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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精神个我之爱”,空空如也——《野草》精读之四

2019-09-27浙江彭小燕

名作欣赏 2019年31期
关键词:猫头鹰恋人野草

浙江 彭小燕

《我的失恋》写于1924 年10 月3 日,晚《求乞者》十天左右,为《野草》的第四篇。

也许是由于风格上颇异于《野草》诸篇,为《野草》集里唯一的一篇白话新诗,它之入于《野草》似乎就需要一点特别的说明了。据说,最初稿只有三段,署名“谋生者”,本要在《晨报副刊》发表的。见报的头一天晚上,作为《晨报副刊》编辑的孙伏园,发现此诗被撤稿了,气愤到打了人,还追着撤稿的人恶骂,又辞职,并约同诸人自办《语丝》。《我的失恋》也三段变成四段,“列为《野草》之四,与《影的告别》《求乞者》一起,刊登在创刊不久的《语丝》周刊第四期上”。又或,对于此篇“拟古的新打油诗”的评价也是各式各样、褒贬不一了。

在我看来,风格颇异的《我的失恋》之入《野草》是不怎么需要理由的。因为《野草》在形式风格上并不追求整一,有戏剧型的如《过客》,有幽默、讽刺型的如《狗的驳诘》《立论》等,有婉转、细腻、抒情的如《秋夜》《雪》《风筝》等。何以《我的失恋》(一首讽刺性白话诗)存在于《野草》就需要某种说明呢?继续严格的文本分析路径,当我们抵达《我的失恋——拟古的新打油诗》一篇时,《野草》总共才四篇,而前三篇的话语风格并不一致:《秋夜》呈现为纯正的抒情小散文,《影的告别》精短散文诗的风格显著,《求乞者》亦可算精短散文诗,兼带点短小叙事诗的风格,第四篇为“拟古的新打油诗”——一首押着韵,形式上也可谓工整的白话讽刺诗,这真的是无乎不可的。换言之,从《野草》的前四篇看的话,《野草》显出形式上的“完全开放式”,后面出现任何形式风格的文本都是可能的——事实上,《野草》在此后的形式风格,的确颇为自由,不拘一格。根深蒂固,人们恐怕还是觉得《我的失恋》不够“野草味”——出现在大抵严正、精深的《野草》里,似是不宜。

真的如此么?恐怕也是不一定的。

究竟,《我的失恋》在内涵上是否匹配“野草味”呢?问题就变成:何谓精神内涵上的“野草味”?对《我的失恋》一篇而言,回答这个问题,可以有两个有效的答案。其一,呈现在《秋夜》《影的告别》《求乞者》《我的失恋》中的“野草味”。其二,呈现在整个《野草》(包括《我的失恋》)中的“野草味”。后一个答案,在此不妨搁置——等合适的时候再议。前一个答案,则大抵可以细说了。

我们在谈到《秋夜》的时候说过:

完整地看《秋夜》,可以抽象出来的关键元素大抵可以区分成两类。一、“我”所质疑,直至对峙的意象,这尤为明显的,指向高空、月亮。二、“我”所同情,然而又叹憾的意象,以及“我”似乎心仪的意象。前者是小粉红花、小青虫们,后者即是枣树。意识到《秋夜》是《野草》系列节奏的开篇,这种关键元素大抵可以分为二类的现象,会在往后的诸篇里一直存在么?果真如此的话,这又会意味着什么呢?这是“《野草》精读”系列里必得解决的问题之一。

依这个说法,我们试看《我的失恋》,发现它所有的元素也是可以这样二分的,既其中存在“我”所质疑,直至对峙的意象:

爱人的所在及赠予:山太高、百蝶巾;闹市与拥挤、双燕图;河水深、金表索;豪家与汽车、玫瑰花。爱人的态度:“翻脸不理我。”(爱人本人)

也存在“我”似在同情(多数呈现为自怜)、心仪,或肯定的元素:

“我”的赠予:猫头鹰、冰糖壶庐、发汗药、赤练蛇。“我”的态度:心惊、胡涂、神经衰弱、由她去罢。(“我”自己)

那么,这可算是《我的失恋》与《秋夜》等堪为“一集”的第一项文本实力。其次,我们继续分析《我的失恋》的意义深度,看看在意义的深度上,《我的失恋》是否可以与《秋夜》《影的告别》《求乞者》形成某种内在的精神关联。

不难达成的一个基本共识是,位于《我的失恋》前面的《秋夜》《影的告别》《求乞者》都存在一个孤独的意象主体(枣树或影子)或话语主体(“我”)。枣树、影子,以及“我”(《求乞者》)的孤独、萧瑟,既可明显见于原始的文本世界,亦可见于我们在前面诸篇中的相关分析,那么,《我的失恋》中的“我”又如何呢?

