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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米果

2019-10-08马悦

民族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小东红红母亲

马悦

1

米果就放在窗台的一角,有窗帘遮挡着,好在也是深秋,阳光不怎么强烈。夜晚到来时,他怕秋蚊子叮咬,或是其他飞虫驻足,用一张纸盖着。也不全是那样的,夜晚的气温下降,处于一种怜悯抑或是不让自己的目光在无意间扫到它,是一种遮掩也不为过。越是这样,心里越是放不下它,好似那里有一双眼睛总在捕捉他的影子,无论走到哪儿,都在身后跟随。

瞌睡本来就少,躺在床上就跟躺在干硬的铁板上,极不舒服,翻来覆去睡不着。以前没有这毛病,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这几年过去了,睡眠始终是他犯愁的一件事。好似从那件事之后自己的内心变得异常脆弱,稍微有点不顺心的事就无法合眼,一丁点的响动就会引起诸多的思绪来,无法排除也无法释怀。最初到这里上班,人生地不熟业务不熟练,给自己带来很多的不便。

现在,这份工作已经轻车熟路,也养成了他高度警惕的习惯。周围稍微有响动就得爬起来,拿上手电筒从一楼巡查到六楼。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对他都不容易,到三楼就已经开始气喘了。这不是年龄的缘故,是身体,体虚呗。有时候还真的对自己很气愤的,觉得自己总是在犯贱,对自己不够客气和友好。从这幢楼里,每一天走出去走进来的人都跟他客气着,微笑地点头,微笑地招手。就是自己对自己不够好!有些人喜欢在机关里加班,也有进来办公室拿东西的,说一会儿就走,实则不然,半个小时或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仍不见人下来,得有十足的耐心等。饿着肚子等待其实很麻烦的,体内有一双拳头在捣鼓,发出沉闷的声响,似老人不满意的呻吟。忍耐就是这样练出来的。某天,他躺在靠窗户的椅子里,两只脚抬起来,架在桌子上,摇晃着,有听歌的想法,就把手机打开,是早先下载的QQ音乐,心情跟着歌声飞翔。这种飞翔的感觉久久地在心头萦绕不那么容易消散。那些日子,总有充足的阳光从窗户爬进来,整个房间都被打亮了。也就在那样的心绪里,他和红红在QQ上认识的。谁先加的谁两人都说不清。

严格地说,门卫相当于部队里哨岗的位置,有专门的工作服、帽子和枪。区别在于他肩膀上不扛枪而是握在手中。那是一把超大号的手电筒。他自认为那是一把光荣的枪,握着它安全,感觉就不一样,很威武,也助长了胆量。机关有一条潜规则,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能说,烂在肚子里。习惯真的有时候是很残酷的。他现在看到什么都不说。这也是这么些年来,他能在机关单位当门卫不被辞退的原因。

原本他对这份工作是蛮自信的,在红红问起的时候,他却有些难以启齿,没有勇气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更没有把所在单位告诉她,他担心红红嫌弃。嫂子就很鄙视他的工作,谋到这份工作时他该有多高兴啊!一连几天走路都轻飘飘的。母亲也是一脸的自豪,谁想正在给一岁孩子喂奶的嫂子用鼻子一笑,那有啥呀,不就是个看门的吗?在咱村子看门不用人……后面的话嫂子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后面是一句啥话,小东很受打击,也很受伤。从此,小东就没有勇气告诉别人了。离开的晌午,小东和母亲走出村巷,在村头遇到了几个大人,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小东,觉得今天的小东跟往日很不一样,忍不住要问问,母亲说,我家小东去城里上班呢!啊,小东在城里有工作了?小东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就想尽快离开村庄。班车在村头的大路旁停下来,小东和母亲上车后,车缓缓离开村子。随着村子的缓缓后移,车窗外的村庄渐渐远去了,小东的鼻子一酸,一股酸水同时在心里翻腾着,他抑制不住自己,将脸别过去。那一刻,他的脸紧紧贴着窗户向外望着——村子里的房屋,村子里的树,村子里的玩伴,还有村子里每晚汪汪叫的土狗。原来,他是留恋这里的,很留恋。不过——再见了……

在当时,好在红红没有深入问下去,他能在城里上班,多么令人羡慕,尤其小东是这样的一个小东,更是不简单!两人第二次见面是在葡萄种植园。是红红的提议,要换个地方吧。距离镇子不是很远。红红说她喜欢葡萄园。葡萄成长的过程特别有意思:发芽、长叶子、开花,是米粒大淡黄色小花;随着季节的变化,结果,一串串的,青绿色的小穗穗,然后慢慢长大,由青变紫变黑,到成熟时颗粒变软,散发着香气,到那时就可品用,尽情朵颐了。她要把葡萄成长的每一个环节都记在心里头,绣在布子上。红红在镇子上学刺绣时是政府免费培训的。她在镇子上学刺绣,所以,就在镇子上租了一间房子,不打算回去了。红红不想回去还有另一个原因她没有告诉小东。红红问小东,会种葡萄吗?小东有些茫然地摇摇头,他说他们那个村子种枸杞、麦子、玉米,但不种葡萄。红红有些遗憾地瞅瞅小东,想说啥有止住了。小东觉得红红文化水平很高,于是就让红红讲讲,红红白皙的面庞浮现出一种自信,她清清嗓子说,农历三月下旬,也就是春天的时节,葡萄园的负责人,村里人都叫他园长,园长便召集村里人开始放条、绑条、施肥、灌溉、上架、打药、抹芽、采摘、施肥、修剪、灌溉、埋条……这些程序按照季节分步进行,从放条的那一天起,就不要想着睡觉了,每人每一天的收入根据技术和干活多少计分,一天至少能挣八十元。小东急忙问红红怎么不在葡萄园打工,非要跑镇子上来?这话把红红给问住了。此时正值初夏,没熟的葡萄挂在稠密的叶片下,看着一串串小小的颗粒状的葡萄,红红突然想起了一个句子来,她自己脸先红了。

