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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的胖爹

2019-09-26韩青辰

阅读(高年级) 2019年8期
关键词:小叔叔舅母表姐

韩青辰

胖爹像一堵可怕的墙从楼上慢慢移下来的时候,我的皮球恰巧蹦到他脸上。我都没敢看他第二眼,就听咆哮如闷雷滚滚,我吓得扭头跑回舅舅家。

我的皮球“咚咚咚”地仍在楼梯上跳跃。我很后悔没带它一起脱险,我把头埋在大表姐怀里,联想它可能遭遇的种种危险。大表姐像被挠了痒痒,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是胖爹?”

大表姐高挑白皙,像电影明星。她有一件长及脚踝的墨绿色呢大衣。每个黄昏,她从书局回来,把大衣、围巾一件一件挂到衣帽架上的时候,我的双眼会像锥子一样盯着她,她就像一朵盛开得正美的花。我忍不住鼓起勇气告诉她:“你像古代的一个小姐。”

“你才像呢!”

我穿着妈妈买的红黑格子外套,布纹里藏了金线,我喜欢红格子和金线,却不喜欢黑格子,它们加重了我对自己的不满。我站在那里,只比她脱下来的皮靴高半个脸。她一弯腰轻轻松松刮了我一个鼻子,这个动作简直跟我哥哥一模一样。

舅舅家有大学毕业当医生的大表哥、戴红袖章表情非常严厉的市场管理员舅母,还有另外四个表姐,我最喜欢这个高高大大穿绿呢大衣的“美表姐”。她好像知道这一点,总把花朵样的脸朝我笑。她笑一次,我就橡皮筋一样被幸福地拉伸一次。

舅舅家的餐桌对我来说太高,而椅子又太矮了,我的脚高高地悬在半空,我挺直了脊背,伸长了胳膊,才勉强够到碗筷。多亏了“美表姐”,处处与我心心相印。

太阳只剩了一半落在楼梯上的时候,舅母回来做炒米糖了。她昨天做了炸春卷。看得出,她在设法让舅舅高兴。穿黑皮外套的舅舅很累,他总是从屋外卷进一股又冷又黑的风,所有人都保持警觉,直到他笑。

他总共跟我笑了两回,第一回是我喊他舅舅——我一直长到6岁才认识他。第二回是他看见炸春卷——他把春卷夹到妈妈和我的碗里,重点是大学新生哥哥的碗里。舅舅一直在跟哥哥严肃地谈唐诗,他们谈得太久,桌上的菜和人都慢慢跑光了,舅母完全被他们吸引。我恢复了自由,像一颗弹珠终于从盒子里滚出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厨房、卧室、床底下、门后面,我还跑到夜晚的楼梯上。

楼梯像一匹高头大马伏在舅舅家门口。它向上延伸到胖爹家,我爬了两层又退回来,一直退到厨房。我拼命抬着头,发现那是一间像烟囱一样的小阁楼,昏黄的光从窗幔里透出来,胖爹的黑影若隐若现。被黑夜裹得严严实实的阁楼像胖爹一样,散发出可怕却神秘的气息。

我剛想再一次往上爬,就被“美表姐”逮住了。

“不许去!”她抓着我的大手稍稍用了力,以至于我有点疼,但因为是她,我倒挺开心。

表姐们瞪大了眼睛七嘴八舌地吓唬我。

“胖爹随地大小便,很臭。”二表姐皱起鼻子。

“我最讨厌他往我们院子里吐痰,恶魔。”三表姐皱起整张脸。

“他这里有问题!”四表姐直敲脑壳。

楼梯下面,舅舅栽了一盆冬青,舅母做的炒米糖和春卷、挂面会晾在其间,同时还挂着表姐们洗干净的裙子、衬衫、长筒袜。

“他会打小孩吗?”我只关心这个。

“他也许会吃人!他的头发几十年没洗,里面养了好多马!”

