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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殖性爱到神仙情结——《封神演义》义理探幽

2019-09-27辽宁梁归智

名作欣赏 2019年31期
关键词:道教道家神仙

辽宁 梁归智

上一讲说到,《封神演义》一开头,就揭示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情结,对性爱既贪恋又畏惧的心理,开启了小说的故事动机,商王朝灭亡周王朝兴起的历史演义,两派神仙各助一方的魔幻打斗,都是从这个微妙的心理情结发端。这一讲,就追溯一下这种故事演变的内在机理,是如何“顺理成章”的。

儒家把性爱导向生殖崇拜

中国本土传统文化的基本构架是儒家和道家,理论术语叫儒道互补,后来输入了印度的佛教,成为儒道禅互补。《封神演义》开头写纣王好色而失天下这个小说故事内在的原欲冲突,儒家和道家各自提供了解决的思路和办法,就是都要给性爱欲望适当的出路,但路径和目标完全不同。

先看儒家。从孔子的原始儒家,中经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再到宋明理学的“新儒家”,作为传统社会历代统治者提倡的主流意识形态,儒家思想实际上成了“国教”,至少也是一种准宗教。

儒家—儒教解决原欲问题的办法是将性爱与生殖完全分离,性爱是性爱,生殖是生殖。以生殖为目的的性活动是合理的,而且是必须的、神圣的;纯粹追求欲望满足的性爱则是邪恶的,它的破坏力量令人畏惧,要严加防范。

《论语·雍也》记载:孔子不得已会见了卫灵公的夫人南子,他的高徒子路就表示“不说(悦)”,公然给老师颜色看,逼得孔子指天誓日:“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可见儒家对色欲性爱的禁忌。

儒家反复强调对性爱的防范和化解,如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中庸》说:“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一直到宋明理学家的名言:“存天理,灭人欲。”钱穆《朱子学提纲》中说:“理学家无不辨天理人欲,然天理人欲同出一心,此亦一体分两体合一之一例。”

但这种对性爱的畏忌又是与生殖崇拜相表里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离娄》)性的生殖功能受到高度重视。周予同1927 年就在《“孝”与生殖器崇拜》中论证:儒家的哲学是生殖崇拜哲学,儒家的根本思想生发于生殖崇拜。

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年版)中进一步引申:由生殖崇拜发展出图腾崇拜,从图腾崇拜发展出祖先崇拜,从祖先崇拜发展出宣扬孝道,既是生殖崇拜演化的一般轨迹,也是儒家思想产生与演化的轨迹。这导致了中国社会中的崇尚血亲,迷信血统,以及宗法制度,中国变成了一个宗法社会。

儒家—儒教将性“一分为二”,崇拜生殖,压制性爱,这是传统中国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禁欲主义国家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将性欲完全纳入生殖轨道,也还是为人的原欲提供了一条出路。

张岱年在《中国哲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年版)里说:“中国的人生思想,因过于重‘理’,遂至于忽‘生’。无见于生之特质,不重视生命力或活力之充实与发挥。生命是一种力量,而此生命力必须培养扩展,然后始有良好生活可言。如活力衰薄,则一切都是空虚。中国哲学对于此,甚为忽略。”

不可否认,中国人“活力衰薄”与儒家将性完全“生殖化”,而压制了性爱娱悦的一面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道家、道教的分与合

《封神演义》是以道教文化为基色的文学作品,我们重点讨论道家和道教。道家和道教不完全是一回事,但二者之间无疑又具有“扯不断,理还乱”的血肉联系。

任继愈主编的《中国道教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年版)把道家思想列为道教的主要来源之一:先秦老庄哲学与秦汉道家学说都是学术流派,不是宗教。《老子》《庄子》《列子》《淮南子》等书都是学术著作,不是神学经典。但是道教在理论上却紧紧依托于道家,打着道家的旗帜,与道家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就造成道教与道家非即非离的关系。无论《老子》还是《庄子》,都不讲炼丹和符箓科教,也反对迷信鬼神和巫术,并不追求肉体长生不死,羽化成仙。老子只承认“天长地久”(《老子·七章》),认为人体是祸患之源,主张“无身”(《老子·十三章》)。庄子认为“生也有涯”(《庄子·养生主》),他所追求的只是精神上的解脱和自由。老庄的这些观点都与道教的长生本旨恰相反对。

