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篮球滚下了山坡

2019-10-08少一

民族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老同学

少一

何燊出事了!

这是我从惊悚的意识里稍许缓过神来后做出的判断。

电话!又是可耻的电话让我在黑夜里睁开黑色的眼睛。在黑夜里没有可见的事物,我只是把手伸向床头柜可及的位置,触摸到了那个可疑的冰凉。摁亮屏幕,上面跳跃出“何燊”的名字。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一组阿拉伯数字:1:37。这个数字让我内心的焦灼在黑夜里成倍地放大。倏然间,我知道自己本来乏善可陈的睡眠在这样一个操蛋的凌晨将彻底陷入无可救药的境地——一切罪孽的源头似乎都是手机!职业早把我的作息和手机绑定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我生活的自由和幸福已然被手机无情地剥夺、掏空,那么霸道和不由分说。明知它像一个幽灵,会不时地扰乱我的休息,但每天晚上睡觉前,我还得将它置于枕边固定的位置保持待机状态。而我,则要以“旺盛的精力”准备随时唤醒自己疲沓的灵魂——多年的从警生涯成就了我这种浑噩的睡眠状态。

“我是何燊呢,”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恰如其分的疲态,“怎么,连老同学的声音都没听出来?”

何燊的话就像一道哑谜,只有我能听出它所包含的玄机。别说我的手机里存着他的电话号码,就在上星期,他还和我有过一次长达四十多分钟的长途通话——我至于听不出他的声音吗?他这么说应该是在有意强调我们之间的“老同学”关系,如果没判断错的话,他是当着别人的面向我传递出什么急切的不可示人的信息。许多的话不便明说时,只能点到为止。谁没遭遇过这样的尴尬呢。

果然,何燊接着说:“没什么事,就是打电话问候一声,老同学嘛。”

我注意到,他又在说“老同学”。

就在通话将要终了时,他报出了自己的房号,“我住‘君悦307,可能还有两天。”

怎么又是“307”呢,世界上哪有这么多无聊的偶然和因果!

派出所对面的“君悦宾馆”,我是知道的。我还知道,自从何燊逃离这座县城后,每次回来都悄无声响,但他每次都会把回来的消息告诉我这个“老同学”。我只是费解,按理说,他不应该随意说出自己的住处。前几次“潜回”县城,他和我虽有联系,但在互通有无方面他还是有所保留的。我不知他是出于对我身份的忌惮,还是担心行踪暴露后会有严重的后果,令他不得不罔顾“老同学”的感情。

我在电话这边只是“哦”了一声,算是回应。不是我有意怠慢“老同学”,而是不敢贸然作答。这似乎也是我和何燊之间的默契,我们俨然是在共同对付一个隐匿于黑暗之中的对手。

在这场简短的隔空对话里,仅用一个“哦”字,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它缺乏必要的逻辑和起码的礼数,对不住“同窗”情谊。可是,当我思忖着再问点什么的时候,电话那端“咔嚓”一下挂掉了,不带半点客套和犹豫,就像这暗夜里的一粒微尘被风莫名其妙地带向未知的空间。

手机没有即刻放回原处而是被我置于眼前,良久地注视着。事实上,我一直没有开灯。我“注视”的不是手机,而是隐藏在手机里的那个叫“何燊”的“老同学”。

何燊用“老同学”定位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点都不虚假。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按照我们当地的说法,我俩从没“散过伙”,而且好得只差“穿连裆裤”。说起来,十二年的时光不能算“老”,但十二年的同窗情谊并不“年轻”。它把我们一生中最珍贵的记忆藏匿于生命深处,就像埋在地窖里的陈酿历久弥香。就生命本质而言,人的一生如果用尺寸度量,成年后的人生是贬值的,是需要折扣的,它因为蒙尘而不值一谈,唯有童年时光光鲜、无邪、朴拙,具有十足的弹性,可供人一生享受和消费。

“老同学”何燊的形象渐渐从消弭的往事中浮出来,最清晰的画面定格在一辆自行车上。那是一辆“永久牌”的邮政专用自行车,产自上海(现在是否已经淘汰不得而知)。在那样的年代里被涂上绿色的油漆后,它不仅成为一个行业标志性的交通工具,而且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何燊,怎么说呢,他生就一副不属于山里孩子的俊朗,高鼻梁直直的,深黑的眼眸略微凹陷在眉骨下,两道剑眉有股凛然的张力,一双耳扇尤其内敛而肉感,两颊饱满的肌肉恰到好处地衬托着五官,黝黑的皮肤透射出青春气息。何燊骑着那辆自行车穿行在乡间公路上,后架两边的邮包兀自增添了他的威仪。那时候,我还只是一名资历尚浅的民办教师,呆在山旮旯一所破落的小学当“孩子王”。学校是一栋带着典型土家族民居风格的木楼,位于一处土台上,后面倚靠大山,山上树木森森,四季青绿;前面有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常年流淌,有座石拱桥横卧在溪沟之上,挽起学校和彼岸那条简易公路。我这么书写,似乎那所学校是个不错的地方,值得永久留恋和怀想。其实不然,学校四周都是山,视线散出去,马上被撞回来,吼一声,也有震耳的回响,人就像掉进天坑,时间长了,保不准会被逼疯的。好在每个礼拜二上午,我都会见到老同学何燊骑着那辆绿色自行车出现在对面公路上。他只要拐上桥面就会摁响铃铛,前倾的身子一拱一拱,两条长腿使劲地蹬着脚踏,车轮在他的胯下飞快转动,划出好看的弧线,使他骑行的样子显得流畅而写意。他带给我山外的某些信息,让我暂时忘却生活的无聊和落寞,勉强对付掉索然无味的时光。想想吧,何燊当时能谋到一份乡邮政所投递员的职业,足以拉开和我这个“老同学”之间的差距。据说,他的成功得益于他当村支书的父亲,以及他家自留山上那些品质不俗的木材。我不能理解和原谅自己的生活。我之所以心浮气躁,最终未能把桃李天下的事业干下去,很大程度上来自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与何燊比较高下立见的现实让我不得不对自己的人生重新布局。我曾试图找领导谈谈,希望能调离那个拉屎不生蛆的地方,换一个能让生命开花的环境。我的父亲以他沧桑的人生经验彻底否决了我的想法,他的理由是“你还没有向领导提要求的本钱。”既然如此,不干总可以吧,我就撂挑子了。后来,我干过许多职业,说出来都不足挂齿:收荒货、贩卖农副产品、杀猪卖肉,我甚至还梦想过当一名作家,将胡编乱造的“文学作品”密封起來,趁着周遭无人贼一样丢进邮筒。直到后来结婚生子,和妻子在乡街墟场开一家小餐馆才勉强把小日子安顿下来。

