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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风

2019-09-28于是

小说界 2019年5期
关键词:阿姆老太太

金箔消融时,她的手机响起来,低头瞥见是他发出了语音邀请,她就从容地继续抹脸。这是她第一次用金箔护肤品,长直的玻璃瓶里金灿灿的,无数轻如羽翼的金箔悬在金色液体里,实在实在实在令她无法忽视。就试一次。就像前几次试过口红、眼霜和面霜那样,试一次就好。第一次吸吮到金子的皮肤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显著变化。所有的可能性都在内部发生,或根本不会发生。她凑在镜子前,定睛看着自己脸颊上几平方厘米的局部,一直看到手机安静下来。但手机接着又响,而且铃声不一样了。

在通讯录里,他的名字仍然是老公。他们已经很久不打需要付费的电话了,所以她猜想是有急事。她猜得没错。他说她妈不行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该去庵里了”。

“现在?”她的音量拔高了,听起来怒气冲冲,“马上要来台风了!”

他对答如流,近乎安静地说:“否则就来不及了,总得趁着还有口气吧。”

她仔细环顾筒灯、镜灯都点亮了的洗手间,一切正常;再检查大理石梳妆台,没有可疑的迹象,金箔美容液的位置照旧;在下决心似的长出一口气后,她把灯都关掉,答应他今晚半夜到家,让他“做好准备”。

临走前,她去花园里检查有没有多余物件搁在室外,泳池已放空,再把别墅里的每一道门、每一扇窗检查了一遍,最后拿上手袋,从玄关抽屉里拿出车钥匙,关上门,径直走向车库里的特斯拉。傍晚就起风了,此刻的风里已夹杂着砂砾、尘土和细枝碎叶,她眯缝着眼睛,捂住口鼻,直到钻进车里了才呼吸起来。她定定神,先看了看手机上的国际时钟,又看了看仪表盘,若有所思,设好导航后又像在盘算什么,接着语音老公,问他情况可有好转,听到他的回答后,她没说什么就放下电话,毫不犹豫地转动方向盘,开出了院子,下车锁好大门,再上车。

台风将至的夜里,别墅区的路上没几辆车,她直奔高速。她很紧张,一直在看左右两边的后视镜,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开这辆车上高速。特斯拉是今年新买的,她只开过几次,去别墅附近的商场而已。

开了两个多小时,她下高速时已过半夜。接下来的公路往山村里走,她就不太慌张了,山路虽然有点绕,但毕竟是熟悉的。在休息站上完厕所,她用冷水洗了把脸,感觉精神了一点,再次和老公语音,这次一开口就是叮嘱:“阿姆准备好的东西都打包了吗?好。现金有吗?够吗?好。我还有半小时到。”

进村的时候她开得很慢,生怕谁家的狗突然蹿出来。当然,她心疼的是车。老公推着轮椅,站在门里,看到她在院落外把车头调转,把车倒到门口了,他才开门,吃力地用手和肚子把轮椅往外面拱。她下车去帮忙,发现这里几乎没风,也许被山挡掉了。别人家的狗叫了一阵子,很快就安静了。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尾灯把母亲照成了眼窝深黑、灰白皮肤干枯垂挂的假人,昔日或慈祥或泼辣或欢快的表情都已被埋葬在这张脸皮下了,头耷拉到了胸口。事实上,她只看了她一眼,叫了几声,阿姆,阿姆,阿姆!却只听到他在轮椅后说:“别喊了,人还在。”

她听出了那声音里的疲惫不堪。他显得很单薄,好像被夜色挤压过了,那只手紧紧攥着轮椅扶手,她想象得出来他是如何艰辛地用一只手、一条半的胳膊把老太太从床上转移到轮椅里的,还在腿上盖好了灰色的毯子。阿姆很多年前就准备好的寿衣寿鞋装了一袋,供奉尼姑庵的手抄经书几大卷又装了一袋。她说:“辛苦你了。”声音很低微,和夜很般配,但并不温柔。