“马?”我想起电影里的跑马场。

五表姐说完做出呕吐的样子,接着一屋子的表姐都开始要把晚饭吐出来了。幸亏舅母做了炒米糖,她们搬出来领着我“咯嘣咯嘣”地吃。我睡着的时候,手里还抓着半块。妈妈轻轻拍打我,一边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骂,一边把炒米糖塞进嘴里悄无声息地嚼。

第二天早上,我决定秘密尾随把手背在身后的市场管理员舅母,她沿路踢翻了好几个卖菜人的篮子,高声斥责他们违章。

市场里跑来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他们抢先发现了我跟舅母的关系。我搞不清楚他们是喜欢我还是厌恶我,总之他们对我流露出了畏惧和巴结——这种说不清楚的眼神。

我忽然扭头跑出来。因为在乡下,妈妈偶尔也是那个提着篮子,一早上街卖菜的人。

我跑了很远很远,直到一抬头遇见被我丢在老家的太阳,它在密密麻麻的树影和楼群之间冲我亲密地眨眼睛。我低头抠着皮球上的麻点点,开始想家,想妹妹。

我还想小叔叔。他在刚刚退伍的日子里教过我一套少年拳,好多夜晚我在月下勤学苦练。我想变成电影里的武林高手,比如一掌能劈开青砖。小叔叔说他能,但每当我让他表演的时候,三奶奶总喊他回家吃饭。很快小叔叔就进了猪毛厂,他要三班倒,没空教我功夫了。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他送了我一枚子弹壳。

“铜的,可以卖钱换糖!”小叔叔的眼睛亮光闪闪。

“我才不会卖钱换糖。”

子弹壳我贴身藏着。我故意拿出来在表姐们面前显摆,表示我是个有来历的孩子。可惜“美表姐”立即像中了弹一样双手护心逃回卧室,而剩下的表姐们似乎对小叔叔多高多帅更感兴趣。我孤零零地把子弹壳藏进内衣口袋,看来它暂时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宝贝。

我在外面溜达了好久,才想起来回去找妈妈。

这是我第一次进城,我也第一次被明确了身份——我是一个客人。一屋子的眼睛都友好而礼貌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个完美无缺的宝贝,只要一会儿看不见我,他们就慌作一团。

妈妈已经跟我强调好几遍了:“这是城市,跟乡下可不同。”

说得好像城市是随时会把人吞下去的烂泥塘。其实才不,我觉得城市好极了,尤其是当客人。妈妈和哥哥也谨守客人的规矩,他们不再像在家里时那样随便呵斥、敲打我,我是安全的,而且有着小小的自由和霸权。

至少现在我跑回去就没有挨打的后怕和担心。

妈妈一把搂住我,她的责怪充满了超出我想象的亲昵,她给我梳了两根冲天辫,扎上大红蝴蝶结,她要带我和哥哥去照相。

我不记得她照相的理由是不是因为我第一次进城,我也不记得照相的过程。只有一点我记得,照相馆门口坐着一位脸像热烧饼似的老奶奶,她一直炙热地不惜措辞地夸奖我:“啊呀呀,哪像个乡下孩子!”

那是我第一次在照相馆拍照,我望着镜头茫然无知,一只手像飞倦了的蝴蝶栖息在妈妈的大腿上。我傲慢地依偎着妈妈,好像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好像哥哥、姐姐和妹妹都不会跟我抢她了似的。

我和胖爹的第一次对视就是那次从照相馆回来。我得意忘形,一路蹦蹦跳跳,直到我发现一双怪异的,比石礅还要粗的腿。那双脚也变形了,赤裸着冻得乌紫,塞在一双脏兮兮的破球鞋里。

我本能地退后好几步,这才看清胖爹粗糙、邋遢得像旧城墙一样的身体,衣服穿得乱七八糟,好像一年四季的床单都裹上了身。他的头脸简直像笆斗——这是后来妈妈说的,我一直问她笆斗是什么样子,她说就是胖爹那样。

当时妈妈揪住我往后退出一大步,哥哥也从背后抱住我,好像我是一条随时会从他们手心滑出去的鱼。我知道他们要给胖爹行方便,我们把所有的路面都让给了他,以至于我们踩进了路沿的草丛,有树枝划破了我的脚踝。可是比起目睹一个会吃人,头上养了马的怪物从眼前缓缓移去,那又算什么呢?

