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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八月之光》乔·克瑞斯莫斯的创伤救赎

2019-09-27徐其萍西安外国语大学英语实验基地西安710128

名作欣赏 2019年23期
关键词:营养师种族白人

⊙徐其萍[西安外国语大学英语实验基地, 西安 710128]

一、引言

在约克那帕塔法世系小说中福克纳以全景的视角再现了美国南方重建时期的创伤历史,塑造了众多承载那段暴力历史的创伤人物,其中《八月之光》中的社会边缘人物乔·克瑞斯莫斯是影射耶稣的原型引用,他一生命运多舛,苦苦挣扎于无我的宿命论中,成为福克纳笔下最为悲惨的人物之一。然而对乔这一创伤人物学界仍存在不同的解读。弗雷德里克认为“乔的身份缺失是其自我毁灭的根源”。温斯坦则认为乔“没有记忆,缺少平复童年记忆的叙事,他常常保持沉默,沉默是其言说的方式”。笔者认为以上的研究均未探寻乔无我身份的主题与创伤记忆的关系,事实上乔童年时在孤儿院女营养师房间的遭遇是一次创伤性经历,是他陷入毁灭深渊的源起。其次,乔也并非保持沉默,其言说的种种努力在文本中占有显著的位置。本文认为暴力的男性气质形构、谈话疗法都是乔规避创伤影响和实现创伤救赎的途径,但由于所处的时代语境决定了他的创伤不能哀悼,而是逐步陷入自我分裂和异化的过程。

二、暴力的男性气质形构

乔刚降临人世就被崇尚种族主义的外祖父遗弃在孤儿院的门口。五岁那年,由于无意中目睹了女营养师和其情人的情爱场面而遭到女营养师的谩骂,说他是监视她的黑鬼,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对于少年乔来说,“太出乎意料,无法完全理解,因此无法为意识所掌握”。乔不能理解自己被称作黑人的原因,他简单地将此创伤事件归因于自己的偷窥之罪,认为承认自己的罪就有了创伤救赎的希望,所以出事后不久,他有意出现在女营养师的面前,等待挨一顿打以期获得谅解与心安。然而女营养师担心乔会将她的丑事公布于众,于是拿出一枚银圆贿赂他以便息事宁人,乔疑惑不解,罪恶感不但没有抵消,反而因为拒绝遭到了女营养师的语言和身体暴力,在他的幼小心灵中埋下了根源于南方种族性别暴力的种子。

后来乔被西蒙麦克依琴夫妇收养,养父是一位狂热的加尔文教徒,经常鞭打他希望把他教化为加尔文教徒。由于乔将创伤事件等同于罪,认为他全盘接受了养父灌输的加尔文教义,倾向于将这个世界看成罪行和惩罚的舞台。养母对他视如己出,但乔对此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在他看来女性的温情不能化解罪恶。他与温情渐行渐远,暴力的种子最终生根发芽绽放成为一朵恶之花,在一次冲突中他用一把椅子砸死自己的养父,踏上未知的探险旅程。

金梅尔指出,男性的暴力行为并不发生在他们自己感觉最强大的时候,而是当他们感觉很无助或男性气质被挑战的时候,暴力使男性重新获得自信和勇气, 暴力对于男性具有修复功能。在南方白色霸权政治下面临种族和性别的双重压迫时,乔诉诸暴力的男性气质形构以期规避童年创伤的影响。男性气质研究常常与康奈尔等人的研究联系起来探究男性气质的历史变迁和文化内涵,在男性气质中,康奈尔用“形构”解释性别是“时间的构型实践的过程”,从而“改变性别结构的初始状态”。康奈尔还强调了男性气质的多样性,并将其细分为支配性、从属性、共谋性、边缘性男性气质等。一般来说,西方社会中具有支配性男性气质的多为白人、青壮年、异性恋的中产阶级男性,他们在社会生活中占据着主导和支配地位,是权力的主体;而具有其他三种男性气质的人沦为被支配、边缘化的客体。显然如果以社会地位为维度,乔并不具备具有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条件,但是他另辟蹊径,以暴力作为自我赋能的手段以期形构自己的支配性男性气质。