他也不温柔,但很柔弱地说:“搬上去吧,一起来。”他用仅有的那只手抓住老太太的左手腕,绕过自己的头顶,右肩顶住老太太的肩窝,再把另一条手臂搭上她的肩背,像是在向她演示。于是,她抓住老太太的右手腕,绕过头顶,肩膀顶住肩窝,再把另一条手臂搭上肩背,也搭住了他的残肢。两人一起用力,却只能将老太太抬离座垫。于是,她的手臂撤离了他的残肢,右手抄进老太太干瘪的膝弯里,再一次用力,但并不能把整个人抱起来。他跟随她调整了姿势,两个人像抬轿子一样,一人一边,才将一动不动的老太太抬到了车门边。她让他扶着她,自己从另一边的车门上去,双手抄在老太太的腋窝里,把她提上了后座,扣好了安全带,但老太太身子软软的,因为腿短,脚掌也不能完全着地,整个人不停地往下滑。她发现老太太只穿着袜子,两只脚肿得很厉害,他一定是把鞋收在袋子里了。她只能让她屈膝躺下,盖上毛毯,绑上两条安全带。在这番折腾中,老太太没有睁开过眼睛,隐约嗫嚅了些什么。

出发前,她叮嘱他锁门,他很不屑地说,“家里全是破烂,不怕人偷。”她心想,说到底这是我家呀,我和阿姆的家。于是,她拿手袋来掏钥匙。见她这么当真,他立刻拉开车门跳下去锁门了。等他再上车的时候,她已经设好了导航。

“有时候,真想再开开车啊。”车往村外走了,他开始仔细打量起这辆新车,摸摸这儿摸摸那儿,随后盯着仪表盘看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好像承认了自己是看得懂的。

她算了算,自从他被截去右手及一半前臂,至今已快十年了。他已经有十年没有开过车了。结婚前谈恋爱那会儿,他开一辆二手桑塔纳,天天接送她,常去邻村玩,偶尔去城里看电影……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九十年代,实在实在实在是上世纪了。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好时光,她是这样想的。但也许他不会认同。但他们根本不可能谈论这种话题,所以也不会有结论。

快要出村时,她看到了棺材铺的指路牌,轻轻笑了笑。这块牌子是钉在树上的,也有二十多年了,竖写的牌子跟着树越长越高,凡是有村外的客人来,村里人总喜欢让他们先找到这块牌子,客人就一定不会迷路了。她心想,大家都用手機导航了,现在大概不需要这块牌子了。但一开口,说的却是,“做棺材的老山羊不是去年就走了吗?牌子怎么还在?”

“他老婆要让他儿子来接班。他儿子不肯。但媳妇很起劲儿,说这买卖包赚不赔的。”

“他儿子挺有出息的,没钱花了,知道把保时捷送去当铺,反正老爹会去赎回来的。”

“嗯……这辆车能当多少钱?挺新的吧?老板对你是不错,这么新式的电动车都让你用。”他好像胆子大了点,开始用手指头戳戳这儿,戳戳那儿。

“你别乱动。”她看了看导航,显示还有一个半小时,前面再走一段公路才可以上跨海大桥,过了桥,翻个小山坡就是那座庵。他把空调调大,立刻被她关了,说阿姆在,不能吹冷风。他把音乐打开,又被她关了,说要省电。

没有音乐听,导航在很长时间里都不说话,反衬出车内的沉默。他们在沉默中行驶了一会儿,眼看着玻璃上出现了雨点。她对他说:“回头看看阿姆还好吗?”他就扭转身体,用左手手指探了探,转过身来说,还好。

“不送医院,这样真的好吗?”她问。往生助念,这是阿姆念叨了好多年的心事,也是交代给她的唯一一件事。阿姆送走阿爹后,等来等去等不到孙子,便开始吃斋念佛,帮他们求子,抄写经书,参加法会。早年村里有户人家,八十年代的时候不知为了什么,把一直没出嫁的女儿送去了庵里,削发为尼,后来听说那个尼姑很精进,年纪不大就当上了邻县一座老尼姑庵的住持。阿姆就找去,在那庵里住了一阵子,从此念念不忘。住持答应她,老了可以搬来住,走的时候会有人念经给她听。要不是去年阿姆肾病发作,住了一阵医院,现在很可能就安心地在庵里扫地煮饭,晨钟暮鼓……今年过年,阿姆再一次叮嘱女儿和女婿,千万千万千万别让自己的最后一步落在太平间里。

“活了一辈子,她只对死有明确的要求。”他说,“上次到庵里接她去医院,她非要我把当年的事讲一遍给住持听,我只好再讲一遍。其实我这些年一点儿都不喜欢讲那些事了。”他停下来,好像要给那些事留出一排省略号,然后接着说,“走的时候,住持加了我的微信。”

“为什么?”

