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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净的灵魂之舞:论林建勋的诗歌

2019-09-28朱星雨

文艺评论 2019年5期
关键词:白银村庄诗人

○朱星雨

一首好的诗歌,它一定是一个诗人以灵魂中最为纯粹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带有强烈生命质感的声音,它源自诗人灵魂的最深处。因此,诗人写一首诗,往往需要耗费巨大的精神力。诗人林建勋恰恰是这样一个不辞辛苦的诗人,作为一个龙江黑土地的歌者,他一直习惯于以诗歌的方式来把自己灵魂当中那些缱绻缠绵的部分写出来。沿着诗人的创作轨迹,不难发现林建勋的诗歌与爱有着深切的关系,从家乡“张家沟”的那棵老树前,到白银纳的暮霭森林边,他总把复杂的情感在诗歌中编织进字里行间,无论怎么掩藏,他的通过语言所表达的爱总能被细心的读者发现。总的来说,林建勋诗歌蕴藏着深沉的爱,爱让他的诗歌品质呈现内倾的、稳定的鲜明特点。正如诗人所说“我愿意这样/不着装、不纷扰、不蒙尘/像水一样,干净地流尽/最后一滴生命”(《呼玛河》)。可以说,如此纯净且诚挚的诗歌,在当下的诗歌写作中已尤为难得。诗人在十年如一日的守望中,对诗艺不断进行打磨和锻造,并深入自己的现实体验,去体会自我和土地的深刻关联。在此基础上,他从不去刻意追求诗歌写作的难度,诗人做的只是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充沛的情感表达出来,因而他的诗歌总能以真实与诚恳打动当下越来越挑剔的诗歌读者,读者从中能清晰地感受到林建勋坚实的诗歌内蕴,不掺进任何杂质。这一点,对于我们来说,或许就是林建勋诗歌当中最为引人入胜的地方。

一、故乡与家园:虚无意识的表现与精神元气的寄托

诗人总是敏感的,诗人能敏锐地感受到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的深层变化,一旦诗人感到某种变化,他总能以天生的禀赋、才能,并运用文字将其表现出来。林建勋正是这样一位极为敏感的诗人,细读他的诗歌,不难发现在其文本中体现出一种深刻的二重性,它使诗人不得不挣扎在阴郁的虚无意识与明朗的生命活力之间。

“张家沟”是林建勋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抒情对象。“张家沟”是林建勋的故乡,而写作这样的题材也是诗人乡土意识的直接产物。自汉语新诗发轫以来,写乡土的诗歌可谓多而又多。俟入新时期,乡土写作更是达到了繁盛局面。在大部分诗人的手里,他们作品中的“故乡”往往是作为工业城市的对立面来获得意义的,“故乡”书写成为了众多诗人用来表现自我精神迷途知返的表意手段,因此大部分文学作品中的故乡是温暖的,并且是让人有归宿感的。可奇怪的是,林建勋笔下的故乡则显示出另一种样态,虽然他时常在诗歌中表达对故乡的怀恋之情,比如其诗《故乡》写道:“她经常/在熟睡中把我唤醒/借用灯光,和笔/从我身体里/快速溢出。”但是若细细品味,林建勋诗歌中的“故乡”则会让人看见其中呈现出来的荒凉之感及萧索之态。如诗人在《张家沟村》一诗中所描述的:“再一次看见父亲/在车辕上,驮着尘烟/和愈发苍老的脊背/还有那只老黄狗/从村口射出来/亲切地舔,我心的冷。”应该是,对于诗人来说,“张家沟”代表着失落和疼痛,而且这是没有药能敷住的疼痛,它汩汩而来且深入诗人的骨髓。林建勋在描写“张家沟”时,有一个习惯性的特点,就是他的用词总是很阴郁,诸如:冷、苍老、萧索等。这些词语在诗中的位置很刺目,仿佛总有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疙瘩在他的诗句中紧紧地缠绕着,使整首诗的张力极大。诗人似乎非要让读者的神经紧张一番才罢休,如同鲁迅先生的《故乡》中的那句“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给人以一反常态的感觉。这种突破读者阅读期待的写作方式,有着某种间离情感的美学效果。一般来说,正常人的情感都会有分为两种:一种是欣赏的情感,它会令人愉悦,且令人感到感官上、精神上快感;而另一种则为厌恶、排斥,它时常伴随着一种惊愕与恐惧,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在这个层面上说,林建勋对于他的故乡“张家沟”的情感是五味杂陈的。“村口的那棵树/紧紧地搂住自己的骨头/生怕悬空的命,跟随雪/一声不吭地,去了外地。”(《雪下了一阵,就去了外地》)“我又一次写到张家沟村/村口的老榆树/向着天空,弯下虔诚的身体……每次我离乡回乡经过它时/总会放慢脚步/望一望它的干,望一望/它的斑驳/那一刻,我的眼里溢满惊喜/实际上,我的心/早就陷入了悲哀。”(《村口的老榆树》)读这些诗歌,直接感觉到的就是一股冷意侵袭而来。诗人由之更进一步,在这种“冷”和“苍老”的整体氛围之中来探讨死亡:“死,被一些隆重的手扶着/一个人的躯体/在行进中晃/感觉一定舒服极了/死,就像一个人沉入/另一个人的睡眠里。”(《一个人死去》)由之可见,林建勋写“张家沟”的诗歌作品,总是有种“虚无意识”在不断地显现,盘结在他的诗句上。“故乡”总让诗人感到衰老与死亡的气息,他不愿意看到衰颓景象的发生,这让他十分痛心疾首。随着时间的流逝,故乡的一切都在一个接着一个地衰老,诗人无法抗拒自己熟悉的一切,被死亡啃食掉最后的一丝精气神。这些都让诗人感到无比陌生,这种陌生是失去后的陌生,久而久之,林建勋对故乡产生了疏远的写作动机。

