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的青铜
2019-09-28别鸣
别鸣
我一手握方向盘,一手翻下遮阳板,出租车钻出三公里长的沿江高速隧道,光线顿时刺眼。恍惚间,我看见副驾驶座上,戴着白手套的薛维,摸出上学用的饭盒喝水,身前蛇皮口袋松开,又黑又硬的煤锹铁柄斜露出来。我下意识一踩脚刹,车身乱抖,握方向盘的左手微颤,断了四年的小指,愈合成半圆肉结,隐隐作痛。车随路转,沿江而行,两岸层层叠叠的墨绿柑橘树,截流多年的大江似一面巨镜,静水深流,恍如隔世。我吁了口气,右手指着远处山麓,断壁残垣间几排新建村居,隐隐露出一角碧瓦飞檐,我对薛维说,看,老诗祖祠没拆!对岸就是兰溪河,赶上轮渡过江,再开十一公里到兰矿。
薛维一路沉默,拉链上衣,蓝运动裤,仍是高中时的衣着。他算是我的小舅子,我和他姐姐薛芙蓉一直没离婚。按照昨晚一起在江城喝酒的兰矿子弟们的说法,我现在是赶回老家抓现行,清理门户。手机时间显示下午三点二十五分,那条薛芙蓉带一个男人回家的文图,发在兰矿子弟的QQ群。手机一路跟踪拍了五张照片,看见那男人的背影,薛芙蓉给他做饭、洗衣、买烟、打酒,脸颊微红,嘴角浅笑。下午三点到七点,是乘客搭车的高峰,我的手机挂在方向盘旁的格栅上,不断播报交通信息。五点三十六分,我接到姜东的电话,说一起来江城的兰矿子弟晚上喝酒聚聚,让我务必七点到橘颂酒家。
四年前的夏天,瓢泼大雨连下九天,兰溪河暴涨到离水泥桥仅一米多,井下煤竭停产五百多天的兰矿,遍地稀泥烂浆没过脚踝。我和十多个兰矿子弟披着旧劳保雨衣,挤在一辆煤车的车斗里,决心到江城讨生活。我还记得,双手紧抓的车厢板冰凉湿滑,剁掉一截的左手小指钻心疼,大雨浇透了连绵矿山,大小煤堆如溪沟旁的坟茔,浑浊的兰溪河汹涌巨响,唯一通向沿江公路的水泥桥瑟瑟抖动,河面的白色泡沫恶臭难闻。兰矿子弟流散四处,江城打拼,各自过活,当保安、司机、装修工、面点师。在他们为数不多的酒局上,我总是闷声不响地握着酒杯,冷眼旁观他们摇晃着被酒精刺激得发热的脑袋,嬉笑怒骂各自的种种不堪。
昨晚在橘颂酒家,他们态度明显不同,拐弯抹角,温言细语,彼此安慰,话题离不开兰矿的父老妻儿。我去前刚把车交给了夜班司机,开了一白天车不想说话,更不愿牵扯难言之隐。他们喝到双眼泛红,姜东抱着我的肩膀说,兄弟,莫成了迂夫子,你家芙蓉的事,憋在心里憋馊了吧。我听着一炸说,扯什么瞎话,撕烂你狗嘴信不信?姜东借着酒劲说,有种管好老婆,冲我抖狠?我懒得再搭理。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旁边几桌客人伸脖子看。我担心挑起什么陈年往事,敲碎半截啤酒瓶,用裂口对准他说,冬瓜,还要不要兄弟情面。同桌的兰矿子弟拦住,喊酒家老板盛饭,七嘴八舌劝解,我这才听明白,是QQ群在传薛芙蓉带男人回家的信息。他们只管搛菜扒饭,我盯着手机不吭声。姜东放下碗筷,打着饱嗝,望向门外叹气说,要是薛维在,看见他姐这样,你怎么交待。我想了想,说,薛维要怎样搞,我就怎样搞,我明天回兰矿一趟。
在江城打工生活,我是个不惹事的出租车司机。第二天早上七点,夜班司机和我交车时,我递给他两包槟榔说,我跑三天长途,让他回家玩两晚。临上高速口的加油站,我给车加满油,顺便上厕所,回来一进车,就看见薛维戴着白色线织手套,拎着蛇皮口袋,一声不吭坐在副驾驶座。我双手抖了很长时间,我说每个月都汇两千元生活费回兰矿,叮嘱母亲照顾好薛芙蓉,至今汇了四十一笔。我说,其实在我贴身的口袋里,一直藏着母亲上个月寄来的一封信。这封信里,母亲写道,自己年纪大了,一时没看住芙蓉,她就跑出去了,将一个流浪汉带回家,把他当亲人一样,满心欢喜,照顾他生活,留守处王科长忍无可忍,将流浪汉抓起来,用车押着驱赶到江边;邻居们都说芙蓉大概是想老公,平儿你看是不是回来看看。每次出车时,想到信的内容,我会轻踩刹车板,望向那些隐秘的街角,注视衣衫褴褛的人,琢磨他们中的哪一个,会被薛芙蓉当成亲人。