“反正人人都有嘛,加就加了。她总是给我发一些佛学文章,还有这个那个菩萨过生日的时候发些祝福的图片,就像我们小时候送生日卡。我今天跟住持说了,我们要去的。她说好。”

“人家觉得你有慧根,要栽培你。”她说完,打了个哈欠。此时已是半夜一点多了。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要多说话。“阿姆前阵子洗肾,还好有你陪着。我们老板突发奇想,要在刚刚装修好的别墅里办结婚纪念日派对,请了六七十人!我们天天从早忙到晚,准备了整整一个半月,脚快跑断了,腰也快断了,脑子也快爆炸了,不是园艺公司的师傅来教什么花浇多少水,就是泳池公司的人来教怎么用自动清洁机器人,还有送货上门的,光是拆快递,扔垃圾,擦玻璃杯,拖地板,洗抹布……还有那支水晶吊灯,要用鸡毛掸子轻轻掸灰,越是使不上劲儿,手臂越是酸。老刘说,到了冬天,如果他们真的用壁炉,以后我还要清炉膛,哎呀,我的手都快断了!”她突然想起断掉手的人并不是她。“你的手,还会有感觉吗?”

“有时候会。”

“什么时候?”

他在座椅里调整一下姿势。“说不清楚。有时候会做梦。有一次你妈要吃半颗药,嫌药太大,咽不下去,要我掰,我拿起才想起来,就想用玻璃瓶底砸,娘的,老也瞄不准,老是想使唤另一只手去摁住那片药……”

她又打了一个哈欠。雨刷来来回回的,特别催眠。现在,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距离跨海大桥不到一小时了。虽然在车里感觉不到风的大小,但看雨势可以知道。幸好是台风前夜,不至于封路封桥,她觉得老太太还是有福气的,想到这里,鼻子突然酸起来,她连连眨眼,逼退涌上来的泪意。

风雨里,路灯在老公的脸上留下动荡的斑驳光影。“陪你妈洗肾那会儿,我在医院里想,现在医学发达了,血液可以体外循环,心脏可以搬到体外,脑子坏了照样活,还可以3D打印内脏……以后我也去打印一只手。我就想,如果能打印一只比自己的手更好的机器手,像钢铁侠该多好!那時候,我可以去开滴滴,你就可以退休了。”他伸出左手,五指张开,好像未来的光线太刺眼,他想用手挡住。

“你知道吗,所有的北极熊都是左撇子。”她说的是老板请客吃饭时,客人们在饭桌上说的话题,当时她正好端菜上桌。这句话给她的印象特别深,因为她老公现在只能是左撇子了。那时候的事,她听他喝醉后跟乡亲们讲过太多遍了——高温轮机舱里奋战了五十六个小时,热油突然喷溅,从头到脚把他淋成黑人,别人用抹布帮他抹,抹下一层皮肉,再把冰块包在布里去蹭……好不容易修好主机,船能开动了,他恶狠狠地睡了两天两夜,醒来时手已肿胀发紫,浑身都有烫伤,再过两天,别处都还好,唯独右手都快肿到手肘了,船长决定临时进港就医,医生说是败血症。他说,医生只是通知他,根本没有要商量的意思。如果可以商量,他也会同意的。那时候,他还年轻,觉得未来总是有希望的。这几年他不讲这些了,也根本没有人问。商船公司给的赔偿金大概已经花完了吧,她没有问过,只是每个月给家里寄钱。她学会了烹饪中餐西餐日料,学会了开车,学会了用简单的英语接待客人,学会了在女主人不在的时候插花,学会了处理各种材质的衣物鞋履,学会了在不同场合开不同的红酒白酒香槟威士忌,她什么都学,所以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她还听司机老刘说,老板家本来有个很能干的阿姨,但个子太高了,女主人穿上高跟鞋才一米五,不喜欢仰着头对那阿姨说话,所以后来换成她,因为她也才一米五出头,家里的画面和谐多了。