但另一方面,道家思想里也确实有一些与道教相通的因素。例如,道家崇尚的“道”,是一种超乎形象的宇宙最高法则,有神秘化的倾向。道教进一步夸大“道”的超越性、绝对性,把“道”变成具有无限威力的全知全能至上神的代名词。

又如,道教极重养生,内中包含着长生的胚胎思想,这与道家的某些说法也一脉相通。《老子》有“故能长生”(《老子·七章》),“长生久视之道”(《老子·五十九章》)。《庄子》说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逍遥游》),“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庄子·在宥》),“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庄子·天地》)。

儒家是积极入世的,道家是冷眼旁观的,道教是飘逸出世的。道教正可利用道家作为通向宗教世界的桥梁。

道教的其他来源——秦汉巫术与神仙方术是世俗迷信,只有在它们依附于道家理论,形成一套独特的道教神学体系以后,才使自己一跃而成为与儒、佛并列的大型宗教。老子既然是道家的创始人,道教在利用道家的过程中,也很自然地利用了老子,把他奉为本教教主和尊神。

西汉的道家及黄老之学,基本上仍是一种社会政治和学术思潮,但将神道与道家加以糅合的倾向已经产生。到东汉河上公《老子章句》,其中神仙家思想明显增多,如说“人能养神则不死也”(《老子章句·六章注》),“精气不劳,五神不苦,则可以长久”(《老子章句·五十九章注》)。

东汉后期,道家转化为神学的倾向加剧。表现之一是黄老之学演变为黄老崇拜。汉桓帝在宫中“立黄老浮图之祠”(《后汉书·襄楷传》)。张角“奉事黄老道”(《后汉书·皇甫嵩传》)。表现之二是出现神道与道家融合的理论著作,如《太平经》《周易参同契》《老子想尔注》,这些著作的出现,向世人报告了道教的初生。

道家的“以母论道”

进入更深的层次,我们发现,道家的根本思想同样生发于性与生殖崇拜。(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儒家源于推重男根,道家则推重女阴。《老子》云:“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老子·六章》)又云:“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老子·六十一章》)这是从色素沉着的女阴生育功能引申出天地的起源,又从男女交合的过程引申出人生思想上的无为守柔、致虚守静。

哲学的阴阳二元论和太极一元论都源于生殖崇拜,儒家是阳刚之美,道家是阴柔之美。由此而引申出将天地、昼夜、日月等进行二元组合的二元思维。

这也就是所谓“母神崇拜”“以母论道之源”“恋母情结与归根心态”(赵有声等:《生死·享乐·自由》,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 年版)。老子在道的理论建设中,汲取了原始先民的母神崇拜和母神创世神话的思想遗产。“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是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一章》)

玄就是原初始极幽深的存在,所以它是“众妙之门”,是万物化生的总门户,也就是“玄牝之门”。“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六章》)“玄牝”即元牝,亦即原初的幽秘阴器。道具有永恒不灭的生殖力、生命力,是创造万物的原初的神圣的“元阴”。

道家以创世的母神、玄牝作为天地万物的本始本根,来阐明道的本始性和本根性,并建立起道的宇宙生成论和本体论。

以母论道,母性特征、女阴特征遂作为道的原则贯穿于老子道论的观念体系中。“牝常以静胜牡”,“静”体现了道的母性精神,所以“清静为天下正”,“清静”就是万物的本原和基准。“守静”就是尊奉这个基准。“归根曰静”,尊奉这个基准就是“归根”,就是归返作为“天地根”的“玄牝之门”,皈依于道。“食母”“守雌”“善下”“好静”等一系列道的母性原则,就成为方法论和人生观的根据。

