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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城市上演的人间悲喜剧
——读《人世间》兼论梁晓声创作

2019-09-28○金

文艺评论 2019年5期
关键词:周秉昆梁晓声人世间

○金 钢

有论者认为,“某种意义上,知青身份与道德理想主义,可谓标识梁晓声的两个关键词”①。在《人世间》问世之前,这样的判断应该说是较为客观的,而在《人世间》这部115 万字的鸿篇巨著摆在读者们面前的时候,之前的判断就显得片面了。年近七旬的梁晓声在2017 年捧出了这部沉甸甸的长篇小说,这部作品的巨大篇幅便已经让人叹服了,长久保持旺盛的创作动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这部内蕴丰富的作品显示了梁晓声对五十年来中国社会状况的深入观察,体现出他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深沉的悲悯情怀,可以肯定地说,这部作品相比梁晓声之前的一系列长篇小说有着明显的进步,或许也可以说,这是目前为止梁晓声的巅峰之作。

在艰难现实中坚守理想

《人世间》是梁晓声几十年创作积淀的集大成之作。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年轮》《雪城》等,到新世纪的《返城年代》《知青》,梁晓声可说是知青文学的重要代表。不过,与一些成名于知青文学然后又湮灭于知青文学的作家不同,梁晓声不断地寻求对自身的突破。在上世纪90 年代初先锋文学、现代派创作、魔幻现实主义等思潮风起之时,梁晓声推出了荒诞主义三部曲《浮城》《红色惊悸》《尾巴》。这是三部寓言式的作品,叙事方式上由一贯的现实主义转向荒诞主义,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三部荒诞主义作品更加深入地触及了人性的弱点,以及当代人的生存困境。

不过,梁晓声自己似乎并不喜欢这种叙事方式,他在《红色惊悸·自序》中写道:“某一时期,我倍感自己在现实主义这一条创作道路上疲惫不堪,而且走投无路,于是不得不踉跄拐向荒诞一径。实在地说,我对荒诞现实主义并不多么的青睐,我的选择只不过是现实主义作家的无奈罢了。”②虽然在一些评论者看来,这种“不得不踉跄拐向荒诞一径”的形式更新,让梁晓声的创作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面貌,有了突破的可能,但梁晓声仍然执拗地回转了现实主义之路。其实,让梁晓声“疲惫不堪”“走投无路”的并不是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而是他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面对上世纪末世俗浪潮冲击下的艰辛,以及面对拜金主义盛行、民众道德涣散时的焦虑。

于是我们看到,进入新世纪,梁晓声重拾知青题材,创作了《返城年代》《知青》。在个体化、网络时代的21 世纪,梁晓声浓墨重彩地重提知青年代,是颇值得回味的。就如他在访谈中所说:“人类社会的进步说到底不仅是科技的进步,不仅是经济的发展,不仅是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人类两三千年的历史证明最大的成果是人性的进步。”那个时代是“一个无书可读的时代,一个在上学的年龄集体被取缔了学习机会的时代”,但那个年代的知青是“共和国最无怨无悔的一代人”,“知青们固守了自己的人性和人格底线,并不断成熟起来”。而在当下,“我们物质上极大富裕,但很多人反而觉得不幸福,被困惑和迷茫笼罩着。这说明我们的精神世界出了问题,说明我们在人性和人格上缺失了些东西”③。梁晓声借助知青题材,向世人警示这一点。

