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让内心变得充盈——读张炜《融入野地》
2019-09-27上海张业松
上海 张业松
“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我们要讲的是张炜的《融入野地》。这篇作品本来是张炜为他的长篇小说《九月寓言》写的“代后记”,被著名文学期刊《上海文学》的编辑发现后,作为头条、并加“编者按”在1993 年第1 期隆重推出,赢来一片叫好之声,成为20 世纪90 年代文学中激动人心的文本。从文体性质上说,《融入野地》只能算是一篇散文;从内容上说,它是一位创作者的内心独白,讲述的是创作过程中的“瞬间感受”和“阵阵狂喜”,有些琐碎,也有些意识流,不大容易“抓住重点”。其鲜明的特色,在于语言上极富冲击力,可以说是劈空创造出了一种语体风格,一下子就能把人抓住、吸住并拖着往下走,读起来有足不旋踵、一气呵成的畅快之感。作品在这方面的特点和优势十分明显,但要尝试说清楚却并不容易。或许正因为如此,它也一直吸引着人们想要尝试去“解谜”。
在其后的很多年,这篇作品一直被作为张炜本人和整个时代的代表性作品,被反复转载、选编、讨论和研究,围绕它已经产生了很大量的次生文本。因此可以说,这篇产生于离我们最近的“当代”环境中的作品,也已经是被高度“经典化”了的经典作品。对于这样的作品,一个有效的阅读方法是追踪它的“阅读史”(“阅读史”这个说法有点问题,实际上应该是“被阅读史”),通过了解其被讨论和研究的主要方面和问题,来建立理解作品内涵和认识作品价值的通道。时间关系,今天我不可能在这里系统回顾《融入野地》的阅读史,不妨先看看同时代的代表性论述。
首先是《上海文学》的《编者的话》。这是该刊的一个传统特色,每期由主编在卷首写一个页面,阐述该期的编辑思路,推介重点文章等。一般情况下,《编者的话》会比较周全地照顾到该期的多数作品,用很大篇幅谈论其中的一篇算是例外情况。《融入野地》正是作为这样的例外被谈论,并给予了时代性定位:“我们将张炜的近作《融入野地》列为头条,因为这篇作品不仅仅是张炜的内心独白,而且可以堪称是张炜那一代‘知青作家’的一个‘精神总结’。”编者认为,其代表性在于代言了“一代‘知青作家’”对于艺术的求索、忠诚和坚贞:“《融入野地》中不仅有反思,更有对于未来的心灵宣言:‘这个世界的物欲愈盛,我愈从容’,‘人需要一个遥远的光点,像渺渺的星斗。我走向它,节衣缩食,收心敛性’,‘就为了精神上的成长,让诚实和朴素,让那份好德性,永远也不要离我’,‘那么,漫长的消磨和无声的侵蚀,我也能够陪伴’。张炜在这篇近作中为我们刻画了一个既充满理想情怀,又脚踏实地,坚持其精神劳作的我国新一代知识分子的人格形象。我们可以将这篇文字看作小说,也可以看成是散文,是议论,是诗,是一种超越文体界限的文体。”(《编者的话》,《上海文学》1993年第1 期)20 世纪90 年代初商品经济大潮初起,整个社会和文学一度陷入精神取向上的迷茫期,做出这样的解读和评价,看来这篇作品首先是让《上海文学》的编者感动了,使他们从中读出了知音之感:在这样的时代“首先是出于自己的需要,而并不是为着市场的需要”写作,坚守“文学性、当代性、探索性”,“我们并不孤单”。
王安忆则从中读出了“情感的生命”,并在写于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 年版的《王安忆选今人散文》的长序中对之做了浓墨重彩的评述。她说:
我要来着重讲述一下《融入野地》,我以为它其实并不像人们通常所认为的那样,是在讲述对乡土的亲情,它是在描写情感的原生状态……张炜所命名“野地”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呢?它是一个真正与我们肌肤相亲的世界,是我们的情感源于生长的地方。怪也怪张炜在文章开始便以排斥“城市”的说法,非此即彼地导致了乡村的概念。他说:“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他。”我意识到“城市”在此地只是一种代指,代指那隔在我们与“野地”之间的所有地带。它虽是一个形象的词,但却有产生误导的影响。其实这是与城市和乡土都无关的一个概念,它指的是那个最感性的世界,就像文章开头的第二句:“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
“现在,我们与那个感性世界隔远了,不知该怪我们还是怪世界,城市便成了替罪羊。张炜在这里是以追根溯源的方式讲述感情的形态,他着重的是它的生机,健康而蓬勃而新鲜。那就像他歌颂过的玉米,从泥土里生长出来。他写了许多寻根的句子,可你切莫以为他在寻根,他要做的事比寻根困难得多,也要紧得多,他在寻找那个与我们的情感休戚相关的世界,我们的情感,全是从此有了反应,形成触动。就好像一只手在黑暗中,失去视力的帮助,去触摸那个给予凉热痛痒的光和力的源。”