食母,就是用道的母性原创力来滋养自身,接受“万物之母”的道之荫庇和护佑,就是让个体生命吮吸万物之道的乳汁,获得永不枯竭的生命之泉。这也可以叫作恋母情结,不过它的基本内容是满足生存以及寻求保护与归属这样一些生命基本需要的潜意识因素。

这是一个关键所在。与弗洛伊德的学说相比,恋母情结被排除了性爱的因素。老子哲学不用“爱”字,而是通过“慈”这个范畴表现了一种最高形式的爱。这种爱,母神的爱,也就是道的显现,慈悲即道之爱。“慈”是“持而保之”的人生三宝(慈、俭、后——即“不敢为天下先”)的第一宝(《老子·六十七章》)。

“复守其母,终身不怠”(《老子·五十二章》),“道乃久,没身不怠”(《老子·十六章》)。因此,处于母亲“慈”完全庇护之下的婴儿赤子是人生的最佳状态。“专气致柔,能婴儿乎?”(《老子·十章》),“复归于婴儿”(《老子·二十八章》),“圣人皆孩之”(《老子·四十九章》),人只有像婴儿那样守定道的精气,才能使生命达到柔和舒展。

婴儿赤子在性方面是混沌无知的,他们的“恋母情结”完全没有性爱的意味。性爱是长大以后的事,但人只要一旦长大,脱离了婴儿赤子状态,也就意味着走向衰老死亡,违背了“道”。这就是所谓“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老子·一章》)。“早已”就是早早完蛋。

道教的“不死观念”

道教对道家进行了神化,这是一个有趣的循环。老子的“混沌之道”来自浑沌神话,他取其意而抛却了神格的外衣。到了道教手中,神格外衣又被拾回,并将它罩到“混沌之道”身上,打扮出一个“混元之神”,道的概念连同老子本人都被请进道教的神位之中。

早期道教有三大支派,巫鬼道发展为后世符箓派一派,主要行消灾避害之功;黄老道发展为后世养性行气的内丹派,主要通过人生修养以求长生;方仙道即后世采药炼丹的外丹一支,志在永生不死。

这就是刘勰所谓“三品”说:“上标老子,次述神仙,下袭张陵”,也就是朱熹所讥诮的:“老氏初只是清净无为,却带得长生不死;后来却只说得长生不死一项;如今恰成个巫祝,专只理会厌禳祈祷。”(《朱子语类》第一二五卷)

这三个支派的共同之处是都追求长生不老,这与老子所谓“根深固柢长生久视之道”有相通之处。朱熹就说《老子》中有仙意。

闻一多在《道教与神仙》(《闻一多全集》第一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 年版)中分析道家和道教的渊源关系,认为道家思想必有一个前身,而这个前身可能是某种富有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或者更具体一点讲,一种巫教。这种宗教在基本性质上可能与后来的道教无大差别,虽然在形式上可能截然不同。这个不知名的古代宗教,可暂称为古道教。

由道教回溯到道家,再由道家回溯到古道教,即一种原始巫教。这个原始巫教的核心是对生命永恒的信仰。它的基本内容之一是不死的观念。

《山海经》中就有“不死民”“不死之国”“不死树”“不死草”“不死泉”的许多神话。《韩非子》中提到“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楚辞《远游》中有“仍羽人之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燕齐一带是神仙文化的故乡,齐国的宗庙祭器上刻有这样的铭文:“用旗寿老,毋死。”东汉的道教袭取道家“道”的观念予以神化。可谓“源远”而“流长”,水到而渠成。

道教的最高范畴“道”就是“生命”

有了上面的铺垫,回到开头提出的问题:像儒家—儒教一样,道家—道教也是由对性欲、生殖的崇拜开始,以对性爱的畏惧和禁忌而结局。不过,道家—道教不是像儒家那样把生殖与性爱分离,用性的“生殖化”消解性爱对社会的危险,而是把性爱与生命分离,用一种奇特的方式追求以性爱的化解来实现生命的永恒。

1937 年出版的《中国道教史》的作者傅勤家说:“儒畏天命,修身以俟;佛亦谓此身根尘幻化,业不可逃,寿终有尽;道教独欲长生不老,变化飞升,其不信天命,不信业果,力抗自然,勇猛何如耶!”