“我知道。北极熊的鼻子是黑色的,它捞鱼的时候趴在冰上,害怕暴露自己,总是用右手捂住鼻子,用左手去捞鱼。”他苦笑了一下,“你前年就讲过了。你是不是有点老了,讲过的话会忘记?更年期了吧?也可能是你听来的,不是自己的话,就永远记不住。”

“那也比你好。你记得的永远是那些事。永远没什么新鲜的。”

“有新鲜的呀!你又不问,我怎么说?你记得我们船上的主任吗?姓章,立早章。前几天有兄弟在微信上告诉我,他跳楼自杀了。才刚退休。说是得了不治之症,留下一封遗书,说是不拖累家人。我就开始想他,非常怀念他。其实刚上船那会儿,我对他印象不深。你知道的,每天凌晨四点交班,两头班,在海上一做就是半年,有好几次是十个月!每天都要拖地板,两层钢铁甲板,能把人拖到腰断掉。水里加好洗衣粉,自己一个人来来回回拖,四个钟头只能完成上层甲板的三分之一,一直猫着腰,总感觉我拖的不是地,是天!我拖啊拖,天就越来越亮,等到阳光照得眼睛睁不开了,就该去睡觉了。我记得很清楚,第一顿饭是稀饭,馒头夹腐乳,我去问厨师加荷包蛋,厨师凶我一句:没有!——反正,上这种班,不可能每天见到所有人,尤其是领导。但我第一天上船就见到他了。我没注意到房间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可以移动的,连台灯都是用螺丝固定的,只管把笔记本、闹钟、水壶放在桌上,哦,还有你的照片。刚好他从门口经过,脚步都没有放慢就跟我说:桌上东西全部收掉。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主任。”

“你怎么那么啰嗦?这些事都讲过一百遍了。”

“好好,其实我想说的是:主任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前几天才想起来一件事,是船到泰国的时候,从来没跟你说过。那时好像已经出海一年了,跟过老水手去红灯区,娘的,我资历浅,只能帮他们看包,几十只大塑料袋,全是到港口买的水果、蔬菜、日用品。但在泰国那次,我们甚至都没下船。刚靠岸,船上就突然蹿上来几十个女人,简直势不可挡,有的甚至是把自带的舷梯抛上护栏再爬上来的!很夸张呢,跟打仗似的,眨眼间就攻占了我们的山头。我刚从轮机舱上来,一回到自己房间就看到里面坐了四个黑黢黢的女人。我第一个念头是:我攒的钱会不会被偷?我就赶她们出去,把东西翻找一遍,倒还好,她们只劫色不劫财。我把门锁好,准备出去看热闹。还真是热闹!平日里常见的四五个人全都不见了,每个人的门都关了。但是,平日不常见的人都出来了——大副在医药室找到装避孕套的箱子,咚一声搁在走廊里,一转身也不见了;甲板上就剩一个人,就是章主任,他在赶女人走。赶走一个,又来一个;赶走一个,又溜掉一个。他特别严肃,特别有耐心,也很有礼貌地赶人家走。我一直在旁边看。我听说他跳楼的时候,想起来的就是这件小事情。这个人好得像假的一样。这种人是稀有动物,你懂吗?”

她不想懂。这时,导航提醒她已严重超速。踩油门的脚好像已经没感觉了,困顿的头脑也僵住了,各种各样的小想法乱成一团,她只知道全都是小事:老公的感伤是小事,半夜开车是小事,没有通知在国外度假的雇主就借车远行也是小事,就连母亲被绑在后座也像是一桩小事。哪怕现在从路中央的地面里升出一只猛兽,她也会觉得是小事,绕得过去就绕,绕不过就撞上去好了。

“这又不算新鲜事。”

“那好。我不说了。”他把屁股往前蹭了蹭,后脑勺调整了一下,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点。他用鼻子长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车里安静下来,她也渐渐放松下来,呼吸越来越重。不知道过了一分钟或是十分钟,她突然听到他大声地喊她,这才惊醒过来,听到他说:“你别瞌睡啊!多危险啊!幸好我还有一只手可以帮你把着方向盘。”他把手移开,又好像不放心,手就腾空在方向盘右下方,过了一会儿才放到她腿上。