留在我记忆底片上的何燊骑在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上,在一声发令枪响之后开始与众多竞赛者展开一场比赛。不能不说,这是个颇有创意的赛事。人反向坐在自行车上,双手朝后握住车把,踩动车轮倒行。这样的坐姿本就颠覆常识,不比快,却偏要看谁骑得慢,就更加有悖常理。在“五四”青年节这天,这样的比赛定然刺激着许多年轻人的神经。赛场就设在乡中学操场——我们曾在那儿读完初中。那场比赛,以它设计诡谲的赛程和规则立马淘汰了所有的竞争对手,五十米之后,场地上就只剩下何燊一个人。他以自己训练有素的技能挑战极限,成为这场比赛的王者。一百米距离,他骑车倒行整整花了二十四分钟。这是一次何等了得的倒行逆施!许多时候,我们都怀疑他的自行车没有移动,像钉子一样扎在两条石灰线之间的跑道上,而他千真万确也没有掉下来。最后,赛事不是以竞技的方式结束,而是以何燊的完美表演收官。在众声喝彩里,他毫无悬念地拔得了头筹,乡团委书记管翠英亲手给他颁奖。关于管书记这个人,我后面将要详述,先不必说得太多,非要简单地剧透一下,只能说她是个胖得不丑的女人,刚刚走进中国行政史上最后一批聘用干部的序列。按规定,三年合同期满,如果没出什么差错,她方可走进体制转为正式公务员,成就自己的未来。

何燊倒骑自行车的样子在我头脑里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充斥在我脑海里的还是刚才那个疑点颇多的电话。“没什么事呢,就是打电话问候一声。”“我住‘君悦307,可能还有两天。”这些看似随意的话语里包含着逻辑关系,也包含了太多的信息。没事。没事他打电话干什么,难道仅仅只是想把我闹醒?他有毛病吧?疑点更大的是他报出的那个房间号。把二者对应起来,“没事”就变成有事了。我一拍脑袋:对了,何燊准是遇到了麻烦,需要我这个“老同学”施以援手。这样的判断,源自我听到的有关他逃离县城的那些传言。他把电话打给我,应该是经过一番周密考虑的,既出于对我职业的信任,更有对我智力的高估。

还好,我总算没有辜负他。

我决定给派出所打电话。我曾经在那里工作过一段时间,对那个公之于众的七位数的座机号码早已烂熟于心。摁着那串阿拉伯数字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角色。我该以一种什么身份说清楚发生在“君悦宾馆”307房间的事情?我很清楚,派出所的值班警察都是近些年单位招录的年轻人,现在是他们在牛逼哄哄地主导一线工作,骨子里的刚愎自用和自以为是的所谓“资历”让我平时不屑于认识并记住他们。同样可想而知,我们即将被拍上沙滩,那些年轻人压根也不愿意接触和走近我这个半老头子。那么,我出于同学感情报出自己的名字请求他们出警多半会是一个自讨没趣的结果,更何况我对“307”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并不了然,只能根据自己的主观臆测,编造一个似是而非的案由。仔细一想,这样的报警会是多么滑稽和荒唐啊。

席梦思床垫“吱嘎”乱响,妻子翻身时被子随她往一侧裹挟,还伴随着一串不满的嘀咕。这是她对生活表现出的厌倦和谴责,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表现提醒我不能在这件事情上继续延宕下去,不管以何种方式,我必须做出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决断。

电话里是一个年轻的声音:“派出所,么事?请讲。”

节俭的用词不带任何情感和温度,反而给人一股职业的冰凉。

我理解。我在入职后的两三年时间里,曾经守着那部座机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它的响铃声就像一道魔咒屡次恶毒地将我从昏沉中惊醒。那种时候,如果有人拿我的态度说事,别说反感,我连一刀捅了他的心都有。

我说:“有人遭绑架,请你们马上解救。”

“绑架?”这可不是小事儿,警察显然有些紧张,我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完全能感觉出来,“在哪儿?请你说清楚点。”

“就在‘君悦宾馆307房间,”我没想到自己竟会在情急之下胡诌出这么一个莫须有的警情,藉以忽悠我的同行。我几乎废话地说:“知道‘君悦吧?就是派出所对面的‘君悦。”

“请问您贵姓?联系电话是多少?”派出所那部老掉牙的座机早就丧失了来电显示功能,他们总是舍不得换一台新的。

警察开始走程序了。这正是我很反感的事情。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每个报案人对警察的工作都不满意——原来是那些赘冗的“客套”破坏了求助者急切的心态,令他们感觉出热情背后某种虚与委蛇的敷衍和推诿。我反诘道:“这些重要吗?你们是不是应该马上出警?”