时近下午三点,车下高速,进入乡镇公路,满载建筑石材的大货车来往穿梭,路面破碎,上下颠簸。我小心翼翼地绕过大小坑洼,往前是岔路口,高挂路标指引,上行左往老诗祖祠,下坡右往赵家坝轮渡码头。江风浩荡,车在高处,赵家坝码头一览无余,灰白相间的轮渡船像一个巨大的铁撮箕,混装人车,紧贴江面,向对岸滑去。码头两旁三三两两摊位,卖茶叶、栀子花和水煎包子。我一路就吃了三个茶叶蛋,下车关门,往包子摊走去。途中曾从新县城附近经过,远远看见迁建的新诗祖祠已近完工,前端山门牌楼高耸,陡峭的长梯让人吃惊。当时,我沒有看见那尊腰悬长剑、眉头紧锁的巨大诗祖铜像,应该还在老祠。我心里忐忑不安,想到薛维的白手套和蛇皮口袋,一时不敢往老诗祖祠张望。
老诗祖祠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本来是从更早的清代建筑迁建而来。一茬又一茬的兰矿子弟,小学到中学的每年春游,都是排成两列纵队,领头的打着红旗,步行十余公里,坐轮渡过江游老诗祖祠,一天疯跑打闹,回来抓耳挠腮写山河壮丽的作文。直到我们那一届毕业班,最后一次春游后不久,老诗祖祠围墙外发生案件,以后学校就再不组织到此一游。我至今还记得,老祠旁边有一家橘子汁厂,生产的瓶装橘子汁甜洌解渴,好几年春游我们一来这里,薛维就翻墙过去偷两箱,从墙头一瓶一瓶扔过来,我在墙这头用衣服一一兜住。想起那时薛芙蓉喝橘子汁的模样,这都是早该忘记的事情。
我用塑料袋拎着五个包子,方便筷插着一个边吃边走。我琢磨再三,还是该去老祠,看看诗祖铜像。等走到车跟前,拉开车门,副驾驶座空空荡荡,不见薛维的身影。走就好好走,不要再麻烦我。我发动出租车,顺着下坡滑行,在候渡排队的汽车长龙末尾停稳位置。将车门敞开,双脚垂在车外,我边吃包子,边望着对岸兰溪河入江口。以前小时候,碧绿的兰溪河水流入大江,和淡黄的江水会有一道分明的界线,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差别。
我正走神,有人拍后车厢,伸头一望,居然是姜东的哥哥汪城,他将六元钱扔进车里说,包子铺是他家开的,刚才到岸上背袋面粉下来,远远看是我,要什么钱,几个包子,怕请不起?我捡起钱冲他笑。汪城随他爸姓,比姜东和我大两三岁。我们上学那会,他已是传说中的人物,敢冲到县高门口一打四,提起他的名字,兰矿子弟大多仰慕,只有姜东除外。后来,我们还没毕业,汪城就因故意伤人入狱,有次听姜东不屑地说,妈的,就知道到处惹是生非。
汪城两鬓苍白,三角眼明显下坠,脸上横肉也圆润许多。他问,你这要去哪,难道要回兰矿一趟?我点头答,我妈和芙蓉还留在那边。汪城叹口气说,也亏了你妈,帮你守着薛芙蓉,现在搬出来的老兰矿人都不愿回去,说那鬼地方,谁回去谁死那里,尸骨没有一块。我扭头望向江面,有些尴尬。汪城指着兰溪河口说,记不记得,外号地球仪的那个地理老师总说,地球千万年,沧海变桑田,其实也就三十多年,眼睁睁看着兰溪河成了大江的内河,谁还想得起它过去的模样。我向河口深处张望,隐约看见有几处泛着惨白泡沫的大水漩,那应该是被江水倒灌淹没的矿井坑,我父亲就死于井下塌方,埋在兰矿,也没迁坟。几十年间养活了一万多人的兰矿,如今就在江下一百多米。那里应该有大鱼出没,像矿工一样顶着矿灯,在深水里游进游出吧。