我简直用上了全部力气来提心吊胆,他慢慢移动的样子就像我和妹妹比赛踩蚂蚁。等我们拐出他挪移的小巷,妈妈自言自语地叹息:“他怕是有巨人症——”

我只敢用闪电一样的速度再次回忆胖爹的脸,他奇怪的长了白内障的眼睛,好像电影《牛郎织女》里老牛变的那位牛伯伯,又像贴着两块会反光的锡纸。他的脸满是疤痕,层层叠叠,坑坑洼洼,像乱石堆。至于他养马的脑袋,我保证起码还可以再养二十只鸟。

呕吐感加上强烈的恐惧,让我挣脱了妈妈的手,一口气跑回我已经烂熟于心的舅舅家。“美表姐”还没下班,所有人都在单位,屋里空空荡荡。很快,我就从奇异的寂静里分析出了一个答案:胖爹出门了。

我一口气爬上楼,越过楼梯上不洁的痰液和污渍,忍受着一堆破烂卷着枯枝败叶在角落发出的酸臭。我推了推严严实实的门。新年刚过,别人家春联正红得像火。胖爹没有贴新的,泛白的旧春联有一块粘住了门框,我用指尖撕了撕。

只要看见树皮、草叶、纸片,我的指尖就忍不住要撕,用哥哥的话来说,这是个屡教不改的坏毛病。我用那一块旧春联过了半天瘾,想想不甘心,再用更大的力气去撞门。

最后我只好把鼻子压在窗玻璃上,一只眼睛瞪大,另一只眼睛闭上。小叔叔教过我如何瞄准,他就是像我现在这样眯起一只眼。可恨嘴里的热气,它动不动就让玻璃一片模糊,我只好不停地拿衣袖擦。屋里好像掛了无数床单,挡住我想进一步探究的欲望。胖爹不像是织布的,他屋里为什么挂这么多布?我想象巨大的他在其中钻来钻去,多么费劲!地上和天花板都灰蒙蒙的,沾满了灰尘和蜘蛛网。

莫非他是蜘蛛精?我并未找到一个人类生活的痕迹。也许他进屋就变成蜘蛛挂在床单上,我吓得像皮球一样弹了出去。

“哐当”一声,我踢到窗下一只脏兮兮的破瓷缸,和小叔叔的一模一样,上面也用红漆写着字。小叔叔给我抑扬顿挫地朗读过:某某部队某某营某某连。我一直想要这个印了红字的瓷缸,可是小叔叔说,正是因为那些红字他才舍不得送我。他到哪儿都美滋滋地拿着它喝水,好像喝的是橘子水。

胖爹哪儿来这宝贝?可惜太破了,里里外外包括红字都带着发黑的豁口与污渍,活该拿它去讨饭。

我和妹妹玩过“讨饭”。我们故意把衣服穿得七零八落,哭丧着脸,一只手拿竹竿,一只手拿破碗。我们一直没找到这么破的好家伙。我想,胖爹要是拿它讨饭,无论是我奶奶还是我妈妈,都会多给他三个馒头。

我小心翼翼地把瓷缸放回原处。就在我把一只眼睛眯紧,准备再次向屋里瞄准的时候,舅母把她严厉的脑袋从楼梯下面探上来,她刺耳地喊:“你干吗?”

像抓住了一个违章,她双目炯炯有神,好像有团火腾地从楼下蹿上来了。我像只小老鼠,转身沿着楼梯滑了下去。

“你不许招惹他,胖爹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他最恨你们这些小孩——”

我躲到舅舅家楼后的那片阴凉里,贴墙喘着粗气,心想我到底还是惹恼了舅母,她会不会不喜欢我了?妈妈一直忐忑的事居然发生了,幸亏她带哥哥买衣服去了,妈妈说上大学要穿得体面些。

