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人性的深度与灵魂的归属
——读宋心海的诗

2019-09-28邢海珍

文艺评论 2019年5期
关键词:大哥诗意人性

○邢海珍

著名诗人王鸣久在他的诗话集《诗悬》中说:“高于泥土,低于星空。诗人也是在这样的沉重与轻盈、透明与黑暗、渺小与博大的反复交替里,品尝了心灵的大悲欣和人生的大觉悟,从而找回了自己应有的敬畏与谦卑。”在文化精神的天地间,人情和人性永远是诗意飞翔的翅膀;泥土与星空,构成了生命立足的高度以及奋进与翱翔的云天。一个优秀诗人的灵魂必经洗礼、必经脱胎换骨的重生与涅槃、必经洗心革面的沧桑之路,必在大悲欣、大觉悟的变局中不断自省与指认,方能达成诗意创造的高标。我读宋心海的诗,即遭遇了一场持续的心灵的强烈震撼,诗人在抒写的文字和话语里饱含着来自泥土的质朴与从容,并可充分领略星空之上炫目的深邃与悠远。

《玻璃人》是宋心海的第一本诗集,这些诗均是短制,在十行八行之内却能深入底里、腾踏远行,诗人凝神瞩目,俯拾尽是掏心泣血之作。不必挑选,随便拿出一首就能让人心动,诗虽小,却能写出大气象。你看题为《小清河》的诗: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断流了

但是我不怕

因为我还可以哭

我必须告诉儿子

浸润在这一带山水间的恩情

不容忘记,需要用一场大水

来隆重祭奠

需要用我们的泪水

来接续一条河的香火

和血脉

诗人把家乡的小河与自己生命的泪水衔接起来,面对已经“断流”的“小清河”,诗人为什么“不怕”,于是有了横空出世的一句“因为我还可以哭”。而此时的小河,便不再是自然意义上的“小清河”了,而被诗人的人情、人性的精神境界虚化为诗的意象。对土地和故乡的深情,在诗意的上空形成了一条生命的河流。诗人告诉儿子,“浸润在这一带山水间的恩情/不容忘记”,“需要用一场大水”——即来自良知和心性的“大水”“来隆重祭奠”。诗的结尾“需要用我们的泪水/来接续一条河的香火/和血脉”拓展了诗意的空间,具有人性的热度,具有使命和责任传承的博大情怀。

宋心海从诗的物质层面开始,在质朴与平实中大踏步进取,快速实现穿越,从而进入形而上的诗意内核,把河流的喻指性引向了人生命运乃至时代和社会的向度。于是小诗挣脱了自身体制的茧壳,具有了跨越时空、风云弥漫的景观。诗人遵从文学“以小见大”的原则,用简约的话语构建了属于自我的个性世界,他的诗自然地走进了人情、人性的深度。

在《让路》一诗中,诗人描述了驾车与羊群相遇的情形:

走过呼兰河大桥的低处

看见柳林、草甸,和一群过路的羊

我紧急刹车

继续前行,走到王太玉屯的黄昏

又看见一群羊

站在进屯路的两边

“咩咩……”

高一声低一声,像极了我那些

二十年不见的亲人

在回家的路上,两次与羊群相遇。第一次与羊相遇,为了让路而“紧急刹车”;第二次与羊相遇是在诗人的出生地“王太玉屯”黄昏的路边,羊群“站在进屯路的两边”,此情此景涵纳了一种充分的“近乡情更怯”的复杂心绪。“咩咩”,这故乡的羊叫声打动了诗人的敏感之心,于是有了结尾的卒章显志的情怀抒写“高一声低一声,像极了我那些/二十年不见的亲人”。是这些牵动神经的事物,已把那些“衣锦还乡”的俗常而虚浮的幻觉击得粉碎,诗以极简的笔法凸显了特别微妙而丰富的内在世界,悲悯和虔敬油然而生,赤子情怀足具,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有人说,亲情和故乡是文学的富矿。二者是人的生命及人生过程最为根性最为本质的内容,是人情和人性生发和延展的重要基础,是人类精神世界健康、美好不可或缺的基本元素。对于文学或诗歌来说,亲情和故乡包含着丰富的童年记忆,直指文学情境与感性的建立,是情与“思”在艺术想象和创造过程中不可缺少的入口和通道。

关于亲情和故乡的抒写,是宋心海诗歌最为重要的部分。他的亲情表现中,有着足够的来自真实生命血肉的疼痛感,进而构成人性中那些柔软、动人的情境。读那些写母亲的诗,我的感动总是如海潮般涌动,像秋天的夜空那样悠远,常常是不起眼的短短几句,便让人欲罢不能。《挽起妈妈的手臂》只有这样短短八行“走在人群中/我们的影子/覆盖在大地上//她的眼神/比阳光还亮//身上掉下的肉/终于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贴紧了老去的骨头”,读来却有万千感慨,诗人把母子连心,特别是母亲对儿子的切身感受写得铭心刻骨、入木三分,“身上掉下的肉”又回到自己的身边,走进了温暖的心中。这种直觉的体验使诗意具有了超越的速度,一下子就抵达了深度,让人猝不及防。