可以说,在一个流俗遍布的世界里,“我”显得怪异,注定是孤独的。几乎人人(包括“我”思慕的爱人本人)都认同着的,恋人之间往往可以放心选择,慷慨互赠(“我”思慕的恋人也在放心选择、慷慨赠出)的那些礼物,“我”是真的不知道么(这似乎不大可能吧)?还是,“我”其实是一个惯于,抑或宁可,活在自己的个性化世界里,有自己选择赠予恋人的个性化礼物的人?所以,“我”赠送给恋人的礼物,可能深藏着个性化之“我”的喜爱,不是流俗、众数世界所认同的“恋爱中人该送的礼物”。“我”送出的,当是“我”自认为的好礼物。但是,恋人却——怎么说呢,一是不大懂得欣赏“我”的礼物,二是还可能认为,送出这种礼物的“我”这个人是有问题的、不正常的,所以,一次次生气“不理我”。而需要意识到的是,面对《我的失恋》,多数读者其实是站在“我”的“恋人”的队伍里的,也认为“我”的礼物,实在太过异样。但在我看来,这正是《我的失恋》一篇的价值、魅力所在,它呈现着:人间的“流风庸雨”无处不在,即使在本该极具个性化的“爱”(情)空间里也难以逃脱。很可能是以容融着真心喜爱,抑或自身身家性命所必需的礼物,去示“爱”的“我”,一次又一次地,不仅在不解(也似乎不愿多问)“我”之真心的恋人那里,承受着“不理我”的困局,更还在读者诸君的心里承受着“怎么会这样啊”的疑惑——这怎么能够放进《野草》呢,会不会是一次误编啊?然而,却不是误编,作者发表时不仅精心加添了内容,更兼以《野草》之“四 我的失恋”明示世人。综之,《我的失恋》中“我”的状态实在是孤独的,甚至比枣树、影子、“我”(《求乞者》)还要孤独,前者连获得读者的同情也需要解释,而这在《秋夜》《影的告别》《求乞者》似是不必的。

但是,孤独,以及怪异,并不意味着天赋的意义,“我”的孤独、怪异,意义何在呢?“我”所送的礼物究竟意味如何呢?我们可以看到的是,“我”是一个真正的“有己者”,在最切己的追求爱情的路径上,“我”在完整地(从精神深处到日常生活习性)呈现着自己的个性一隅。

猫头鹰,是中国人意识中的不祥之鸟。但是,睁眼看世界,领略过世界文化的中国人已经知道,在古希腊,猫头鹰是智慧的象征,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圣鸟就是一只猫头鹰;在鲁迅熟悉的日本,猫头鹰则是福鸟,联系着吉利和幸福,它之成为鲁迅的喜爱,是有深层的精神理由的。加拿大学者李天明在这个问题上贡献过比较细致的分析和可信的结论。他综合鲁迅的日常生活信息、同时代人给鲁迅取的外号猫头鹰、鲁迅本人在文字作品和图画装饰上反复呈现的对猫头鹰的特别钟爱、前人的相关研究等,认为:

猫头鹰就是鲁迅的标识,这一点已得到学术界的公认。据此有论者认为,《我的失恋》中的猫头鹰就是鲁迅的“自喻”(原注为:姜德明《读诗两题》,载《鲁迅研究集刊》第1 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 年版,199 页)。

猫头鹰也是诗人的自我象征。

关于诗中最后一节的礼物——赤练蛇,李天明先生也给出了类似的结论:“有趣的是,蛇也可视为鲁迅的自喻。”他精细地注意到,蛇意象在《野草》中多次关键性的出现,以及鲁迅贯于以蛇自喻的其他文本,诸如“纠缠如毒蛇”“枭蛇鬼怪……才真是我的朋友”。更兼,鲁迅属蛇,许广平对鲁迅的一个其义为蛇的笔名“它音”的文字学详解;鲁迅曾被邻居小友们呼为“野蛇”的事实,等等。其实,蛇也是与智慧深有关联的一物。《旧约》里面祛除神耶和华指令的神秘权威,成功诱导人类的始祖夏娃、亚当“吃食”伊甸园内智慧树上的果实的,不就是蛇么?蛇,俨然是人类通往智慧之路,识得自我世界,从而秉有人类自我意识的引桥。年轻的鲁迅,就有过如下文字:

……人之恶撒但遂益深。然使震旦人士异其信仰者观之,则亚当之居伊甸,盖不殊于笼禽,不识不知,惟帝是悦,使无天魔之诱,人类将无由生。故世间人,当蔑弗秉有魔血,惠之及人世者,撒但其首矣。

(《坟·摩罗诗力说》)

引文中的“撒但”,在《旧约》里就是以蛇的形象存在的,蛇与人类的智慧、“知”“识”,亦堪为连体物。在青年鲁迅的文字中,更已经流露出对撒旦(蛇)“天魔之诱”的天启性认知:此种与怀疑相依傍的智慧,直接导致了人类自我生存的起始,乃人类精神世界中的另类灯塔。

