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闺秀疾病诗主题探析
2019-10-06肖梦玉
肖梦玉
【摘 要】清代闺秀疾病诗是清代闺秀关于疾病的书写,是她们的病中之思和病后之感。由于性别的因素和身份的限制,清代闺秀在病中抒写的主题不同于男性文人,她们在疾病面前表现出对自我的怜悯,这种怜悯从病痛延展至容貌的衰颓;又把诗歌当作排解病痛和心中愁苦的手段;同时将疾病看作特殊的时空体验,在其中探寻人生的真谛。这种差异不仅与女性敏感、细腻的特质有关,同时也是女性在特定时代背景下,因缺少话语权而不必循规蹈矩所绽放的文学异彩。
【关键词】清代;闺秀;疾病诗;生命体验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25-0221-02
疾病诗,即为文人描写疾病的诗或者是在疾病中所创作的诗。这里的“疾病”并不是从医学的角度探究的概念,而是探究它作为文学意义上的词语被闺秀文人运用到具体的诗词创作中的情况。由于诗歌记载的泛化性,本文所探讨的“疾病”既包括某种具体严重的重病,也包括日常身体小恙,甚至包括疾病所表现的症状及其所引发的内心情感。
早在魏晋南北朝时,诗歌中开始直接出现疾病意象,萧纲于《卧疾诗》中以“沈疴类弩影,积弊似河鱼。讵逢龙子浴,空叹楚王菹”[1]描绘自己久病卧床的落寞苦闷。唐代诗歌发展至鼎盛,题材更趋日常化、生活化,“疾病诗”更为普遍,拿杜甫来说,其诗不乏“多病”“老病”“旧疾”“衰病”等词。至清代,大量的女性参与到文学活动中来,闺秀文人涉及疾病的诗歌不在少数,据笔者统计,仅《江南女性别集》中所收录的疾病诗就有800多首。然而,当“疾病”作为书写对象或创作动机出现在闺秀作家作品中,她们所表达的主题与男性文人有着明显的差异,主要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自怜病骨支离甚”——久病不愈的自怜
疾病给人们带来最直接的伤害就是身体上的痛楚,长年累月的病痛又带来了心灵上的折磨。杜甫在《登高》中曾言:“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可见沉疴痼疾所带来的影响已经渗透到精神层面。而女性较男性本就有纤弱之质,再加上身份的区别,病中的闺秀大多囿于庭院,甚至难出闺房,极少有机会能像杜甫那样登台远眺,她们“瘦骨支离转侧难”,“憔悴减精神”,闺秀作家在意识到身体上这一变化时,对久病不愈的自己心生怜惜。
李心敬的《杂咏》就塑造了一个病于深闺、百无聊赖的寂寞女主人公形象:
井梧一叶报新秋,漫学张衡咏四愁。午梦北窗才半晌,画帘已挂月如钩。
欲赋清闺琐事诗,病馀搦管倦寻思。年来深愧虚中馈,憔悴还怜不自支。
秋雨秋风深闭门,熏笼火熄又黄昏。碧纱窗乱芭蕉影,点点声声总断魂。
满庭皓月气萧森,寂寂湘帘夜漏深。瘦影孤灯披断简,一声冷雁度空林。[2]-646
深秋的萧索与深深的庭院让人心生凄凉,病后的憔悴让诗人懒于吟诗作赋,而伴着病后消瘦身影的只是如钩镰月、芭蕉乱影、萧森月光和冷雁凄凄的鸣叫声了。面对如此秋景,作者不禁发出“年来深愧虚中馈,憔悴还怜不自支”的感慨。又王韵梅在《丁亥春病中述感》(其四)中写道:
春深病又几分加,听雨心情问落花。何苦留将根蒂在,年年开作泪生涯。[2]-1116春花的烂漫并不能给诗人带来宽慰,她把自己的苦楚融入春天的景色中,春天的流逝加深了诗人的痛苦,她觉得自己就如这残红一般。最后两句话一语双关,既是说落红留蒂使人伤感,也是说自己因病终日和泪水相伴。
在男性的诗歌中,若说起疾病给身体带来的烦扰,他们仅会抱怨疼痛或是过度的消瘦,而对于女性来说,容貌上的变化也是她们关注的重点。因此,清代闺秀在疾病诗中表达因身体憔悴的自怜之情以外,对于因病而衰的容颜也表示了深深的忧虑和叹惋。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
绿鬓如黄叶,萧萧下素秋。生怜镜里容光改,那得文君赋《白头》。[2]-95
此首诗为陈素素的《病后理妆见落发悲泣而赋》。容貌在女性的心中占据着半壁江山,疾病的负面效应之一就是对女性容貌的摧残,诗人在病后理妆之时看见落发而悲泣,对于镜中病怏的容颜叹惋怜惜。古言“色衰而爱弛”,诗人在怜惜自己之余,还担心因容颜不再而失去如意郎君的垂怜。
二、“万斛愁肠抵海宽”——病中愁绪的排解
“清代妇人之集,超轶前代,数逾三千”[3],可见清代女性是乐于以诗来表达情感、记录生活的。疾病诗是闺秀作家基于病中心理所创作的,因而“愁”的意象多与“病”同时出现,女性的多愁善感也在病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作品中,闺秀们多以“工愁善病身”自居,浅吟低唱,将愁绪诉诸笔端,真实地刻画了其病中细腻的心理。
封建社会末期女性活动的范围受到限制,自明末以来,虽然结社交游风气日益浓厚,但闺秀们所结交对象多为妯娌、姊妹、兄弟、挚友等关系亲密之辈。长于深闺的女诗人们在病中的活动范围进一步被缩小,单调枯燥的生活让闲愁肆虐。归懋仪的长诗《咏所居室》便是闺秀在病中的生活写照。诗的开篇就以“地雍难分日月光,安排几榻费商量”描写了居住环境的狭小,接着叙述了闲居岁月的平淡生活,当夜静之时,诗人不禁感慨“闲愁万斛若为量”,满腹的愁思一发不可收拾,最终以“吟当苦处谁相和,时有蛙声出破墙”作结,道出了愁绪无解亦无人解的寂寞与悲哀。
