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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神凝虑——追踪子平

2019-09-27台湾黄文倩

名作欣赏 2019年31期
关键词:鲁迅文学历史

台湾 黄文倩

台湾常用的网络社群FACEBOOK 和IG,有种“追踪”(类似大陆公众号的“关注”)的按键,点选它,日后便能自动收到对方的动态和发文。这项大数据的逻辑,单纯得如同单向度的权力意志,无视对方仍能自主遮蔽的选择,亦难以理解一路无言/不发文的声音,这种看似客观的“追踪”,将如何影响未来意义的生成?

在数位时代全面来临前,我曾尝试“追踪”过子平先生。约略从2006 年左右开始,我在吕正惠先生的指导下,比对北大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所收的书目,除了大陆重要的现当代文学作品外,亦以编年体整理过一份中国现当代研究重要学者的代表作清单,一本本委托各方友朋从孔夫子旧书网、香港网络书店及其他可能的管道搜集下来。黄子平先生的著作也是当时的其中一部分。搜书癖者未必能读下多少书,当时亦不曾想过多年后会亲炙本人,甚至能在淡水河边的讲堂内,重新做回一个学生,定神凝虑地向子平先生学习。

我所理解的子平先生,一生跟台湾的渊源既偶然也未尽,既亲近又有距离。除却夫人张玫珊女士是台湾人外(据说夫人自小移居阿根廷,深受切·格瓦拉的影响后,在北大与子平先生相恋)。20 世纪80 年代末台湾解严,有一批台湾知识分子组团访问大陆,拜会与交流的诸多友朋中,“燕园三剑客”中的黄子平先生就是其中之一,那是两岸中文学界交流的新里程碑,但很难说那场会面,对彼此的灵魂就产生了什么火花与影响。而后,90 年代初,子平先生辗转离开中国大陆到了美国,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东亚图书馆架上,第一次看到大陆的革命历史小说与台湾的反共复国小说并列,作为“他者”的台湾“视野”,或许某种程度上,刺激出了一种新的求知欲与洞察力。多年后《革命·历史·小说》(香港牛津出版1996 年版)诞生,我们看到他以至今都甚为独创的论文体和冷静的笔调,具体地分析了大陆的革命历史小说的英雄传奇、宗教修辞和病的隐喻,等等,最后以一个著名的“在灰阑中”的隐喻,引导读者对革命历史究竟在争夺什么进行观望与反思——谁在争夺孩子?谁在救救孩子?争夺到的、争夺不到的,就一定比较正确吗?比较幸福吗?谁又在继续叙写源源不绝的“灰阑”?它们在文学史上还发展出什么可能的样貌?

子平先生的论文需要慢读与细读,因为他抛出的问题时常如同有风景的支流,需要不辞路遥,才能尽观巨河和环境之间的关系。在台湾,我们所受的学术和文史哲的综合训练的起点,大致是进入主论前首先澄清概念,设定判准,进而建构大纲与系统,但事实上这样的书写与思维方法,除了不免有意念先行之弊外,以中国现当代文学跟民族国家、政治、社会及知识分子命运互涉的高度缠绕程度,对单一概念做出静态且不变的界定,更多时候容易回避与简化问题。因此,更恰如其分的分析与研究的方法,除了适当地援引理论,更多地恐怕仍是来自于历史化和博雅的参照,平日老派且散淡的、大量的无目的的阅读,不得已需要进入个案分析时(用子平先生的情怀,大概就是“喜欢阅读,害怕写作”),才调用相关的知识和感性储备,与个案进行“彷徨与无地、地理‘中间物’、对位阅读法及‘推背图’法”的分析,让文本中的沉默、缝隙,形式跟内容的关系,作家文本与作品文本的互文,时代与意识形态间的秘密,一点一点浮出冰山地表。这种分析方式的难度与价值,一方面在于整个论述过程的参照广度和密度,另一方面更在于需有提出历史化的真问题的能力。在此,子平先生的自我质疑又不可谓不厚,他总是很谦虚地说自己写得很少,或者说能讲的就是这些。2018 年11 月,我校邀请他在客座讲学之际,另担任文学院主办的“东亚文明主体性”国际学术研讨会的主题演讲,我劝子平先生以旧题新说较不负累,但他却选择以鲁迅早年留日时期的材料/作品为本,兼参照许多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企图重构与反思鲁迅留日时期“声的偏至”的主体性,以作为反馈给大会的视野。我不太知道子平先生参与其他学术会议的习惯,但这样不懈努力地将过去的问题再深化、对话,最后还感叹其说只是一份“笔记”,因为未能充分理解章太炎和早期鲁迅之间的影响关系,他的苦恼与绵密化且自我更新的新/心声,在如今后现代的世道下实在很少见。