经历过苦难的人并能感同身受,他的身后一定会有一条沧桑之路。宋心海是贫困乡村长大的孩子,人生之路自有它的曲折与坎坷,多重、复杂的感受,人间世界渲染着内心的沧桑颜色,自是甘苦自知。在一条现实的路上,只有朝前走下去,而心中的那条路,又要向回走,经过童年和故乡,时而眷顾灯火和炊烟,最后走到诗中去。读《母亲的空碗》一诗,我们就可以感受到他苦难经历的亲情“底色”:

昏天黑地的

乡下母亲,三四个孩子

在哭闹

用仅有的一小块儿干粮

蘸着月色的余温

熬一碗粥,最小的孩子先吃

然后是大一点的

再大一点的

到她自己的时候

天就要亮了,那只空碗

只装满了大地的忧伤

面对仅有的“一小块儿干粮”、只能“熬一碗粥”的母亲,有“三四个孩子/在哭闹”,那么少的食物,母亲如何能吃,也只有饿着,只有等到天亮,“那只空碗/只装满了大地的忧伤”。在苦难的叙写中,诗人不忘诗意展开的翅膀,“用仅有的一小块儿干粮/蘸着月色的余温”,这美不胜收的一笔,让苦难多了几分动人的颜色。“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诗人有时只盯住所要写的事物未必效果良好,需要间离一下,营造另一种情境,或可收效更大。

当然,“苦难”不仅是个人性的遭遇,它往往是与时代和社会以致更广阔的人生世界联系起来才更有意义。著名诗人张曙光曾说过:“一位好的诗人,他所关注的不仅仅是个人经验,更是整个时代和人生。他的个人经验也无疑是来自他所处的时代和生活,如果没有对时代的体认和把握,那么你的个人经验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充其量只是个人微弱的呻吟和呼喊。”(《我所理解的诗歌》,2011 年3 月《诗建设》创刊号,第24 页)诗人宋心海的人生经历是在国家与民族由贫弱、动荡到繁荣、安定的时代大背景下发生的,他的人生命运是与社会时代的前行脚步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从他对自我亲情的诗意表现中,可以感受到时代的脉动和已逝历史的回声。诗人许多近于纪实的抒写,给我们带来了生动、真切的历史影像,时代和社会前行,心灵也留下了鲜明的擦痕,我想宋心海的诗就是一种“物证”。

时间推移,岁月更替,诗人故乡小屯的“王太玉屯”成了宋心海诗歌中的一个情感标记,当乡亲们喊着“黄毛儿”的乳名时,诗人多年在外流浪的灵魂回家了。回到故乡的土地上,回到亲人的眷念中,这里是诗人灵魂的归属。在《冬天的背景》中,诗人这样描写人生成长的有些寒冷的“背景”,“我们的背景/就是整个冬天铺满了大雪的背影//说出这一事实/好像踏实了许多/其实是没有背景的人/一直跟着自己的影子奔跑// 这一片消瘦的乡村黑暗里/一个少年/恍惚间就长出了/茂密的胡须/他被自己的影子牵着/有时,他们/又紧紧地靠在一起”,即使贫寒,我们也还是离不开,社会人生作为一种“背景”,它时时衬照着我们。

向内在世界打开一扇大门,人性的深度就是绕不开的话题,文学能否实现表现人性深度的目标,是其获得成功的重要标志。宋心海在亲情和故乡题材的诗歌中,故乡的亲人和邻里乡亲中的诸多小人物描写,充分体现了深切的乡土情怀和悲悯之心。

“大哥”之死是诗人永久伤怀的一个大心结,在《玻璃人》诗集中,有关大哥离世的痛楚之词几乎随处可见。诗人站在手足之情的基点之上,对人性的美好、失去亲人的难以释怀的剧痛进行了诗意的营造。这些诗作是宋心海以生活写实的方式来彰显抒情个性的佳作,写出了情怀,也写出了深度。在《我的马低下了头》一诗中,说到了早亡的大哥:

小时候,总是绕开它走

我怕我的马

吃的哪一棵草里

有鬼

老去的露珠,在草叶上

一次次返青

梦中的马蹄

敲响了亲人的门扉

在早亡的小舅和大哥的坟头

我的枣红马

深深低下了头

诗人以“枣红马”寄托哀思,“深深低下了头”的马饱含着人性的灵异,从怕草里有鬼到坟前的马蹄“敲响了亲人的门扉”,写得深沉蕴藉而且意趣十足。《遗物》写的是大哥死后诗人逼着自己忘记他,把自己看成是大哥的“替身”和“遗物”,“大哥去世好几年了/我逼迫自己忘记他//我回到妈妈的身边/一次次强调/她只生下我一个孩子//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我自欺欺人的骗局//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是大哥的替身/也是他的遗物”,深深地怀想,不绝如缕的思念,虽已阴阳两隔,但深深的情愫却是挥之不去。《寻找》写的是友情之深厚,“大哥的战友/从外省赶过来一一/只为看看我的脸/听听我的声音//大哥去世后/我都快学会忘记了/可是他们没有/一直在寻找着大哥//他们现在盯着我/在我的骨血中/他们会一直/找下去”,作为战友,哥哥离开了,但感情没有中断,又向着弟弟的身上延续,这样的友情真是让人感动。