她干咳了几声,想掩饰自己的难堪。“花园里有一只自动喷水器的喷头出毛病了,每天早上五点就自动开,水量还是最大模式,我得起来把它单独关掉,否则花花草草都得淹死。这阵子一直没睡好。你真是不知道!有钱人家很麻烦,自动防盗报警,监控摄像头录影,泳池用机器人,浇水用机器人,扫地用机器人,智能控制空调和电灯,中央音响用手机调控……但这些机器人都很笨,死脑筋,找人来修,就说我们不会用。我明明都会用了,它们就变着法儿地出毛病。我晚上听到哪个角落有动静,就觉得机器人在欺负我们。”

“你怎么老说‘我们?你和谁?常住别墅的不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晚上是我一个人,白天还会有司机、园丁、从公司过来帮忙的阿姨……都算啊!干活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再说了,你以为机器就不欺负老板吗?他们不常来住,都不太会用。那些都是最新的机器,见人就欺。”

他笑了笑,手在她大腿上摩挲了一下。“要这么说,你也是机器人,永远是最新款的。”

“是,我是机器人!我只知道干活!挣钱!出钱让隔壁小嫂子来给你们送菜送饭、给阿姆搓背洗澡,你要是需要,她也可以来服侍你。人啊,不管是生是死,不管是病是残,只要花钱,就能找到人来服侍。我必须是最新款啊!我要是被淘汰了,谁来服侍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想夸你嘛!”他的眉頭被她的三言两语揪成了一个川字,“家里只有废人,只能靠你。”

“谁是废人?你敢骂我妈是废人?”她不困了。早知道骂人可以提神,她就该一路骂过来。“还有,我也从来没说过你是废人啊!明明有熟人在渔业公司,可以让你去做领工资的技术顾问,是你不要去!仓库看大门的活儿,你也不要去!说什么年轻时看过大江大海了,现在提早退休,采菊东篱下……你的菊呢?整天抱个手机从早看到晚,什么都不干,但我没说过你是废人!”

“对,我屁都不干。一只手不能打牌,不能开车,只能玩手机,撸自己,还有——给你妈擦屁股!”他一巴掌拍在她腿上。她转手握拳打在他胸口。一来二去好几个回合。年轻时,在他开车的时候,他们也曾这样边吵架边动手。这么多年过去,原来谁都没有忘记过招的节奏。但他们没有继续,没有像年轻时那样越打越热烈,甚至打到最后就笑场了。就在这一来二去中,她蓦然闻到了他的汗味:不再是年轻时血气方刚、发自荷尔蒙的汗味,而是从衰老疲惫的皮肤深处渗出的油腻酸腐的气息。

他们的车像一只奔走在细栏杆的灰黑色甲虫,偶尔偏转一下方向,再急急忙忙往前,因为虫子不知道往哪边走才最安全。虫子遇到风,遇到烟,遇到火,遇到命,都会偏转方向,再朝自以为笔直的方向走下去。这时,躺在后座的老太太艰难地动了动手腕,在突如其来的清醒中完全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动荡、嘈杂。她听到女儿重重的呼吸:深深吸气,却只有短促的鼻息。她辨认出空气里的怒气,她想喊,但嗓子眼干涩极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这时喊出声的人却是他,“哎!电量不足了啊!刚刚还有百分之四十呢!”警示灯标识电量不足百分之十了。不知不觉中,车已上了跨海大桥。她把握方向盘的手攥得更紧了,“剩下几十公里而已,应该没问题。”

“你现在不怕机器欺负你了吗?”他有点紧张地前后张望,左右漆黑一片,没有别的车,只有一条被路灯照亮的大路在眼前,不断延伸,在遥远的前方高低上下地蜿蜒,朦朦胧胧,没有终点,像是升到云层里去了。“这破地方连个加油站都没有,别说充电了。”

“大桥路段有加油站的,你不要制造恐慌。”她拿出一种电视台播音员讲话的派头,想在意念上和驾驭的这台机器合二为一,如果意念能让残存的母亲不再痛苦和害怕,也许,意念也能让残存的电量坚持到目的地。

在看到“注意横风”的警示牌之前,他们已感觉到了车身的晃动。海在夜里消失了,只有风在无人之境肆意,像是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撒欢的孩子在天地间冲杀,遇佛杀佛,遇鬼杀鬼,反正片甲不留。她感受到了那股力,来自已然鼓舞而起、尚未癫狂之至的风。她紧张地看着电量在巨风中又减少了一格,再紧张地看向导航,但海面上没有信号,显示出来的只是一片淡蓝色的方格,他们只是一只小箭头,在本该没有路的空间里一意孤行。无论是在淡蓝色方格、或是浓黑夜色、或是睡不醒般的路灯的昏黄中,都没有前行的感觉,似乎是路面路灯在往后走,他们却在原地。在原地超速。在原地消耗。

