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没有写进《城市》的故事
2019-09-25厉彦林
厉彦林
2019年7月5日,我手捧散着浓浓墨香的第七期《人民文学》,心情激动。作为一名党员作家,能在国刊的头题位置刊发作品庆祝党的98周岁生日、喜迎共和国70华诞,太有意义了。
说实话,散文《城市》荣登《人民文学》,是我没敢想的,在头题刊发更是始料未及。今年3月初,我给《人民文学》寄了抒情散文《云·七章》,3月19日施战军主编打来电话,问我手头有没有适合“庆祝新中国70周年栏目”的散文,我告诉他:我用10年时间写了一篇《城市》,2万多字,我介绍说:
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变化最大的当之无愧是城乡面貌,特别是城市化步伐突飞猛进,建国初我国的城市化率还刚过10%,如今我国城镇化率已经接近60%,几亿中国人享受到了城市生活,这是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奇迹,是新中国和中国人民共同成长的最好佐证。
此文在《人民文学》第7期发表后,《学习强国》等公众号相继转载。
人类文明源于大河文明。因为大河流域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加上当时温润的气候条件,从而滋润生长着各自的文明。也可以说,城市作为一种复杂的经济社会综合体,有一个伴随农耕文明逐步发展演进的过程,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的:“某一民族的内部分工,首先引起工商业劳动和农业劳动的分离,从而也引起城乡的分离和城乡利益的对立。”我的散文开宗明义:“人类文明根须,大头扎根在农村,小头延伸进城市;繁茂稠密的枝叶,一半庇护农村,一半遮掩城市。”城市是由传统的农耕与乡村文明社会向现代的工业与城市文明社会转变的重要载体,城市的发育和功能的完善,必然伴随时代潮流和人类文明进步而完成。农业文明、城市文化和人类文明,在交替交汇、传承衔接、互促互融中前行。尤其在城镇化快速发展、城乡二元结构破裂重构的过程中,乡土文化的抢救和城乡文化的重塑与共荣格外紧迫和复杂。我写城市,以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市的发展为着眼点,力求从宏观视角、多侧面地勾勒速描,落脚点聚焦在城市百姓的切身感受上。《城市》一文在《引子》之后,写了《溯源与基因》《成长烦恼》《冷暖谁知》《追求良方》《垒筑精神高地》《曙光初照》六个章节,注意理性思辨与感性情感交织,时间刻度同空间跨度融合,历史与实现、问题与出路同在。山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王万森评价说:“你善于将社会问题文学化地表达出来,城市化是个大问题,却能写得如此有温度,以情感人,实属难得。”我坚信与渴望:“众多城市发育成现代化的城市群体,成为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丽家园。城市的根须正扩展成庞大的生态系统,吸纳阳光与汗水,绽放出公平、正义与幸福的光芒。”
文艺创作的核心任务是传承先进文化、培养文化自信。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文艺是时代前进的号角,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作家不能放弃对家国天下、对民族和人民命运的责任,应当合时代脉搏,呼应人民心律,唱时代赞歌。当然文艺创作的方法,有百条千条,各有各的道道,但最根本、最管用的办法是扎根人民、根植生活。把姿态和目光放低,深入百姓火热的生活,真正感受和体味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努力插下脚“沾泥”,深下去“憋气”,张开嘴“ 吸氧”,跳出来“凝思”,这样才能让作品有深度、高度、广度、温度、纯度。