在写大哥的诗中,《画月饼》当是很有特色的一首:

在一张大黄纸上/ 一笔一画/ 小心地/画一块/小时候的月饼//用一行小字/写明:/豆沙馅,/大哥喜欢/但从来/没舍得吃//把纸上的/月饼/点燃了/有异香浮动/ 也许是大哥/ 终于吃了/一块喷香的月饼

在弟弟怀念的心中,活着的哥哥总是舍不得吃下月饼,他把月饼留给了亲人。当哥哥离去时,为他在纸上画一块月饼,寄托怀念之情,以告慰在天的英灵。大哥之殇,显现了诗意的沉重和人性的光芒。

一些写故乡“小人物”的诗作也是极有特色。如《季中元》,“月光穿透墙壁/那个叫季中元的人/总能听见/汩汩而出的泉水//他暗恋着红脸蛋的张秀芬/魂不守舍,又胆小如鼠/不敢吐露一个字//胆小的人/始终不敢凝望天空/却在四十岁时/为五斗米折腰/偷了生产队的粮食/季中元,在一个叫明水的地方/曾经吃不上饭的穷人/西风吹乱他的头发/也散了筋骨/半生眯着眼睛看人”,关注、同情是诗的基本内核,对这些人不是冷眼相看,而是放在与自己相同的地平线上,以平等的心态、以悲悯的善意看取世界和人生。当诗意已经敞开了大门,诗人宋心海走进了人性的温暖之中,或是艺术的阳光照亮了他的心灵。

诗是人生和生命的精神高地,诗要走向深度,也必须走向深度。诗的深度是生命觉悟和灵魂之“思”,是人生世界的心性凝聚。明代文学家、竟陵派的创始人谭元春在论述“性灵”之诗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决不与众言伍。”诗要追求独特的感悟、富有个性的表达,即所谓“不与众言伍”。宋心海的诗是从生存空间的“实象”中寻求心性的超越,诗思凭借本色、质朴的话语而具有了个性的锋芒。《找不到锁孔的铁》是以“铁”为切入点,以思辨的方式把生活的物象推到了精神反思的层面。

从北京到哈尔滨

我逃出飞翔的铁。

又深陷于绿皮火车

——这缓慢的铁。

然后是客车

——这颠簸的铁

在明水县

换乘乡间小巴,抵达永兴镇

是因为这颤栗的铁。

再去王太玉屯

骑自行车

驾驭一堆寒酸的铁。

层层包裹的铁

挤压的铁,就要窒息的铁。

回到故乡的铁

找不到锁孔的铁。

诗人通过返乡的一路乘车,用“铁”的物质性串联起人的一段生存过程,埋下了隐喻的包袱,揭示了人生现实中的某种尴尬和无奈。诗的整体表达是以一种机智的构思方式得以实现的。从“北京”到家乡的“王太玉屯”一路走来,都是相随之“铁”一路跟进,共是十种“铁”排开了强大的阵容:飞翔的铁、缓慢的铁、颠簸的铁、颤栗的铁、寒酸的铁、层层包裹的铁、挤压的铁、就要窒息的铁、回到故乡的铁、找不到锁孔的铁。全诗一路“铁”下来,可谓浩浩汤汤,表达与情思形成了顺流而下的壮阔流势。于是,“铁”被象征,“铁”被虚化,“铁”的容量加大了。

司空图在《诗品》的“自然”一品中说:“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只是随便捡拾,即可收到令人满意的结果,完全不用费尽力气去索取。宋心海的诗都是选取生活中平常的事物作为意象,自然而随机,“俯拾即是”,却有“著手成春”的功效。

《杯子碎了》是一首取材很自如,几乎都是生活中的随机事物取来便是:

一不小心/ 把用了十年的杯子/ 掉在地上//一起喝茶的邻居/没熬过腊月/来不及告别就走了//摔碎的杯子/和突然离去的朋友/ 都只留下/ 白瓷一样的骨头//买了一个新的杯子/再泡我们常喝的碧螺春/ 却怎么也品不出/ 他活着时候的味道

宋心海并不追求表面上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而是尽力推进内在意蕴的张力,巧行构思,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杯子碎了》把杯与人并置,杯碎人亡,喻指人生无常,留下了追思和感叹。人性的深度浸润在字里行间,灵魂的影像往来出没,诗意就像远天的白云,轻灵而美好。

深怀敬畏与谦卑,诗人宋心海在诗的创造中追求人性的深度之诗,在诗中寻找灵魂之属,他是当今诗坛具有很大潜能的诗人。他的诗贴心接地,不是好大喜功、凌空蹈虚的那一类。扎实稳健,不停地走下去,拓展空间,以质取胜,扬长避短,抓住趋势,争取有更大的作为。

猜你喜欢

大哥诗意人性
诗意地栖居
冬日浪漫
“狗通人性”等十一则
逼近人性
人性的偏见地图
济公传
被耽搁的诗意
愁眉苦脸的狗大哥
功能与人性
大哥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