客观地说,北大荒既是神奇的,又是残酷的,“返城年代”也并没有那么美好。梁晓声一再叙写知青题材的根本原因在于,那是他青年时代经历的事情。“青年之所以谓青年,乃因终究拥有年龄的资本——即使它是唯一的资本;于是便也本能地拥抱希望。”④处于生命的上升期,即便所处的时代与地域并不那么可爱,然而年轻的生命本身却是可爱的,充满了勃勃生机。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希望归根结底也是在青年们身上。只是,知青的青春之歌真的能挣脱那段历史的暗影吗?或许梁晓声已经认识到,回旋变奏于知青题材并不能有效地构建个体的自我,也并不能有力地反映时代。2011年至2012 年,《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 年)、《郁闷的中国人》(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 年)相继出版。张贤亮曾经说过:“经历了那么多沧桑,现在写小说不再对故事感兴趣。而是对人的命运、对人的生命现象感兴趣。而这样的表述适合写成哲学论文,很难把它写成小说。”⑤这一说法对梁晓声等作家来说,也是适用的。新世纪以来,尤其是2002年到北京语言大学任教之后,梁晓声的激情当中越来越多地融入了理性,他的文字越来越闪现出理性的光芒。《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集中体现了梁晓声的忧患意识。在1997 年初版时,这部作品曾被批评为“不务正业”,“呈现了显然的‘仇富心理’”。梁晓声自己对这部书的看法也“越来越不怎么样”,因而在13 年中多次拒绝再版。2011 年的修改再版,一方面显示了梁晓声对自己思路的调整和对社会状况思考的深入,另一方面,经过十几年的发展,中国社会的状况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他当年的“预见”,他“当年不满也很忧虑的,其实不是富人们本身,而是造成咄咄逼人的贫富悬殊现象的种种‘体制’问题”⑥。在当下的中国,阶层分化不仅已成事实,而且成为中国社会发展中一个十分突出的结构性难题。这一问题在《人世间》中也有较为充分的表现。

纵观梁晓声的创作,他将上世纪80 年代的理想主义与90 年代的写实主义结合起来,与路遥、柯云路等人的创作接近,具有史诗性的结构和追求。而且,他的创作在批判现实问题的同时,流露出浓郁的人道主义情怀,显示了他对高尔基等俄苏批判现实主义经典作家的学习与继承。陈晓明把梁晓声界定为“历史记忆的承诺者”“平民的代言人”“当下社会的批判者”。他认为,梁晓声是“一个从‘新时期’向‘后新时期’转型的历史空场穿行而过的穿越者。从新时期之初的知青文学,到后新时期的市场批判,梁晓声的同代人都转身离去,只有梁晓声,以笔为旗,始终不渝,呼喊、坚守、承担”⑦。梁晓声的坚守与承担,其突出表现便是在任何时候,都不放弃对人类的希望。他曾说过,“我们中国人,不要轻易地因为我们曾经扭曲了对于理想这一词的理解,而以后就永远地抛弃它,对于人类社会学中,思想中最可宝贵的词汇”⑧。在梁晓声的创作中,虽然写满了人世间的琐碎与艰难,但始终没有放弃对爱和美好的坚守。在《人世间》的结尾,周秉坤攥紧郑娟的手,似乎便是喻示着对生活中一点点幸福的珍惜。

北方城市平民生活史

在经历了知青写作、荒诞主义写作等之后,步入老年的梁晓声把他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对平民生活的现实主义写作。如果说《平凡的世界》是一部讲诉农村青年闯入城市的奋斗史,那么《人世间》则是一部关于城市工人家庭的生活史。有论者指出:“《人世间》所描写的城市百姓生活,是其他同代作家很难实现的。这是梁晓声所具备的独特生活优势。多年之后,梁晓声才去触碰它,可谓是用心良苦。”⑨