江边传来轮渡靠岸的喧哗,我转身往车里走,汪城冲我喊,伙计,我数了数车,前面有四十辆了,你上不了船,晚上我请你喝酒!我有些惊讶,车已发动,问他,五点不是还有收班轮渡?汪城指着老诗祖祠说,今天减了一班,晚上要把三吨重的诗祖铜像运上船,说是铜像装车太长,高速入口没建好,明天一早过江走老路,搬迁到新县城新祠去。
也就快五十年,也算是文物了,汪城坐在副驾驶座一路喋喋不休。沿路看见不少穿制服的人,街头挂着大红横幅“欢送诗祖乔迁新居”。我暗自惴惴不安,想着薛维的沉默不语,还有他的白手套和蛇皮口袋。诗祖铜像要搬迁了,这就是他出现的缘故。说到底,我心里冥冥之中有定数,不然这次不会回来。靠边,靠边,就那栋靠江的红砖房子,汪城连喊。我将车减速,缓缓停在这栋顶层没建完、生锈钢筋犬牙交错的楼房前。我说,老哥搞得可以,住别墅啊。汪城说,可以什么啊,三层停工两年了,靠兰矿搬迁买断费不够,现在还欠账十来万,不然不会天天到码头卖包子。我往大门走,汪城拦住说,你待会说话小心点,我妈去年中风瘫痪,激动不得。我有些惊讶,在江城各有各事,没留意姜东是否提过,忙追问,那汪伯伯他?汪城挠挠头,低声说,我爸前年肺癌已经走了。我有些走神,想起父亲和汪伯伯一起在兰矿守电视信号塔时,我爬上山玩过一天,汪伯伯特意炒了兩个荤菜,和父亲喝着酒,一直和我打趣聊天。
姜伯母好像缩了水。在我记忆里她又白又胖,和我母亲一起在食堂上班,经常哈哈大笑,现在她黑瘦干瘪,白发稀疏,窝在轮椅里,冲我抿着嘴,边笑边流泪。她说,哎呀平儿,谢谢你还记得来看我啊,我都快死了,我都不晓得自己每天怎么活到的。她说,造业哦,眼睁睁看到兰矿没有了,我在那里上了三十几年班,结果什么都没有了,你汪伯伯也没有了……说着,就嚎啕大哭。汪城赶紧将我拉到阳台,转身大声说,妈,人家好心来看您,您哭什么哭,像不像话?
我独自站在阳台,喉咙有些哽咽。五十多年前,大江支流兰溪河右岸,地质勘测发现煤炭资源,中南多省矿业工程师、技术员、熟练矿工响应号召,云集会战,沿着右岸逐年打洞开矿,建筑蔓延近十公里,形成与周遭山村迥异的万人煤矿聚居区。五年前,兰矿诀别了枯竭的挖煤营生,拿到数千万元迁建费用,被矿上主事者投入一家大理石纽扣厂,迅即败落。三年前,大批青壮年先后外出谋生后,残余的两千多名老职工,熬到大江中游电站蓄水,江水倒灌入井,才带着家当,爬上旧货车,原地靠后搬迁上山,集中安置在一处服装厂,操持缝纫机度日。
姜伯母情绪稳定稍许,转着轮椅来阳台和我叙旧。汪城媳妇从码头收拾包子摊回来,夫妇俩进厨房忙晚饭。姜伯母絮絮叨叨说,你爸妈年轻的时候,我们一批同龄人都羡慕,你爸爸就是读书读成了迂夫子,再加上运气不好。我知道母亲年轻时是矿区业余文化团的花旦,父亲是矿区分来的第一批大学生。我记忆里,父亲极其自尊敏感,总躲在家看外国小说,自小逼我读书作文,爱将电器拆开用电烙铁焊,一旦出门总说些出人意表的话。最初父亲在机关管文书,后来当过电影放映员,守过电视塔,最终成了井下技术员,遇上透水塌方死在岗位,母亲一直在食堂做馒头包子。现在想来,大抵因为父亲总要证明自己高明的言行,不经意间让很多人感到了难堪。我对姜伯母说,过去有什么好说,现在不都一样。她又盯着我少了一截的左手小指说,你媳妇薛芙蓉长得俊俏,就是好看的女人都脾气大,汪城姜东他们找媳妇,我可是严格把关。我打断她的话说,我这手指是自己弄断的,和薛芙蓉没什么关系,您不要乱讲。见我总接不住话,姜伯母有些不高兴,瞪着远处江面直喘气。我心里庆幸,她应该不知道薛芙蓉带男人回家的信息。