一旦到了夜晚從一楼到六楼,空无一人。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越来越害怕寂静。在寻查一番没有发现问题时,小东回到房间关闭手电筒,人和物体都淹没在灰暗里,寂静如潮水一样覆盖了整栋楼。窗户外不时飘来城市的混响,夜已深,人们在忙碌啥?

没有人替他回答。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耳边的声音消淡了,寂静的夜晚,空气有些黏稠,呼吸不畅。好久好久了,小东都是这样的感觉,五年前的那个晚上,露宿野外的小东,感到的就是这样的空气。夜被忧伤包裹着,深邃的苍穹下,星星的眼睛湿漉漉的,他不知道此刻的红红睡了没,是不是想着他?没有人回答他。他在心里坚定地回答着自己,一定想。距离红红带他去的葡萄园足有几百公里远,此刻,他觉得就在他俩一起待过的那座园子里,头顶的叶片、园子里弥漫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葡萄肥大油绿的叶子被夜露浸透,低垂着,一动不动,似有万般的伤心。

靠东的方向传来一声长鸣,紧跟着是轰隆隆的声响,不一会儿便是咔咔咔的摩擦声。这些声音仿佛从小东身体的某处发出来的,带着剧烈的震颤,使得他四肢冰凉,心脏碎裂。

夜将火车的鸣叫无限放大,他不敢往远处的地方看,钻进葡萄架下,期盼天明。

2

深秋的夜比白天的日子长,下班在六点钟。偶尔,有人吃过晚饭来单位加班,一般走的话都在十点钟以后。这样的话小东就不能出去,即便是出去也不能走得太远。要等。他小小的身影被玻璃窗隔在后面,脑袋从窗口探出来,向着楼层的方向观望,看不见身影也听不见脚步声,重新缩回脑袋感觉也没什么不好,脸上印着感恩的笑。桌子上有过期的变硬了的饼子、乌江榨菜,还有一包绿大豆,皮儿已经脱落。

有些刚刚考进机关单位的公务员小年轻,他们都不在楼上住,街上租房子,住公寓楼。大院里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亮犹如沉沉入睡的老者,前厅的灯光也亮着,静静的亮光,内外迎合,营造出些许的暖意来。小东的身影出现在前厅,手里提着水桶、拖布、抹布。前厅是一幢楼的门面,每一天从这里走出去的走进来的首先感受到的是扑面而来的清新和干净;在一天形形色色的走动里,前厅印着各种脚印也带来不同的气息和灰尘,飞扬的灰尘落满各个角落,四处就不亮堂。等待下班的人走后,他得打扫。十点钟,楼上加班的这个时候下来了,整幢楼回响着。楼房的特点是能聚音也能扩音。那位加班者友好地点头,玻璃门 “咔”一声关上了。这时,饥饿再一次地苏醒。大街上的饭馆大都打烊了,他是不能走远的,在附近的饭馆里吃上一碗拉面,急匆匆往回赶。楼下还真的站着一个,开玩笑说,小东约会去了?让我好等啊……一串清脆的高跟鞋声消失在楼上。

事实上,在小东来说,楼里有个人陪伴远比吃饭重要,他希望有个人能够加班很晚,那样的话,也许,他不会因孤寂而失眠。躺在床上的他会感受到楼上人呼出的气息、拿水杯子的响声,甚至敲击键盘的声音,这些声音如溪流的细碎,从不同的楼层向他漫过来。前厅的门是反锁着的。一阵敲击声响起,玻璃窗外站着一个调皮的面庞,“嗨,请开门啦!”小年轻的马尾一甩远去了,他的睡意也远去了。

一个细微的声音从体内生发,这令他不安,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是生命深层的退化声。最显著的是头发的变白。原来,发丝的变白也是有声的。

按理年龄并算不大,也不该是这么频繁滋生白发的时候,满打满算今年才四十岁。在身边的母亲已经睡着了,借着窗外的微光,能看清六十六岁的母亲已是满头白发。这样下去,他担心自己不到五十岁就会跟母亲一样。母亲很少问小东的白发,就像他不敢轻易地问母亲的白发。