子平先生的“国际”眼界,自然一部分跟他一生辗转于中国大陆、香港、台湾与美国有关,但人在外国或异地读书与治学,是否就一定能成为一位“国际”级的学者?以今日流亡、遗民、学术观光贵为时尚,名与实之间恐怕并不必然。事实上,1991 年,黄子平先生就曾在台湾出版《幸存者的文学》,收录了他早年在北大时期的一些代表文论,当中就已经有了一种超越民族国家的敏感。我揣想,他从不是高大上地以知识为欲望,企图会通与掌握近百年世界历史和“一战”和“二战”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相对特殊性及话语权,他的当代文论有一种对古今中外文学及其他知识的兴趣与好奇,并自觉地对形式、美感的细腻考察,确实有一种能低调地引领你进入人文精神与尊重高等灵性的情怀。仔细阅读黄先生的文学研究/批评,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对当代人类共同困境的对话愿望与纯洁的扶弱之心,而他却总是看似那么不经意,温和、冷静、平淡,出入于历史的苦难间维持一种平衡,于边缘处做着一己知识分子的工作,这已经不太是知识或教养上的以柔克刚了,那种细腻活泼的文中生机与主体姿态,实在是扩充了我对轻柔温润也能介入风暴核心的想象。

2015 年8 月至2016 年1 月,黄子平先生曾客座讲学于台湾“中央大学”(于台湾中坜),开设当代中国文学(本科)及沈从文研究(研究所),我辗转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经是2016 年初。2017 年春天,在洪子诚先生的书信引荐下,我们才迎子平先生于4 月在淡江大学进行了两场“后革命时代的历史反思与文学经典的再解读”讲座,分别谈了鲁迅和汪曾祺,师生均觉得意犹未尽,也因为机缘到位,我们再度延揽黄先生于2018 年9 月至2019 年1 月至本系客座,并且为了区隔他之前在“中央大学”讲学的内容,子平先生在大学部/本科开设鲁迅细读,在研究所硕士班开设现当代文学主题学。

不知道是不是我认识子平先生的阶段已是他接近“从心所欲”的自然境界,我感觉黄先生在淡水的讲堂中,有时比他的论文/批评更有温度和责任判断。印象最深刻的面向之一二,是他在“主题学”课程上谈“同是天涯沦落人”,新旧古今之间,从不是粗暴地对立——从1986 年在《沉思的老树的精灵》就注意到的古代文人和女性命运的同构隐喻,到“抒情传统”还没有成为两岸显学的时代,已点出过抒情叙事本身的困境,他说:“诗意化的象征、类比,能对知识分子与妇女命运的历史关系做出较高层次的艺术概括,叙事的戏剧化却常把人物遭遇‘坐实’,并纳入‘悲欢离合’的必要程序,而把事件的历史内容狭窄化。”一路分析至现代作家郁达夫、张贤亮文本中以女性为救赎的转折,在谈论这些个案和叙事困境的过程中,好像话锋也不到一转,他就顺其自然地引用齐泽克的话淡淡地说:“到处都是受害者,受害者的发言比较能获得效果!”进一步,表态说明大陆当代文学中将苦难神圣化的见解。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大致是:“身处苦难之中,尚难以反思苦难,但回过头后,去赋予苦难某种神圣的意义,是有问题的。”在21 世纪正需要重新检讨历史创伤的新阶段,将创伤转化为非正当资源的新现象已不短,子平先生的“当代”意识似乎又想暗示些什么?