“对不起,我们必须按规定来。”

规定!谁的狗屁规定啊。我们的生活本已杂乱无章,还需要那么多不切实际的规定干什么。我发火了:“收起你那一套吧,我只需要你们刻不容缓地解救人质,否则……”

我没有把“否则”说完。我想,他们非常清楚我要表达什么,“否则”的背后是难缠的上访群体和他们没完没了的缠访。我曾经在接警电话里屡次受到报案人横蛮无理的责骂、刁难,甚至威胁。口水如果能通过话筒喷出来,对方足以将我淹死,可我从来都只有选择隐忍与沉默。现在,我终于摇身一变,把自己当年遭受的那些窝囊气一股脑儿地撒给了我的小兄弟。只是,他却蒙在鼓里浑然无知。

年轻人倒还客气,说:“按规定,我们接警和出警必须记录在案,处理结果也要给您做出回复。您的满意是我们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您什么信息都不愿留下,这不为难警察吗?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对我们。”

啧啧!还出发点和落脚点呢,去你的吧,我玩的就是匿名。

他还在强调“规定”,而且用了倒装句。我能理解他的话,但我就是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我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并非是想在这件事情上摆谱或徇点私情,只是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有这么个乱七八糟的“老同学”,而他们偏偏也有我这么个混账透顶的同事。我开始耍流氓了。我说:“信不信,如果三分钟之内你们还没出现在‘君悦307房间的现场,我会向上级部门投诉你们不作为。”

警察立马把电话挂掉。和我继续对话下去,他们可能觉得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更何况他们也赌不起三分钟——什么时间谁在当班,值班表上随时都能查得一清二楚。年轻警察承担不起因工作失误可能造成的嚴重后果——弄不好那可是掉饭碗甚而蹲牢狱的事情——碰到蛮横不讲理的报案者,与其徒费口舌找不自在,不如挂断安静。

站在时间的这一侧,我睡意消弭,神思又与记忆中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对接在一起。自从那次获得倒行冠军以后,何燊好像痴迷上了这项运动——如果这也算一项运动的话。每有闲暇,他都会骑着自行车在乡政府院子里练习。出于好奇,我不止一次走近他,观察他的倒行训练。

我忍不住问:“为什么练这个?”

“挑战呀,”何燊把一只脚支在地上,回应我的纳罕:“人们都习惯朝前骑,我为什么就不能试着倒骑呢?”

“前行不是很好吗?”我不能接受他的观点。

“来,你试试,试试你就知道了。”

他一骗腿下来,把车子顺给我。骑自行车,我自以为还是有点基本功的。那段时间出行,它是我必不可少的代步工具。可是,倒骑真还不行,慢行更不行。我骑在自行车上,对背后的环境一抹黑,每前行一点,都感觉像是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沿,有种如临深渊万劫不复的恐惧,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把攫住,能拧出血来。没多会儿,我就气喘吁吁,汗水四流。

“不容易吧,”何燊不无得意地向我讲解技术要领:“倒行的关键是要稳,你看——”他重新骑上车,边说边给我示范。他把前胎打横,让前后轮胎形成“丁”字形,然后脚下轻轻发力,踩动链条。车轮朝前滚动时,他还颠动着身子不断将前胎拎起来,蜻蜓点水似地抖动。这样,人才能和处于运动状态的车身找准平衡点,不至于掉下来。“倒行的要诀其实简单,需要的只是耐心而已。”最后,他总结道:“前行是驶向目的地的常用方式,倒行则不是要你回到生活的原点,而是让你驶向另一个未知的未来。倒行练习因其充满着变数和风险,才能让你感悟到人生的复杂和不可预知,磨练你的心智,激发你更加勇敢地追求和向往。”

何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思想的?我不得而知。离开三尺讲台后,我在生活的舞台上原地转圈,最终不得不放下自己的桀骜,接受了在乡政府当一名广播员的现实。

于是,我和何燊有了这段“老同学”之外的交集。

我之所以向现实妥协,多半是因为我的父亲。那位让《诗经》和《论语》之流熏陶得半生不熟的知识分子,自己一辈子庸庸碌碌,却把“学而优则仕”的理想寄托在儿子身上,一味地煽惑我抓住“机会”。实际上,我已经把“机会”看得不那么重要了。撂挑子不干民办老师后,我有两次机会进城。这得益于我的作家梦。我没有当成作家,寄出去的“作品”多半都是泥牛入海,少许退回来的还不如不退,那简直是自取其辱。只是,我操练出的那些文笔帮助和成全了我的虚名。最先向我伸出橄榄枝的是县里一个国家级森林公园,那里不仅有一座古老的寺庙,据说始建于唐朝,辉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一百多年前,更有一位农民领袖兵败后归隐此地的传说。我去应聘,见到了公园管理处的头儿。我的工作职责定位于办公室文秘,临时聘用的身份使我的工资待遇和他们不能同日而语。这倒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要把一个叫做“土家苦乐宫”的景点交给我经营。这样一来,我不仅要替公园消化两名下岗职工,还要用景点的营业收入给自己发那点少得可怜的薪俸。说白了,羊毛最终出在羊身上。我就是那只靠拼命吃草养活自己还要让人挤出奶来的莎能山羊。他们满怀信心地以为,我来自遥远的土家山寨,有着“毕兹卡”人吃得苦、霸得蛮的血统,打理好一个颇具民族特色的旅游景点应该不在话下。在一个几近荒芜的山包上,我看到了同样荒芜的现实:几间破败的茅屋里面安放着舂米的碓马、给稻谷去壳和去糠麸的风车、榨油使用的碾坊、制作豆腐的石磨,以及萧瑟秋风里漫山遍野的衰草……别说我早已讨厌生活中这些索然无味的物件,单是“苦乐宫”的命名就足以令我打退堂鼓。我本已尝够了“苦乐宫”的酸辣,才迈出大山期望建立一种全新的生活。你们想让我在“苦乐宫”建功立业,换取游人欢心,用丰厚的门票收入满足你们的口腹之欲和政绩工程,那就另请高明吧。对不起,老子恕不奉陪!

