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时期闺怨词的主题情感流变规律探析
2019-09-27山西传媒学院语文部太原030000
⊙李 侠 [山西传媒学院语文部, 太原 030000]
最早的闺怨题材在《诗经》中就出现了,例如《王风·君子于役》 《周南·卷耳》及《召南·草虫》等都是写闺中女子怀念远行的丈夫,只是当时尚未有“闺怨”这一说法,所以这些诗被称为“思妇诗”。“闺怨”一词最早见于南北朝时期,南北朝时期朝代更迭频繁,战争频仍,男子戍边成为不可避免的一种社会现象,抒写女子思念戍边丈夫及空闺寂寞之情的诗便大量而生,从此便有了闺怨诗的说法。到了隋唐时期,城市经济的繁荣带来了燕乐这种新兴乐曲系统的大发展,与它相匹配的新体歌词——“词”随之产生并快速成长起来,闺怨词作为一种重要题材随之产生发展起来。根据刘扬忠在《唐宋词流派史》中的观点,唐五代词“大致可以分为四大部分:唐代民间词、晚唐以前诗人试作之词、晚唐五代‘花间’派词、五代南唐词”。晚唐以前诗人试作之词零星分散,这里不做探讨。本文仅通过梳理闺怨词在民间词、花间词、南唐词中所呈现出的情感内容及特点,来探析唐五代时期闺怨词的情感流变规律。
一、民间闺怨词的情感内容是对社会生活的真实映现
词最早广泛流传于民间,今天人们能普遍看到的民间词是敦煌民间词,是在敦煌莫高窟内发现的唐五代时期的民间词,后经学者辨别、整理而出的民间词卷。王重民在《敦煌曲子词集叙录》中概括了敦煌曲子词的大概内容:“今兹所获,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莫不入调。其言闺情与花柳者,尚不及半。”有学者粗略统计过王重民所列类别各自所占比重,结果发现“言闺情与花柳者”比重最大,约占百分之四十左右。由此可见,闺怨词在民间曲子词中是大量存在的。这些民间闺怨词所抒发的情感内容主要包括以下两点:
(一)思妇对征夫的思念与幽怨
有学者在研究敦煌民间词之后得出结论,认为“敦煌民间词中传词数量最多的就是有关征夫思妇生活与情感的作品”。从词的表现主题来看,这些民间闺怨词表现最多的是女子的遭弃之怨和思妇怀念征夫之怨。例如下面几首词:
征夫数载,萍寄他邦。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月下愁听砧杵起,塞雁南行。孤眠鸾帐里,枉劳魂梦,夜夜飞扬。
想君薄行,更不思量。谁为传书与,表妾衷肠。倚牖无言垂血泪,暗祝三光。万般无奈处,一炉香尽,又更添香。
(《凤归云》)
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
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鹊踏枝》)
《凤归云》一词上片写征夫的久别与音信全无,下片抒写思妇的深情相思和对征夫久不归的幽怨、牵挂与无奈。《鹊踏枝》一词分别以思妇和喜鹊的口吻诉说心曲,以新颖的手法和活泼的表达风格写出了思妇对征夫的相思及其内心的忧闷与怨气。
(二)弃妇对负心人的怨与责
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姊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子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
(《抛球乐》)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与奴吹散月边去,照见负心人。
(《望江南》)
《抛球乐》一词点明了女主人公“被负心”的主题,表达了女主人公伤心与懊悔的情绪及其对负心人的怨意。《望江南》一词不仅点明了女主人公遭遇男子负心的主题,还同时传达出她对负心男子的谴责与怨气。
民间闺怨词所抒发的情感是对民众现实生活与社会问题的真实反映。一方面,唐代从建国到唐玄宗天宝年间,一直施行的是兵农合一的府兵制,战时的士兵都来自平时耕种土地的农民。加上唐代边境战争频仍,造成大量的百姓常年沦为士兵赴边作战,思妇无法保证农业生产的顺利进行,同时又难免对征夫思念与担忧,于是民间产生大量书写征妇相思的闺怨词。另一方面,唐代城市经济繁荣,都市文化娱乐活动高涨,青楼艺妓、色妓大量产生,她们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是被剥削、被侮辱的一个群体。她们像正常人家的女子一样渴望爱情与美满的婚姻,在爱情里毫无保留地付出,却常常陷入被玩弄被抛弃的命运囧境,于是民间出现许多反映她们悲苦命运的闺怨词。
二、花间闺怨词在情感内容上的继承与拓展
唐朝末年,随着政治、经济的日益衰败,文人们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繁盛时期的昂扬斗志已然消殒,文人的视野从政治理想转移到诗酒宴饮和闺阁风月,及时享乐的思想日益盛行,娱宾遣兴、依声填词成为文人们的生活时尚,晚唐词兴起,温庭筠始创以抒写闺情闺怨、离愁别恨为主的花间词,被称为“花间鼻祖”。花间词的艺术成就代表是《花间集》,它一共收录了晚唐五代时期十八家词人的五百首词,其中近四百首是闺怨词。花间闺怨词的情感内容大概可分作三大类:
第一类,表现民众生活、反映社会问题的思妇愁怨。包括游子妇、征人妇与宫中怨妇三类人的相思与怨情。
蟾彩霜华夜不分,天外鸿声枕上闻,绣衾香冷懒重熏。 人寂寂,叶纷纷,才睡依然梦见君。
(韦庄《天仙子》)
秋风凄切伤离,行客未归时。塞外草先衰,江南雁到迟。 芙蓉凋嫩脸,杨柳堕新眉。摇落使人悲,断肠谁得知。
(温庭筠《玉蝴蝶》)
一闭昭阳春又春。夜寒宫漏永,梦君恩。卧思陈事暗销魂。罗衣湿,红袂有啼痕。 歌吹隔重阍。绕亭芳草绿,倚长门。万般惆怅向谁论?凝情立,宫殿欲黄昏。
——(韦庄《小重山》)
韦庄《天仙子》一词中“天外鸿声枕上闻”“才睡依然梦见君”两句传达出思妇想念远行游子的主题。温庭筠《玉蝴蝶》一词中的“伤离”“行客未归”“塞外”“江南”等词明显昭示出思妇想念塞外征人的主题。韦庄《小重山》则是以皇宫生活为背景,从不得宠的宫女视角,写她们皇宫生活的凄清寂寞和境遇的辛酸悲凉。宫怨也是闺怨的一种,其主题实质上是表达女子遭弃的幽怨,只是女主人公控诉的对象比较特殊,是封建帝王。
此类花间闺怨词在情感内容上对民间闺怨词有所继承。思妇思念游子的情感主题映现出了那个时代的读书人成家后外出游历、思妇独守空闺的社会现象。思妇思念征人的情感主题反映出了唐末政治混乱、内忧外患、战争频仍造成大量征夫、思妇产生从而带来的社会问题。宫怨词则反映了晚唐政治的昏暗与后宫生活的腐朽,封建帝王的后宫中宫女、妃嫔众多,大部分后宫女子得不到帝王的宠爱,即便一时得宠也很难持久,终究归于失意与落寞,于无望的等待中虚度青春年华。
第二类,通过写闺怨寄托词人的个人情志,以韦庄的闺怨词为代表。这一类词是在情感内容方面对民间闺怨词的拓展。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思帝乡》)
烛烬香残帘未卷,梦初惊。花欲谢,深夜,月胧明。何处按歌声,轻轻。舞衣尘暗生,负春情。
(韦庄《诉衷情》)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韦庄《女冠子》其一)
《思帝乡》一词写一位少女对心仪男子倾心相许、至死不休的爱情。华钟彦先生所校注的《花间集注》解释这首词为“风人之旨”,为“自怨自艾”之词。韦庄身经黄巢起义之乱,转徙流离到西蜀,卜居成都,官至宰辅,对唐深怀感慨。华钟彦先生即认为韦庄此词使用了兴寄手法,以词中少女自喻,来表达他对唐朝的深情与思念。《诉衷情》一词是替一位女子倾诉其春日深夜的寂寞孤独之情,华钟彦先生注“舞衣尘暗生”为“谓君恩远也”,认为韦庄以此词寄托自己得不到朝廷重视的幽怨之意。《女冠子·四月十七》一词是女子追忆与情人的相别场景以及别后的绵绵相思,华钟彦先生评其“为怀念宠姬而作”。《花草粹编》转引杨湜《古今词话》中的记载云:“(韦)庄有宠人,资质艳丽,兼善词翰。(王)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辞,强夺之。庄追念悒怏,作《荷叶杯》 《小重山》词。”华先生注解中所说“怀念宠姬”所指之事概与此同。
叶嘉莹先生也曾夸赞过花间派中韦庄词的不凡价值与意义:“……虽然仍不脱《花间》的风格,可是他却把在《花间》中被写得极淫滥了的闺阁园亭、相思离别的情景,注入了新鲜的生命和个性,词在端己手中已不仅是徒供歌唱的艳曲而已,而是确实可以抒情写意的个人创作了。”
第三类,不与具体的社会问题相关联,也不寄托个人情志,只是单纯地表现闺中女子对爱情的渴望或对情郎的思念,流露她们独守深闺的寂寞、压抑、苦闷之情绪。温庭筠的《菩萨蛮》词基本都属于这一类。
轻打银筝坠燕泥,断丝高罥画搂西,花冠闲上午墙啼。 粉箨半开新竹径,红苞尽落旧桃蹊,不堪终日闭深闺。
(孙光宪《浣溪沙》)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 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温庭筠《菩萨蛮》)
春漏促,金烬暗挑残烛。一夜帘前风撼竹,梦魂相断续。 有个娇娆如玉,夜夜绣屏孤宿,闲抱琵琶寻旧曲,远山眉黛绿。
(韦庄《谒金门》)
孙光宪《浣溪沙》一词表达出深闺少女对走出寂闭深闺、释放春心、拥抱爱情的渴望。温庭筠的《菩萨蛮·蕊黄无限当山额》写思妇离情,表现她对相聚短、相别快的幽怨之情。韦庄《谒金门》表达了女子独守空闺、孤枕难眠的凄凉寂寞情绪。据记载,唐宣宗喜欢曲词《菩萨蛮》,宰相令狐绹为了讨好宣宗,暗自请温庭筠代自己新填《菩萨蛮》词以进,《菩萨蛮·蕊黄无限当山额》即是此时所作。
此类花间闺怨词多数是在歌筵酒席上的娱宾遣兴之作,在情感内容上呈现出纯粹娱乐化的性质。它们既无反映现实问题的社会功能,也无抒写个人情志的作用,正暗合了叶嘉莹先生对词的论述:“……因为词在初起时,原来只不过是供人在歌筵酒席之间演唱的乐曲而已,用一些华美的辞藻,写成香艳的歌曲,交给妖娆的歌妓酒女们去吟唱,根本谈不上个人一己的情志之抒写。”