我掏出子弹壳在墙上横七竖八地画,可惜我还不会写字。我其实想写一句话,就是“长大了我也要上大学”。

瞧瞧,舅母看见哥哥就柔声细语,舅舅只跟哥哥高谈阔论,大表哥只请哥哥去书房。他们小心翼翼关上门的样子,好像里面藏了坦克。表姐们看见哥哥就斯文起来,好像哥哥一毕业就要当她们的厂长。哥哥假如没考上大学,他们是不是像照相馆的老奶奶一样,看我们再体面也不过是乡下孩子。

这个问题我没法设想,因为我一出生哥哥就成了令人尊敬的人物,不仅妈妈优待他,爸爸也总要我们以他为榜样。

我本来打算以小叔叔为榜样。当我跟他在月下哼哼哈哈练拳的时候,奶奶和妈妈却在被子里笑得直打颤,好像我是世界上最大的白痴。要是爸爸知道我练功那么认真,他会不会给我竖大拇指呢?我原以为小叔叔最厉害,我记得他穿着新军装坐上拖拉机去当兵,全村敲锣打鼓放鞭炮欢送,好像他已经是伟大的英雄。可惜他退伍就去了臭烘烘的猪毛厂,而他肥大的军裤正在一天天褪色,我真担心他身上那些伟大的东西也会慢慢消失。当他把子弹壳送给我的时候,我感觉他把一种看不见的类似崇高的情绪转赠给了我。我像一个真正的小兵那样,朝他敬了个礼。

小叔叔目光潮潮的,他把双手搭在我肩上,像我爸那样毫无新意、老气横秋地交代:“别整天瞎想当女侠,好好读书考大学。”

子弹壳加剧了我的自命不凡,我从早到晚攥着它。我觉得它每分钟都在变得光芒四射。我把它当粉笔在舅舅家的后院写啊写啊,直写到胳膊发酸,心不再怦怦乱跳。我估摸着舅母做完了炒米糖,该钻进厨房做晚饭了。我可以安全地躲开她的视线回屋看连环画——那是“美表姐”昨晚送我的礼物。

也许舅母看见我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看书,她会重新对我产生好感。好几次我听到她偷偷骂表姐们:“看看你们,就不肯给我读书!”

谁料我一进门,舅母就像老虎一样扑上来:“不许你再上楼。胖爹是会瞎胡闹的。你那几个表姐小时候没少给我惹麻烦,他一发病,可是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的!”

我像一只被打了一顿的小狗,躲进房里抱起连环画。我埋头盯着那些图画,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脸上和大脑里冲,我担心我的脸马上就要血流成河了。

我埋头看得难受极了,但我不想哭。窗户外面忽然倒下来一截阴影,我一抬头,看见了牛伯伯的锡纸眼睛。那张像笆斗一样怪石林立的脸越过楼梯,正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奇怪,他对我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我赶紧埋下头。我万分恼怒此刻撞见胖爹。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胖爹一定什么都知道了,他听见了舅母刚才对我气势汹汹的责骂。对,他不是走路很慢很慢嘛。

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趁着妈妈和哥哥没回来,我抢先钻进被窝,连头带脸钻进去。

我抠着子弹壳,又伤心又懊恼,我就这样失去了一个客人至高无上的尊贵。它是如此脆弱,我宁愿立即回家挨十顿打。我保证,先前我在家吃的那些苦头加起来也不如这一刻遭的罪。

整个晚上我都很乖的样子,“美表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把我领进她的卧室。对着雕花梳妆镜,她给我涂胭脂,抹口红。

她的眼珠三分之二黑得像点了墨,三分之一蓝中带青,而她的双颊白里透红,胜过盒子里的脂粉无数。

“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这句话像只弹性十足的新皮球在我心底蹦蹦跳跳。可是不知为什么,好像有一百个舅母在监视,我的脸火烧火燎红起来,与胭脂无关,好像我一直在说谎。但其实我什么也没说,在这个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怀里,我幸福得像个傻瓜。