那么,猫头鹰、福鸟、蛇、智慧、鲁迅之自喻、《野草》、鲁迅之哲学、《我的失恋》,如此这般的元素相联,实在地,这让我们意识到《我的失恋》可能达及的精神深度。同时,“冰糖壶卢是爱吃的,发汗药是常用的”(许寿裳语,见前注。鲁迅每每用发汗药治疗自己的发热)。于是,我们看到:《我的失恋》里的抒情主体“我”送给恋人的礼物,真的是件件用心足深,恋人若是也用心识得礼物背后极具个性化的隐义,当能意会此中独具天地的情与心,而绝不会“从此翻脸不理我”,令“我”“心惊”“胡涂”,直至“神经衰弱”。猫头鹰、蛇独到的智慧隐义,以及所关联到的“我”之“自喻”,“冰糖壶卢”作为颇为率性的、个人性颇强的食物之爱,“发汗药”所暗示的更具私密性的个人身体特性,种种信息相与容融,其实可见“我”独具深度的、极具个性化的存在。面对这样一份足够个人性的存在,爱,或是不爱,都可见坚实的依据。

而反观恋人送给“我”的礼物:“百蝶巾”“双燕图”“金表索”和“玫瑰花”。这些东西均为俗众世界里“随波逐流”式的、仪式性的礼物。这类礼物的送出者,往往重在一个送的仪式,别无其他隐义;这类礼物的接受者,也实在没有办法寻出礼物背后的个性化隐义。可以结论的是,送出这些礼物的那个人,也就是俗众世界里一个随波逐流的存在者。这样一个存在者,她/他如果是与一个同样置身心于“俗世流风”中的他/她互送所谓“爱”的礼物,那自然,大家都会符合流俗惯例,不会出现如《我之失恋》中的“悖谬”情境,或者,可以皆大欢喜。但是,在这皆大欢喜中,是不存在鲁迅最珍视的人的精神个性的:

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

这是青年鲁迅著名的心仪,这份心仪为鲁迅所终身守候。而从《我的失恋》看,送出了隐义独特、个性化极强的爱情礼物〔与智慧、与幸福、与“我”所能指向的精神特性(哲学)相联的猫头鹰、蛇〕和传递着私密性、个人性信息的爱情礼物(冰糖壶卢、发汗药)的“我”符合这一“人”的理想:精神的、个性的,而非物质的(金表索、豪家、汽车)、众数的(百蝶、双燕、闹市)。而那位送出了“百蝶巾”“双燕图”“金表索”“玫瑰花”的恋人,第一是众数的,其次则是物质的;这正是一个典型的“泯于大群”的存在者。如此人物的恋爱真义极其有限,她/他与另一位同样“泯于大群”的人,或许,可以逢场作戏,互为俗众一场,抑或一世;而彼此之间,更多的时候,恐怕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哈哈哈”式的不关真心真情真义的所谓“爱”。必须承认,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这一类的“恋爱—婚姻”并不少见。

而鲁迅以戏谑、讽刺的笔锋,写出了一个卓异独立、自觉对峙俗众逻辑的“我”,与一位“泯于大群”者,在恋爱招式上的各种相互不搭,所呈现的正是一场恋爱世界里的“无物之阵”:对归宿于俗众世界的女性恋人而言,这次是碰上了一个“精神病患者”——谁不见鲁迅笔下多狂人?于更为用心、用情的,精神、个性独异的“我”而言,是分明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对方却连一丝“好奇心”也未给出。这样的一种有关爱的招式,真可谓“无精神个我”之爱,就是这番悖谬、这番空空如也的。

而无论是,我们经由《我的失恋》可以推知的互为俗众,“今天天气哈哈哈哈哈”式的“恋爱—婚姻”,还是鲁迅经由《我的失恋》所戏谑的“无精神个我”之恋爱招式的悖谬,其本质性的深度都指向了两性情爱世界中的一隅“无物之阵”,指向了情爱世界里可能存在的“无有—空洞”。那么,在精神的深度上,《我的失恋》在讽刺风格的背后,也指向了在《求乞者》《影的告别》,直至《秋夜》里所共有的深刻地带:钻透“似有”的表象,而触及深隐中的“实无”。

秉有如此意向的《我的失恋》,置身在以精深名世的《野草》里,没有什么可疑惑的,毋宁说:实至名归。

①参阅孙玉石:《〈野草〉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年版,第103 页。

②④⑤参阅〔加拿大〕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年版,第123—131 页,第126—127 页,第127—128 页。

③许寿裳在《我所认识的鲁迅·鲁迅的游戏文章》中说:“这诗挖苦当时那些‘阿唷!我活不了啰,失了主宰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阅读者多以为信口胡诌,觉得有趣而已,殊不知猫头鹰本是他自己所钟爱的,冰糖壶卢是爱吃的,发汗药是常用的,赤练蛇也是爱看的。还是一本正经,没有什么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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