日本人洼德忠在其所著《道教史》中则说:“在地球上使自己生命无限延长,这就是神仙说的立场。似乎可以认为现实的人们所具有的使天生的肉体生命无限延长并永远享受快乐的欲望,便产生了神仙说这样的特异思想。这种思想在其他国家是没有的。”

不死的探求——这就是中国人通过道教所表现的一以贯之的追求,中华文化的一种特质,道教精神最凝练的概括,它成为中华文化心理中的潜意识,一种“神仙情结”。

只要刻苦修行,人人皆可成神仙。很自然,不同于其他宗教,道教不可能成为一神宗教,而是多神宗教。道教的神仙系统极为繁复,既有传说中的古仙人,也有死后成神的人间圣君贤相良将,道教分宇宙为大罗天、三清境、四梵界三十二天,共为三十六天,各天都有帝王统治,有辅助之神无数,又有日月星辰、风雨雷电、河岳山川等神团,还有灵官、太岁及人身体中的四时五行诸神。而最受道教徒崇羡的,则是由普通凡人得道而获得神通的所谓“仙真”,即真人和仙人。

《淮南子·本经训》:“莫生莫死,莫虚莫盈,是谓真人。”《释名·释长幼》:“老而不死曰仙。”

《神仙传·彭祖传》:“仙人者,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或化为鸟兽,游浮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或食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而人不识,或隐其身而莫之见。”

《抱朴子·内篇·论仙》:“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天隐子·神解》:“能通变之曰神仙。”

仙人一般被分为九品。《云笈七籖》卷三《道教三洞宗元》:“第一上仙;二高仙;三大仙;四玄仙;五天仙;六真仙;七神仙;八灵仙,九至仙。”

道教的最高范畴“道”(也是道家的最高范畴)其真实的内核就是“生命”,道是原初的生命,也就是永恒的生命、本然的生命,道的本体论就是生命的本体论。

《老子想尔注》把《道德经》第十六章中的“公乃王,王乃大”改为“公乃生,生乃大”;把第二十五章中“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的两个“王”字改为“生”。《注》中说:“生,道之别体也。”意思正是说“生”与“道”是一回事,生是道的表现形式。因此,得“道”也就是得“生”,而达到永生的钥匙掌握在人自己的手里。

《西升经》说:“我命在我,不属天地。”

《抱朴子·内篇·黄白篇》说:“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

道教由生道相守、生道合一的教义,遂衍生出各种修道养生的方术。这些方术包括外丹、内丹、内观、守静、存思、守一、服气、服饵、胎息、导引、行蹻、房中、守庚辰等。信行哪一种方术,当然与道教的演变和流派有关。

元马端临在《文献通考》中说:“道家之术,杂而多端。”但在这些形形色色的“道术”“方技”中,有基本的思路可以寻绎,这种思路就是“归根”“守雌”,使人的心理与生理达到一种恬淡宁和的“婴儿”“赤子”状态,这正和道家—道教思想演变的轨道互相契合。要长生不老,必须保持“童子身”,其核心就是要“保精”“炼精”,也就是化解性欲。

道教要转化性欲为长生资源

绕了一个大圈子,我们终于又回到了开头的论点:道家——道教的思想起点是性的崇拜。性有生殖功能,意味着生命的转移,生命个体如果通过性交活动产育后代,父体、母体必将衰老死亡。因而要长生、成仙必须千方百计使生殖的本能转化为个体永恒的生命资源,防止它泄漏转移。

但性交给当事者带来强烈快感,因而对人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广义上,性的诱惑也代表了世俗一切荣华富贵的诱惑,性正是其中最强有力的一个诱惑,是各种诱惑的“代表”。所以修道、成仙是极不容易的,它是要“夺天地之造化”,它将会受到各种挫折和考验。