又如徐德音在《客中卧病作》写道:
困卧藜床寂见闻,小楼听雨思纷纷。延年欲访安期术,起疾先求枚叔文。岂有词华同楚客,谩将休咎卜灵氛。药炉才熟归鸦噪,几许闲愁黯暮云。[2]-82
诗人因病卧床,唯有寂寞相伴,窗外的雨声让她思绪纷飞,想要求访修仙之术摆脱俗事,而眼前只有刚熟的炉药和聒噪的归鸦,闲愁怅惘随昏暗的暮云冉冉而升。
闺秀在诗中抒写的闲愁实则是日常情绪在病中的放大化表达。除了闺中闲愁外,疾病詩词中的愁绪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形式——因病成愁。这种情绪是疾病诗中所特有。如果说上述“愁”是闺秀平淡生活的愁思的话,那么这种“愁”则主要是由于诗人多年受疾病的困扰,积渐而成的愁苦了。袁希谢的《秋宵不寐对影口占》充分体现了诗人因病困扰的愁苦,上阕诗写秋夜不寐时眼前昏暗凄凉的景象,下阕“梦醒秋宵万虑攒,披衣珍重御新寒。病魔惯与愁为伴,眸子常凝泪不干。宛转自怜惟骨痩,寂寥相对只心酸。若教吹灭残灯后,孤影还从何处看?”[2]-990则直接用诗歌排解这种无人诉说的苦痛。
三、“浮世寄身原是幻”——对生命意义的探求
男性面对疾病往往是失意的,疾病阻碍了他们追求志向或离家的意愿——无论是求学、经商、参军还是远游交友皆因疾病耽搁,因而疾病在他们的作品中往往是一种“麻烦”。但对于生活相对闭塞的闺秀作家来说,患病则是一种生命体验。诗人卧病深闺之时,往往身处幽静的环境之中,病中的多愁善感也给她们对生命和生活的思索提供了条件。同时,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女性是相对不受关注的小众群体,这使她们不必顺承主流思潮,不必以诗言志,可以在符合“礼教”的前提下,写非主流的情思体验。这时,“疾病不仅是受难的史诗,而且也是某种形式的自我超越的契机。”[4]江淑则《病怀》就是一首这样的诗:
兰因絮果古今同,无限伤心不语中。憔悴早成街恨鸟,聪明本是可怜虫。累人总为身多病,阅世从知眼太空。叹息百年犹似寄,何须著意论穷通。[3]-1216
病中诗人的敏感情绪使她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与人生的短暂,而喧嚣嘈杂的生活只不过是暂时的寄居,何必在乎功名利禄,何必在乎自己是不是通达世事呢?可以说,这种对人生意义的思索既是病中丰富情绪的体现,又是作者的借诗遣怀,正是疾病把诗人的意识带入到了一种阵发性的彻悟状态中。
这种参悟也使她们豁达与洒脱的心境一览无余。徐德音的《春暮遣兴》有言:
绿阴庭户春将去,病起深闺一倚楼。点砚飞花初著雨,当窗高竹预迎秋。已知身世原如幻,何必昏朝只坐愁。结习惟恰诗笔在,欲排温李学应刘。[2]-195此首诗作于病后,虽值暮春时节,诗人并没有传统的伤春愁绪,也没有因病而愁,反而以豁达的心态安慰自己不必过于哀愁。
这种健康积极的状态和淡然自适的态度在闺秀疾病诗中并非特例,有时,诗人还会因为对生命意义的领悟而面对疾病坦然自若,如汪端《初冬病中作》(第一)中“煮药声中昼掩关,萧萧落叶似空山。年来悟得安心法,习靜无如病里闲。” 就叙述了自己冬日患疾时白天也要掩门煮药,庭院寂静得如同深山,连叶落的声音也能听见,作者却丝毫不觉寂寞无趣,反而说病中的娴静是安心之法,一反常人的“病中生愁”。
四、结语
生病之时狭窄的生活空间和宁静的范围给清代闺秀诗人的创作提供了契机,病中的情感也成为她们创作灵感的来源,她们表现出女性所独有的敏感情思,并且将这种情思最大化,或赋闲写愁,或感慨身世,或思索人生意义。
疾病诗词中常见的自怜主题和愁绪的排解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代闺秀的生存状况,这对女性文化文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同时,她们在病中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是其精神上摆脱男性依附地位、成为独立意义个体的重要体现。女诫、女德之类的书教导女子不可多言,同时在政治与文学上也缺乏让清代闺秀文人效仿的女性先例。实际上,如果从性别意义上来说,她们是没有话语权的小众群体,也正是这种尴尬地位,让她们不必循规蹈矩,能够把疾病当作生命体验的另一维度,通过抒写得到文学上自我价值的认同。
参考文献:
[1]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1945.
[2]彭国忠,胡晓明主编.江南女性别集[M].合肥:黄山书社,2008.
[3]胡文楷著.历代妇女著作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5.
[4](美)桑塔格著.疾病的隐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