不久,汪城的女儿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一进门就嚷着要背诵文章,明早老师检查,挑选同学参加表演。姜伯母、汪城夫妇围着她大呼小叫,又迅速安静,只听她在房里朗朗诵读:我从小就喜欢这奇伟的服饰啊,年纪老了爱好仍然没有减退,腰间挂着长长的宝剑啊,头上戴着绣有云饰的高冠……我一听这晦涩艰深的诗句,就知道是上学时因为背诵不出,被老师罚抄过一千遍的诗祖名篇《涉江》。姜伯母转着轮椅,又到阳台上,对我夸耀孙女说,普通话可以吧。我和你汪伯伯结婚的时候,你爸妈送过一个自己组装的收音机,又笨又重,听过不少台,后来搬迁不好带,都淹水下了。天色渐渐变暗,江对岸灯光点点,她指着对面江水说,一百多米深的地方,让鱼听去。
腊猪蹄火锅,蒜苗腊香肠,蒜薹土猪肉,青椒河虾,炸刁子鱼,凉拌折耳根,看着晚餐满桌菜,汪城的女儿开心得拍手,一家人有些喜气洋洋。汪城拎出一塑料壶包谷酒,要和我好好喝两杯。我心里有事,却想到了母亲和薛芙蓉,也好几年没有这样的家庭氛围。汪城拿来两个印红花的玻璃杯倒酒,和我小时候家里的水杯一模一样,我鼻子里发酸。酒喝着喝着,我心里好像找到了立锥之地。我说,敬汪城哥,我们兰矿子弟的扛把子,县高门口以一打四啊。汪城通红着脸,一口闷了整杯,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我胆子肥,能唬住人,从小学进校武术队,教体育的曾老师一直带我练,传出去都说我厉害,其实就是各种套路器械,再就是能连翻十个跟头,县高门口被他们四个围住,当时感觉死那里了,我连翻三个跟头,摆出一个套路起手势,他们就吓住了,连喊高手来了。妈的,第二年曾老师就喝酒骑车掉兰溪河里,淹死了。
我不断向汪城敬酒,随口讲起自己八岁时在兰溪河差点被淹死的经历。八岁那年夏天,我在河里游着游着,突然身边再无一人,除了河水哗哗巨响,周遭特别安静,身下被漩流猛然一拽,两耳水声如雷,整条兰溪河争先恐后灌进口鼻耳目,我手脚乱扒,拼命上蹿,头冒出水面的一瞬,分明看见对岸公路上等候班车的三五人群,不及呼救,又被卷入水底。我端杯喝酒,突然住口,想起那次从河里托起我的人,当即被漩流卷走,再也没找到。饭桌上,没人留意我住口,姜伯母说兰溪河每年都会死人,不算稀奇事,六十年代山大人稀,矿工在河里洗澡,还遇上过老虎下山喝水。姜伯母说,兰矿也红火过,那些年购煤凭计划,全国好多地方来排队,后来技术跟不上,煤质越来越差,搞火电又污染,枯竭了,垮了。
汪城媳妇强行收走酒壶酒杯,女儿也放下作业跑来大声劝阻,汪城和我才不再喝。他明显喝超量,我敬得多喝得少。我喝了两口茶,就再三感谢,准备出去找旅店。汪城连连拦住,说空房多得是,待会收拾一间住。我只好又说,出去散散酒劲。汪城拿了一支手电筒,非陪我一起散步。出租车停门口合适,酒后不便动车,我搀着踉踉跄跄的汪城乱走。汪城摸出手机,摁亮递到我眼前,舌头不利索地问,这个,你回来,怎么算。我知道是偷拍薛芙蓉的那组照片,说没怎么算,就回去看看。汪城借势坐在旁边路牙,指着手机里说,这男的我见过,被兰矿留守处扔在对面码头,暴打了一顿,我还上去添了几脚,当时还不知道是你这回事,要是知道我把他手脚先打残。我望着江对岸,风有些大。我问,他长什么模样?汪城想了想说,看着老实巴交,总戴一副白手套。我马上说,走,去老诗祖祠。