《城市》这篇散文聚焦城市,没有花多少笔墨去描写美轮美奂、流光溢彩的城市风光、风景,而是在与农耕文明的反衬中反映现代城市文明的现状、困惑与出路,一条主线是反映时代变迁发展的印迹和人民追求美好生活的心声。这是价值观和创作导向问题。通俗地讲,就是此文自始至终贯穿着一条线:围绕城市中的人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所思所盼来写城市,关心、关注市民的生存、生活和生命。正如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85岁的石英先生所评价的,作品“牢牢抓住大处着眼、细处运笔这个自悟的要领,开阔时如广原纵马,精要处又能见缝插针。运用了一些‘点睛细节”,譬如:
那天我看见一个小伙子一直盯着眼前一栋刚封顶的大楼发呆,便询问起来。原来这栋楼是他和工友们用一年多时间盖起来的。他说起平日的辛苦:“夏天热得难受,皮被晒脱了几层;冬天在架子上劳动,握钢管的手冰得僵硬,失去知觉。在建造期,我可以穿房越户,爱到哪儿到哪儿,一旦房屋落成,就再也不能跨入墙里一步了。工程完成了,只能远远地望着窗子里柔和的灯光,祝福每一个家庭都安居乐业。”他背起沉甸甸的行装,笑着说,“我该去另一个工地了。”
嵌入这样的细节,将叙事、说理乃至适度的言情交汇在一起,读起来感觉亲切、舒服,有味道。
我的故乡在沂蒙山区东部偏远的农村,我从小在农村滚爬摸打,对城市的认知了了无几。我记忆中接触最早、对个人产生影响最大的就是莒南县城,驻地镇叫十字路。进县城求学、工作成为我青少年时代的人生第一目标。当时苏联赫魯晓夫把“土豆加牛肉”奉为共产主义的理想。乡下人心目中的城市生活,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课本里的城市形象就是高烟筒、电线杆。我第一次进县城,曾站在县工业局的六层大楼前驻足数过楼层数。邻县,还有一对没出过远门的父子,误把县城当成北京的笑话。因而莒南县城“十字路”,我写过多次,还上过《新华文摘》,入过高考模拟题。我也劝自己写城市,必须跳出县城,放眼所有城市,最好自己到过、住过,包括听说过、在书上本见过的。我坚持业余创作四十多年,作品总是聚焦沂蒙山区这片热土,可以说沂蒙山是我作品的地理标志、文脉源泉。按说《城市》这么大容量的作品,应当写写沂蒙山,写几笔风光旖旎的临沂城。我写过一段,后来被平衡掉了。我想,如果写中国的农业应当写临沂、写莒南,但写城市必须忍痛割爱。我只留了一句“一晃三十多年,我们莒南师范七九级那批为‘吃国库粮而奋斗的同学,已从英姿勃发、风华正茂的青年步入了鬓发苍白的‘天命之年……城市召唤了我们,成就了我们,又割舍了我们,同样冷暖自知。”
城市的建设和发展,和人的成长一样,必定经历艰辛与痛苦,有时还会面临毁灭性的灾难。文中我写了一章《追求良方》:
随着城市人口的急剧膨胀,问题也相继袭来,环境污染、交通拥堵、房价虚高、管理粗放、应急迟缓等问题越来越突出,甚至无视城市规划、盲目建设新城新区、无序扩张,遭遇“成长烦恼”,患上“城市病”。这些病症给市民工作和生活带来了许多不便,降低了人们的幸福指数。
我其实写了一段因地震城市瞬间夷为平地的唐山和汶川,感觉太惨烈,后来删除了,只概括提炼出“应急迟缓”这几个字。考虑到都是天灾,只保留了汶川地震后国家改造疏勒老城这件事。当年毛主席知道唐山大地震造成极其惨重的损失时,曾放声大哭。身边人员回忆说:“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毛主席嚎啕大哭。”1976年8月18日,经毛泽东亲自圈阅批准,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唐山丰南一带抗震救灾的通报》。同时,据史料记载,唐山监狱里的犯人在黑暗中投入抢险战斗、主动加入了救灾队伍,犯人没有借助任何工具,徒手从瓦砾堆中扒出了112人,创造了抢救奇迹。更为奇迹的是,犯人无一借机逃跑,地震带给人们的无疑是毁灭,可是许多犯人却获得了新生,当他们奋不顾身抢救别人的同时,人性和理性觉醒、闪耀出良知的光芒,自己拯救了自己的灵魂。据说,后来有不少犯人把“7月28日”改当自己的生日。创作过程中,我还联想到遭受原子弹轰炸的城市广岛和长崎,以及“9·11”恐怖袭击的纽约。人类因饥荒、战乱、疾病等,曾导致大量伤残、死亡甚至灭绝人性的悲剧。按这种思绪走,还有很多东西值得人类反思和醒悟。我只好忍痛割爱了。