后来,法院把我找去,希望我能助力于他们办公室的工作。办公室主任给我开条件,月薪三百元。这么低廉的薪水连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他嫌给我的聘用工资过低,让我自己“提要求”,说是尽力做领导的工作。我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说:“我可以不拿法院一分钱,但是,义务干满三年后,你们必须无条件地给我解决身份问题。”我的要求有股“豁出去”的决绝与悲摧,与其说是“要求”,毋宁是在向生活叫板,也可理解成给法院施压。我见过生活中许多明目张胆的冷脸和白眼,既不想在一个单位里做二等公民,更不愿和倒行一样走生活的回头路。主任承诺不了我的条件,把我带到院长办公室,说要“当面谈谈”。我还是那底线,谈不谈都一样。院长姓丁,两笔组成的中国最省事的姓氏。他的身体跟他的姓一样简单,给人一种清癯、干练的感觉。他赏识我的狂放,说我有文人傲骨,对我的敢想敢说毫无忌讳。最后,他不无遗憾地说:“法院本来就是讲规矩的地方,这份合同我们不能签,到时候兑现不了,吃个‘败诉,就闹笑话、出洋相了。”于是,我只能背着铺盖卷搭班车回到山里,重新归位于自己落拓的生活中。

所以,当乡政府请我去当一名广播员的时候,我已被逼到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像溺水者发现一根稻草,牢牢地抓住“机会”不想放过。要不,我就无缘目睹何燊的那些倒行练习了。

那天,玩过一阵倒行训练后,何燊把支架打下来,将自行车立在楼下走廊边,拍着我的肩膀:“好久没喝了,走。”

我问值班警察:“昨天晚上,你们是否带了一个叫何燊的人?”

年轻人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么事,您请讲。”

用词节俭。我敢肯定他就是昨天晚上在电话里和我讲“规定”的人。他眼睛红红的,几缕头发奓起,脸色有些發暗,连皮肤看起来都显得有点粗糙。一个通宵熬下来,我想,我的样子除了比他老相外,也是这般落魄吧。

我说:“我看看老同学。”

年轻警察颟顸地笑笑。我的话暴露了自己。他可能也反应过来,迭声解释说:“我们出警迅速,将他们从‘307带回派出所。”

他们?何燊果然遇到了麻烦。我想到了昨天在电话里给警察的最后通牒:三分钟!我有些愧疚:“兄弟们辛苦了。”

“辛苦倒在其次,”年轻人说:“您那位老同学的事情可能比较麻烦,您来了好说,我们一起……”

没等他把话说完,我摆着手:“我说了,只是来见见老同学,案子上的事情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可不管,也不便管。”我想,我推辞的理由应该很充分。

警察无奈地瞥我一眼,没说话,然后扭过头去,目光投向门外——院子里徘徊着几个男女。我进来的时候,他们狐疑地盯过我几眼。同事摆明了是在给我暗示——昨天晚上就是他们控制何燊的。

听说“307”,那群男女马上涌进来,围住警察七嘴八舌地展开攻讦:怎么回事?有人想替姓何的说情吗?可以,谁说情,谁替他把欠我们的钱还了。他们的目光在我和警察之间逡巡,针对的意图不言自明。

年轻警察显然不想让我陷入尴尬——他纵然和我不太熟悉,我也毫无道理地得罪过他,但一起共事的三分薄面他还是给的。他告诉那些人:“这只是经济纠纷,你们随便限制人家人身自由是违法的。”

一个染黄头发的女人说:“那你干脆将我们和他一起关起来好了。”

这个黄头发的女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仔细看她一眼,却没什么印象,倒是她的黄发有些特点。

“老子不管违法不违法,只要他还我的钱,一日不还钱,他就别想脱身。”帮腔的男人大概是黄头发的丈夫——至少是有资格成为她丈夫的人。他边说话边把一只毛乎乎的手搭在女人肩上,而女人没做任何忸怩,表明她愿意接受那只纹有毒蝎图案的毛手。

年轻警察说:“在派出所,你们还担心他往哪儿跑?等会儿,我们组织调解一次。”

那些人被暂时支开。他们走到派出所门口,一双双守株待兔的眼睛始终往这边睃趁。

年轻警察领我去候问室。这样的候问室派出所一共有三间,何燊呆在最里面那间,“候问”的只有他一个人。

“有人看你来了。”丢下这话,年轻警察就连带所有的公务和私交一起撇清,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候问室里陈设简单,一把木制长沙发靠墙放着,可坐三个人,挤一挤,大概坐四、五个人也是可以的。沙发对面摆放着两把椅子,供警察值夜之用。另外一面墙上挂着块电子显示屏,上面有年月日和钟点,还实时显示室温。挂这么个东西是有讲究的——凡是进来的人,尤其是那些晨昏颠倒的人,一旦手机被警察临时扣押或没收,往往不知今夕何夕,以至于使他们对自己和这个世界存在的真实性产生怀疑,进而陷入某种谵妄。从这个意义上说,派出所挂这样一块电子显示屏很有必要,它彰显出执法的人性因素,给候问室增添了些许温馨。

何燊从沙发上站起来,动作利索,不带半点拖沓。这让我相信,他的身体至少没有受到伤害——不管来自我的同行还是那群男女。这一点,令我感到欣慰。何燊本是个讲究人,或许因为熬夜,我看到了他两边眼角各有一坨黏稠的眼眵。对他来说,简直造成了毁容的效果。我下意识地抬手擦一把眼睛。何燊不明所以地微笑着,走近我时竟率先伸出右手,弄得我差点失措。这是我们老同学之间睽违已久后的又一次握手,那么热情,就像在所有应该招呼的场合,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那样。感觉这还不够,他居然效仿西方礼仪还和我来了个像模像样的拥抱,只差没蹭脸,反而是这样的亲热让我倏然间滋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悲凉。松开后,他指指椅子,示意我坐下说话。我没有坐——那不是我应该坐的位置,无论就时机还是“老同学”的关系而言,我都不合适坐到椅子上去,把二郎腿架起来。我选择木制沙发,挨着何燊坐下,尽量把我们的关系往“老同学”方面靠拢。