张炜是将情感当成一个活物来讲述的,所以他就格外重视它的生机,我们可以听见它的脉动,这是在它肌肤纹理之下更真实的存在。
这是很精彩的评述。可以说是一位卓越艺术家与另一位卓越艺术家之间基于各自的艺术实践和探索经验的真正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王安忆以艺术家的敏锐,非常准确地把握住了作家的脉搏和作品的脉络,不仅对作品内涵的解读到位,对解读中可能存在的陷阱和误区的提醒,今天看来,也是富于洞见的。
让我们回到作品,建立对文本的直观感受。以下是开篇:
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他。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这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来看一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我寻找了,看到了,挽回的只是没完没了的默想。辽阔的大地,大地边缘是海洋。无数的生命在腾跃、繁衍生长,升起的太阳一次次把它们照亮……当我在某一瞬间睁大双目时,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簇新。它令人惊悸、感动、诧异,好像生来第一遭发现了四周遍布奇迹。
这是一种陌生而有力的言述方式,语言极富表现力,几乎一下子就在读者眼前拓开了一片陌生而奇异的境界,生机蓬勃,辽阔而盛大。前面我说到,《融入野地》本是长篇小说《九月寓言》的“代后记”,本质上是一种通常称之为“创作谈”的文体。事实上正是如此。创作如何发生、境界如何达成、技术如何实现、追求在哪方面,如此等等,才是它真正要面对和处理的问题。所以作品中大篇幅看起来一空依傍、孑然独往的诗意化的写景、抒情和议论,并非真正意在对“野地”发思古之幽情,像后来有些批评者所说的那样,背对过度现代化的城市文明,向着失落的乡土乌托邦顶礼膜拜,“用回归乡土、融入野地消解切实的苦难和不公”,“在有意无意间走向了宿命和精神的萧条”(李振:《放下屠刀未必立地成佛——漫谈张炜》,《名作欣赏》2016 年第4 期)。正如王安忆所提醒的,“他写了许多寻根的句子,可你切莫以为他在寻根,他要做的事比寻根困难得多,也要紧得多”,在解读张炜作品时要警惕“非此即彼”的“误导的影响”。实际上作品在说的“野地”风景和处境,“只是没完没了的默想”中的情境,是在“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来看一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的过程中“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陆机:《文赋》)的结果。简言之,是一位作者沉浸到自己的思维和想象世界里神游的情景。有经验的写作者对此都不会陌生,它正是有质量的创作的发端和起意。
所以,《融入野地》中一切关于野地和野地经历的想象和描写,其实都不应该看得太实,而应在象征隐喻的层面去理解。作品从创作的发端和起意开始,立志寻求自己独有的创作之路,由此开始背对人群和喧嚣,舍弃在其中习得的一切装备,朝向未知的荒野,寻求自己的立身之地:“这条长路犹如长夜。在漫漫夜色里,谁在长思不绝?谁在悲天悯人?谁在知心认命?心界之内,喧嚣也难以渗入,它们只在耳畔化为了夜色。无光无色的域内,只需伸手触摸,而不以目视。在这儿,传统的知与见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神游的脚步磨得夜气发烫,心甘情愿一意追踪。承受、接受、忍受……一个人真的能够忍受吗?有时回答能,有时回答不,最终还是不能。我于是只剩下了最后的拒绝。”
“这条长路”即是创作和思考求索之路啊,长路在长夜里伸展,长思不绝,知心认命,悲天悯人,“无光无色的域内,只需伸手触摸,而不以目视。在这儿,传统的知与见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神游的脚步磨得夜气发烫,心甘情愿一意追踪……”在中国文学史上,创作谈算得上是一种发达的文体,但自古以来能把创作过程说得如此诗意盎然、引人入胜而又精准到位的,我的印象里是自陆机《文赋》以降,罕有其畴。就创作谈而言,《融入野地》可以说是一篇高度原创性的创作谈,其中涉及的创作规律和艺术学主题,是值得好好重视,认真总结的。王安忆所论,也正是这方面的问题。
弄清楚了这一点,才能回过头来更好地讨论关于这篇作品的最基础的问题:何谓“融入野地”?除了艺术经验,今天的普通读者还能从这个文本里得到什么?