仔细阅读《人世间》会发现,这部小说具有自传性和亲历性的特点,小说开篇所讲到的共乐区正是哈尔滨市道里区的一个社区,作为梁晓声的出生地,哈尔滨这座城市具有浓重的移民、殖民色彩。哈尔滨现代城市文化的兴起,与建设中东铁路紧密相关。中东铁路的建设是中国和沙俄共同决定的,但它的缘起却是沙俄占领了我东北黑龙江左岸广大地区之后,进一步扩张其野心的结果。从1856 年开始,沙俄帝国强迫清政府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瑷珲条约》《天津条约》《北京条约》等,强行鲸吞了我黑龙江左岸及乌苏里江以东的广大领土。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 年),沙俄、法国与清政府在法国巴黎签订合约,成立华俄道胜银行。1897年,清朝绘制《黑龙江舆地图》,是年,中东铁路开工。“正是在这种强力之下,被动地使哈尔滨结束了封建政治经济模式,快步进入现代世界体系,使哈尔滨迅速成为带有殖民色彩的国际大都市。这是西方列强没有想到的。铁路建设成为地理交通与文化交流的大动脉,它推动着历史、社会向前发展,这不论是在东北、在中国,还是在世界范围,都是最具代表性的。”⑩中东铁路建设,强力地、被动地将哈尔滨推入现代世界体系,这是哈尔滨现代城市文化兴起的节点。伴随着中东铁路的修建以及之后的苏联建立等历史事件,大量俄罗斯侨民涌入哈尔滨及其周边地区,对这里的历史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俄罗斯侨民的到来给哈尔滨带来了浓郁的异域情调。梁晓声在《人世间》中也写到了这些俄侨在哈尔滨的活动,他们住的是“独栋的或连体的俄式楼宅,美观得如同老俄国时期的贵族府邸”,十几条街的道路都是用“马蹄石”铺成,也就是“由一尺长的石条一凿凿敲凿成钉状,再一排排按照图案砸入地里,那样的街道几乎没有凹陷一说”。当年高轮马车载着那些俄侨经过街道时,“马蹄踏石发出的脆响声伴着悦耳的马铃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宛如出行进行曲”。这些侨民还修建了“商店、饭店、旅馆、书店、电影院、医院、教堂”,他们虽为流亡者,但其中的一部分人在出逃时带出了大笔钱财,所以能够在异国还过着一如既往的贵族生活。梁晓声据此笔锋一转,谈到了近二三十年内携巨款逃到外国去的那些中国贪官及形形色色的经济罪犯们,“据说后者们转移到国外的钱财,建几座深圳那么大的新城市也不在话下呢!”⑪不过,这些异域情调只是故事的背景,梁晓声所关注的是当下这座城市的百姓生活。

在21 世纪的上半叶,哈尔滨现代城市的形成、发展与铁路建设、俄日殖民势力入侵有着密切的联系。而新中国成立之后,哈尔滨作为东北老工业基地中的重镇,其命运便与新中国的发展路向紧密结合在一起。《人世间》分上、中、下三部,跨越了五十年左右的时间,作家在这五十年中,截取了三个时间段。上部是自1972 年左右至1976 年“天安门事件”爆发,故事以一个行刑场面拉开序幕,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一时段城市青年的生活状态。根据当时的规定,多子女家庭只能有一个留城,其他属于“上山下乡”对象的子女则必须离城。而留城的青年,他们中不少人的父母或接受劳动改造,或被关押在“牛棚”甚至监狱里,这些青年的成长道路并不比下乡青年平坦。在过去大量的知青文学中,对“上山下乡”知青关注较多,对城市留守青年则很少描写,《人世间》对此是一种填补。中部自1986 年周志刚退休回家至1989 年周秉昆入狱,上世纪80 年代的中国,正逢改革开放之初,福克纳小说《喧哗与骚动》的书名,或可概括那一时段的中国。可是,80 年代的哈尔滨似乎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有两件事引人注目:一是大批知青返城;二是曾经赫赫有名的一些军工企业改成了生产民用产品的企业,谓之“军转民”。而作为东北老工业基地重镇的哈尔滨,显示出了某种衰颓之势,“大批工人面临失业,又出现了什么官倒,还大有蔓延之势,似乎为官不‘倒’就是傻了。人们现在满脑子想的不是‘拼缝’,就是‘扎条子’”⑫。此时的城市发展,就如北方的春天,春风带来丝丝暖意的同时,也带来了融雪后的泥泞。下部自2001 年周秉昆刑满释放至2016 年左右,梁晓声似乎是有意跳过了20 世纪90 年代,不过这并不影响小说的精彩程度。经济大潮下的私营企业兴起、老旧城区拆迁、子女出国留学、反腐等事件接续上演。整部作品以周秉昆为中心,通过对其周围亲人、朋友的描写,笔墨辐射到政商文教等各个社会层面,将一座北方城市五十年来的社会变迁和百姓命运徐徐展现出来,表达了作者对这座北方城市发展的深入思考,以及对城市烟尘中平民百姓艰辛人生的深深悲悯。