“有烟吗?瘾死我了。”

他不问,我都差点把随带的见面礼给忘了。接过烟,他熟练地撕开烟盒封口的贴条,然后弹出一支顾自点上——我不好那口,他也就免去客套。后来,他盯住烟盒,把一口烟喷上去。“好多年没抽这个牌子了。”我知道,他进城后只抽“和天下”,這种软包装的“芙蓉王”和它比差了一大截——都这时候了,何燊还把自己当成一个有钱人大马金刀地说话。

“么事?”我未作计较,也学着年轻警察的口气,尽量用词节俭。我觉得这样显得随意,适用于“老同学”之间的谈话。

“妈的,他们把我绑架到‘君悦软禁起来,逼老子还钱。”

看来,我所听说的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何燊真有可能破产了。他还算好说话,对“老同学”一点都不隐讳。我问:“欠多少?”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似乎我可以随便帮他一把,让他摆脱眼前的窘境。

他果然误解了我的话。“出去再说,这个你先别管。”他没有说出欠人家多少钱,也没让我为自己的胡说八道买单,只说:“拜托你和他们沟通一下,帮我摆脱他们。”

两个“他们”各有所指。他这是耍赖的节奏。我有点为难。“派出所准备组织你们调解一次,这是个机会,何不配合一下呢?”我的潜台词是擤掉鼻涕脑壳轻,逃债总不是个办法,警察协助债户逃跑也不像话。

“还不了的,”何燊摇着头,语气里含着乞求的成分:“你先帮我逃出去,许多话我们以后再说。”

他还是那么虚荣和偏执,跟当年的倒行练习一样,认定了的事情就放不下,铁了心地要做下去。我不禁想起那次在乡政府院内练习完倒行之后,我们一起去喝酒的事。

我们刚刚走上街头,便跟上一小子。“何哥,你骑车倒行的样子真飘逸。”

我诧异地看小子一眼,不知他怎么用到了“飘逸”。我说:“你的样子倒是有几分飘逸。你叫飘逸吧?”

“感兴趣吗?飘逸。”有点意思,我与何燊共同把这个拜师学艺的小子叫做“飘逸”。何燊显然对这个愣头青感兴趣了。

“我想跟你学。”

“哈哈哈……飘逸。”何燊打完一串哈哈,“你这个徒弟我收了,记住,每天下午五点钟以后到乡政府院子里去。”

小子屁颠跑开。何燊不无得意地向我炫耀:“看到了吧,这就是倒行的魅力!一项运动需要有人推广,才能被人们普遍接受。”何燊的话充满自豪感,似乎他已经发明了一项新的奥林匹克运动项目。

那天,我们喝餐馆老板推荐的“苞谷烧”,据说是他家祖传酿制的正宗货,也是这家餐馆的标配。那时候,我们喝酒的“资历”都不够。对不谙酒道的年轻人来说,似乎不配喝什么好酒,更遑论在这等平民餐馆里也不会有什么上档次的佳酿堂而皇之地陈列,以备顾客选用。

从来,喝酒总是伴随着神侃。几盅落肚,何燊就面带酡红进入状态,话题直接指向我。

“你真是一个傻逼。我要是有你那样的机会,做牛做马也要干下去,不会火烧牛皮回头卷。”

我两次拒绝城市的经历早已在乡街上传开。舆论的焦点多数倾向于我新婚不久,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是个胸无大志没有远大格局的人。对我熟悉不过的人甚至拿我的属相肆意发挥,说我是属兔的。“兔儿满山跑,依然归旧穴。”我注定走不出自己的宿命。更有街头那个姓黄的算命瞎子翻出我的生庚,说我五行缺水,流不动……那些破事虽已过去,但我一直未能完全释怀。我时常怀疑自己在人生的关键路口没有把握机遇,做出了错误的选择。现在经由何燊重新提起,又是在这种借酒浇愁的意境里,难免唤起我的某些失意和悔恨。

“其实,城市并不一定有你想象的那样好。当你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最好不要盲目行事。”我在为自己的“傻逼”寻求一个“傻逼”的理由。

“山里有哪样好呢?就拿我来说吧,我至今都不想回家去。”他把左腿的裤管撸起来,亮出小腿肚子给我看。说实话,我从没发现何燊会有这么一双丑陋不堪的小腿肚子,它肌肉发达,粗壮得就像弹花匠使用的大号纺锤,和下肢完全不成比例。我想象不到,在何燊健康匀称的体型中还隐藏着这么一个不可示人的败笔和瑕疵。怪不得哪怕大热天,他从来都不穿马裤,把自己收拾得跟坐月子的小媳妇一样。他戳着小腿肚子,就像揪住什么把柄似的,指证着它的罪恶。“你是知道的,从我家到学校要走很远的山路,上学走下坡,走得腿打闪;放学回家爬上坡,爬得腿转筋,所有的力气从小都使在一双腿上,它能不成为这个鬼样子?”

我想到的是那双结实的小腿助力了他的倒行练习……

老板怕冷落了客人,走过来殷勤地询问我们需要添加什么菜肴。何燊问:“有泡菜吗?”