从何时开始,他才留意母亲的头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有着一头油亮的头发,白天下田,她将头发用毛巾包裹起来,到了晚上,散开发丝放在清水里。清洗完,坐在镜子前的母亲,一下一下,精心地梳理。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哪来的心劲?母亲说是你们。这个你们指的是哥哥姐姐。要强的母亲把哥哥姐姐一手带大,并各自成家,挨到小东,就不怎么顺利。手机被哥哥砸碎的那个晚上,小东伤心欲绝,爬上场院的杏树,整整一天没吃没喝。阳光吸干了他的水分,风同样吸干了他的水分,小东嘴皮干裂,嗓子沙哑。半夜,天空出现了一个月牙,清凉的风里,村子里的土狗叫个不停。

小东,下来,快下来吧……

后半夜,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声音,小东看到了树下的影子,确切地说他看到了一个灰白的脑袋,在月光下,那灰白有点诡异。母亲又叫了一声,她就靠在树根下。小东知道,假如他从树上不下来,母亲会那样坐上一夜。

原先,伸手摸摸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还是蛮欣慰的,他对自己还是满怀着期待。有时候,从田间回来,回味着那些鄙视的目光,母亲在叫他吃饭他是多么地厌烦。哥哥和姐姐都吃同样的五谷,他们在他眼前一天一个模样,所有的衣服、鞋子都比自己的大好多。还有村子里那些跟自己同岁的玩伴。三十岁的小东,他的个头还是一米二的时候,他问母亲,什么叫侏儒?母亲微笑地回答,儿子你不是侏儒,真正的侏儒一米都不到,你都一米二了呀!

这幢楼有几个单位,工会、科协、司法局、妇联和信访局。都是政府机构里不可或缺的部门。还是八年前,母亲的一个远房外甥在这幢楼上上班。那个远房外甥跟母亲说,让小东好好干,他自己能养活自己,说不上也能自己给自己成个家。那个远房外甥也就是小东的姑舅哥早已升到省里去了,他依旧在这里当门卫。每一届领导来这里上班,首先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总在楼上楼下忙碌,觉得小东是勤快人,也是需要关照的人。

门房的玻璃窗口有一张桌子,高低和窗臺一样,每一天邮递员从大门口进来,将各单位的报纸、杂志、信件、快递之类都放在桌子上,每一天从门口进来出去的都不忘到桌子前看看有没有自己的邮件。这个时候,他们会抬头看看玻璃窗内的小东,有些重要的信件、快递、汇款单都放在小东房间里。

一个月里,母亲在他这里是要住上一两周的。在小东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在几个儿女当中,母亲为他倾注得最多,九岁时母亲就发现小东的不一样来,和其他四个孩子相比,小东的个头几乎是安分不动,穿什么衣服头年和第二年没有多大变化。确切地说变化还是有,就是那种变化过于缓慢了,和村子里一群同龄孩子相比小东就矮出一截,那些玩伴都喊他是侏儒。

三十二岁那一年, 说不清楚母亲用怎么样的哀求打动了当局长的远房外甥,为小东开启了进城的道路。那个初夏的晌午,小东带着他的行囊离开村庄,这些年,所有的鄙视被滚动的车轮碾碎。

其实,在老家的小东,算得上是勤快的,哥哥姐姐还有嫂子始终认为他干不了重活,小东的任务是给田里送茶水、送干粮、送牲口的套绳、笼头。身上背着农具,原野的风吹拂着他,小东的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听小鸟的叽叽喳喳,远处牲口的叫声,他能从它们的叫声里听出友好与善意。

3

第一个月工资还没有发,小东给自己就制定了计划。小东想,还是那个眼光可称得上独到的表哥比较了解他的,他非得用自己的双手开拓一条光明大道,绝不会向哥哥姐姐张口要一分钱。母亲很少花小东的钱,母亲的钱是哥哥姐姐给的。母亲将积攒下来的钱背地里给小东,并安顿道,把钱仔细着花,都老大不小了,得找个对象来着。母亲从来不敢跟小东比这样的例子:看看你哥哥,还有你姐姐像你这个年龄孩子都多大了。母亲还是懂小东的。有一点,母亲想错了。城市里的姑娘满大街,有哪一个会看上小东?即使小东为人忠厚,心地善良,又有何用?工作的第三年,小东买了一部新手机,是工作需要,单位联系小东方便。起初的新鲜感是上QQ。加了好多的QQ好友。一个下午,一个叫“花好月圆”的闯入了小东的生活。

网上聊了两个月时间,小东才知道“花好月圆”名叫红红。红红提出见面的要求,小东为难地说,单位不给请假。可是红红很执着,小东才把红红约见的事告诉母亲。母亲好高兴啊,说她就知道小东能找到一个好姑娘。小东说,担心人家姑娘看不上。母亲说,小东一点都不矮。那几天,母亲替小东值班,小東去了红红所在的镇子。事先说好的,红红穿粉红衣服,留着一对长辫子,辫子上扎个蝴蝶结。地点是镇子西街阳阳超市门口。

按照红红的描述,她的个头不是很高。在西街,小东没有看到矮个头的姑娘,倒是有一个穿着粉红色衣服的姑娘,一双长辫子,在她的面前摆着鞋垫和各种刺绣品绣,她的个头足有一米六八。小东的目光从摊位移开了,他继续寻找着。这时,一个声音飘荡在小东的耳畔——卖鞋垫了,一双五元,真正的手工刺绣,除汗,防臭,快来买啊……小东的目光再次投向高个姑娘。这次,小东吃惊地张大嘴巴,半天才喊了一声,红红。姑娘听到了,她抬头望着小东,吃惊地张大嘴巴。良久,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小东。小东迟疑地应一声,并不想走过去。那是他长这么大经历的最大的尴尬,脖子都红了。红红好像缓过气来了,她向小东扬扬手。