三、南唐闺怨词中增加了政治寄托与忧患意识
南唐词的兴起比花间词稍晚,属于五代时期的词流派。主要词人有南唐元老冯延巳、南唐中主李璟和南唐后主李煜。冯延巳承接了晚唐文人词的传统,喜欢通过创作华丽香艳的应歌小词为妇女言情。李璟喜欢通过写闺怨来抒发家国之恨与人生悲慨。李煜的前期词里也多是反映男女情爱的作品,中期则通过闺怨词婉曲表达陷入国家危困的心境。所以,南唐词中存在大量的闺怨词,相较于民间闺怨词和花间闺怨词,南唐闺怨词在情感内容上有继承,也有消减,同时又有开拓。继承了征人妇、游子妇相思念远的情感内容和个人情志的寄托,消减了花间闺怨词中的娱乐性,增加了家国忧患意识和彷徨情绪。但三位词人中有两位君主、一位宰辅,他们特殊的政治身份决定了他们的个人情志大部分融入了对国运兴衰的感慨,所以他们在闺怨词中的兴寄更明显地体现在家国忧患、兴亡感叹的情感内容上。
(一)对思妇念远情感的继承
玉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夜寒不去寝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 残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李璟《望远行》)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冯延巳《南乡子》)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李煜《长相思》)
李璟《望远行》一词由“征人归日二毛生”可见其征人妇相思与幽怨的情感主题。冯延巳《南乡子》一词以清丽之笔抒写了游子妇因远人久不归而生出的寂寞、伤感与幽怨之情。李煜《长相思》一词以隽永的语言营造出辽阔、高远的意境,写出思妇对远人绵邈的相思与愁怨。
(二)增加了家国情怀与忧患意识
南唐词人都身居政治高位,经历政治波折、家国之忧,他们都曾通过闺怨词来寄托身世之慨和家国忧怨。与花间闺怨词相比,进一步拓宽了情感的表现范围,同时,也增加了花间词所没有的伤感、彷徨和忧患意识。例如李璟和李煜的下面两首词: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李璟《摊破浣溪沙》)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李煜《阮郎归.呈郑王十二弟》)
据历史记载,李璟天性儒懦,他继位之后,后周对南唐发动战争,李璟节节失利,在敌辱外困中无力破解危局,闺怨词便成为他排遣自己忧惧与感伤的重要载体。《摊破浣溪沙》这首词里的“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正是李璟身处政治危局时的心境,如风中落花,彷徨迷乱。
李煜继位的时候,宋朝早已取代后周而立,统一大业指日可待,南唐如砧上鱼肉,已无力复兴。李煜“尝怏怏以国蹙为忧,日与臣下酣宴,愁思悲歌不已”,便借闺怨词纾解胸中烦闷,《阮郎归·呈郑王十二弟》一词就是李煜当时写给十二弟的,诉说他在国运晦暗、风雨飘摇日子里内心的彷徨、忧惧和感伤。可见,南唐词中的忧患意识和彷徨情绪其实是来自于词人的政治身份和所处的政治环境。
从民间闺怨词到花间闺怨词,再到南唐闺怨词,抒情主体由最初的征妇、弃妇扩大到闺中少女、游子妇、宫女,逐渐变得丰富,情感内容从征人妇的相思、弃妇的幽怨扩展到个人情志的抒写及娱宾遣兴目的极强的纯娱乐化载体,再到家国情怀的寄托、忧患意识的融入,唐五代闺怨词在情感内容方面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进步,为宋代闺怨词情感主题的成熟、丰富与繁荣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① 刘 扬忠:《唐宋词流派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9页。
② 王 重民辑:《敦煌曲子词集》,商务印书馆1950年版,第2页。
③ 刘 尊明:《唐五代敦煌民间词的文化蕴含》,《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5期,第102—103页。
④⑤⑥⑦ 华钟彦校注,赵崇祚编:《花间集注》,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7页,第87页,第88页,第91页。
⑧ 陈 耀文辑:《花草粹编(上)》,河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6页。
⑨⑩ 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70—72页,第70—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