老板上了一碟酸萝卜,见我们聊得兴起,便知趣地走开。

接下来,何燊还说起另一件事——

他从小喜欢打篮球,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当村支书的父亲给他买回一个。何燊的家住在大山顶上,翻过山就到了B省地界。他家屋门口的晒坪只有晒簟那么大,打篮球施展不开手脚。有一次放学后,何燊不小心让篮球弹跳出去,顺着坡道一直滚到沟底。何燊担心父亲揍他,只好下山找回那只篮球。

“那一上一下,你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这个问题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问题之外的意涵。

我去过何燊家。我在心里估算着那个并不重要的时间,往返至少也得一个小时吧。

“你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他把一口酒恶狠狠地咽下去,就像正在生吃当年的那只篮球。“就从那一刻起,我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能让自己和我的后辈人呆在那穷旮旯,无论如何也要走出山村,做一个体面的城里人。”

我相信出于某种偶然或必然,每个人一生奋斗的动机自不相同,但我无法想象一只篮球就这么奠定了何燊的人生理想,令他矢志不渝,“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个话题有点沉闷,与喝酒的氛围很不相宜。我刻意把话题往他高兴的事儿上引:“听说你在谈恋爱?”

我真的只是听说他正在和那个叫管翠英的乡团委书记谈。这无疑是个求证的好机会。

他没有表现出我预想中的热情,反问我:“你觉得怎样?”

他的话不打自招坐实了我的疑问。一个农村小子,即便眼下当了乡邮政所的投递员,也只是端着个泥捏的饭碗,他若能攀上管书记这棵高枝,当然是牛粪让鲜花插了。我回应他:“你小子艷福不浅啊。”

“我是问你她长得怎么样?”何燊对我的夸赞一点也不在乎。

实话实说,摘除身上那件“招聘干部”的外衣,我真的不敢恭维管书记的人才。她的形象实在很普通,甚至不能与“招聘干部”的身份匹配。别的不说,光是她的胖就足以使一个女人的美貌大打折扣。人家一美遮百丑,她可是一胖毁全身啊。

“你是不是觉得她长得有点胖?”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何燊还算有自知之明。管书记身上的“硬伤”并没遮住他的慧眼,他也无法回避这个残酷的现实。

“女人嘛,丰满一点不是坏事。”我的话没有明确指向,甚至还带着某种暧昧。平心而论,对一个未婚女人来说,丰满绝对不是一个美的标准,更非一个颂词。我在自己并不丰富的知识储备里检索,能够与之准确对应的似乎只有一个词汇:性感。

“不过,”何燊面部表情的微妙变化让我意识到自己出言唐突,必须来一个自圆其说化解他心中的块垒。我比较艺术地评价管书记说:“她胖得还算顺眼。”我本来想到了“养眼”,但我觉得它超出了管书记的客观实际,也违背了我的审美。我不情愿糟蹋“养眼”这个词。我这么违心地说话既有照顾“老同学”感情的一面,也源自“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古训。女人生育后,多半都会体态发福,满身的赘肉绝对不是一句胖得“顺眼”就能敷衍过去的。我想到了三、五十年之后管书记会变成一个丰腴的老太婆,却不忍心给老同学如火如荼的爱情泼去一瓢冷水。

“仅仅只是胖一点,我倒还能接受。”酒后吐真言。何燊的话露出冰山一角,似乎管书记还有什么令他不满意的地方,就正如他掩盖在裤腿下面的小腿肚子。

一时,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担心何燊继续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赶紧到此打住。这时候,餐馆里走进一个中年男人。我敢说,我和何燊都不认识。何燊却向他发出邀请:“哥们儿,来,一起喝吧。”

人家显然看出他的醉态,客气地婉谢了何燊的好意。这时候,我感觉苞谷烧后劲很足,还有点打头,并不像餐馆老板吹嘘的那样好。

那天,我俩都被酒精撂到了。怎么结束的饭局,怎么回的家,我没有任何印象。

半夜过后,突然下起雷阵雨。

乡政府的办公楼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那种苏式(当时叫苏联,后改体为俄罗斯)建筑,内外两间,外间办公,内间起卧,有点公私不分的味道,前面一排走廊,直通公厕。睡前小解时,我记得还是满天繁星。夏天的脾气很坏,跟美国的某总统差不多,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担心广播室机房里的电源没有断开,雷电会把设备击毁,极不情愿地起床去做一个确认。本来,关机后切断电源是规定动作,但每次只要雷声将我从沉睡里击醒,我都记不起自己是否按规程操作,疑心懒了手脚留下后患。而万一出现闪失,所有设备都将报废,我责任非小。所以,每次遭遇雷电,我都会重复这样的行为。我总是在一种似是而非的意识之间折腾自己。

机房在东头,挨着我房间的左侧。我摸索着起床,几乎就在我拧开房门的同时,我听到右侧的房门也“咔擦”一响。随之,有一团黑影从里面噗出来,像仙人嘴里吐出的一口气。最近的时候,这口“仙气”和我差不多是缠绕在一起的。这样一来,那团向走廊右边移动的黑影就像是从我身体里分出去的一部分,给我一个魂飞魄散的臆想。若在平时,这是不足为奇的事情——即便我的邻居是个女性,她不一样要起夜吗?但我敢肯定,这团移动的黑影不是她!雷雨那个凶猛啊,不是女人起夜的好时机,就算内急得不行,她至少也该开手电,难道她连这个都不懂吗?在极短的时间里,我定住身子,把自己瑟缩在砖柱后面,屏声敛息捋清神思。当确认看到的是一个铁定的事实后,我浑身一阵痉挛,心跳陡然飙升,恐怕不低于每分钟两百次,紧缩的脏器能拧出血来。不过,这种恐惧只持续了几秒钟。那道闪电来得多及时啊,它让我看清了那个男人。当时,他已经走到西头房门边,正动作慌乱地掏钥匙开门。他的手肯定有点哆嗦,钥匙老是对不上锁孔——闪电的光亮揭露了他,也成全和帮助了他。关于我这位邻居,早有些负面的传闻盈耳。那么,认出开门者何人,我就没感到丝毫意外。当然,这是一个秘密,严格说来,它只属于我一个人。如果非要把它扩大化,最多也就是三个人之间的秘密。我曾经多次想把这个秘密分享给第四个人——最应该知道的那个人。因为它是一颗种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心里渐渐长大,我感觉已经容纳不下它。但每次话到嘴边,我都把它无情地掐了回去。我想,这个秘密只能夭折在我的肚腹里,没有它重见天日的机会了。幸运的话,等到某一天,我可能会交给一篇小说,让它在文学的土壤里生长。