爱情就这样神秘,在这个世界上谁能解释清爱一个人的理由?红红长相的确把小东吓着了,她高挑,皮肤白皙,一对长辫子宛如神来之笔,一双眼睛清澈得如一汪水,嘴巴不小,却红润如朱,尤其是她的牙齿,洁白似玉。小东喘着气走近了红红。红红的摊位更是色彩斑斓:云朵、小狗、小猫、河流、竹子、叶片、大小不一的葡萄……它们互相照应又互相衬托,如游荡在云朵和河流之间,生动鲜活,透着炫目的光泽。那不是手工刺绣,仿佛那些动物、植物挣脱大自然的束缚纷纷飞落在红红的摊位上。那一刻,小东的心怦怦直跳,在母亲那里获取的自信哗啦一声摔成一摊鸡粪。他却从红红的眼神里看到了一样东西:柔情。

第三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已经不重要了。小东知道红红家住在距离镇子几百公里外的乡村,是生态移民搬迁村——杨柳村。政府出台了各种扶贫政策,鼓励农民走出去学习各门技术。红红喜欢刺绣。

探问女方有何要求,红红说,有房子,有一份干头,不求长相和个头。那晚,他跟红红交代自己有一套廉租楼,是六十平方米,一年的租金才几百块钱,等于白住公家的房子。就是现在没有装修,呵呵……

镇子在小东的眼里非常大了,街道四通八达。长长的街道,两个人手牵着手。路人投来新奇的目光,大概,在这个世间,很少见得有这样的一对恋人吧!他们走啊走,小东气喘吁吁,却心花怒放,总嫌街道不够长,时间似流水,没有走够,没有牵够,天空已没了太阳的影子。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灯光营造出如水的乳黄。那个夜晚,小东送红红回到出租屋,在那张不大的床上,红红说,她到这儿才一年,从未走过这么长的路。

也就从那个晚上开始,红红对小东特别的依赖。夜的帷幕徐徐拉开,在餐桌前,红红主动问小东想吃啥她买单。在城市工作的小东哪能让。他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谱,一一点着,一边的服务员按着自己的嘴巴尽量不笑出声。红红盯着小东,半晌说道:小东,我愿意和你一起生活。小东好像早就料到红红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异常的平静,用一种大哥哥的口吻说,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一辈子的事情呢,急不得。红红紧张了,怎么,你不愿意?小东毕竟是三十几的男人了,他哪里有红红那么沉不住气,半天不说话,用一根吸管替红红搅拌柠檬,踩着凳子递过去,说,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考虑的?

现在小东想,当时听到红红那句话,他的心都快蹦出来了,他为何不告诉红红他已经爱上她了,一万个爱!当时提说她的父母干啥?自己还故作镇定地伺候红红吃喝,红红说完那句话,他说,我也跟母亲商量商量吧……就是那句话好像提醒了红红,她明白事理似的点点头。在小东看来,只要红红情愿,她的父母亲不会不同意。细想想,小东还是个童男子呢。

在车站,红红哭了,说她回去给父母打个招呼,小东等我消息。

小东信心百倍地等着红红的消息。红红那边却消息全无,手机总是关机。后来才知道,红红回去就病了。红红在三个月以后才告诉他得病的事情。红红说并不是病,她怀孕了。这边的小东以为听错了,红红重新说了一遍,小东愣了十秒钟,然后说,我马上过去。

4

原来的米果有五个,那次,小东接过郭小倩递过来的塑料袋,激动得忘乎所以,一口吃掉了四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留下了一个。去掉塑料袋米果呈现橙红的颜色,他将它拿到鼻子底下闻闻。

郭小倩刚来时,他还是把她归类于公务员的群体。刚开始是很难界定的,从她的衣着打扮看,有些特别。那是夏天的一个中午,一阵滑轮的滚动声里,前厅门被推开了,一个个头高挑的女人走进来,她的穿着确切地说太随意了,宽松的淡绿色的裙子长长地拖到小腿以下,裙摆处露出底衬的白边,快扫到脚面了,脚上穿的是绣花的布鞋,像乡村女人手工做的绣花布鞋,而脖子上围着一条深绿色的丝巾。三十岁左右,发丝长而飘逸,那种淡淡的染色浮动在发丝间泛出动感的光泽,一副墨镜遮挡着她的眼睛,衬托得她皮肤很白。女人高扬着头,目不斜视,向着楼上走去。

从此,小东有了一个新邻居。

女人住在六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她不出去住公寓,也不怎么喜欢吃饭,很宅的一个人。刚开始的时候,小东还特意留心她会和其他的人一起走出去,时间长了,才发现女人很少出门,除了前厅里的亮光,到处一片漆黑。这个时候,小东走出前厅,来到院子里,仰起头他看到从六楼的某个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灯光的橙黄从上面泄下来,劈开黑暗的一角。有好几次小东走近那亮光里,久久地站着。他多么希望那位有点特别的女人走近窗前,向他站着的方向看上一眼,说不一定,他会问她,怎么不吃饭呀?