在乔逃离的十五年间,他居无定所,和形形色色的女人像夫妻一样地生活。乔不在意她们的肤色,但如果对方对自己的黑人身份表现出满不在乎,他会无法容忍而对她们拳脚相加。有时他也会揍那些称他为白人的黑人。后来乔来到杰佛生镇,在锯木场找到了一份工作,暂时定居下来,并和他一起干活的布朗发展了一种同性恋人似的关系。平日里他们出双入对,一起住在波顿小姐的小木屋中,一次他发现布朗竟然知道了他与波顿小姐的秘密。通过施暴乔对他人拥有绝对的控制权,并将别人的恐惧和沉默理解为对自己权利的臣服。

阿伦特曾说:“暴力构成权力的要素,但暴力不是权力的来源。”乔暴力的创伤救赎注定失败在于他错误地将暴力等同于权力,事实上暴力只具有工具性,起到心理补偿的作用。他的施暴行为实际上是他内心恐惧和自卑的外化,使他无法与周遭人正常交往,产生距离感,造成理性主体的缺失。他用麻木冷漠筑起一道心墙,来保护受创的自我。而他表现出的疲惫麻木,意味着与他人的相处变得困难。缺乏安全感和冷漠的处事风格使乔退缩到封闭的自我分裂的世界里,与人的交往缺乏真情流露,只剩下疏离感和异化感。

最终格雷姆为首的白人种族主义激进分子滥用国家司法权力对乔施以私刑。乔的命运结局证明了在20世纪上半叶的白人男性性别焦虑。只有乔被阉割才能彻底彰显白人的霸权地位并打消白人认为黑人对其种族和性别权力造成的威胁:“现在你让白人妇女安宁了,即使你下到地狱里。”通过私刑的仪式性,白人的性别焦虑得到了释放和补偿。乔在临终时幡然醒悟,暴力作为一种强制性力量,背后其实是权力的对弈,在南方白色霸权的语境下,他自我编织的权力面具是如此不堪一击,规避创伤的努力无果而终,因此不禁感叹“我自始至终没有脱离这个圈子,我自己造就的永远无法改变的圆”。

三、谈话疗法

乔以期平复童年创伤的尝试和弗洛伊德的“谈话疗法”不谋而合。弗洛伊德认为“谈话疗法”中语言具有“发泄”和“联想”功能,可以使创伤情绪得到宣泄进而达到平复创伤的目的。弗洛伊德的谈话疗法以病人和心理医生之间良好的合作关系为前提:病人在心理医生的催眠中陷入无意识中,从而宣泄创伤经历达到治疗创伤的效果。然而弗洛伊德的谈话疗法过度强调了语言行为本身的意义,而忽略了谈话双方的功用。换言之,语言作为意识形态层面上的社会话语活动能够反映出群体社会成员间主流价值观的流通和成员间利益和身份的认同,在美国南方的文化语境中,沟通只存在于利益和认同的共同体中。如果“谈话疗法”中的两方缺乏利益认同的共识就很难产生共鸣,不会形成共同体,创伤情绪无从宣泄,谈话疗法注定无果而终。

在20世纪初期,南方白人视黑人为潜在的威胁,黑人仇恨症成为白人的集体无意识。乔年轻时爱上了餐馆的女招待博比,一次乔向博比透露自己具有黑人血统的谈话就属于弗洛伊德“谈话疗法”中通过语言达到“宣泄”的目的。但乔近于偏执的宣泄方式却遭到博比的质疑。后来博比对乔私奔提议的反应与创伤“第一现场”中女营养师的反应十分相似,“她又喊叫又挣扎,头扭来扭去,头发弄得散乱一团;同头发形成对照的是她的面孔,她的嘴唇,严峻冷冰,像是死人的嘴脸”。同时博比歇斯底里的叫骂声如同营养师的回声“杂种,狗娘养的,让我进监狱,我还一直把你当白人对待。白人!”博比的态度毋庸置疑地表明她的种族主义立场和对种族通婚的深恶痛绝等南方20世纪初的主流价值观认同,也决定了她不会对乔的困境有半点同情和怜悯之情。在经历了博比的感情背叛后,乔继续不遗余力地通过言语向他人倾诉自己的创伤。每次与她们发生性关系之后,乔总是无一例外地告诉对方自己的黑人身份。一次乔将自己是黑人的秘密透露给一个白种女人,她漠不关心的态度让乔颇感意外:“是吗? 我当你是个意大利移民什么的……那又怎样,你看上去不像。”她种族主义立场的缺失显然激怒了乔才导致他暴力相向。之后乔病了整整两年,对有白种女人愿意找黑皮肤的男人一事大惑不解。事实上,乔在倾诉他的童年创伤时,他的表现说明他已然内化了“憎恨黑人症”等当时南方主流种族话语,异化的自我使他的人格分裂。