作品中说:“田野上有很多劳作的人,他们趴在地上,沾满土末。禾绿折遮着铜色的躯体,掩成一片。土地与人之间用劳动沟通起来,人在劳动中就忘记了世俗的词儿。那时人与土地以及周围的生命结为一体。看上去,人也化进了朦胧。要倾听他们的语言吗?这会儿真的掺入了泥中,长成了绿色的茎叶。这是劳动和交流的一场盛会,我怀着赶赴盛宴的心情投入了劳动。我想将自己融入其间。”
这才是“融入野地”的本义,即“赶赴劳动和交流的盛会”。或更准确地说,即是投入劳动,全身心沉浸其中,使“人与土地以及周围的生命结为一体”,在其中消融了自身的存在,也使自身全部化为感觉器官,全面扩大了自身的感知。作品在这方面感受的描摹上花费了最多的笔墨,也最为出彩,可谓处处警句金句,让人忍不住拿小本子摘抄下来,多多益善:
“好在这些不仅仅停留于感受之中。臆想的极限超越之后,就是实实在在的触摸了。”
“我的声音混同于草响虫鸣,与原野的喧声整齐划一。这儿不需以为独立于世的歌手;事实上也做不到。我竭尽全力只能仿个真,以获取在它们身侧同唱的资格。”
“我隐于这浑然一片,俗眼无法将我辨认。我们的呼吸汇成了风,气流从禾叶和和河谷吹过,又回到我们中间。这风洗去了我的疲惫和倦怠,裹挟了我们的合唱。谁能从中分析我的嗓音?我化为了自然之声。我生来第一次感受这样的骄傲。”
“我所投入的世界生机勃勃,这儿有永不停息的蜕变、消亡以及诞生。关于它们的讯息都覆于落叶之下,渗进了泥土。新生之物让第一束阳光照个通亮。这儿瞬息万变,光影交错,我只把心口收紧,让神思一点点溶解。喧哗四起,没有终结的躁动——这就是我的故地。我跟紧了故地的精灵,随它游遍每一道沟坎。我的歌唱时而荡在心底,时而随风飘动。精灵隐隐左右了合唱,或是合声催生了精灵。我充任了故地的劣等秘书,耳听口念手书,痴迷恍惚,不敢稍离半步。”
“眼看着四肢被青藤绕裹,地衣长上额角。这不是死,而是生。我可以做一棵树了,扎下根须,化为了故地上的一个器官。从此我的吟哦不是一己之事,也非我能左右。一个人消失了,一棵树诞生了。生命仍在,性质却得到了转换。”
“这样,自我而生的音响韵节就留在了另一个世界。我寻求同类因为我爱他们、爱纯美的一切,寻求的结果却使我化为了一棵树。风雨将不断梳洗我,霜雪就是膏脂。但我却没有了孤独。孤独是另一边的概念,洋溢着另一种气味。从此尽是树的阅历,也是它的经验和感受。有人或许听懂了树的歌吟,注目枝叶在风中相摩的声响,但树本身却没有如此的期待。一棵棵树就是这样生长的,它的最大愿望大概就是一生抓紧泥土。”
这些动情的歌咏和叙说,描摹了一个完整的进入、沉浸、融汇、再生和重植的身心变造和更新的过程。这样的“融入野地”,是忘我、虚己的意愿和境界,是在混沌和喧嚣中使自己宁静下来,重新从根基、底部、立足点和安养自身的基础处汲取力量、自我更新、凤凰涅槃的追求。农耕文明只是其表象和喻体,“野地”与其死读为荒野之地,毋宁更应该读为精神上的有待开垦和拓殖之地。所以在根本上,这个文本表达的不是精神上的收缩取向,反而是投向未知、洗却浊知、获取新知的精神更生和进取之象。在近代以来的社会思想史上,这是一个经典化情境下的经典化思维形态,在每一个文明转折关头都有其表现形态。比如清朝末年的“少年中国说”、“五四”时期的“凤凰涅槃”、解放初期的“时间开始了”“文革”结束后的“科学的春天”等,都可以看成是文明转折时期的同类现象的典型表达。