六楼静悄悄的,假如没有那束亮光,会感到楼里面不会有任何人的存在。在餐厅里吃饭的小东,眼前会闪现一个人的身影,他就向服务员要了一盒饭带着往回走,走进大院里,就有一道亮亮的光束,它充满暖意地从六楼的窗户里照射下来。不能轻易地上前去敲门,站在六楼的楼梯口让呼吸顺畅了,然后,放慢脚步走过去。门是虚掩着的,透出一点灯光,他从灯光里捕捉到一个晃动的影子,就紧张,一时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第三周以后的一个晚上,他的怀里依旧抱着一个饭盒,饭盒里的米饭和牛肉的香味散发出来。他站在门口,依然是那样的紧张。这个时候门开了,女人是要出去的样子,她一惊,你怎么在这里?小东心跳加快,一时无法回答,他踌躇着。女人明白了。谢谢啊,你自己吃吧,我出去一下。到一楼,女人回头跟他说,不要锁门哈,我一会儿就回来。更多的时候,楼上的人都下班了,女人走下楼来,她来到楼前的园子里散步。看不见她吃东西,时而仰起头,久久地看着那高耸的树冠,她的神情迷离,谁也不懂此刻的她在想什么。不大工夫女人有点疲倦的样子,她坐在园子里的椅子上,款款地抬起胳膊,缕缕发丝飘散开来,无声的晚风里,似乎有样东西需要女人去承接。

她失恋了吗?

在前厅里干活的小东,望着她,她的侧影让小东想起了一个人。他觉得红红要是在的话,也会像女人那样款款地坐在那里,干活的小东舍不得去打扰她。可惜红红不在了,在他的生命里红红是第一个女人,是他的唯一。在短暂的相识中,红红留给他很多的回味,他们的那个夜晚,五月的葡萄园……每一个去处。那次接完电话,他风尘仆仆地赶到红红那里,遇到的是红红父亲。拄着双拐的刘金万用愤怒的眼神盯着小东,红红的母亲,面容臃肿,眯缝着眼睛,一串涎水挂在下巴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他们没让红红见小东,回绝道,我们已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人家王元有车有房,还出三十万的彩礼。福分来了拿脚踢,我瓜奶奶还偷偷地跑掉了,正发愁哪里去找她,她倒回来了!小东是勇敢的小东,他说,他爱红红,他会让红红幸福。红红的父亲用一根拐子指着小东说,那就拿来五十万块钱吧,你可以把红红娶走。小东答应了,但是,红红他没有见到。他走出房门,在野外的葡萄架下待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鼓足勇气再一次敲开了红红家的门,见红红面色苍白地坐在凳子上。小东喊了一声,红红——

红红哀怨地望着他。小东说,给我时间我回去找钱,保护好身体。没等红红说话,刘金万说话了,废话少说,快去拿钱!

小东没有找上钱,他的哥哥、姐姐、嫂子为小东的举动吃惊万分,他们说,小东你傻呀,五十万啊,一家人不吃不喝得挣一辈子……那个姑娘怀孕你也信?小东说,红红是个好姑娘,她不会欺骗我的!哥哥一看小东无可救药,把小东的手机砸了,给了他一个大嘴巴,让小东清醒清醒。

钱没有找上,红红那边他又放不下,红红那张苍白的脸老在眼前晃动。一天他跟母亲说,要去找红红,不管怎么说要把孩子留下来,钱他会想办法。母亲哪能阻挡住小东。一路上小东想着各种对付红红父母的话。不放心的话,可以打个欠条。小东甚至想到给红红的父母下跪。他哪里想到,等待他的是更大的打击。他坐了一天的车,赶到红红家已经黄昏,那座他熟悉的院落出现了,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以以往的勇气,他想,红红只要见到他,他会把事情当着她的面处理好,绝对不让红红受委屈。他没有见到红红,见到的是红红的父母,他问红红在哪里,他有话要跟红红说。谁料,红红父亲说,红红死了。小东追问道,她是怎么死的?车撞死的,跳楼摔死的,你给我滚,是你害了我女儿……红红的父亲抡起拐子向小东砸过去……小东像一条癞皮狗一样被赶了出来。很远了,还能听见红红父亲粗暴的咒骂声,狗东西,再来打折腿!以至过去了那么长时间,那歇斯底里的咒骂,那根飞旋的拐子带着飕飕的风声深深刻在小东的脑海里。他在镇子上找过红红,阳阳超市门前没有她的身影,出租屋已经住上了别人。

打那个号码,已经是停机,后来变成了空号。QQ上寻找“花好月圆”,结果出现了一群“花好月圆”,实在记不得红红的头像了,一个一个问过去,却都商量好了似的保持沉默,要不反问一句,红红是谁?