他镇定下来了,出神地扭向右边,往窗外看,好像在寻找他已经失去的海。他没打招呼就把窗户摇下来了,虽然只有几毫米的宽度,泄露进来的风声、浪声、车与路面的摩擦声所形成的盛大共鸣就足以令人头皮发麻。无形的存在,此刻冲杀得轰轰烈烈。只需一丝缝隙,外部世界的真实就不容分说地压倒下来,在那种阵势面前,他们之间的一切悲欢,乃至生死,乃至时间,全都被压制得无法呼吸,更无法申辩对错、计较得失、除旧布新。连呼吸都难,而这样的呼吸,竟然是他怀念的啊!茫茫大海,苦不堪言的好时光。他如梦初醒,顿悟了传说中人死去时看到一生在眼前掠过的那种神秘感。

他把窗户关紧,“真想下去看看啊!好过瘾。”说完后,他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再也没有说话。

凌晨三点,她觉得已经把跨海大桥走了一半了。她从后视镜往后看,看走了多远;再往前看,看还有多远。风让速度减慢了,也让能量消耗得更快了。电量一格一格地减少,要不是把警示音关掉,机器人肯定会神经质地尖叫。她很后悔没有在检查别墅前先把电充起来,很后悔答应他今晚出行,很后悔没有趁上次放假时就把阿姆送回庵里去……但让人后悔的都是小事,她宁可去盘算后续的问题,想一想,就有信心了——车停在半路,总会有人来救助的,这是跨海大桥,又不是深山老林。她开始留意路边有没有救援电话亭,因为手机没有办法打电话了——顶多就是困在车里,天亮前后肯定会有车经过,到时候再想办法——唯一担心的是阿姆能不能撑下去,撑到她为自己安排好的场面,虽然那种事是无法验证的,但如果没有达成,她和她自己该是多么遗憾啊——担心,只是因为没有在生死线上赶路的经验,也因为她想要完美地达成阿姆的心愿,就像她总能完美地达成老板交代的工作那样。她是忧心,但她不怕。

风一定是把路当作挡路的了。越往桥中心走,横切在路面上的风就越狠。熄火的瞬间安安静静的,熬了一夜的机器人长叹一声,慢慢滑行,终于睡死了。静止下来的车更像是风的掌中玩物,切在车顶上的风呼啸而过,顶在车门上的风不依不饶,他们甚至可以感受到狡猾的风从轮胎下面卷过去,在试探能不能掀起这具钢铁之躯的一角。他和她面面相觑,神态安详,是确认了一个不出所料的结果后的那种表情。

但他们很累,彼此都意识到,像这样定定怔怔地凝视对方,已是很久很久很久没有的事了。他们没有说他们看到的。他们看到的也都没法说。她拿起车门旁的一瓶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半,再递给他,他把剩下的喝完了。她解开安全带,扭转身子,曲起膝盖,放低靠背,凑到后座看老太太。这时,老人悄无声息,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没有意识。在两条安全带之间的小身体被惯性弄得有些扭曲。她拉起她的手,搭了搭脉,不知道是搭不出还是不会搭,最后就只能拉着那只手,不肯放。

“我去找电话亭吧。”他也解开了安全带,但被她拦住了。

“我去就好。万一风大吹得人跑,我还有两只手可以抓牢栏杆。”她这样说。

他笑了笑,“这种风雨交加的大场面,我肯定比你有经验——有一次在海上,我们前后左右共有七个龙卷风呢!”