还有,很多城市的新兴领域,虽然和我们生活很近,但我不太了解,没敢去深度触及。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许多城市依托大数据、云计算、物联网等新技术,打造城市的智慧大脑、神经系统,推进便民服务,建设惠及百姓、惠及城市发展的智慧城市。人工智能这只“堂前燕”,也已飞入“寻常百姓家”。我在济南工作三十多年,对济南有许多的了解,譬如,从“12345,有事找政府”服务品牌的打造,到各类城市服务的一网通、一点通;乘高铁,从手机订票、电子取票,再到人刷脸验票,如此便捷,我都经历、体验过,但都是应用性的浮浅体验,感觉机器人精于算计,虽然缜密精准,缺少人细腻的感情和微妙的感觉,不能坚守爱与初心,传承血脉和基因。这些问题我未熟知、没有资格深度涉猎,只写了一段話:
敏锐的人总是关注经济世界的颠覆性革命。它带来新的机遇和挑战,也会形成对传统的剧烈冲击。互联网的崛起让实体企业饱受阵痛,移动终端则宣布纸媒世界的失宠。互联网正改变着社会形态和交往方式,有些青年结婚收彩礼干脆设置二微码,就连卖烤地瓜和擦皮鞋也都刷手机、用支付宝了。每一个人都融入纷纭的社会,没有人能自成一体、身处与世隔绝的孤岛。
人类的理性与人文精神对现代科技的驾驭力尚不充分,人的主体性、本性显得越来越迷茫。文学是一定时代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生活习俗的形象反映。随着社会生活的扎根吐须,新的生活和生命体验,必定会在阳光照耀下灵动色彩、飞舞翅膀。
我们的时代,既需要“阳春白雪”的曼妙,也需要“洪钟大吕”的高亢。当然作品质量高于一切。作为文艺创作者必须要有匠心和工匠精神,精益求精,仔细打磨。怪不得唐代卢延让曾经“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我这篇散文从2010年7月起笔,到2019年3月21日最后改定,历时10年时间,确实花功夫不少。写这个题目,是自己给自己出难题,探索写作的过程是艰难的,感觉越写越难写,越写不懂的事就越多。在这个过程中,自己涉猎了许多书籍,边学边思,收获颇多,我确实纠结过、犹豫过,也曾想打退堂鼓甚至放弃。是责任心、平常心和沂蒙山人坚韧不拔的意志品格,坚定了我的恒心和信心,我横下心要把握市民脉搏、反映市民心声,无愧自己40年城市居民的良心和责任。此文问世,我很欣慰,这“十年冷板凳坐得值”。
丰富的社会生活提示事物发展规律,纷繁的现象深藏社会的本质,生动鲜活的社会实践释放巨大潜能,深入调研、反复思考才能获得“真经”“真知”“真谛”,找到窍门和“钥匙”。此散文中的一些重要结论,我大都查阅图书资料或向相关专家求证过。为此,许多同志贡献了智慧,付出了心血,甚至赠送了图书。《大众日报》原总编辑、《城市与文化》一书的作者傅绍万对城市有思考,我向他请教,还讨来了一摞城市方面的书籍。我有幸第一次到新疆,拜望了改造过的疏勒城。先后两次请山东援疆的邓泽宇请新疆本地的专家把关,提出了很好的修改建议。城市说到底是由建筑构成的,我对建筑一窍不通,连民房都没盖过,写城市只是写了一种感觉、感受、感想,为此我请城市规划专家、山东建筑大学副校长刘甦从建筑学的角度把关指正。刘甦专注负责,干事认真,他竟然花费大量时间去查找资料确认,并写出了详尽的修改建议,体现出学者精神和风范,让我很受感动。
一篇好作品,就像一朵盛开的美丽花朵,让读者春风拂面,身心愉悦。这花其实是作者和编者共同用心血和汗水浇灌出来的。杂志社的领导和编辑人员甘做无名英雄,为“有更多好作品出世”而忙碌,他们的故事更多……
(作者系山东省第十三届人大常委会委员、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主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