红红就这样从小东的世界里消失了。

5

后来小东又去了两趟杨柳村。

杨柳村的人们清楚地记得,那个无月的夜晚,他们听见刘金万的半脑子女人母狼一样的哀号。从此,叫红红的姑娘在村子里再没有出现过。想必那个姑娘真的出事了。

小东的失眠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夜晚,睡不着的时候,他推测着红红的种种死法,一列火车呼啸着从一座山洞里钻出来,浓黑的烟雾中,红红站在车头的不远处,她表情冷漠地等待一场惊魂的死亡,周围没有一个人,所以注定她就在那一瞬间结束自己。也许那一会儿她后悔了,会大声呼救,小东,小东,你在哪里?快来救我。她的呼救被冲面而来的火车淹没了,随后,是血肉模糊……选择跳楼也不是没有可能,在父母亲的训斥下,让红红去堕胎,可是红红死活不肯,还和父母亲顶嘴,一气之下,父亲或者母亲就将她赶出家门。走投无路的红红来到了一幢废弃的建筑顶上,巨大的绝望助长了她的勇敢,她像一只鸟雀那样将自己打开,趁着夜色,向着一个方向飞去……

都怪自己无能。

在不多的汇款单里,小东知道了一个叫郭小倩的女人。那是中午一点钟的样子,女人走进大厅直接到窗口,敲敲,有我的汇款单没?小东刚刚迷糊,懵懂中,他问女人叫啥名字?郭小倩。汇款单上标注的是一家杂志社的地址,落款处是郭小倩的名字和她所在单位地址。郭小倩在司法局上班,业余写诗歌。女人接过小东递给的汇款单报以微笑,一边愉快地上楼去。

一天,郭小倩突然邀请小东陪她到秦渠边走走。小东受宠若惊,慌忙点头。

秦渠,小东以前来过。这是一条横贯市区的河流,河水滔滔翻滚,浑浊不清。是黄河水。渠口在青铜峡水电站处。冬天的时候,地处秦渠上游的水电站闸门关闭,秦渠干涸,渠底堆积着石头、瓦块、塑料袋、残枝败叶、动物的尸体以及破旧的衣物。两边的树木光秃秃的,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晨练的人们呼着白气,沿着渠边跑步。春天来临,天气变暖,开闸放水。黄河的水像千万头狮子带着浩大的响动冲向秦渠。放水的那一天,人们都要来看的,他们看头水的气势。那些堆积物瞬间消失,得到灌溉的田园瞬间变绿。

失去红红那会儿,晚饭后,小东走出大楼,他一个人来到秦渠边,他会碰见很多人,不同年龄,男女老少,却一个都不认识,没有人会停下来跟他打招呼。秦渠两边的防护栏好像是石头砌成的,有镂空的花纹。小东是无心欣赏那些,他双手抓在护栏上,面对河水发呆。有时候,会有一个念头突然生发,针刺一般猛扎他一下,惊得他一个激灵。事实上有多么的简单,只要一个动作一了百了。可此時,总有一个白发苍苍的面容浮现,在翻滚的波浪间不十分明晰,隐隐约约显现出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他向前探探身子,一切都隐没了。抓着护栏的手异常的冰凉,倍感困倦,失眠使他眼眶深陷。

多么希望有人能停下脚步跟他说说话,倾诉一下内心的痛苦。

秦渠旁边的垂柳下,有三个人并肩坐着,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声音,单从表情看,是那样的投缘、开心。他打算走过去,带着一脸卑微的笑。大概他的笑过于卑微,刚刚走近两步,三个人起身走开了。小东望着他们的背影,站了很久。他不知道哪点冒犯了他们。

重新回到护栏边,看着河水,听着水声,黄昏的余晖散尽了。散步的人越来越少,四周冷清下来。这时,秦渠周围的灯亮了,灯光与暮色交融,河水变得更加浑浊不清。

将近九点钟,小东回到单位。远远的,看到母亲用拖布拖地,玻璃门内佝偻那个身影一晃一晃,宛如在水中……

母亲看到小东进来了,冲他微笑着,抬高身子,捋了一下头发说,饭后锻炼锻炼对身体有好处。望着母亲开心的样子,小东走上前去接过她手里的拖布。

再以后,只要站在秦渠边,那个念头就不自觉地冒出来,那一刻,小东倍感轻松,似乎离天堂不远。他庆幸有这么一条河,能承载他的痛苦,一跃便与浪涛拥抱,他甚至能感觉得到河水的微凉,河水在呼唤着他,一声一声,小东,下来,快下来吧……而那个声音总是与另一个声音重合……

五年以后,他和郭小倩走在秦渠边上,郭小倩说,她已经来过两次了。这次,为何带上小东郭小倩是这样说的,出来走走对身体有好处,别老闷在房间里。小东是赞同郭小倩的话的,他挺直身子一改以往卑微的样子,受约的他看都不看那些散步的人。倒是那些人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就像五年前在小镇上收获到的目光一样。郭小倩不在乎,她平静地漫步,平静地抬头看着垂柳,她并不想和小东说话,衣裙在晚风里飘动着,发丝依旧是那样飘逸。小东觉得郭小倩比任何时候都漂亮。

走了两个来回,郭小倩贸然问了这样一句话,你结婚了吗?小东受惊一般低下头,他好像在考虑能否回答这个问题。谈过恋爱吗?郭小倩并不放过他。小东没有退路了,他尴尬地一笑,回答道,谈过,不过,她已经不在了。郭小倩有点不好意思了,赶忙说,哦,没有想到,但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受过伤的孩子。