那时候,何燊依然执迷于他的倒行练习。偶尔,有乡政府干部去食堂打开水或就餐擦肩而过时,会和他围绕骑车倒行的问题探讨几句,算作对他道义上的支持。唯有管书记管翠英是个例外,她成了何燊最大的追捧者,以我趋向传统的眼光打量,她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对一项运动的热爱。比如,她在藕煤炉子上炒菜时,不时朝何燊观望,手里的锅铲常常停止动作,直到锅子里冒出的焦糊气味呛出喷嚏才令她转过神来。她的種种表现让人联想起上次“五四”青年节的那场赛事,那是不是她因人设事,为何燊量身定制的一次作秀?如果不存私心,这件事情怎么解释得通?

还是那时候,乡政府院子内练习倒行的除了何燊,又多了个飘逸的身影。“飘逸”算得上是这条乡街的一名纨绔子弟,他家有全乡最红火的茶厂,父亲还买通检查站的关卡非法贩运木材,属“摸着石头过河”最先富起来的那种暴发户。他给儿子买了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以表达他对儿子倒行练习的支持以及对这项运动的致敬。他这么做,客观上扼制了“飘逸”和街头混混沆瀣一气走向堕落的命运,一箭双雕的效果是让何燊看到了倒行运动的发展前景。我曾亲耳聆听何燊对徒儿“飘逸”的谆谆教诲:“倒行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境界,它不是一种踟蹰,一种退败,一种闪躲,而是一种激进,一种开拓,一种迂回,是对生活的另一种把控和回味。”在何燊想来,一项运动的推广和普及需要理论支撑,他不想让别人把他看成是肢体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而对初中肄业的“飘逸”来说,师傅的这些理论高深莫测,简直对牛弹琴。听得云遮雾罩的“飘逸”常常抓耳挠腮,表现出对师傅口若悬河的不屑。他不需要理论,他拜师学艺的初衷那么简单和日常——仅仅出于对师傅骑车倒行的欣赏。

某一天,妻子突然问我:“听说何燊在谈恋爱?”

“他也该谈了。”我说:“我们的儿子都在上幼儿园。”

妻子问话的意思不是何燊该不该谈——他当然早就该谈了。她关注的是何燊在和谁谈。“听说他谈了个女干部,还是县城调来的。”

我以为她替何燊感到高兴,“该他小子走桃花运了。”

“天晓得是桃花还是狗尾巴花。”妻子显露出女人喜欢传播流言蜚语的恶俗一面,“我听说姓管的书记犯过作风错误,她是背着处分充军到我们这儿来的。”

关于管书记的某些隐私我们有所耳闻,但这无论如何都是组织上掌握的机密,都是写进档案里的盖棺定论,不便打听和妄议。我最起码的判断是管书记的调动有悖常理,里面多少有点文章。作为一名城镇女招聘干部,如果没有说不过去的错误是不会轻易被发配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除非提拔重用。可“乡团委书记”只是我们戏谑般的口头任命,没有任何官方说法。说白了,她就是负责团组织工作,一份可有可无的万金油工作。妻子是从哪儿得到的小道消息?这些“闲话”散布出去会产生怎样糟糕的影响?鉴于我和何燊同学一场,又和管书记一起共事,我必须扎紧妻子的嘴。别人怎么说由他们,妻子不行。

我说:“你听谁说的?”

“好事不出门,坏话传千里。这种事还怕人家不晓得?”妻子的话理直气壮,好像是刚刚捡到了一个便宜。

我说:“谣言止于智者。你放聪明点好不好?管书记的事轮不到我们说三道四。”我名正言顺的理由是:“她正在和何燊谈。”

“我看何燊是蒙在鼓里,鬼迷了心窍。你应该提醒他。”

越说越离谱了。

“这种事哪轮得到别人提醒?”我这么诘问的意思反倒成了一种提醒——岳父母当年曾经那么严厉地反对他们的女儿和我处对象,她还不是义无返顾地跟我上床,直到把生米煮成熟饭后塞进他们嘴里,让他们哑口无言?

何燊还有了新的爱好——下象棋。而且,我发现他老是只和易乡长一个人下。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乡长易木再就没有对手。他俩各自的棋艺如何不得而知,我心里只是有点看不过去。何燊,你和谁下象棋不是下啊,怎么偏偏就和他干上了?你是否知道,这样的对垒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你必是输家,因为易乡长摆在你面前的就是一个残局,一个说出来有伤大雅的残局。中国象棋博大精深,但残局就是骗局啊!这点常识,连我这个门外汉都在黑夜里看得一目了然,你难道不懂?我真想给何燊来个温馨提示,在易乡长“象”飞田字的迂回包抄面前,在他“炮”打隔山的声东击西之下,在他“车”行直道的步步进逼之中,在他斜“马”飞扬的围点打援之外,老同学这枚“卒”子永远过不了那条楚汉相争的界河。过不了界河,他就永远只是一枚缺胳膊少腿的卒子,手脚施展不开,发挥不出战斗力来,就正如蛟龙困于浅水,猛虎陷落平阳。可是,我不敢说呀,亦不能说。想明白了,世道就是一盘棋局,我们每个人都只是这盘棋局上的棋子,生活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棋手。它摆弄着我们,操纵着我们每颗棋子的命运,让我们不得不一次次向它低头臣服。不低头臣服可以,就像我的两次进城一样,最终只能落得个过不了界河的败局。现在,我的广播员身份需要改变,它离不开易乡长那双执子的棋手。那么,我即使看出何燊正在下着一步烂棋,也不能给他悔棋的暗示。更何况从道德来说,还有“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古训摆在那里,约束着我的行为。

有一天,何燊按捺不住兴奋地告诉我,我的命运将会迎来新的转折,乡政府拟推荐我为招聘干部。我摸着何燊的脑袋看他是否发烧,他摆脱我的手,以牙还牙说:“你血压正常吧?”然后,他告诉我,消息来源非常可靠,是乡政府主要负责人亲口对他说的。主要负责人无疑就是他的棋友。一想到易乡长,我就联想到他俩在走廊上摆一张北京桌(棋盘是在桌面已经划好的),分坐两边较量搏杀的情景。那一刻,我内心深处对何燊的怜悯多过感谢。平时,我和易乡长走得并不太近,只是维持一种正常的工作关系,在这样一种非常现实的背景下,他怎么会想到把这么大的礼包给我?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国际歌》唱得还不明白吗?