相比较而言,林建勋以白银纳为表现对象的作品是以鲜活的生命书写来获得与张家沟系列作品相平衡的对抗性力量的。白银纳给予诗人更多的则是精神的宽慰与安抚,正如黑格尔所说:“艺术家常遇到这样情形:他感到痛苦,但是由于把苦痛表现为形象,他的情绪的强度就缓和了,减弱了。甚至在眼泪里也藏着一种安慰;当事人原来沉没在苦痛里,苦痛完全占领了他,现在他至少可以把原来只在内心里直接感受的情感表现出来。”①在林建勋建造的这个名字叫白银纳的家园中,生命首先是神秘的,它融入了一个古老族群的血液。如那首《在白银纳》:“在白银纳,一个/简单的音符,就足够惊起/民族的前尘和后世/当通灵的萨满神鼓,穿接起/精神的草木/一片微弱的颤响,也能瞬间/把你的灵魂击穿。”诗人将思维的触角深入鄂伦春族的古老历史,感受这个边地民族的蓬勃生命力。其次,林建勋的生命书写是无比宁静的。在白银纳,人们显示出与世无争、远离功名利禄的一面,这种笃定的生命质感正是诗人写道的:“风吹草动的静/嫩叶在枝条里含苞的静/缕缕炊烟浮起幸福的静。”(《这么静》)另一首名字叫《石头》的诗中,诗人在赋予了白银纳以神性光辉的同时也写道了这种静谧:“石头的山,围城/灵魂的家园。抬头/是沉默的石头/闭眼,是石头的沉默。”(《石头》)由此可见,诗人心境的沉寂,让他把对生命的领悟,融入到山川、草木、鸟羽、松针叶和森林之中。他能于山川的一朝一夕之间、草木的一荣一枯之间、鸟羽的一张一弛之间、森林的一起一落之间感受到生命力的彰显。最后,在林建勋的诗歌中,生命也是厚重的。古老族群的生命质感与自然万物的生命质感在此交织,也在此升华。诗人热衷于探查、丈量生命的意义,这使他的诗歌具备了向外在世界敞开胸怀的包容性,诗歌也因之由抒情的本质向更广义的带有蕴涵意味的沉思过渡。在不断对遮掩的生命状态的进行去蔽的过程中,林建勋诗歌写作的博爱意识变得豁亮。“请慢些吧,再慢些。仔细看一看/这些朴素的面孔吧。我是如此地爱着他们。/我的爱缓慢,卑微,简单。只要稍一驻足/你就会发现,我的爱/比终年漂泊在头顶的雾气,还要绵长。”(《车过白银纳》)诗人语气自然,用字和谐,体察生命平凡的意义。诗中看到的这些在边地生活的人们,他们虽然渺小,常年裸露在风尘当中如沧海之一粟,但是他们对生命的渴望却永不息止。