“美表姐”对她的美和我的激动一无所知,她嘴里像含着蜂蜜,她翘着兰花指梳理着我的头发,开始帮我编辫子,好像我是她的洋娃娃。

“帮我送饭!”舅母端着满满一盆大杂烩,说话间她朝楼上白了一眼,顺带也扫射了我,我赶紧从“美表姐”的腿上溜下来。

舅舅和哥哥在客厅喝茶。“美表姐”端着杂烩一步三跳上楼去。“胖爹——”她的声音像天籁,我感觉整栋楼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好一会儿,楼上才传来吱吱呀呀的开门声。

我真为她捏了把汗。为了表明我已经改过自新,我特意留在舅母眼皮底下,假装研究厨房的门把手。

妈妈和舅母坐在灯下搓元宵,那些白花花的米粉让她们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白雪一样洁净又清凉的气息。

“胖爹也是福气呢,遇上你们这么好的邻居。”妈妈小心翼翼地说。

“没办法,大家都不肯要他,我是区里的劳模、优秀共产党员,就一直让他在楼上住着。”

“听说胖爹年轻的时候不这样。”

“那是,他还当过兵呢!转业那年厂里失火,他英勇无畏地往上冲,结果锅炉爆炸,他被炸伤,脑子也坏掉大半,老婆偷偷带孩子跑了。唉,可怜归可怜,可是他发起病来谁都受不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夜晚我第二次热血沸腾。“美表姐”一下楼,我就冲上去抢过饭盆,去水池哗啦哗啦地洗。

“美表姐”哼着“泉水叮咚——泉水叮咚——”从书架上抽出了那本最厚的《飘》,跟所有人摆摆手飘回了她的卧室。舅母冲着她的背影松开眉头笑起来,她主动告诉妈妈,“美表姐”高中毕业后一直在舅舅的书局上班,从早到晚与书打交道,是个真正的“书呆子”。

是书的原因吗?“美表姐”一舉一动都带着奇怪的吸引、魅惑我的魔力。我的脑海里不是她就是胖爹,二者轮番上场。我记挂美丽的她理所当然,可是我为什么让胖爹钻进我的脑子?

尤其在妈妈熄灯之后,胖爹各种各样奇怪、可怕的表情都放大了一百倍。我攥住子弹壳,急切地祈祷仁慈的老天爷快点让他消失。我发现我在黑暗中特别喜欢想那些叫我讨厌和害怕的东西。

我忍不住搂着妈妈的脖子问:

“什么叫巨人症?”

“就是一种病。”

“我会得那种病吗?”

“听妈妈话、做好事的人不会。”

“可是胖爹救火就是做好事啊!”

“啊呀呀……做好事的人多呢,哪会个个像他——”妈妈的声音低了下去。

“老天爷为什么不帮帮他?”

“老天爷让他死里逃生就是帮他啊。快睡,你总是没完没了追着人问问题。”

妈妈生气地翻过身去。这点她和所有人一样,只要答不出我的问题就生气。

我只好独自无奈地想象胖爹是否也有过我这样的小时候。我相信他的十八岁一定像小叔叔那样人高马大、身强力壮,要不怎么当得了兵呢。我想象他在战场手握钢枪冲锋陷阵,工厂失火他义无反顾一马当先,谁料锅炉爆炸火光冲天——哦,胖爹的脸被烧着的时候一定很疼很疼吧。我在被窝里抱着脸蜷缩成一团,“疼”得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对了,还有他的孩子……

“赶紧睡,别闹,明天大家都要上班——”

白天我得罪舅母的事妈妈还蒙在鼓里呢,现在我得乖乖的。我贴着妈妈的胸口,听着她“咚咚咚”拍皮球一样的心跳。妈妈的怀里永远有一股叫人安心的类似门前槐花一样的香甜。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胡奶奶的身影。胡奶奶没了儿子,孙子有智力障碍,媳妇是瘸子,女儿也得了绝症。妈妈说她是真正的穷人,总让我们给胡奶奶送饭。她不仅给胡奶奶送饭,还定期给她送衣服、鞋子。胡奶奶要是来串门,我们必须赶紧搬椅子,一刻也不能耽误。而每次胡奶奶离去,妈妈望着她的背影都要刹那间悲切,她会小声祷告说,天可怜见——好像胡奶奶是替我们受苦。