相对于梁晓声以往的创作,《人世间》在精神上淡化了从前的理想主义情怀,而在叙事格局上则有了较大的扩展。在《人世间》中,梁晓声对社会生活的展现不再集中于某一特定的人群或社会阶层,而是通过周秉坤这个工人子弟,将叙事触角延伸到城市的各个层面,从而展现出“人世间”的生存情形。通过这样一种从城市底层平民的视角重构城市历史的努力,梁晓声打开了历史的另一个面向,即远离庙堂的广阔民间社会。不同于正史的宏大与辉煌,《人世间》发现了历史更为卑微、更令人无奈的一面。近年来,国内的一些学者致力于微观史的研究,这在过去是较为少见的,王笛认为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方法论的问题,中国的史学传统过于讲究宏大叙事,历史学家认为要讨论关系国计民生的大题目,研究才有意义。二是资料的缺乏,中国没有像欧洲宗教裁判所那样的系统资料,再加上战乱,关于地方社会和社会生活的详细资料非常之少。三是中国的史学传统注重国家、帝王和精英的记录,一般民众往往被忽略了。因此,我们今天试图重建过去的基层社会和生活,面临着相当的困难。⑬不可否认的是,平民史、微观史与庙堂正史是同时存在的,却与正史的激昂高亢有着极大的不同,《人世间》书写的是五十年历史进程中平民百姓低沉、喑哑的絮语,偶尔闪现的幸福和快乐总是转瞬即逝,虽然从总体上来看,五十年来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平民生活水平也的确在不断提高,但从生活的精髓来看,平民生活的压抑感、无力感、动荡不安感等却几乎一成不变。

从某种程度上说,文史可以互证。《人世间》以其对北方城市平民生活的深入探索,或可成为后世人考察这段历史的宝贵资料。

城市平民的生存哲学

在《人世间》里,梁晓声倾注了对北方城市平民生活的真切关怀。人总是向往更美好、更幸福的生活,但追求的具体目标、方式和手段、个人的能力和素养等因素,又使得人们达到的人生境界各不相同。平民百姓如何摆脱生存困境,如何有效地实现生活向往,如何改善乃至改变人生和命运,这是梁晓声在《人世间》中所着力探讨的问题。

梁晓声是一位具有很强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他曾说过,写作说到底是把普通人的命运写给更多的人看。“当我的命运和这些人同命运的时候,我要写这些人;当我的命运已经超高于这些人,已经从贫苦的层面上升起来的时候,我更有义务这样做。这才是写作和我们热爱写作热爱文学热爱文化的这些人之间的关系。”⑭秉持这样的创作态度,梁晓声一直努力探寻着平民百姓的命运走向与生存哲学。人性善恶之争,自古有之。综观梁晓声的创作,他显然站在人性善的立场上,他在《人世间》中这样写道:“如果说人类只不过是地球上的一类物种,那么这一物种的进化方向只有一个,便是向善。善即是美,善即是优。人与人的竞争,所竞善也。优胜劣汰,也必是善者优胜。”⑮在多次媒体访谈中,梁晓声都强调了他所提倡的“好人文化”,他所谓的“好人文化”在民间社会包含了对道义、忠诚、与人为善等价值观念的坚持,但不能否认的是,这些坚持在人世间的风霜雨雪中非常艰难。