可以说,白银纳在林建勋诗歌中是一个与张家沟迥然相异的艺术形象。白银纳位于东北的大兴安岭地区,它是鄂伦春族的聚居地。鄂伦春族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他们以狩猎、渔牧等原生态的生活方式,始终和自然保持着融洽的关系)。在白银纳,不仅有民风质朴的鄂伦春人,还有澄澈的呼玛河水、绵延起伏的山峦、萧萧而喑哑的马鸣、弥漫过原始森林的山峦和雾气,这一切都像是仙女的面纱覆盖住白银纳的清秀的面容,让她充满了如梦幻般的强烈美感。当然,这一切都被林建勋捕捉住,他将赞美毫不吝啬地赠予白银纳。虽然诗人林建勋是因为偶然的机缘才来到这万山之中,他是一个外来者,但这片沉静且包孕着无限可能的土地却渐渐地泛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波澜,并成为他内心世界的一片沃土,成为他胸膛中跳动心脏的一部分。应当这样说,通过久而久之的相处,诗人和白银纳已然血肉相连且不容分割。在林建勋的笔下,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处于世界边缘的白银纳,它静静地躺在祖国的边陲,静若处子。白银纳的宁静与林建勋温婉的笔调相得益彰,这使林建勋诗歌的精神元气愈发强壮起来,同时他的语言质地也愈发得洁净、明朗,甚至带有一点神秘色彩。用林建勋自己的话来说,白银纳是精神的“家园”,这个家园给诗人以精神的宽慰。如此一来,他便和鄂伦春族人有了共同的纽带——呼玛河(呼玛河曾被诗人反复地书写)。在这个精神家园中,白银纳的森林、松针叶、民俗和宽厚的土壤,如新鲜血液一般注入了诗人的脉搏。诗人想象着另样的生命形式,例如诗中写道的:“搭最简单的窝/过最简单的生活/我愿意独自一个人,面朝流水/春暖花开。”(《呼玛河谣》)淳朴的愿望,使诗人把诗歌“作为让栖居,乃是一种筑造”②。读林建勋所写的关于“白银纳”的诗歌,让人最为感动的是他洁净的灵魂不带有一丝杂尘,且丝毫没有工业属性的技术化操作的痕迹,更没有城市诗歌的那些老调重弹的阴郁主题。林建勋选用的词语是洁净透彻的,他从自然的词汇库里挑选出词汇,把它们浇筑在他的诗行里。这使得他的诗歌一寸一寸都让人感受到清晨的雾气爬上山岗时的清凉与爽朗,或是让人感到了呼玛河水流动时候的澄澈以及青草扑鼻的淡淡暗香。他的语调是舒缓的,在他的诗中,排除了激烈粗野的情绪。他的语调很特别,不低沉,也不高昂,不是“巫山巫峡气萧森”,也绝不是“潭面无风镜未磨”。他的诗句永远像“泉涓涓而始流”般心平气和。他的诗语方式就如同一个奏着民族乐器的老艺人坐在月光下看如水月光时泰然自若,并生发出一种从容的雅致。诗人力求简单淳朴,他朴素的诗学立场使他的诗歌性格质朴淡然。在林建勋看来,诗就是一种简单、素雅、纯真的美,而作为创作者或者读者的人则往往是在这种美学的形式里体认此在的生命状态的。汉语新诗进入20 世纪90 年代以来,市场经济的兴起,诗歌处于商业浪潮的风口,也越来越心浮气躁。在时代的整体语境之下,诗歌内的人文精神一步一步地丧失。林建勋面对事实,他的诗歌一直在重构这个精神家园,不求抵达,只在追寻。我想,诗人写白银纳,也许就是想通过重建这个精神家园,来抵御现实的喧嚣。