归根结底,由性的崇拜而引出性的畏惧,由对性的畏惧再引出种种方术,使性由促死的因素转化为长生的资源。几乎所有的宗教都禁戒性的诱惑,正因为人类在性活动中能激发出最大的生命能量,在性活动的高潮中会不顾及任何清规戒律,所谓“色胆包天”。

不同于其他宗教对性的单纯禁欲,道教发展出一套转化性欲的办法,通过这种转化,修道者不仅可能延长寿命直至长生不老,而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体验到普通人在性交中体验到的快感。这种转化的办法就是所谓内丹、导引等修炼方术,即今天所谓气功。

宋末元初的著名道教人物俞琰,对气功实践中产生的生理、心理现象做了生动而详尽的描述:

(真气)穿两肾,导夹脊,过心经,入髓海,冲肺腧,度肝历脾,复还守丹田。当其升时,滃然如云雾之四塞,飒然如风雨之暴至,恍惚如昼夜之初觉,涣然如沉疴之脱体,精神冥合,如夫妇之交接,骨肉融和,如澡浴之方起。

其和气周匝一身,溶溶然如山云之腾太虚,霏霏然似膏雨之遍原野,淫淫然若春水之满四泽,液液然如河水之欲解释。往来上下,百脉通融,被于谷中,畅于四肢,拍拍满怀都是春,而其象如微醉也。

神凝气聚,混融为一,内不觉其一身,外不知其宇宙,与道冥一,万虑俱遗,溟溟涬涬。

(张荣明:《中国古代气功与先秦哲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年出版,第12 页)

俞琰的描绘表明,气功实践中,真气运转,疏通百脉,如醍醐灌顶,春意融融,舒畅无比,在身心飘逸之中,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感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精神冥合,如夫妇之交接”一句,说明练功中的确会达到类似性交的快感。这就是所谓“道法自然”。

所以道教修炼特别重视“精、气、神”,《太平经》里说:“一为精,一为神,一为气”,“三者相互为始,故人欲寿,乃当爱气、当神、重精也”。

《老子想尔注》中说:“身为精车,精落故当载营之。”

《抱朴子·内篇》中说:“道家之所至秘而重者,莫过乎长生方也。”而长生的内修方法,“至要者,在于宝精行炁(气)”,即“导引行气,还精补脑”。修炼内丹和房中术,“其大要在于还精补脑一事耳。此法乃真人口口相传,本不书也”。

练功分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三阶段,又称三关修炼:炼精化气为初关,炼气化神为中关,炼神还虚为上关。三关圆满,大丹功成。练功家们说,修炼通“小周天”时(即任脉和督脉真气贯通,普通认为这就是“炼精化气”),那种体验与性交高潮时的快感非常相似。

道教的这一套有理论,有实践,并不是虚妄的,而与中国传统医学、哲学息息相通。在先秦道家“通天下一气”哲学思想的影响下,中医最早的经典《黄帝内经》,把天体演化、宇宙结构,乃至地球上的气象变化、人体生命和疾病变化等看成一个整体:一气所化,牵于此,动于彼——形成了一种充满天才直觉、智慧光芒的自然哲学。在这种天人合一、天人相应的哲学看来,天地是大宇宙,人体是小宇宙。道教正是进一步继承、发扬了这种观点。俞琰说:

人身法天象地,其气血之盈虚消息,悉与天地造化同途。《素问》:“平旦人气生,日中而阳气隆,日西而阳气已虚,气门已闭。”又云:“月始生,则血气始精,卫气始行。月廓满,则血气实,肌肉坚;月廓空,则肌肉减,经络虚。卫气去,形独居。是故天地有昼夜晨昏。天地有晦朔弦望,人身亦有晦朔弦望。其间寒暑之推迁,阴阳之代谢,悉与天地胥似。”