在城市平民生活中,梁晓声对“好人文化”的阐释便体现为对友情、爱情、亲情的描绘,《人世间》可以说是一部“情”字当头的小说,其中多有让人难以忘却、感喟再三的情感故事。在《人世间》中,梁晓声编写了一部友情的历史,周秉昆、曹德宝、乔春燕、吕川、孙赶超、唐向阳等人自青少年时代即结下的深厚情谊,成为故事发展的一条重要脉络。这样的友情框架我们在《年轮》《雪城》等作中也可以看到,而在《人世间》中表现得更为细腻。友情的维系与道义、忠诚、与人为善这些因素不可分割。值得注意的是,民间的道义与官方的社会法规并不完全一致,比如涂志强被判处死刑,体现的是那种不出卖朋友私人义气,而作为涂志强的发小,周秉昆拒绝前往行刑现场观摩正义的处决,拒绝无果之后,周秉昆的呕吐、晕倒等一系列生理反应再次表现出强烈的本能拒绝。对于底层社会的青年而言,他们都本能地明白,友情是必须认真对待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抱团取暖的需要,“老百姓在人世间的生活真是不容易啊,谁家一不小心就会出不好的事,一出不好的事往往就束手无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⑯。这时朋友们的互相帮助就显得非常重要,底层人群不掌握官方的权力,弱小的个体想要解决生活中的困难,想要伸张正义,缔结一些小范围的集体同盟是一种有效的办法。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样的友情带有很大的局限性,它势必会妨碍个体意识的萌发,一旦有个体的成长突破了这个朋友圈的界限,这些曾经的友情也就淡化乃至消亡了。比如,当吕川进入高层权力机构之后,他与那些老朋友之间就产生了莫名的隔阂;又如,当周秉昆靠着哥哥周秉义的帮助在拆迁中得到好处之后,曹德宝夫妇试图也沾沾光,没有达到目的就匿名举报了周秉义。几十年的友情在房子面前竟然不堪一击,不由得让人叹息。

与浓墨重彩的友情相比,梁晓声对爱情的描绘则淡薄得多。周蓉与诗人冯化成的爱情似乎充满了浪漫情调,而且经历了下乡插队的考验,也有了爱情的结晶,但他们的爱情却不能抵御城市生活的诱惑,回到北京之后,冯化成就不断出轨,两人最终还是分道扬镳。周玥和楠楠青梅竹马的爱情受到了家长的强烈阻挠,而当家长同意了他们的交往之后,楠楠却在美国求学时遭遇枪击事件死去了,这或许是导致周玥日后一心追求金钱,甘愿给大款当二奶的主要原因。作为主角的周秉昆,他对郑娟的感情似乎是同情、怜悯更多一些,而且充满了他主观的想象:“他完全是不明所以地被那个小寡妇给迷住了,她是他心里最想要的那种女人。他第一次见到那种女人是从一幅画上,确切地说是从一部作品集的彩色插图上,大概是高尔基的书……”“每次想郑娟时,他还会联想到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他偶尔读到了《美人》……在周秉昆看来,自己所面临的事正是这样,如果郑娟最终嫁给了别人,他的人生就注定忧伤不已,黯淡无光。”⑰他的这份爱既不同于周蓉与冯化成那样的相互欣赏,也不是青梅竹马的心心相印,他的这份爱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人生的艰辛,甚而带有一种拯救与被拯救的悲壮色彩。在那样一个年代,与一个带着孩子的“小寡妇”结婚是一件让人笑话的事,所以郑娟对于周秉昆的情感带有一定的依附性,可以说二人对于爱的理解都是局限的,然而正是这份有局限的爱让二人白头到老,这不由得让读者思考,二人究竟是谁拯救了谁?小说中还塑造了郑光明这样一个盲人形象,他早年受到周秉昆的照顾,长大后出家为僧帮助众人,这位盲僧屡有警世之论,这为小说增添了神性主义的容量和深度。