在林建勋的诗歌里,描绘白银纳是诗人自我救赎的一个方式。“心境的天才们向我们中间的每一个人显现他自己的内心世界,让人朝一个陌生的、却又同我们有亲缘关系的内心世界里面看去。在这丰富的作家的个性中,我们才掌握人的内心世界的财富。”③林建勋,一个内心的富有者,他拥有诗歌世界的全部财富,正是狄尔泰所说的“心境天才”。他以心灵去谛听世界,感受世界的每一次颤动,每一个音符。所以他要重构白银纳,在这里获得救赎的正面力量。

二、现代性的反思:一次对现象的深入观察

很多时候,在汉语新诗的范围之内,总能发现一杆其秤砣可以左右移动的秤,一段是眷恋着前现代性农耕文明的抒情诗歌,而另一端则以城市为表现对象的城市诗歌。这两者相互龃龉,一方把诗歌当作信仰供奉着,沉浸于田园诗般的世界,而另一方则以题材、技术的现代化为其写作的依据,社会责任感较强。林建勋的诗歌对此保持折中的立场,他既没有逃避现实,在一个乌托邦的世界里避而不出。他也不像一些城市诗人那样,把孤独挂在嘴边,大谈精神学与病理学。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林建勋的写作是具有独立性的,他能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中提取自己感兴趣的素材,并把这些素材按照自己的词语编排方式写出来。他的尝试是有效的,他的诗歌始终关注一个社会现象,即现代工业化进程这一整体时代境况之下的村庄消逝的现象。他的写作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关怀,即使我们刚开始品读他的诗歌,也能略知一二。在汉语新诗的写作中,很多诗人都对村庄进行过集中式的书写,当诗人们写到村庄时,他们探讨的话题有这样几个:生存与死亡、灾难与丰收、贫乏与富饶、物质与精神等等。而读林建勋的诗歌,则令我完全震惊:原先存在于诗歌中的那个代表着原始生命力的村庄竟然如此颓败!在林建勋笔下这一座座消逝的村庄里,人们的生、老、病、死的常态景象与诗人刻画的佝偻的村庄形象,让人不得不沉思良久。读者在平常生活当中不可能注意到的现象,恰恰被林建勋的诗歌极为醒目地记录了写来。与此同时,诗人对此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这也成为他诗歌中的亮点。

第一,对农耕文明的文化传统的价值遗失进行深刻的反思。众所周知,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的农耕文明的历史。在这个博大精深的文化体系里,村庄往往代表着现代诗人与传统的农耕文明相互维系的情感纽带。因此,村庄在汉语新诗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情感位置。林建勋对村庄的书写也经过了精密而审慎的考虑,他看到了现代文化、后现代的文化对传统农耕文明的侵蚀,诗人试图通过诗歌完成文化反思的可能。

黄昏的幕布升起

记忆逐层撩亮

村庄如剧情,缓慢沦陷

那些熟悉的事物

在掌心里

反复地画圆

转身的时刻来临

万物在身后归零

飞翔的轨迹垂在灯影里

归途的人们背着

厚厚的形色

向着飘得最深的那朵云

放声喊娘

《归途》一诗写出了诗人对村庄的归属感与对传统农耕文明的认同感。也许,诗人运用了拟人化的修辞手法,把村庄比作一位慈祥的母亲。基于对母质文化的认同,诗人的记忆被彻底点燃,美丽的村庄,象征着农耕文明给予诗人的精神给养,让诗人倍感欣慰。诗人对之倍感亲切甚至激动到反复在掌心里画出简单而具有粗犷线条的圆。诗人把走向村庄的这一体态行为赋予了一个深层的意味,即走向归途,诗人放声喊娘,更是寓意着诗人要向农耕文明之精神价值的回归。自新世纪以来,新诗写作已与农耕文明的内在精神分道扬镳了。“梨花体”“乌青体”“鹅毛体”“羊羔体”层出不穷,汉语写作在众语喧哗之中,逐渐丧失了抒情本质和应有的象形思维。诗歌游戏化、消费化的现象,让林建勋感到必须进行选择,必须让诗重新回到它本真的位置上。“冰冻的乡村/在风/慢卷珠帘后/奇迹般,昂起了头。”(《春天》)“黄啊这秋天/最经典最浪漫最传奇的光/照亮我结白的小屋/籽粒顺流而下/在乡村的子宫挤压,分娩/大面积的绿/缩进原初的想象/随风,遁入原野的苍茫。”(《黄》)当我们看到林建勋这些饱满的、气韵灵动的诗歌时,我们应当感叹他独特的诗歌气息。当乡土和诗结合在一起,林建勋拒绝庸俗,拒绝精神的匮乏,他要完成一份独特的精神和文本建制,以精神突围来抵达对当下心灵的质询。村庄是孤独的,但它还未死,村庄对于诗人来说,在文化上还有一份血浓于水的温情,在滋养着他。