汪城握着手电筒四处乱照,我远远看见老诗祖祠里灯火通明,一架吊车长臂高伸空中,越过古旧的暗绿飞檐。走到山门前,里面一片泥泞,大部分物件已经搬空,只剩两列沉重的诗碑,和六米多高的青铜像。左右配房临时安装了几盏大灯,几十个工人将石碑依次刨松放倒,用草包裹住,再由吊车一块块吊出老祠围墙,放置于等候在外的大货车上。此时,青铜像还矗立在花岗岩基座上,眉头紧皱,低着额头,迈动右脚,提起左手,老师总说他既忧心忡忡,又激情满怀。和此前几十年见过的唯一不同:铜像脖子被系上了一条长长的红绸,如领巾飘扬。
工人们多雇自赵家坝,和汪城相熟,互相遞烟招呼。虽然灯光大亮,我依然拿过手电筒,四处看热闹。慢慢靠近巨大铜像的基座,基座四面雕刻日月星辰、天地离分、凤凰展翅、男女欢悦,老师说都是诗祖向上天发问的问题,就是不知道答案在哪。我踮起脚尖,举着手电筒,照射铜像底部与花岗岩之间,果然缝隙愈加明显,工人大概已撬动基座,准备吊离装车。我屏住呼吸,眼睛尽可能贴近,借助手电筒光线,仔细扫瞄那黑暗深处。我心跳忽然加速,一个隐约的模糊的影子,我确信看见那个东西。我蹲下身,捡起一根铁钎,伸进缝隙,里面凹凸不平,而且太狭窄,我尽力伸长铁钎,似乎触碰到它,就左右拨弄,来回勾连。它隐约动弹了两下,然后又固定住了。我在心里不断祈求,甚至祈求薛维此时化身缝隙之中,就算往外吹口气也好。
不准搞破坏!我的肩膀被人用力一拍,心里知道,完了。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怒气冲冲瞪着我,吼道,这是文物!文物知道吗!谁放这几个醉汉进来的!安保人员在哪!
现场迅速要求清场,立即驱散闲杂人员,从左右厢房里冒出十几个穿制服的,将我和汪城扭住双臂,连推带抬扔出山门。不久,老诗祖祠方圆五米,拉起了黄色警戒线。
汪城不知是摔晕了,还是酒劲上头,躺在泥地里鼾声大作。我撑着腰爬起身,周围柑橘林黑压压,不少搬迁一空的废墟,转身再望灯火中的老诗祖祠,像小时在兰溪河边捡到的裹着蜘蛛的琥珀,被我玩不见了。我说,就差一点,够不着。薛维戴着白手套,拎着蛇皮口袋,站在那堵墙下,嘴像鱼一张一翕,没有声音。远处空中响了两声,雨就落下来,汪城被淋醒了,他没头没脑地问,我打倒了几个?我想了想说,他们不敢动手,跑了。汪城满意地点点头,趔趄着站起身,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指着不远漆黑一处说,就在那,煤锹劈翻了四个,抢走一万多,我在里面都听说了,说嫌犯有反侦破能力,用石灰撒,又用煤油烧,指纹气味脚印,现场都没留。
最初,门市部那个男人拽住薛芙蓉的时候,我们已经跑到老祠后面的衣冠冢,看门老头正用彩笔给新龙舟描首点睛。她背着帆布包,装着十二瓶橘子汁,男人不断拉拽包带,说盯了她好长时间,厂里损失了两千多元货,先说要去保卫科,又说联系派出所。堵在门市部后面的仓库,先是抽她耳光,踢她小腹,逼她在欠账单上画押按手印,后来又进来两个男人,开始动手动脚。她八岁时父亲在兰溪河救人溺水失踪,母亲将姐弟俩拉扯到高中,实在欠债太多,嫁了福建包工头,彩礼留给姐弟,远走外地。她更加内向,会照顾家,不爱见人,说话脸红。我再看到她,她已坐在山门前埋头流泪,那时薛维已催着老头扛龙舟去江里划,我找到门市部仓库动起手,被他们用电棍电翻捆住,拿着欠账单反咬一口,说再闹就找学校,找你们兰矿领导。
雨随风势,一时向江,一时向山,我和汪城勾肩搭背,尽量躲着雨走。汪城吐了两回,指着对岸兰溪河口说,每个星期有两天,你妈会骑电踏板车,从兰矿沿河过来卖馒头,一直卖到对面码头,遇上我都买十个,老面馒头有嚼劲还甜口。我练武那会,中午吃二十个馒头,家里根本供不起,曾老师一辈子没媳妇,把我当亲儿子,后来他淹河里,我就练不下去了。我比你早两批进兰矿车队学车,教车师傅又骂又打,临到进车场考试,找我要一条“阿诗玛”,我断了他两根肋骨,外加脑震荡,就进去了。我听老幺说过,我进去后你是兰矿那茬下手最横的,我当时一直算,你啥时候也进来,没想到,竟然不是你。