乔安娜和乔在交流过程中截然不同的表现证明了成功的“谈话疗法”与谈话的双方有着密切的联系。乔成了乔安娜的情人后,两人有过唯一的一次深度交谈。在此过程中,乔发觉乔安娜就是他的另一个自我。这不仅体现在他们的名字上,更重要的是两人相似的家庭背景和人生阅历:两人都有着创伤的童年记忆;父亲混血儿的种族身份是对南方种族纯洁性的挑衅;均被南方人视为“外国人”而受到“憎恨”。然而相似的人生境遇并未让两人惺惺相惜、相濡以沫,两人的此次交流也并非像有些评论家认为的“心灵上的沟通,对方都同时表现出对对方深刻的关怀”。在谈话过程中乔和乔安娜形成了鲜明的比对。乔安娜在讲述自己家族史时插入了对乔身世的询问完全是无心之举,而乔安娜的反应“不带个人感情,感兴趣却没有任何好奇心”表明了她没有称职地完成在谈话疗法中听者的职责。相比之下,乔对乔安娜创伤的倾诉更多地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悲怆之情和正义之音。乔安娜在解释自己的祖父和哥哥被杀时,乔的回答有质疑还有反思:“噢,人们会那么干吗?什么时候身上流着不同血液的人才会停止相互憎恨”。不仅如此,乔对乔安娜关于其父辈放弃报仇的做法深感疑惑:“法国血统?难道有人在同一天把他的父亲和儿子杀死,这个法国人不发火吗?”而乔安娜的解释全然是在为南方的种族暴行开脱辩护使其合法化:“我们是外地人,陌生人,我们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闯进了他们的领地却抱着不同的想法。”所以在此谈话中乔安娜的目的并非倾诉自己童年时的创伤,而是陈述其种族主义者的立场。在面对和自己有着不同目的的乔安娜时,乔通过谈话疗法平复创伤的努力注定再次失败。

福克纳似乎暗示在南方的社会文化语境中,乔治愈创伤的努力注定是一个死局,是没有出路的徒劳之举。弗洛伊德在悲悼和抑郁症中探讨了作为心理创伤的悲悼和抑郁症的不同症候。与悲悼主体能够在一段时间的悲伤之后将失去的所爱之物移情到新的客体身上达到治愈创伤的目的不同,抑郁主体会“拒绝承认爱的客体的缺失,拒绝恢复与外在现实正常的认同关系,长时间陷入自责、沮丧、冷漠等心理情感中,排斥甚至是拒绝心理移情”。常年的“强迫性重复”创伤记忆的生活使乔陷入抑郁症之中无法自拔,并且南方的社会文化语境通过内化创伤的方式使主体丧失了对抗压迫性中心的能力。乔也始终无法接受他既抵抗又被迫认同的种族和性别霸权秩序定义的白人和黑人自我。

四、结语

作为南方作家,福克纳对南方的文化种族机制再熟悉不过。在《八月之光》中,福克纳通过聚焦社会边缘人物的个人创伤审视南方种族性别暴力的创伤文化。乔·克里斯莫斯是他塑造的命运最悲惨的人物形象,一生为“无我”所累,试图通过暴力和倾诉来达到宣泄个人创伤的目的。然而正是在这两种欲望的张力下他逐渐走向主体的分裂。一方面他过早地对周遭的人失去信任,没有温情,真实的自我隐藏在冷酷的面具下,暴力成了他彰显自我的工具;另一方面他又渴望在同他人的倾诉中获得理解,却没有意识到南方无处不在的权力网络导致他的声音注定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福克纳以高度的敏感性和对历史的洞察力聚焦乔治愈创伤的倾诉欲望与弗洛伊德的“谈话疗法”不谋而合,也表现了作家对于20世纪上半叶以来创伤这一普遍性问题的思考和他一贯的人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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