亲情可以说是“草根阶层赖以抵挡生活和命运打击的最后盾牌”⑱,在物质极为匮乏的城市平民家庭,亲情是人们最温暖、最有力的依靠。从周秉昆的人生路途来看,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对他都给予了很大的帮助,虽然周秉昆的一生也在不断地奋斗,但他到老年能够住上楼房,过上较为舒适的生活,却并不是靠他的能力实现的,而是靠哥哥暗中帮忙。然而,我们不无悲哀地看到,这样的哥姐之情在未来的儿孙辈是难以重现了。这恰如周秉昆的感慨:“往后许多代中,估计再难出一个他姐周蓉那样的大美人儿,也再难出一个他哥周秉义那样有情有义的君子了。寻常百姓人家的好故事,往后会百代难得一见吗?”⑲梁晓声在《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中曾指出,如今的中国经济基础在逐渐摆脱衰弱,而社会阶层的分化也在迅速进行之中。而从阶层流动的可能性来看,五十年来阶层的壁垒反而是越来越难以打破了。以周家为例,虽然周秉义借助“上山下乡”、高考、婚姻等机缘进入了权力体系,但经过周聪这一代的弱化,到周聪的下一代几乎注定又要重新回到本原的阶层。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周家的长子,周秉义成长为一市之长,但他却没有留下子女,当他去世之后,妻子冬梅改嫁并远走美国,这或许是梁晓声对阶层固化的另一种言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周秉义、周蓉这一代人的精彩像是特定年代产生的人生童话,很美好,却难以重现。如果阶层不能流动,城市底层平民的奋斗和努力将变得苍白无力,他们对于改变命运的追求也就变得毫无希望,在这个角度上看,梁晓声写出了城市平民让人惊心的绝望感。

平民百姓的生活圈子或许是在逐渐变小的。梁晓声在《人世间》中写道:“不论男女,一旦组成了自己的家庭,感情的触须几乎必然就短了一些,有了自己的儿女后,就又短了些。有的人甚至变得眼中只有老婆孩子或丈夫孩子,渐渐六亲不认起来。”⑳这大概便是城市平民的一种生存哲学了,面对人世间的风霜雨雪,他们蜷缩进自己的小家,以保存那一点点生活的温热。通读《人世间》这部作品会让我们觉得,梁晓声对那段自己曾经经历的生活没有加以夸饰,他丝毫不回避其中的艰辛、低微乃至丑陋、卑鄙的部分,他写出了周秉昆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好人的人生艰辛,他写的是一部城市平民的血泪史。而且,相比于这部小说的现实主义成就,其批判的色彩与锋芒更值得注意,面对五十年来中国城市的飞速发展,梁晓声写出了城市平民生活的变与不变。

当代文学中不缺少对乡村生活的展示,反映城市生活的作品也不少见,其中描写进城务工者生活的尤其多,表现官场浮沉、知识分子生活的作品也频现文坛。但像《人世间》这样以鸿篇巨制描绘共乐区光字片这样的老城区市民生活的作品却不多见,这座北方工业城市的老市民与乡村人不同,也不同于北京、上海等城市的市民,如果没有梁晓声这般浓重的故乡情结,不足以刻画出这些城市平民内心深处的图景。人世间是一座剧场,梁晓声写成的这部悲喜交集的作品一来可以慰藉他的乡情,二来也为哈尔滨这座城市补上了一部平民生活史记。

①张细珍《论作为症候的“梁晓声现象”》[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 年第8 期,第120 页。

②梁晓声《红色惊悸·自序》[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1 页。

③梁晓声、圆圆《梁晓声访谈:〈知青〉是一曲挣脱暗影的青春之歌》[J],《大众电影》,2012 年第13 期。

④梁晓声《返城年代》[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3 年版,扉页。

⑤张英、万国花《作家张贤亮:我的人生就是一部厚重的小说》[N],《南方周末》,2005 年2 月2 日。

⑥梁晓声《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 年版,前言,第1 页。

⑦张书杰《“民生与正义:梁晓声创作研讨会”综述》[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 年第2 期,第217 页。

⑧⑭梁晓声《未死的沙威》[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 年版,第137 页,第28 页。

⑨李师东《梁晓声长篇小说〈人世间〉:百姓生活的时代书写》[N],《文艺报》,2018 年2 月23 日。

⑩庄鸿雁《城市文化与文化城市·序》[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8 年版,第5 页。

⑪⑯⑰梁晓声《人世间》,(上部)[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年版,第1-2 页,第121 页,第367-368 页。

⑫梁晓声《人世间》,(中部)[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年版,第378 页。

⑬王笛《不必担忧“碎片化”》[J],《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4 期,第30-33 页。

⑮⑱⑲⑳梁晓声《人世间》,(下部)[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年版,第264 页,第229 页,第503 页,第22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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