我情绪不高,不想搭理他,眼前出现穿绛色棉袄的母亲,推着一辆哐当作响的旧踏板车,车架两侧挂着装满热腾腾的馒头、裹着厚棉被的箩筐,脖子上挂着发黄的围腰,车龙头上的黑色小喇叭不断重复播着:“老馒头,老馒头,好吃得很!”那是父亲生前录下的,是在高二那年,我和薛芙蓉摁着随身听录音键,让满脸通红的父亲录了一遍又一遍。我家和她家一直是对门邻居,两家父母关系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她父母虽然都不在,但留了钱在家里,以为她成绩好,备着她上大学用。没想到,高三那年三月,出了老祠那事,她从此陷入自闭,成绩一落千丈。到了夏天,警方深入摸底调查,四处寻找一个手部有伤的人。高考前半个月,在学校一直戴白色线织手套的薛维,课堂上整日酣睡,又不断被噩梦惊醒,终于在某天下午,被警察从校长办公室带走,再没回来。
夜雨渐停,江风逼人,我头发湿透,后背发凉,汪城也连打喷嚏,鼻涕甩满地。离他家那栋红砖房子不远,他突然脚下打滑,摔得四脚朝天,哼哼唧唧,爬不起身。我将他拦腰抱起,汪城确实岁数大了,好一会缓不过气。进了他家门,他媳妇和姜伯母都没睡,拿着毛巾让我们擦头,催着去洗澡换干衣服。安置妥当,他媳妇先去睡,汪城陪我喝姜茶,姜伯母背靠轮椅打盹。汪城说,兄弟劝你一句,把老妈老婆接一起过日子,像个家的样子。我说,情况不一样,芙蓉不正常好几年了。姜伯母忽然醒过来,插话说,他左手小指,就是被他老婆咬断的。我忙辩解,不是,不是。
父亲死在井下不久,母亲主持我和薛芙蓉结婚。我一直跑运煤货车,常常看见戴着白手套的薛维,拎着蛇皮口袋,在眼前晃来晃去。薛芙蓉的精神越来越有问题,当兰矿广播播音员时,几次将领导的名字念错成了植物名称,春节后不久就被劝退回家养病。我记得,那次盘山公路上雪泥湿滑,载满煤块的大货车溜坡如雷。煤车每多装一吨,我能多得五十多块。我将车轮紧绑防滑链条,战战兢兢走雪路。前面两辆煤车靠边停车,我来不及调头,兰溪河超限检测站突然抽查,强制指引过磅,红色字符闪烁:超重百分之一百。检测站开出罚单,罚款五千,卸货放车。卸货放车,是要撕掉车厢封条,卸煤暂扣。封条一撕,煤老板可以不认货,几万元煤款全得我买单。我打电话到兰矿食堂,母亲从家中抽屉拿出薛芙蓉的存折,将钱全取出来,送来交罚款,留住车和煤。薛芙蓉晚上发现,对我又掐又打,我将她反锁在房里。第二天,她趴在掏空的大红棉被上,将家里积攒的劳保手套戴上手脚,滚来滚去,棉絮撒满地。
我也不想这样,可又能怎样。我一直记着,2004年4月2日凌晨三点多,躲在老诗祖祠山门后,面前的青铜像黑黝黝,白日不见的凶气。薛维对我说,你八岁时,我爸爸为救你命淹死了,现在你十八岁了,如果你为这事死了,我怎么跟我爸爸交待,更重要的是,我姐姐以后怎么办。
两百米开外,门市部紧闭的卷闸门四角,黑烟缓缓冒出,隐约哔剥轻响。