我一醒来就想到了胖爹。

哦,这个从早到晚无人理会的胖爹。每个夜晚,他在挂满床单的阁楼上做什么呢?莫非他真是蜘蛛,那么他就可以快活地在那些床单上荡秋千了。

窗外阳光灿烂,谁也看不见昨夜和昨夜以前的故事。舅母急急忙忙背着手去管理她的菜市,舅舅骑上他的老爷车和“美表姐”一起去书局,大表哥戴着白口罩去医院。所有人都按时出门了,太阳领着大家勇往直前。

我倚着门框扳指头数算胖爹的年纪,我想知道他一个人度过了多少年。假如他是蜘蛛,一定修炼成精了。

“胖爹、胖爹、胖爹——”

屋外传来整齐的声浪震天的哄闹,我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在腰带一般细长的小巷里,阳光被高楼一刀两断,胖爹蹒跚在阴影里。他穿着与晴暖的早春不相符的军大衣,双手怕冷似的抄在袖筒里,好像他还待在自己的严冬里。那是件不错的老牌军大衣,可惜左右肩膀带棉絮的破洞彻底出卖了它的体面。

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跺着脚拍着手,他们欢天喜地又声势浩大地追着胖爹嬉闹。他们奔跑在阳光里,像一群撒欢的马驹。

胖爹的神情似笑似哭,我实在不懂他怎么了。

我搂着路边的树,其实我好想冲上去对那帮孩子喊一声“闭嘴”!

可惜他们人多势众。四面八方来的人正不断地加入这个游戏。

“胖爹、胖爹、胖爹——”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忍不住捂住双耳。

“干什么?!”

胖爹猛然回头一声怒喝,好像他刚刚从冬眠中苏醒,双手抽出袖筒在空中挥舞。幸好我见识过他的愤怒,不过这次他吼得比打雷响多了,真正的地动山摇。他那跑马场一样的头顶像着了火似的往外冒烟,活像锅炉爆炸。孩子们尖叫着欢快地抱头鼠窜,刹那间消失干净。

胖爹缓缓地回过身去,继续费力地往前移。长长的小巷剩下孤零零的他,还有藏在一棵又一棵大树后面悄悄跟踪的我。我多么想像一个正直勇敢的人那样跑上前对他说:“您好,胖爹。”

也许我还可以握他的手。

我当然更担心被胖爹误会。我多么害怕他像呵斥别人一样呵斥我,可是他没有。太阳把我们的影子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地画在青石路面上。我一会儿觉得胖爹知道我的存在,一会儿又狐疑,也许他受伤的眼睛根本就看不清什么。

我所有的勇敢就是远远地跟着他,直到他安然没入闹市。

往回走的时候,我掏子弹壳的手摸到了那包粽子糖。我想起舅母马上就要下班回来做午饭,便小跑着爬上楼,把胖爹的破瓷缸反扣在地,把粽子糖藏进去——它是“美表姐”给我的见面礼,我本来打算带给奶奶和妹妹的。

是舅母的主意,所有人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从前,我只看过露天电影,我给表姐们叽叽喳喳讲露天电影的故事,她们一路欢笑,好像我讲得多有趣似的。

在电影院,妈妈跟所有人谦让,她拉着我坐到后排角落里。“美表姐”坐在我前排的正中央,旁边坐着哥哥和大表哥。我忽然想起舅母在饭桌上宣布过,“美表姐”明年参加高考,哥哥与大表哥必须帮忙辅导。

我实在太喜欢电影院了,忍不住一次次跑过去找表姐们说话。我在漆黑中跑了两个来回就被妈妈不高兴地按住了。在大灯关闭的一刹那,我看见舅母像灯泡一样亮闪闪的大眼睛从前排转过来,正严厉地、不满地瞪着我。

我马上又变成了乖巧的“小老鼠”。我想起我们三姐妹吵了很多年要进城看舅舅,直到哥哥考上大学我才进了城。妈妈说舅舅是老文人,哥哥既然读了大学就要来拜舅舅的年,好像之前不来是因为我们都不够格。至于我是怎么被选上的呢?是因为姐姐要写作业,而妹妹比我还小?一想到我是经过严格选拔被带进城的人,我开始更加老实下来。

