想起了《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的记载:“惊蛰,二月节。《夏小正》曰正月启。蛰,言发蛰也。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可他又觉得好像还没到惊蛰,他嘴中一边念叨着,一边摸索着起床。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六爷又添了一件外套,他伸手去摁开关,却发现电灯没有亮。他想起应该是白天风太大,估计吹倒电线杆什么的,供电所暂时停止了供电。他颤抖的手慢慢从口袋中摸出打火机,点起了桌子上的蜡烛。为了证明自己还不至于糊涂到忘了节气,六爷又走过去翻了翻墙上的挂历,一数确实还有好多天才到惊蛰。
六爷虽然现年才六十有三,但他感觉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尤其是到了冬天,他害怕寒冷,也害怕孤单。自十年前,妻子因病去世后,他就一直一个人过,一个人缝补,一个人说话,一个人捡柴和生火,一个人面对恐惧。
他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可是女儿早年已远嫁北方,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儿子成家后,夫妻俩两年内相继生下两个大胖小子,为他的晚年平添了几分欢乐。可人生的曲折离奇,似乎从六爷脸上像树皮一样粗糙的皱纹就能看出几分。
儿子儿媳在两个孙子分别长到两岁和三岁后,就开始背井离乡到外地打工,可不幸的是,在三年前的一起安全生产事故中,夫妻俩双双遇难,六爷差点哭瞎了双眼。他历尽千辛万苦才将他们的尸骨从千里之外运送回来,埋葬在村西头的一处山脚下。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其中的痛楚心酸六爷最清楚。村里人目睹了六爷一夜之间花白头发变成了白发,他每天一有空就跑到新坟前痛哭抹泪。村里人好说歹说,劝他“要保重身体,家里还有两个孙子等着去照顾”,六爷才硬撑了过来。
他拿着蜡烛慢慢走向孙子的房间,两个小家伙白白净净,脸颊圆嘟嘟的,可招人稀罕哩!此时他们紧紧靠在一起,睡得正酣。大的叫珩山,即将满八岁,小的叫珩水,比哥哥小一岁。“珩”意为佩玉上面的横玉,长辈们希望两个孩子像横玉一样洁白无瑕,寄托了他们的美好愿望。
六爷看到两个孙子,不由得又想起了儿子儿媳。想到孙子们年幼就失去双亲,既为自己更为他们感到痛心。六爷小时候虽然日子比较艰苦,但难受了委屈了至少还有爸妈温暖的怀抱可以去钻,可他们就没有这样的福分。欣慰的是,两个孙子从小就比较乖巧听话,尤其是珩山不仅学习成绩好,还懂得为他分担不少家务,放牛、洗菜什么事他都幫着做。珩山这孩子心地还特别善良,谁家的菜地走进了鸡鸭,他都帮忙给赶出来;谁家的衣服被风刮走落地,他都顺手帮忙捡起;谁家的孩子功课落后,他也尽心辅导。人们见了他,免不了产生恻隐之心:“唉,小小年纪就没有了爹妈,这孩子真是命苦!”
珩山小时候体弱多病,根据当地风俗习惯,六爷就把他“寄”给醉酒河上游的一口泉眼,认它做“寄妈”。逢年过节,六爷就会带着珩山到“寄妈”那里上香祭拜,并舀几口水回来给他喝。
六爷对两个孙子疼爱有加,在他的悉心照顾下,珩山身体也越来越好。他跟村里面的人聊天时,经常夸两个孙子说:“他们一个是我的左手,一个是我的右手!”
三年时间犹如白驹过隙,六爷的伤痛如今慢慢被抚平。此时,他盯着两个兄弟许久,看到他们快乐地成长,也就看到了希望。他会心地笑了起来:“这两个兔崽子!”
他一手拿着蜡烛,一手给他们盖好被子。不止今晚,六爷几乎每个晚上都要起来好几回,他知道两个孙子睡觉踢被子,一醒来就过来给他们重新盖上。他盖好后慢慢走出去,轻轻合上门。
一阵风袭来,六爷咳嗽了几声。连绵不绝的阴雨天气,他的风湿病和关节炎又犯了,全身酸痛,又好似身上有千万只蚂蚁在咬。他不知吃了多少药,内服的、外用的、中药的、西药的全都试了个遍,可效果并不乐观。
六爷回到他的房间,坐到床沿边,慢慢打开酒壶。酒壶里面用酒泡的是一条四五斤重的眼镜蛇。在豆腐村,人们习惯将眼镜蛇叫做过山风。过山风是一种剧毒蛇,它被激怒时,颈部两侧会膨胀,能蹿起数米高,又因它爬过山间时经常发出“呼呼”声,因此得名。一年前六爷上山砍柴时这条蛇突然从脚边蹿出,差点把他给咬伤。他快速闪到一边,又将头上的草帽丢过去分散蛇的注意力,接着手上的木棍一按,就压住它的七寸,把它给制服抓了回来。六爷将过山风和一些中草药泡在十几斤五十多度的米酒里面,据村中老人口口相传说,过山风泡酒喝能出奇效,可以“祛风湿,壮筋骨”。上个月他开始试喝,似乎尝到了点疗效。他倒了半碗酒,一口一口慢慢喝起来,自言自语说:“我这一把老骨头了,死倒不足惜,只是担心两个孙子没人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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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微亮的时候,六爷家的公鸡刚好鸣叫第三遍,他就掀开被子起床了。早睡早起是他保持了多年的习惯。
他家门前有一口井,还是他父辈那时挖的。据说挖了十多天,都挖通了地下河。桂中这一带,大部分都是喀斯特地貌,挖井挖到地下河也就见怪不怪了。因此这井水特别清澈甘甜,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几乎全村的人都到这里挑水喝。水井先是用水桶打水再利用绳子提上来,后来安装了摇水泵,手动变半自动。虽然现在自来水早已经引进农村的家家户户,但是六爷还是习惯喝自家的井水。
他打好了水又开始劈柴,张罗着给孙子做早饭。这时,村里的田三七来了。三七跟六爷差不多一样的年纪,不过他的身体看起来要结实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