她想了想,没有争。“记得靠边走,抓着栏杆。”

推开车门是很费力的事。他和风较量了几下,在对手略有喘息的瞬间冲了出去。风立刻将他压回来,车门撞在他身上,他向右侧挪移,像是从水闸缝隙里逃脱出来的一尾鱼,也像鱼一样闻到了咸腥味。在肆虐的风声中,车的双闪灯显得节奏太慢。他深深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好像在唤醒很久以前就臣服于海、又沉睡了很久的感官。他迈出步子之前,弯下腰朝车窗里看,对她笑了笑,挥了挥手,又朝后车座上的老太太看了看,也挥了挥手。然后,他大步流星地走起来,好像走得快一点就不会被风捉到。她看着他走远,时而会走歪,但他没有去抓栏杆。

她开始等,但一下子就睡着了,拉着阿姆的手松脱了,然后突然惊醒,感觉到风把车推动了一下。车一直在微微地震颤。等了一个多小时后,在剧烈的横风中,她尝试用力推开车门,却忘了风是从右侧冲来的,根本不需要她用力,左侧的车门就被吹得完全敞开,雨把光和水打在脸上,仿佛金箔劈头盖脑无限量供应。轰鸣中的天地完全敞开在她面前,令她震撼的是这里的空旷,异常的洁净,没有垃圾,没有断叶,没有台风过境时城市会有的凌乱和破损,因为这里除了钢铁水泥,空中只有永不破损的风和雨。透过光,她望见远方黑暗中动荡的浪尖。她放弃了下车的计划,非常吃力地把前门拉上,直接从前座爬到了后座,解开阿姆身上的安全带,让她倚在自己的腿上,头靠在自己的怀里。现在,她无所顾忌地哭了。

天亮后,接到救援电话的拖车到了,但他没有出现。她在副驾驶座的缝隙里找到他的手机。拖车司机问她,是等人,还是走?她把阿姆已冰凉的身体在后座整理好,盖上毛毯,系好安全带,若无其事地说,再等等吧,反正我妈睡了,不着急。但司机很急,他说今天会封桥,等不了多久,再说,你老公可能已经去桥中央的休息站了,在这里等,不如在那里等。再说,车上还有老人,别等了!于是,拖车拖上了车,用稳健的姿态在风雨里缓缓前行。远远地看到路右侧的救援电话亭时,她就开始死死地盯着看,一直看到经过它,再从后视镜里看,好像要从片甲不留的空无里看出一个完整的他。她先做出武断的结论——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再做出合理的分析:他会在打完电话后从容地走到路左侧,让風把自己吹向浪尖。

司机注意到这位女车主心事重重但不露声色,不寒暄,也不抱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种沉默很难受,他必须说点什么,“今天封桥封路,轮渡也要停,你怕是回不去喽!还好,你不是一个人。”

自问自答

北极熊真的都是左撇子吗?

应该是吧。我有一个小文件,从网上和书上摘取了很多这种“冷门知识”,大部分都是关于动植物的,有文字,也有图片。写小说写到一半时,把它浏览一遍会冒出很好玩的联想。这次也是。在写这篇小说时,独手男人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并非一味的凄楚、无奈,他应该是乐观而勇敢的,务实但懈怠;如果为他写个番外篇(算是有原型的一类人物吧)应该会有很多让人开怀大笑或弹眼落睛的场面。

这是你写的第二或第三篇“公路小说”了吧?很爱开车吗?

确实写过别的短篇,也有很多戏份是在行驶的车里发生的,主要是因为那是一个完美的封闭空间,同时也有极大的开放性,很方便带来地点、情绪、情节的速变。我有驾照,但不开车,但我是个非常优秀的导航员!对地图、路线、时间、流程、标识牌这类物事很敏感。和开车相比,做导航员会看到更多细节,也有余裕放空头脑,想到些奇奇怪怪的事。这篇小说和我数次经过(有清晨、正午和子夜的不同体验)跨海大桥是很有关系的,有些画面一直是我念念不忘的,这次有机会写出来,挺好的。

和《你我好时光》里的六个短篇一样,

你的小说里必须有人死掉吗?

看起来是这样,好像我是故意的。

但,物理世界本来就分分秒秒包含生死,花草虫鱼头发细胞……在死这条界线的两边,其实都是生。另一方面,在生这个界限的两边,其实都是死。写作是自我的精神性梳理,在目前的阶段,大概就表现为我的主人公逃避死亡或迎向死亡,但在未来也许就能不言死而生,不言生而死。但我也很想写生死之间的贫富、爱恨、欲求与不得、进步与堕落、记忆与遗忘、历史与真相、想象与实践等各种命题……所以,必然会有人死掉:要么死在小说里,要么死在诗歌里,要么死在字典里……要么死在阅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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