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人的价值——金庸小说的叙事艺术
2019-09-27张孟洋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5123
⊙张孟洋[苏州大学, 江苏 苏州 215123]
在金庸小说中,“浑人”一词最初出现于《射雕英雄传》中,用来描述侯通海,他头脑简单,不守规则,其逻辑常常脱离常规,自相矛盾,我们可以把类似于侯通海的这类人定义为“浑人”。中外文学作品中出现了很多类似的人物,如莎翁戏剧中的小丑,京剧、元杂剧中的丑角,他们担任着插科打诨的角色,在引观众捧腹大笑的同时,也以嘲讽的方式对主要角色的行为做出批判。然而这些人物都性格单一,在叙事中的功能十分有限,金庸小说中的浑人则不然,他们性格多种多样,在叙事中承担的功能各有不同,表现的内涵也更加丰富。研究金庸小说中的浑人形象,既有助于帮助我们欣赏金庸小说的叙事技巧,亦有助于我们挖掘“浑人”这一人物类型的叙事潜力。
一、愚者非愚——滑稽者的性格塑造
愚是指缺乏常识、思维迟钝。愚是浑人最明显的特征,因为缺乏常识,他们对行为的结果和评价缺乏预见性,常常遭遇不幸而无可奈何,因为思维迟钝,他们不辨真假不知轻重缓急,常常被人嘲笑而不自知。侯通海在牛家村客栈一本正经地向“恶鬼”挑衅,却不思考“恶鬼”的真假,耿天霸骂丁典“虎落平阳被犬欺”,话已说出才知这是自骂为犬。侯通海在此表现出的是缺乏常识,耿天霸表现出的是思维迟钝。愚的这两个特征在于浑人们身上根据场合交替出现,使得浑人看起来浑不解事。因此,浑人所参与的叙事常常充满意料之外的变数,有一种滑稽效果。设计这样的人物自有作者的目的,浑人可以使得原本紧张的情节暂时中断,读者的目光也暂时聚集在了浑人身上。这种充满变化的叙事消解了故事的严肃性,使读者免于沉重叙事所造成的疲劳。
愚并不是浑人的全部特征,浑人既有愚不自知的一面,也有与愚蠢相对照甚至相矛盾的另一面。愚使人厌弃,与愚相对照的另一些性格特征有时会让人肃然起敬。典型的人物是南海鳄神:南海鳄神极端残忍,却又尊师重道。反差性的性格增加了这个人物的活力与内涵,他不再是个形象单一的愚者,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立体人物。相似的,马光佐、侯通海等给人以天不怕地不怕的鲁莽印象,却又有胆小怕鬼的幼稚性格,成人与幼稚两种性格之间形成了反差,这种反差性格之间的张力使得深入阐释成为可能。这是金庸的创作技巧,金庸常常把两个矛盾的性格因素放在同一个人物身上,为营造滑稽戏效果,这种矛盾性格并置的手法是必要的。因为单一的愚并不能在叙事中发挥作用,读者很容易对单纯的愚者形象产生厌倦。
浑人的另一个特征是他们的形象都是扁形的。福斯特曾对扁形人物做出分析,他认为:“扁形人物只有在制造笑料上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且不论福斯特说的是否偏颇,可以肯定的是扁形人物在塑造滑稽形象上具有功效。侯通海出场必疑神疑鬼,桃谷六仙出场必吵架拌嘴,马光佐出场必把武功当妖术。怪癖一般的性格贯穿浑人的每一次行动,使浑人们成为丑角式的类型人物。这样的人物有很明显的优势:他们并不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有所变化,读者很容易对他们的行为做出预测,这使得读者不必花费太多精力担心故事的发展,可以轻松地阅读浑人出场的情节。
二、价值对立——话语中的形象展现
在金庸的小说中,人物话语、叙事者话语相交织,使浑人的形象透过文本,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话语的定义和特征可以参考巴赫金的研究,巴赫金在讨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技巧时提出,任何一个表述者的话语中都包含着他者的话语。“这里的语言具有双重的指向——既针对言语的内容而发,又针对另一个语言而发”。因此,所有的表述者的话语中都可以看到他者的以价值、观念的形式隐藏起来的话语,这个过程被巴赫金称为“折射”。表述者的话语时刻折射着他者的话语,而两种话语之间的关系是多种多样的,有时是附和,有时是冲突。话语冲突在深层次上是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冲突。