我对电影上的枪和炮从来不感兴趣,然而由不得我有兴趣,电影院的椅子就开始作弄我了,我稍不留神就被它吞没。于是我设法让双脚着地,可恶的是我的脚尖刚着地,屁股就从椅子上滑下來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脑袋设计出这样一种会“吃人”的椅子。我试图用我的智慧控制它,可是它要不就将我一口吞了,要不就将我满口吐出。椅子和我一起发出哐里哐当的声响,周围人不停地咂嘴巴。

“美表姐”和两个大哥哥坐在一起,似乎忘了我。他们像上课一样严肃认真地看电影。我弄出了全场差不多都看过来的动静,而她只是把粉红的鹅蛋脸扭回来冲我挤了一下眼睛。

妈妈就喜欢看枪炮,她的眼睛已经不想看我了,她只是象征性地搂着我。后来嫌我烦,她在我后背上敲打了两记。我忍不住要哭了,她才瞪我一眼,想出一个全世界最笨的主意——她脱了大衣让我垫在椅子上,说这样它就不动了。

她真不知道椅子多狡猾,结果椅子将我和大衣一起吞进了喉咙,我的后背差不多被它咬破了皮,而妈妈的大衣掉到了地上。我赶紧趴下去找,椅子被我搞得啪嗒啪嗒直响。

舅母再也忍不住了,她探过身盯住我咬牙切齿地说:“椅子玩坏了是要赔的,到时候把你扣下来当抵押!”

舅舅似乎被她的冷幽默逗出了一声短促到无的笑。我丧气地站在地上,抱着妈妈的大衣,撇撇嘴。荧幕上炮火连天,泪眼朦胧中我忽然发现了战士们腰间的白瓷缸。多么熟悉!我好奇地张大了嘴巴,看着看着,我居然看见了年轻英俊的小叔叔和胖爹,他们拿着枪跑在队伍最前面,一边潇洒地开火,一边振臂高呼:“冲啊!前进!”

战旗挥舞,无数奔跑的腿淹没了他们,枪炮声震耳欲聋。

我哭不下去了,另外枪炮声实在太吵了,也许胖爹的脑壳在战场上早就被震坏了。我晕头涨脑地伏在妈妈的大腿上。妈妈的怀抱太香了,几乎没有过渡我就睡着了。我在睡前想的最后一个问题是,电影院的椅子一定是胖爹那种笆斗脑袋设计出来的。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屋子人都懒洋洋的,心情明媚。他们看见我就像看见了最红的小丑,舅舅带头说起我的笑话。我这才知道昨晚我是被妈妈和哥哥从电影院扛回来的。

“像扛一头小猪!”舅母比画着说。

妈妈拖出行李箱,她把我们在城里拍的照片,给哥哥买的衣服一样一样地塞进去。舅母拿出了整包的糕点和糖果放在里面:“带回去给大家尝尝。”

“喂,昨晚你看的是《西游记》吗?”二表姐揪住我。

“不,她看的是《红楼梦》!”三表姐笑得双脚直踢地板。

“你是游了苏州还是杭州?”四表姐、五表姐一齐把脸贴过来,她们揉我的脑袋,扯我的耳朵。接下来她们轮番表演我被椅子夹住屁股的样子,舅舅舅母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呵呵,你实在太小啦。”“美表姐”边说边胳肢我,她胳肢我的时候好心地噘起嘴,好像她知道我落在这一屋子寻欢作乐的人手中是多么委屈。从小到大我最恨这种场面,好像没一个大人知道这是一个小孩的不幸。

好在我们明天就回家。

“美表姐”突然很忙,她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出来。我假装拿连环画进去问她字,她头也不抬地将我搪塞过去。桌上摊着教裁剪的书,她趴在缝纫机上,抓着一块带彩色波点的布。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布,当然我也从没见过她对我这么心不在焉。