张炜的这篇创作谈及其所附属的长篇杰作《九月寓言》,生逢20 世纪80—90 年代的世界历史和中国社会的转折阶段,表达了明确的告别(“拒绝”)和清算(“孤独”)的意愿,体现出从身心无根状态中摆脱出来,重建生命和生存根基的强烈意志和行动力,由此使生命状态由局限到开阔,从局促到舒展,气象一新,境界全出,确实是有其独到之处和独得之密的。这样的一份生命的珍秘,具有强大的支撑力和续航力,能够提供的对作者的支援是惊人的。自那以来,超过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过去了,我们看到,张炜始终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旁若无人地独自劳作,取得了以十卷本《你在高原》(获茅盾文学奖)为代表的丰硕成果。如果要问今天的普通读者能从这样的文本中得到什么的话,我想,那首先应该是一个杰出的艺术生命如何被激发和再造的故事吧!打开文本,通篇都是这个故事的迷人的声音,它所提出的考验,是我们是否学会了倾听:
我消磨了时光,时光也恩惠了我。风霜洗去了轻薄的热情,只留住了结结实实的冷漠。站在这辽远开阔的平畴上,再也嗅不到远城炊烟。四处都是去路,既没人挽留,也没人催促。时空在这儿变得旷敞了,人性也自然松弛。我知道所有的热闹都挺耗人,一直到把人耗贫。我爱野地,爱遥远的那一条线。我痴迷得不可救药,像入了玄门……
历史上的智者一旦放逐了自己就乐不思蜀。一切都平平淡淡地过下来,像太阳一样重复自己。这重复中包含了无尽的内容。
这是一个喃喃自语的世界,一个我所能找到的最为慷慨的世界。这儿对灵魂的打扰最少。在此我终于明白:孤独不仅是失去了沟通的机缘,更为可怕的是频频侵扰下失去了自语的权力。这是最后的权力。
在安怡温和的长夜,野香熏人。追思和畅想赶走了孤单,一腔柔情也有了着落。我变得谦让和理解,试着原谅过去不曾原谅的东西,也追究者根性里的东西。夜的声息繁复无边,我在其间想象;在它的启示之下,我甚至又一次探寻起词语的奥秘……我在默默夜色里找准了声义及它们的切口,等于是按住万物突突的脉搏。
人需要一个遥远的光点,像渺渺的星斗。我走向它,节衣缩食,收心敛性。愿冥冥中的手为我开启智门。比起我的目标,我追赶的修行,我显得多么卑微。苍白无力,琐屑慵懒,经不住内省。就为了精神上的成长,让诚实和朴素、让那份好德行,永远也不要离我,让勇敢和正义变得愈加具体和清晰。那么漫长的消磨和无声的侵蚀,我也能够陪伴。
这个故事所包含的信息确乎异常丰富,关于孤独与充实、冷漠与温柔、繁复与单纯、卑微与强大、德性和自尊等等的辩证与确认,都足以拓展我们的想象、丰富我们的心灵,教给我们何谓有质量的内在充盈的生存。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个人的生与死都进入了一个更阔大、丰富和超越的世界,其间的是非得失、爱恨情仇也并非不存在了,而是会在另一个层面上铺展,散发出奇异的芬芳和香甜,那是纯而又纯的精神劳作的美妙滋味……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