而浑人话语的特殊性在于,他们与他者话语之间的冲突是以对立的形式展开的,同时,浑人始终嘲讽着他者的话语。最明显的是浑人的辩白,这是一种他者缺失的话语表现形式,他者价值和立场只能隐藏在浑人的辩白中,并且只能沉默地接受浑人的嘲讽。浑人的辩白永远是违反社会规则和普遍价值观的,正是因为这种违反规则的话语,浑人才树立起了自己的形象。杨过欲惩治全真教道士时,周伯通为自己不得不躲在暗处辩白:“我是郝大通的师叔啊!他瞧见我,自然要张口呼救。那时我若不救,未免不好意思,若是相救,好戏可又瞧不到啦。”全真教并不在场,我们在周伯通的话语中看到全真教的师门庇护观,也可以看到周伯通对这一观念持无视态度,也使得周伯通的浑人形象表现出来。
叙事者以画外音的形式对人物的行为进行点评,是另一种展现浑人形象的话语形式。《射雕英雄传》的早期版本(连载版)中,侯通海自称青天白日不怕恶鬼。在金庸修改后的“三联版”中,侯通海的话后面加了一段叙事者的评述:“意思自然是说,一到黑夜,侯老爷甘拜下风,虽然多了个头,也已管不了用。”侯通海表面勇敢,其实心里害怕,这段来自叙述者的评述对侯通海的装腔作势进行了讽刺。在早期版本中,读者很难注意到侯通海话语中的这种讽刺性,而修改之后,叙事者的评述就像引路人一样指导读者找到了侯通海的自相矛盾之处。叙事者话语代表着作者话语,常被认为是作者发声,而作者的声音对人物的评价具有权威性。比起出自小说中其他人物之口的评论,叙事者的话语更加有力度,因而在人物形象的确立上具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三、多元叙事——浑人角色的复杂功能
格雷马斯的行动元理论认为,小说中存在三组对立的行动元模式:主体/客体、发送者/接收者、帮助者/敌对者。不同的行动元在叙事中承担着不同的功能。帮助者为主人公实现目标提供支持,敌对者对主人公的行为进行阻碍和破坏。对于以解决矛盾为中心的叙事性小说来说,帮助者和敌对者在推动叙事进程方面都处于核心地位。一般而言,小说中一个人物总是扮演同一个角色,英雄、坏人,或者辅助性角色,同一个角色在叙事上也只能承担着一个功能,英雄负责实现目标,坏人负责阻止目标的实现。而在金庸小说中,浑人担任的行动元并不是单一的,相应地,在叙事上承担的功能也多种多样。
浑人常常在敌对者与帮助者之间摇摆不定,根据不同的场合担任不同的行动元。南海鳄神既迫害段誉,又对段誉提供帮助;桃谷六仙是令狐冲的支持者,却常常把事情弄糟;周伯通帮助郭黄二人,却也经常给二人增添麻烦。浑人因其“浑”而无法用规则进行定义,他们不仅没有常规的逻辑思维,而且性格中充满矛盾。因而面对同一个情节,他们可以有截然不同的行为趋向,既可以推动故事的进程,也可以阻止故事的发展。这为叙事提供了便利,作者可以根据叙事的需要,随时改变浑人的行动元。在需要激化矛盾时,浑人可以转变为敌对者;在需要解决矛盾时,浑人又可以转变为帮助者。这一转变过程因为内在于浑人性格中矛盾性而显得自然而然,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
浑人在叙事中实现功能的方式也是特殊的,无论作为敌对者还是作为帮助者,浑人始终以其特有的方式——插科、打诨、捣乱——作用于叙事过程。插科打诨不只是引人一笑这么简单,它是对正常秩序的背离,常常在意识形态的层面引发冲突,并嘲讽意识形态中的荒谬之处。在《笑傲江湖》中,嵩山并派大会表面上打着武林公义的旗号,实际上是一场权力争夺。这本是一个严肃的主题,往往只有严肃的叙事话语,才能洞穿问题的实质。小说却安排了浑人来处理故事中的矛盾,使得并派大会演变成了一场闹剧。义正词严在浑人插科打诨之下渐渐浮现出其虚伪做作之处,读者也暂时远离权力斗争带来的紧张感和危机感,对这场闹剧一笑置之。权力之争中的丑恶与矛盾依然存在,其严肃性却被消解,严肃的消解达到了双面效果。其一,这样的处理增加了作品的趣味性和通俗性,而对于面向市场的通俗文学来说,消解故事的严肃性是必要的,读者追求的并不是高深莫测的哲思和真理,而是暂时摆脱意识形态束缚时的快感。而在另一方面,这并没有降低作品的深度,因为对于想在文本中寻找精神营养和启示的读者来说,这样的处理反而可以增加作品的内涵,浑人的插科打诨是一种反讽的叙事,读者可以对叙事的反讽意味进行深思,从而挖掘故事的深度内涵。
① 〔英〕福斯特:《小说面面观》,李文彬译,志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64页。
② 〔苏联〕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顾亚铃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55页。
③ 金庸:《神雕侠侣》,广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568页。
④ 金庸:《射雕英雄传》,广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8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