哦,我恍然明白,背后的原因其实挺简单——在一轮危险的棋局中,我以一个局外人“观棋不语”的品格感动和征服了易乡长。与其说他这是慧眼识珠唯才是举,我宁愿把它看成一笔双赢的交易。

陌生号码。

接通后,那边不吱声。出于职业敏感,对那些来历不明的电话我保持习惯性沉默,绝不会先应答。我听对方好像在吃什么东西,他干哕一阵后自报家门:“我是师傅的徒弟。”

谁说话这么二啊。他怎么就不说他是他妈的儿子?

“哎,叔,我是飘逸,你还记得‘飘逸吧?”

“飘逸”说,他想救出师傅。他不仅知道何燊被人从省城抓回来软禁在“君悦”307房间的事,还知道他欠了人家许多钱,现在被困在派出所无法脱身。

我脑海里立马跳出“飘逸”活泼的身影,算起来他也不小了。自从离开老家,我就把这位小老乡给忘了,不知道当年迷恋骑车倒行的“飘逸”在干些什么,把日子过成咋样,头一次通话,也不便问得太多。他简单说明了查找我电话号码的复杂过程(意在強调这次通话的重要性吧)后,请求我配合他救出师傅。

我何尝不想救出老同学啊。可是,何燊现在的处境真够麻烦,几个债主二十四小时轮流守候在派出所门口,非要给他们一个“说法”。别说他不能轻易脱身,恐怕连一只蚊子都逃不出守候者的视线。然而,世界上需要拿钱摆平的事情哪有什么“说法”呢,钱才是唯一的说法!有钱一切好说,没钱再多的“说法”也说明不了什么。上午,年轻警察组织双方进行过一次调解。这样的调解毫无实际意义,仅仅只是警察对工作给出的一个“说法”,一个形式主义的“说法”。何燊承认欠人家钱,而且都打了欠条,事实再清楚不过。问题是他现在没钱还人家,弄死他也是瞎的。警察建议何燊约期还钱,债主们压根不接受,因为何燊已经给他们约过太多的还款日期,屡次爽约等于耍赖,他们再不会上当了。

“公安机关不便插手经济纠纷,”年轻警察给债主们支招:“你们上法院打官司吧。”

黄头发女人说:“你以为打官司不要花钱吗?我们本来就亏钱,现在还要往法院砸钱,那不是背时到家吗?”

“毛手”男人不失时机地帮腔:“这个家伙现在身无分文,上有一副心肺,下只有两颗卵子,他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法院能把他怎样?”

警察狡黠地笑笑,他有点小开心。这对男女演双簧一样,终于说出了警察压在舌根底下最想告知的话。他夸赞两人说:“原来,你们还是蛮明白事理的嘛。”

女人悔悟过来,黄头发狠劲甩动,朝年轻警察翻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白眼,“管不了,你把他交给我们。”

“交给你们又怎样?”警察说:“你能把他吃了?”

女人鼻孔里哼一声,“你别管,我们不吃他,但有的是办法对付他。日子过不好,大家都不好过算了。”

警察当然不能把何燊交给债主们。何燊好歹进了派出所,这是有备案的,从这儿走出去,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派出所脱不了干系。这一点,警察比谁都清楚。当然,他们更清楚,这是我喂给他们的一剂毒药。

何燊只好被收进去,继续呆在室内“候问”。

现在,“飘逸”让我配合他救出何燊。他怎么救?我怎么配合?他以为这是在商店买盐,一手钱一手货那么简单啊。

“飘逸”说,只要我将何燊带出派出所,他就有办法实施解救。他把“办法”说给我听,我觉得这办法虽说差强人意,但还是个办法,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我回他说:“让我考虑一下。”

众所周知,就在何燊给我透露那个好消息不久,我果真迎来了命运的“转机”。不过,我不是去当招聘干部,而是被乡政府解聘,连广播员也干不成了。我就像白骨精那样,被孙悟空的金箍棒打回原形,再现妖怪的真身,只好回到乡街上重操杀猪卖肉的旧业。几年后,我和何燊第一次在县城邂逅,他向我解密。我的解聘与那个雷雨之夜直接相关——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一开始,没闹出什么风声的时候,易乡长对我感恩有加,不惜作出一个诱人的允诺。但后来,人们的议论越来越多,甚至在书记腾出位子,易乡长正要挪过屁股的火口上,他被政敌一状告了上去。于是,他的事黄了,我也有了当之无愧的嫌疑,成了一个在背后捅刀子的阴险小人。在易乡长的臆测里,我早就被他的对手收买,一直暗中窥伺他和我邻居的所作所为。于是,那个雷雨之夜所发生的事情就成了他的死穴,成了政敌彻底击溃他的杀手锏。既然如此,那就对不住了,易乡长只能把我当成一只蚂蚁踩在脚下,咬牙切齿地跐来跐去。我既然是这么个不识好歹的险恶之徒,一切恶果都是罪有应得,自认倒霉罢了。可是,我真的冤枉啊,比窦娥还冤。我连易乡长的政敌是谁都没摸着门道,何谈与人家联手在背后放他的冷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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