雾弥漫江面,对岸模糊,冷雨清晰,一排排水线自天斜落。先是鞭炮齐鸣,而后红烛祭拜,三吨多的青铜诗祖,被两辆吊车小心翼翼抬在空中,腾云驾雾一样,衣角飘飞的铜纹出乎意料地生动。我打伞挤在山门外的村民中,有人在悄悄抹泪,更多人脸色沉重。昨晚那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人,戴着红袖章,淋着雨奔前跑后,不断吆喝。我有些紧张,汪城挤过来,连推我臂膀,低声说,昨天在铜像基座那里,你是不是已经看到了?我膝盖发酸,听他接着说,当时也不吱我一声,里面有不少现钞,早上铜像一吊起,都烂成渣渣了。现钞?我张皇失措,哪来的?汪城说,妈的,指挥要求保护铜像完整,基座是本地粗制滥造,又锯又擂,结果稀巴烂了。我肩上一松,抬头望天,雨密密麻麻,无根无绊。
将近十点,江上雾散,青铜像仰躺在大型平板车上,项上的长长红绸被雨水湿透,从肩膀滑落到车上,像一个圈套。人们诧异,铜像躺下,惊人的硕大,额头浑圆如巨球,眉头紧锁下的眼窝,雨水积聚呈池,鼻翼如山洞,鼻梁像铜铸山丘,和多年矗立的形象,迥然不同。
大平板车拖着铜像,缓緩下坡,上了轮渡船。我驾驶出租车,载着汪城和他媳妇,随着候渡车队开上船。甲板上,警戒线隔出了专门区域,同船司机和乘客挤在线外,掏出手机拍照。两列穿着校服的男女学生,迎风站在船头,齐声朗诵:
放松我的马儿,让它漫步山冈,
停息我的车儿,让它在林边待航。
乘坐篷船溯流而上,船夫们奋力划动双桨,
船儿啊!在漩流里徘徊,我迷惘不知向何方。
幽深的森林昏暗,高峻山峰遮蔽太阳,
可叹啊!我的一生正如眼前的景象,
笼罩在阴霾,缺少着欢畅。
然而我不能改变初衷啊,
命运注定,愁苦将伴随我的一生……
高兴不已的汪城和他媳妇,紧盯着女儿和同学们的表演,激动于女儿脸上的变化与手脚的动作,拽着我跟随他们一起赞赏。我盯着孩子们手上整齐划一的白手套,思绪渐渐恍惚,胃里不断翻涌,赶紧冲到船舷,对着江浪干呕。江水清幽,隐隐有倒影,无数惨白的物体不断涌现。我满身冒汗,瞪着乡民和孩子们在船首祭祀,抛下一个个剥去艾叶的白粽,念念有词,魂兮归来。
船靠兰溪口,大平板车运着青铜像缓缓上岸。汪城让媳妇随船返程,送女儿上学,他上岸去买鱼虾。我开车爬坡,到了集市口,汪城说,再开十一公里到兰矿,路修好了,悠着点开。我望着前面的去路,天空暗淡而无云,巨大的青铜像随着大平板车渐行渐远,路边崖下的兰溪河波澜不惊,看不出流动的痕迹,深绿河水倒映不出任何景物,没有树,没有人,没有日月,更没有星辰。
汪城关上车门,又敲敲车窗,我摇下窗,汪城指着前方说,喏,就那个戴白手套的伙计,就是被你家芙蓉养过的。我猛踩油门,飞快挂挡,出租车直窜而出。汪城追着喊,平儿,莫宝里宝气,莫搞出人命!那男人甩着两只戴白手套的手,大大咧咧地走,他穿的是我留在兰矿家里的旧衣服,我熟悉的拉链上衣,蓝运动裤,白球鞋。马达轰鸣,方向盘抖动,车头上扬,那背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自问自答
为什么取这样的笔名?是向莫言致敬?
其实并非笔名,是父母所赐。写这篇小说,想和过去和解,当然现实并未达成。
和管老师真有过交集,有次专访他,他问,你这是为采访我取的笔名?我的惊诧让管老师心生幽默,他说:原来你这个才是真的,我这个是假的啊。
还会继续写小说?
当然。最初就揣着当作家的想法,希望现在记起来,还来得及。构建自己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高密?枫杨树乡?首先,得给自己找根写作的鞭子。
最近在读什么书?
《辛格自选集》。我师傅说,这就是治我病的药。边读边划重点。辛格说:写好故事是讲故事的人应尽的职责,应该竭尽全力使故事写得恰当,合乎情理。我要表达的东西多少与我的看法有关,如这个世界和这种生活并不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