日月往来乎黄道之上,一出一入,迭为上下,互为卷舒,昼夜循环,犹如车轮之运转,无有穷已。人能返身而思之,触类而长之,则吾一身之中,自有日月,与天地亦无异也。

既然天人同构,因而炼内丹其实就是在人体自身之内效法自然的男女交媾,内丹炼成譬如父精母血孕育成功一个婴儿,一个新生命产生了,丹成意味着人有了第二个生命,自可长生不老。修炼者在修炼过程中体验到类似性交的快感也就不足为奇了。这就是所谓坎离交媾,心肾相交,阴阳和合而成“圣胎”。《性命圭旨》这部古代丹书中有非常形象的表达:

阳丹结在阴海中,犹如坎里一爻雄。擒来离内温温养,此即神仙颠倒功。

——取坎填离图

龙呼于虎,虎吸龙精,两相饮食,俱相贪并。雌雄错杂,以类相水,男女相须,含吐以兹。

——龙虎交媾图

易曰: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天地以阴阳交媾而生物,丹法以阴阳交媾而生药。盖未有不交媾而可以成造化者也。

——龙虎交媾法则

房中术的奥妙

明白了道教的这种根本思想,就可以弄清楚一个似乎矛盾的现象:为什么一方面道教提倡清净淡泊,禁绝色欲,另一方面又有所谓房中术。其实,房中术正是阴阳交媾以炼丹的一种实现方式,绝不是放纵情欲,也不是单纯的性交技巧。

《抱朴子·内篇·至理篇》说:“凡服药千种,三牲之养,而不知房中之术,亦无益也。”

《释滞篇》说:“房中之法十余家,或以补救伤损,或以攻治众病,或以采阴益阳,或以增年延寿,其大要在于还精补脑之一事耳。”

房中术的重要价值在于“宝精”,也就是《黄庭经》中所说:“长生至慎房中急,弃损淫欲专守精。”内丹的根本要义是采取各种方术将性欲转化为人体内部的“坎离交媾”,道法自然以成“圣胎”。

房中术也是一种方术,但由于这种方术通过男女交接这种过于实在的方式实现,往往容易流为性欲的放纵,这就走到了目的的反面,所以房中术后来就被摒弃了。北魏道士寇谦之反对“男女合气”之术,说:“大道清虚,岂有斯事!”全真派道士更是坚决反对此术。

性崇拜——性畏惧——性转化——长生

至此,我们完成了道教由性崇拜到性畏惧再到性转化以求长生不老,追求达到永恒生命的大圆圈。这确实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思维,更奇妙的是它不仅仅是思维,还有各种虽然深奥却又非常实际的操作方式和程序。

“顺成人,逆成仙,只为其中颠倒颠。”按照正常的自然法则(顺)婚配生殖,生育了后代,生命力转移到新生儿身上,原先的个体必将衰老死亡,所以是“顺成人”。

按照道教的方术进行修炼,在身体内部“坎离交媾”“还精补脑”(逆),生命力就结为“圣胎”,也就是内丹,人就获得了不朽的肉体生命,这就是“逆成仙”。这种修炼是“道法自然”,窃天地之秘,夺造化之功,所以是“颠倒颠”。成仙因而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成仙——长生——自由——享乐

“神仙情结”来源于对生命的执迷,因而神仙世界就是理想化的现实人生世界,那里有无限的自由,又可以恣意地享乐。在修炼成仙的过程中需要戒绝色欲的诱惑以达到生命力的结圣胎、成内丹,一旦成仙以后则又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男女之乐。陈樱宁《黄庭经讲解》(《黄庭经·慧命经》,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1989 年版)第八章《断欲》中说:

或又问,《悟真篇》云:“休妻瞒道阴阳隔。”此语对于断欲之义,是否冲突?曰:“吾所谓断欲者,指世俗男女媾精之事而言,为普通说法,为初学立基,必不可无此一戒。若悟真所传,乃金液大还丹之妙道,神仙眷属,迥异尘凡,非常情所能测也。”

好一个“神仙眷属,迥异尘凡,非常情所能测也”!唐代诗人皇甫湜《出世篇》中却表白得直截了当:

生当为大丈夫,断羁罗,出泥涂。……上括天之门,直指地所居,群仙来迎塞天衢。……旨饮食兮照庖厨,食之不饫饫不尽,使人不陋复不愚。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当御者几人,百千为番,宛宛舒舒……浩漫为欢娱,下顾人间,溷粪蝇蛆。

“夜夜御天姝”,而且是“当御者几人,百千为番,宛宛舒舒”,“神仙眷属”确实是迥异凡尘,修了房中术的仙人具有坚强的性能力,是任何红尘世界的“伟丈夫”所望尘莫及的。

神仙世界是一个享乐的世界,衣食住行,都能无限满足官能享受和物质欲望。“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间富贵家。”(韦庄)这从庄子、屈原那里已经露出了苗头,所谓“藐姑射神人”,“驾青龙兮骖白螭”,已经十分美妙。

《抱朴子·内篇·对俗》更描绘出一个长生、享乐、权势欲都可以得到无限满足的乐园:“得仙道,长生久视,天地相毕……果能登虚蹑景……饮则玉醴金浆,食则翠芝朱英,居则瑶堂瑰室,行则逍遥太清。……或可以翼亮五帝,或可以监御百灵,位可以不求而自致,膳可以咀茹华璚,势可以总摄罗酆,威可以叱咤梁成。”历代的神仙诗无不渲染着这种美妙的幻想:

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

(魏·曹植:《仙人篇》)

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

(晋·郭璞:《游仙诗》)

羽客宴瑶宫,旌盖乍舒没。

(齐·袁彖:《游仙诗》)

玉壶白凤肺,金鼎青龙胎。

(梁·吴均:《采药大布山诗》)

鸾歌凤舞集天台,金阙银宫相向开。

(陈·张正见:《神仙篇》)

白石香新芋,青泥美熟芝。

(北周·庾信:《奉和赵王游仙诗》)

乘空向紫府,控鹤下蓬莱。

霜分白鹿驾,日映流霞杯。

煎金丹未熟,醒酒药初开。

(隋·鲁范:《神仙篇》)

玉女四五人,飘摇下九垓。

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

(唐·李白:《游泰山》)

神仙世界更是一个自由逍遥的世界。因为神仙一旦做成,不但长生不老,而且还有各种超人的本领。《庄子》里面的至人、真人其实已经是神仙:“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齐物论》)“古之真人……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庄子·大宗师》)“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逍遥游》)

到了葛洪那里,神仙完全超脱了自然力的束缚,也不受社会力量的限制,他们“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或化为鸟兽,游浮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或食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而不识;或隐其身而不见”(《神仙传·彭祖传》)。

自由和享乐紧紧地维系在一起,这与西方人的自由观大异其趣。萨特的自由伴随着选择和承担责任,弗罗姆的自由意味着孤独和危险,“他自由了,但这也意味着:他是孤独的,他被隔离了,他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威胁”,“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孤零零地面对这个世界,就像一个陌生人被抛入漫无边际和危险的世界一样。新的自由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深深的不安全、无力量、怀疑、孤独和忧虑感”。(弗罗姆:《逃避自由》,工人出版社1987 年版)

道教的自由却是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超脱了一切忧患和苦恼,因为获得这种自由的人已经得道,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从西方的近现代哲学自由观看来,道教的自由观其实正是对自由的逃避,但也不能因此否认它是一种自由观。将生命、享乐和自由这三种最令人艳羡的东西融为一体,就构成了中华道教文化“神仙情结”的核心。

道教文化深深地渗透在《封神演义》的构思、情节、人物、语言等各个层面。下一讲,我们看看《封神演义》的故事构架和一些人物情节,是怎样用形象思维体现这些道教文化理论的。为了思路清晰,再把上面讲的内容做一个提纲挈领的归纳:

道教与道家非即非离的关系——儒家将性爱与生殖分离,道家和道教将性爱与生命分离——性畏恋情结转化为神仙情结——炼内丹是在人体自身之内效法自然的男女交媾——道教由性崇拜到性畏惧再到性转化以求长生的大圆圈——生命、享乐和自由融为一体是道教文化“神仙情结”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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