小东又笑了一下,他不想說自己的过往,他已经失去了向别人倾诉的勇气。

郭小倩称呼他为孩子,小东感到可笑。他大着胆子问郭小倩,你谈过恋爱吗?郭小倩放声笑了,我都多大了啊,孩子都七岁了。忽然她的声音低下去,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她说,她要是在的话满七岁了。三岁那年孩子病亡,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她。跟小东不同,郭小倩看似没有半点悲伤,她坦诚地讲述着自己的不幸,孩子得的是脑膜炎,急性的,赶到医院里已经停止了呼吸。那晚我睡得太沉了,是孩子的哭声把我惊醒,一看表凌晨一点钟,加班的老公还没有回来,打电话不接,她想再等等吧,结果……孩子突然从眼前消失不见了,孩子爸爸骂我没有照顾好女儿,没有及时送医院。孩子离开的第二年,我们也分手了,他很快结婚了,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从那时起,无论到哪,人们都在谈论她。郭小倩决定离开那座城市。

她说,换个环境不错。

失去女儿和家庭的郭小倩竟然没有掉一滴泪,她面对着河水深呼一口气,说道,你体会不到一个母亲的心被孩子带走的感觉,有时候真想结束了自己,要不是还有亲人……小东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那一刻,他发现郭小倩多么地可怜。那次,深夜里,待在树上的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小东,下来,快下来吧。他从树上下来抱住母亲,叫了一声,妈……大哭起来,眼泪、鼻子一起蹭在母亲的衣服上。母亲真把他当个孩子一样紧紧地抱在怀里。记忆里,那是小东长这么大第一次酣畅淋漓地哭。在村子里,受多大的羞辱小东都不会哭。从此后,在母亲面前小东再没有流过泪。他变得异乎寻常地坚强。现在,在郭小倩面前小东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小东觉得郭小倩是信任他的,他应该对她坦诚一点。他把眼睛揉揉说道,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在想,我的老妈是怎样把我们五个操心大的。她真不简单。听我老妈说我父亲个头高大,很帅气。你知道我父亲把柿子叫什么?叫米果。

郭小倩笑了,米果,真好听!她夸赞道。小东受到了鼓舞,接着说,是啊,打小我老妈就让我们这样叫。我特别喜欢吃米果。这点像我父亲。

自打郭小倩来之后,小东的失眠有所缓解,内心也不怎么孤独。他知道有一个年轻的女诗人伏案写作,他侧躺在床上,耳朵里塞着耳机,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留心外面的动静。在他,女人能下楼吃饭是多好的一件事。哪怕女人出去待多久他都愿意等。现在,等待,在小东来说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每一个晚上,在这幢楼里,就他,就她。这就够了。哪怕从此,女诗人跟他不说话,给他一个背影都无所谓。他要的是陪伴。

6

母亲打电话来说她风湿病犯了,在姐姐家多待几天,让他照顾好自己。听母亲说完,小东安抚道,放心吧,妈。在每晚关闭灯光的一瞬间,他的心里不再被巨大的枯静占据。他还需要什么呢?以后的日子里,郭小倩很少跟小东说话,她有自己所要忙的事情。小东无所求。两人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他出去时她为他留着光亮;她出去时他为她留着光亮。

近日,一间办公室里也亮着灯光,每晚上都亮着,那是科协的一位领导在加班,每天加班到很晚。在众多的上班族里,科协是很少加班的,领导亲自加班处理公文为数不多。于是,楼上有两扇窗户透出亮光。看到那两束灯光,犹如在孤独漆黑的大海上漂泊的,陡然发现了一座灯塔,多好!

一天上午十点钟的样子,楼上传来了吵嚷声,小东慌慌地奔上去,他看到六楼的一间办公室里传出了很大的声音——一个公文都写不好!心思不放在工作上,整天诗歌诗歌的,有本事的话打个报告调出去啊。郭小倩站在领导办公室门口,一言不发,却也表现出了傲视一切的冷漠。这时,几张碎纸片从门口飞出来。

不久,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六楼。楼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个爱写诗歌的女人,不好好写公文,让领导毫无办法。人们很同情那位领导。每次郭小倩从楼道里经过人们都投去怪异的目光,好像郭小倩是一个另类。郭小倩神情明显不及以前,备受挫伤的她脸上不再浮现那种自信的微笑。一连几天,小东看到,郭小倩的房间灯光彻夜亮着。郭小倩白皙的面容被灰暗的神情掩盖了,眼圈发黑……

仰望六楼,和女人对望,她一个人长久地倚立窗前,头发长长的遮挡住半边脸。突然女人把另一扇窗户打开了,玻璃晃动了几下才停止,在那样的晃动里,叫郭小倩的女人调整了一下站姿,将头伸出来,她看到了楼下的花坛。那里长满绿草和正在开放的花蕾。女人被花蕾吸引,她的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这个时候时间凝固了,世界一片宁静。小东出现了,大声地叫喊,女人受到惊吓一般向四周瞅瞅,然后,身子一跃,那个高挑的身子在半空中飞旋着,飞旋着……原来她并不像原来那么高挑,在缓缓地跌落中,她的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只有那宽松的衣服化作了承载她的帆。太阳忽然间跌落西山,溅起血光一片。他向着女人跌落的方向奔过去,无奈一双腿灌了铅一般的沉重,于是他喘息着,挥动着手臂。就迟那么一步,女人的身子坠落在花坛旁边,头磕在白色的花坛沿上,一股殷红的血涌出来,模糊了女人的脸……