第二,对脱离农耕文明而进入城市现实生活的人的异化的反思。诗人建勋,在思索村庄的同时,也在拷问个人内心的灵魂,他向我们抛出疑问:人的灵魂在这个时代之中应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之上?在这一点上,诗人反思的深度在一些诗歌的段落中表现了出来,例如下面的这首《一华里》。

仿佛生活

只有一华里

从这头到那头

再从那头到这头

诗中,人的位置和空间被无限地压缩,诗人以喟叹的情绪强调,凸显了诗内与之俱来的强烈失落感。就像诗里所写的那样:“今天,没有故事/起床,穿衣,吃饭,上班/生活如一杯水,溅不起微澜。”(《一华里》)对于现代性的文明,林建勋持警醒的态度,他仿佛在内心中比较村庄与城市的能够让人自由活动的实际面积,从前村庄虽然很小,但给人的感觉是无限大的,它象征一个广阔的精神空间提供给人们的想象以驰骋的天地。而如今的城市虽说大得看不见边际,但人身处其中反而没有了自由,这不知不觉间形成了对人的个体生命进行拆解的非实体的牢笼。诗歌传统的消解,诗歌精神的消解,以及当下对诗人情感的长期压抑,迫使林建勋诗歌有了“异化”主题的写作痕迹。当人的情感在现有文明之中被埋没、压抑之后,心灵上的痈疽就会越烂越大。林建勋反思得愈深刻,他笔下的村庄也会愈孤独。

第三,对现代文明社会推进现代性整体进程的暴虐方式进行反思。在诗人看来,文明应该以多样性为基础,而不应以“一体化”的面目来遮掩世界多姿多彩的文化样态。在这一点上,诗人看到了现代社会以强硬的姿态企图实施对农耕文明及渔猎文明的戕害。林建勋在文化反思的过程中,不断地打量着农耕文明和渔猎文明,为其灵魂塑形。因此,林建勋在诗歌中描绘的渔猎场景触及了一个原始的意义,即为他们存在的权利发出声音。比如《呼玛河谣》写道的:“打鱼的少年哪里去了/那汪微弱的渔火哪里去了/鱼儿一茬茬繁衍/网破了可以修补/光阴伤了,用什么来堵。”诗人指出,鄂伦春族下山之后生活方式的改变,便是现代性的社会强制的结果。除此之外,诗人描绘的农耕文明则更具有凝重的反思意蕴。诗人在《一群牛穿过田野》一诗中写道:“我更羡慕,牛群漫过的田野/那片朴素的空白/辽阔的胸襟里闪动着悲悯/博光的爱。”在《灿烂》一诗中写:“家乡的向阳山坡/更多的野花/齐刷刷地站起来/身旁的一头牛/沉重的犁铧缓缓地切开/乡村瘦弱的天空。”这些诗歌具有一种沉重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相信牛就是村庄的一部分