谈到现代文学中的“幸福”主题时,他引用了不少俄罗斯文学的作品来引领我们参照与思考。例如涅克拉索夫(1821—1878)在《哀歌》(1874)中的追问:“我看见了美好的一天……缪斯悄悄地对我说道。‘应该前进了,人民虽然解放了,但人民难道都幸福?’”还有车尔尼雪夫斯基在《怎么办》中,引进神的视野,以民歌体的形式,对神父、工匠、妇女等询问是否幸福的天问。接着,联系青年马克思论“幸福”的观点,分析鲁迅“阿Q”式的以想象虚构为自欺式的幸福、茅盾在《蚀》三部曲中以全身投入革命精神状态的幸福、柳青《创业史》透过忆苦思甜的“记忆”术来激励的幸福、存在主义的“生活在他方/别处”的幸福、伤痕文学中为人类谋幸福者的不幸福……这堂“幸福”主题学,最后收在余秀华《走吧·孩子》(2017)的“低端幸福”的声音:“……把绝望也留下/这留下来的绝望也会是高端的绝望……你没有上贵族学校 这不是低端/你哪怕衣衫褴褛 也不是低端/低端人有低端人的狭隘/善良者有善良者的宽容”。这是一堂对我而言充满灵光的课堂,在大学教书也已经十多年,我再一次重新感受与相信大学教育可以是这样,应该是这样,知识和文学能如此饱满且有张力,每则叩问都敲响下一则叩问,每段历史都不终结地通向下段现场,每个人的命运都与他者相关,每种绝望与卑微,也都应该有一道无条件温暖的光的照耀……实然问题很重要,但应然担当不可缺席。在台湾的时候,我从未来得及向子平先生表达这些感激。

而子平先生的鲁迅课的特色,也非常不同于亦曾来过台湾讲学的钱理群、王富仁、王晓明与薛毅等先生。我虽然没有整学期听完,但仍然印象深刻于他启发本科生的方式。他并没有快速地要求学生“历史化”与问题化,他认为鲁迅的文章时常被各种符号所包围,已陷入解释的无政府状态,为了拯救这种无边的无政府解构主义/作者已死的困境,子平先生强调的是“以鲁解鲁”,但如何进入?“因声求气”——慢慢地用朗读鲁迅的方式来接近鲁迅,但也不宜迷信。他的本文细读还特别注重文学的各种形式,例如鲁迅的文字有非常多的转折词,喜欢加“引号”,常用多重否定,他会注意到文本中很细很小的元素,例如柜台后面的眼光,及站在柜台后的小孩、梦、记忆,还有许多无法归位的东西,离奇与芜杂,等等,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继续抵抗。他会带着年轻人一起思考,鲁迅为什么要这样写?当然这些问题都可以上纲到文学史和思想史的重大命题,但子平先生的前奏铺陈,反而让我联想到有一回在国家音乐厅听某个钢琴家弹拉赫玛尼诺夫,她选了其在三十岁完成的十首前奏曲,这些前奏曲或暴烈,或纯净,或放肆,或温柔,或大胆抒情,或刚烈果决,“前奏”本身可以不一定通向大叙事和大命题,它本身自有价值。