他抱起女人,喊道:郭小倩……

啪,啪,啪啪啪——

有我的邮件吗?小东从梦中惊醒,他惊恐万分,睁大眼睛。窗外着站一个人,明晰的光线给她全身涂了一层霞光,她的微笑告诉小东,现在是早晨,太阳马上出来了,她是郭小倩。

他猛地翻身坐起来,一身的冷汗。

没有吗?没有就算了,慌什么。

楼前的园子里树叶开始飘落了。树的谢幕竟是这样的悄没声息。原本各色的、大小不一的叶片全都还原成秋色。

第三天一早,郭小倩出现了,她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五个米果,她把米果递给小东,然后回办公室去了。从她的脚步声里能感受得到她的快乐又回来了。

跟红红相处的那几天,他们转遍了镇子所有的街道。当一天的时光让黄昏的霞光覆盖,两人向红红的出租屋走去。红红的手里提着塑料袋,塑料袋里面有三斤米果。红红知道小东特喜欢吃米果。

上午九点钟,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向办公楼走去。在院子里扫树叶的小东问女人找谁?请做个登记吧。登记个头!女人直接上楼去了。她在三楼一间办公室门口站住了,亮开嗓门喊道:郝亮,你给我出来,今天当着大家面说清楚了,离婚还是不离?跟你过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我一天累死累活地操心老人和孩子,你倒好!天天加班到深夜,你躲谁呀?你的那点小九九我看不出来吗?你在跟哪个女人幽会?

小东从一楼就听到了这些话。在女人的骂声里,夹杂着其他人的说话声,可能是劝解的。不久,看到科协的那个领导脸色阴沉地从楼上走下来,默默地走出大门。女人紧跟其后,挥动着胳膊,郝亮,走,直接走法院。

办公楼不再如以往那般平静,从出进的人脸上不难看出他们诡异,甚至是左顾右盼。当看到小东的那张脸框在玻璃窗里,语气低了些。小东捕捉到了关于郭小倩的话题。还能有谁?这幢楼里,就一个侏儒。那个小郭一看就不是个正经货色,假装清高,目空一切。问问那个矮子就知道晚上他们在楼上都干了些什么。算了,算了,那个小矮子嘴巴可严实了。

小东总算明白是咋回事儿了,他很想立马冲出门去,对那三个女人说,我啥都知道,郭小倩什么都没有干,她是清白的。小东仅仅是一想。在机关,管好自己的嘴巴是明智的选择。当天下班,从前厅走出去的两个人说起相同的话题时,小东觉得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以后的几天里,小东没有闲着,只要谁从前厅走过,他拦住他们,郭小倩是清白的,她是个好女人。人们先是一愣,接着就笑了,这个小矮子还挺有意思啊,替郭小倩说话。小东已经无所谓了,他向每一个人证明着,他甚至替科协的那位领导也证明着。令人费解的是,一向口碑很好的小矮子,滚子碾不出话来的他,是怎么了?难道这个处在枯静中的侏儒精神出了问题?一个早上,小东走进了司法局局长的办公室,那位领导端坐办公桌前,小東有些气喘,他说,郭小倩是清白的,我知道,她就是喜欢写诗,没有别的。那位科协的领导更是个好人,请相信我!领导正在埋头审阅文件,听到小东这样说,抬起头来,他笑了一下,然后说,你出去吧,我在办公。不知道为什么,小东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他伸出双手向上举着,无奈,胳膊格外的沉重,最终,他失败了,喉咙被卡住了,他转身离开。从六楼走到五楼,从五楼走向四楼,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他看上去是那样疲惫,他希望楼梯更长一些,更长一些,让他疲惫的脚步不要停下来。

而在他的身后,几个部门领导正在开碰头会,他们在商议小东的去留。

这些小东一概不知道,他所关心的是,郭小倩不见了。郭小倩是给他米果的第二天不见了。第五天的时候,郭小倩还是没有回来,在秦渠边去了几趟,都没有听到关于有人跳河的消息。

隔着一层纸,米果缩小了。历经五天的时光打磨它真的缩小了,失去水分的表皮出现了褶皱,它好像经历了一场不测,伤痕累累。小东走近米果,拿起来,将它塞进嘴里,随即泪水喷涌而出。

7

两周以后的一天下午,郭小倩敲开了小东的门,问小东有没有她的信件?大概感觉小东盯着她的眼神不对劲,郭小倩是这样解释的:她下乡结对帮扶去了,去的是一个叫杨柳村的。那个村子百分之八十的人脱贫了。有一户人家对她印象特别深刻。男人快八十岁了,失去了双腿不说,双目也失明了。智障的女人在铡草时把手和草一起送到了铡刀下,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家里有一个女儿照顾着老两口的生活。尤其那个女儿,真不像是一个农村姑娘。高挑,皮肤白皙,牙齿好像经过艺术家精心雕琢过。她的模样跟那个家太不般配了。姑娘叫春花。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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