一头牛,始终走在村庄的最前沿

弓下身子,蹄子深深地

扎进泥土。身后跟着一只

笨重的犁,和一根

扬起的鞭子

我相信牛就是春天的一部分

低头犁地的牛,对两边的青草

不闻不问。只顾向前

犁开春天的波纹

也犁开了村庄,周而复始的悲伤

诗人建勋看见了文化之殇。面对农耕文明的精神价值的“凋零”,“人不得不使自己适应于一个新的、陌生的环境。在大城市尤其如此”④。于是,诗人把批评的矛头直接指向了城市。在其中,现代文明的种种滥觞,让诗人疲惫不堪,就像生了一场病。“空空四壁隔断的世界/只有墙体那么薄/病中,我与呻吟声一起深陷/眼前一抹的白色/白的床单和吊瓶/白的护士/还有白的孤单。”(《病中》)“天亮之前,他静静地回到/自己。都市的风/牵引着黑色的履痕/他的手,缓缓地移动/两个人的血液,在血管里/加速流动。”(《清晨素描》)通过描写的对比,诗人批判的是现代社会把白桦树变成了人们使用的筷子,把落叶松变成了张家的房梁和李家的面板。诗人感慨道:“现在,楼群取代了草地/汽车的鸣声取代了/羊的咩叫,只有那条河/固执地在记忆里流淌着。”我想,在现代文明对渔猎文明和农耕文明进行“手术刀”式的切割后,在林建勋诗里的出现这些深刻的反思意义就变得尤为重要了。

三、春天与秋天:抒情的灵巧与智性的提纯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不同的审美取向赋予了诗歌语言不同的表现方式。“林建勋的诗歌在平实的叙述中凸显语言的内在张力,彰显了斑斓的语言色彩。”⑤林建勋的诗歌写作是丰富的,随着写作的推进,他的诗歌的质地也在潜在地变化,逐渐由春天型的抒情化语言转向秋天成熟色彩的智性语言。在灵动的抒情的同时,林建勋也注重对诗意进行智性的提纯,把诗歌上升到哲理性的高度。

在“春天”型的抒情话语中,诗人有着丰沛的情感,使得他的语言蕴涵着蓬勃的生机,灵巧而韵味十足。林建勋擅于写春天,他总在诗中写萌芽的生命显影,诗人对美好春天的向往,我们唯有细读其诗歌文本方能得窥其妙。透过林建勋神奇的手笔,我们能在他的春天世界里,看见忙碌的手指在金黄的豆粒中穿梭,看见牛毛一样软的春雨,它有着缝合着大地的冲动。依我看来,诗人不留余力地写春天,正是因为春天象征着灵动,感性和开始。在诗中,诗人建勋总是渴望像个孩子一样裸身站立。当内心春意盎然,心灵的绿色喷薄而出,诗人也在其诗中结出了“北方之灵”的果实。由此,我们不妨把他这类诗歌的艺术特色概括为灵巧与生动,我想这是极为恰当的。

春天的微风轻轻吹过地面

对乱蓬蓬的蒿草说

恢复

春天经过一条河

看见缓冻的河水里

映出我的皱纹

就像乱蓬蓬的蒿草一样

风轻轻地走过去

什么也没有说

诗人完全以灵感来写诗,用简洁的抒情来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这带给读者极大的惊喜,也让读者看到了诗人真实流露的情感,没有一丝虚伪和造假。在这里,我必须提的是,林建勋诗歌的“春天型”抒情话语带有浪漫主义的诗学特征,“浪漫化指的是一种超验的原则,指以诗意的感觉来把握世界,而不是以功利主义的世俗的感觉来把握世界。把普遍的东西赋予更高的意义,使落俗套的东西披上神圣的外衣”⑥。从这一点来说,林建勋的诗歌并不是简单的“情感表现”,并不是单纯地抒发内在的感情,把情感无节制地喷发出来。相反,他的诗歌有着更深层次的意味内涵,他深入自身的经验,在抒情的基础上进一步推动形而上的艺术构思,因而他的诗歌带有启示性的人生况味。可见,诗人是以内在的心灵去谛听这个世界的。