作为一位当代中国的文化人、知识分子,又经历了“社会主义”的阶段洗礼,子平先生似乎将那些亦有重量或重要性的工作留给编书。述而不作,本来也是我国文化的典律。例如他曾主编过《中国小说与宗教》,收录众多代表学者对中国与宗教问题的联系与反思,这些在“唯物”时代难以直面的问题视野,至今仍以各种幽灵的影子存在与影响着当代人的意识,如果说小说/文学研究最终要探讨世界观的水平与价值,那么参照超越/超验界的思考就是一条必然的知识资源,也是人们寻求历史或非历史安顿的无条件出口。而他对香港文学的关注,除了各式短篇散评外,还编选过刘绍铭《蓝天作镜》和董桥《旧日红》,等等。这两位老派读书人的作品,在台湾也有不少的地下粉丝和读者,他们和子平先生或许都共享了散、淡、含英咀华的讲究习性,他在《蓝天作镜·序》中说得好:“像散文的写和读这类游戏,有如‘五四’知己扫叶煮茶的‘闲谈’,其放松的‘专注’体现为对话题的关心,不是要操控话题,而是一起关心话题可能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一种好奇,对闲谈本身的好奇。是‘话题’,而不是‘题目’,在要求我们的关心。”而在谈到董桥的博学好古、一往情深后,他也深切地懂得那种“看明白之后,只有哀矜”之胸襟。不过,我总觉得子平先生跟刘绍铭和董桥的格调和姿态,还是有非常关键的差异,如果说刘绍铭和董桥有更多旧式文人的调子,我以为子平先生确实相对更为现代,或者说更有自觉地想做一个“当代”人,当然,此处“当代”人的意义,是他曾阐释过的阿甘本的那种意思——“不合时宜……“依附于时代又跟它保持距离。……深知所有的时代都是晦暗的……晦暗也是一种光,它是试图抵达我们但从未抵达我们的光。时代的晦暗深处,还是有光在临近,即便是遥遥无期的临近。感知和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或许就是当代人。做一个当代人,就是要调动自己的全部敏锐去感知,感知时代的黑暗,感知那些无法感知到的光。……感知那些注定要错过的光,感知注定要被黑暗所吞噬的光。”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子平先生虽然是个复古的老派,但他跟阿甘本一样,更愿意从“自己的古代”来进入当代,他的论著终究更关心的是现当代历史中活生生的人,我很难想象他有着刘绍铭和董桥先生的聪明与尖锐,使用那种“智慧”或许是作家的一种自由,但子平先生更多的是不忍吧,仍是“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而是否需要定位子平先生的学术立场呢?2017年4 月24 日,我们一行四人(子平先生及夫人、吕正惠先生和我)在淡水“雅帝”餐叙,我安静地聆听前辈们三十余年的往来故事。他们都共同谈起“左”与“右”无法概括的社会、历史、世界与作品,谈起立场与世界观/价值预设不同的刘绍铭、郑树森、白先勇等先生心目中所景仰的陈映真,映真先生的第一本选集,原来还是刘绍铭先生所编〔《陈映真选集》,(香港)小草出版社1972 年版〕。2018 年10 月26 日,子平先生应台湾师范大学全球华文写作中心“红楼文学沙龙”的邀请,与吕正惠、颜崑阳等先生进行一场“读中文系的人”三人谈,印象里黄先生梳理了中文系的发生跟晚清民初现代转型的关系,成为大学体制内的中文系的建制和功能,确实跟古典时期的国学已然不同,世界终究不断向右,工作、职业问题的危机事实上不可能解决,毕竟中文系的价值其实并不在于个人发展与私人前景。我记得这个会议之前,我们一起在吕先生家午餐,他和师母在参观吕先生的古典音乐CD 之余,还帮我搬走了吕先生收藏的一整套的《沈从文全集》和绝版的几本以赛亚·伯林。历史机缘有时,人的生命的限制亦有时。

不禁想起,有一次我用微信跟他请教——1988年,子平先生和晓明先生曾有一篇对谈,后来收进王晓明先生的自选集,篇名为《答黄子平问》,当中王先生有一个观点:“20 世纪的中国作家似乎还没有创造出比自己更有深度的知识分子形象”,我问他现在是否同意这个判断?子平先生回答得很有意思:“作家创造出的形象比自己更有深度?”他说自己现在会避开“深度、力度、高度”这种词语了,我却觉得话语当中还带有一种清醒但善意的讽刺,一种对家国历史与主体困境有限回应的自省与惭愧。

①参见黄子平:《革命·历史·小说》,(香港)牛津出版社2018 版,增订版“后记”:“一九九〇年初春,我离开读书、编书、教书凡十二的北京大学,应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馆长魏玛莎博士的邀请,到北美访问。在东亚图书馆,我跟书架上那些少年时代就熟读的长篇小说劈面相逢。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和语言环境中重读这些作品,感觉颇有几分诡异。最大的震撼是发现它们跟台湾同时期出版的‘反共复国小说’,因为作者姓氏的韦氏拼音相同,亲兄弟般肩并肩立在同一排书架上。……原本因为政治意识形态而在两岸书架上‘汉贼不两立’的作品,忽然呈现匪夷所思的互文参照和联系。”

②参见黄子平:《鲁迅、萨义德、批评的位置与方法》,收入《历史碎片与诗的行程》,(香港)三联书店2012 年版,第54—64 页。

③参见黄子平:《幸存者的文学》:“幸存者们对‘生与死’的执着探询,迫使‘劫后文学’面对二十世纪世界上的许多文学的共同焦虑和不安。”〔(台北)远流出版社1991 年版,第10 页〕。

④黄子平:《同是天涯沦落人》,收入《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 年版,第225—226 页。

⑤参考黄子平先生于淡江大学“主题学”此讲的讲义,其引用马克思1835 年《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的片段:“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谋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它是为大家而献身;那么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

⑥黄子平编选,刘绍铭:《蓝天作镜》,(香港)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2 页。

⑦黄子平编选,董桥:《旧日红》,(香港)中华书局2012 年版,第8 页。

⑧黄子平、胡红英:《访谈:文学批评和文学史》,收入《革命·历史·小说》增订本,(香港)牛津出版社2018 年版,第217—24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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