小表姐们转身忙着去跳舞,三个男子汉换上球鞋去体育馆,而舅母这个劳模休息天也要去当管理员。

楼上静悄悄的,我独自爬上去。瓷缸依然倒扣在地,我小心翼翼地揭开,发现粽子糖已经被拿走了。我忍不住咧开嘴巴想笑。可是想到明天即将离去,我开始上下摸索寻找禮物。昨夜的电影还在我的眼前,我看见的,估计他们都没看见。我摸出小叔叔的子弹壳,我犹豫着把它藏进瓷缸,它就像纽扣找对了扣眼。

楼下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我吓得匍匐在地,以为是舅母回来了。我可不想在临别之际再让她抓一次“违章”。许久许久,没有一丝动静,我才明白那不过是一阵风。我起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阁楼像个老精灵,它静默的样子仿佛很像知己,我忍不住再次眯起眼睛贴着窗户。

阳光在玻璃上造成的强烈反光刺激出我的泪水,费了好大劲儿,我才勉强看清屋里。还是灰蒙蒙的天花板和地面,落满灰尘与蛛网的床单,没有生活用品,胖爹什么都没有。

就在我失望地准备抽回目光的时候,冷不丁地,胖爹笆斗一样的脸从床单后面探出来,锡纸眼睛没有反光,它们平静、温和地望着我,丝毫没有要将我当小恶魔撵走的意思。

胖爹安详地望着我笑,像镜框里的外国油画。我被那种令我惊异和说不清楚的神情给吓得弹回身子,我对着玻璃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我怕我看到的是幻影。

是隔着灰蒙蒙窗户的原因吗?胖爹的笑容是那么不真实。也许我看到的是一个精灵。我忽然害怕起来,又像是受宠若惊,还有打扰了别人的罪恶感与羞愧,我急速地没头没脑地跑下楼。

幸好舅母还没回来,我跑回房间老老实实抱起书读了一下午和一晚上。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夸奖我,其实他们只是在不停地打断我。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都对我刮目相看起来,好像一个小孩只要抱着书就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好小孩了。老实说,我抱着那本书的时候一直都在想我究竟看见了什么,问号们奇形怪状,在我眼前无休止地跳舞。

“美表姐”很晚才来到我的床前,她变戏法似的拿出大、中、小三件娃娃衫排在我面前:“送给你们三姐妹!”就是我看见的五彩波点面料,扣子一律缝在背后,前面设计了一只蜜桃形的大口袋,她俏皮地说:“可以装很多糖果哦!”

我像吃掉了全世界的糖。那晚我梦见自己坐在高高的糖堆上,里面埋了许多子弹壳,我和变身回到了儿时的天真又快活的胖爹一起玩挖宝。

第二天我起晚了,一切都显得手忙脚乱。“美表姐”坚持送我们去车站,她给我准备了路上吃的蛋糕和奶糖。我几乎没有离开她半步,离别让我忧伤而脆弱。

我没想到会把皮球落下,舅母追到车站时,她钓鱼似的提着一只彩色网兜。舅母俯身捋了捋我的额发,用只有我明白的眼神望着我说:“你把皮球忘楼上了?胖爹把它挂在了我厨房的门把手上。”

网兜五颜六色,我简直不敢相信胖爹还有这样的好东西。舅母胖胖的大手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脑门上,似乎在夸奖我,你什么本事?居然和胖爹交上了朋友!

我抱着网兜里的皮球,似乎暂时可以相信昨天我看到的笑脸就是胖爹。他知道我心里对他毫无恶意,他一点也不讨厌我。也许我让他想起了他的孩子,他一定非常想念他。

我把皮球塞进裤兜,让它鼓鼓囊囊地贴着大腿。上了车,我迫不及待地把胖爹的网兜贴在车窗上。阳光下那一圈一圈彩色的同心圆多像一个圆环靶。我仿佛再次看见胖爹的微笑,他对我送的子弹壳一定满意极了。

可惜清晨我把他全然忘在楼上,我都没有朝上看一眼,而他是不是在窗幔后面将我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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