如果说春天是诗人的第一个时间点,那么秋天则是诗人着力去表现的第二个时间点。这预示着诗人在灵巧抒情的同时,也注重自身复杂经验的表达,将青春的情绪收敛,将诗歌的年龄擢升到“中年”,从而进入成熟的“秋天”的思考状态。应当说,林建勋的诗歌和刘小枫所提到的“诗化哲学”很贴近。这样的写作尝试赋予林建勋的诗歌一个显著的特色是,即以抒情结合沉思,既无抽象化之嫌,也无激情化之弊。自上个世纪90 年代以来,诗歌逐渐迈入“中年”的写作阶段,在告别青春叙事的同时,如何处理复杂的经验开始成为诗人们思考的方向。需要特别提出的是,这里所说的“中年写作”中的“中年”并不是指生理的结构年龄,而是1989年之后的诗人写作转向后所期望进入的一种语言的成熟状态,从而凸显出“中年写作”的独特品质。

在林氏的诗歌中,有很多的篇目都是在描写秋天。在这些诗歌中,可以明显地看到诗人思考的痕迹。这些诗歌不再是即时性写作的产物,而是经由了诗人大脑的提炼与转换。发表于2007 年《诗林》第1 期的《迎面》,诗人写秋天是这样写的:“丰收约等于/ 土壤的肥力+血汗+麦苗的硬度”,诗人把父母的青春约等于“不辍的劳动+贫穷+运气外加子女的成长速度。”诗人创造性地运用加法的程式,将一个人的生存的艰辛表达得酣畅淋漓。诗人的复合情愫,经过诗人创造性地使用加法的艺术变形,被书写得极具感染力。秋天是孤独的,诗人林建勋的叙述是安静而沉稳的,他总是以老练的语言把经验的深度与特性组织得十分得体,以深沉笃定的写作姿态,达到对世事的洞穿。“天空无限的深蓝和空旷是我的/飘忽的云朵,容纳了多少闪现的光芒和/跋涉者旷远的向往。树枝上/眼巴巴的孤独也是我的。”“让我觉得自己/尚在人世。藤椅上轻摇的我/是孤独的。像一块/填入炉子里的煤,被人群/簇拥,被内心团团围住/有着燃烧/和即将燃尽的孤独。”在刚才引用的这两首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浸入沉思的诗人形象。读这些诗歌,如果读者没有一定的人生阅历或者说人生经验的话,将很难达到他诗歌的意义隐蔽之所,也很难去体会他诗歌的艺术堂奥。诗人的思想铺展于一枝树枝之上,在那里,他的眼睛停滞下来,思考着属于自我的孤独,孤独成为他对“中年”身份认同的一个基本要素。而在这样的一种经验范畴中,他的诗歌逐渐借助于日常生活的视窗,巡查、甄别生活中的细小之处,来获得其诗歌写作的后续动力。比如:林建勋写阅读是“一架历史的秋千,摇啊摇/一个人,手里紧握着民俗/那一页页连环画/一直读——/读到生。读到死。”在《深夜练习》里他说:“夜。小心翼翼地捧出它的心/我说,黑/一道电光在血管中竖起/连绵的虫鸣,映出四壁的静/我说,黑/无限的喧嚣在体内翻滚。”他提到老了的感悟时,则写道:“就喜欢,跟随风/一直向右,看/在风中慢慢摇晃的叶片/看着他们一片片落下来/落下来。落在我生命的左侧。”(《老了》)由这些诗歌可以看出,诗人的语言明显经过了智性的提纯。

总的来说,诗人建勋,创作也有十多年之久了,算是个老诗人。他的诗歌清新灵动,同时也具备成熟稳重的中年高度。放下诗卷,我仍不断地回味诗人在他的诗歌世界中向我们展示的优美的诗意。也许,在这个浮躁的消费社会,这样的诗歌为当下的诗歌写作带来很多启示。他的诗歌总是给人以温暖。我想,这一点是林建勋诗歌的迷人之处,这也让他的诗歌值得反复品读。

①[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年版,第60-61 页。

②[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上下卷)[M],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出版社,1996 年版,第465 页。

③[德]威廉·狄尔泰《体验与诗:莱辛·歌德·诺瓦里斯·荷尔德林》[M],胡其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年版,第362 页。

④[德]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年版,第55 页-56 页。

⑤姜超《边地民谣的咏唱者——林建勋诗歌论》[J],《文艺评论》,2015 年第1 期。

⑥刘小枫《诗化哲学——德国浪漫美学传统》[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 年版,第3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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