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文学中的决斗
2019-09-25刘世芬
刘世芬
曾有读者质疑《三个火枪手》这个书名:不是四个吗?我虽不是沿着这个思路,却也萌生过为它改名的冲动:改为《决斗》。
整部书一刻也没离开决斗,书中诸人像极了车田正美画笔下的圣斗士:少年勇士达达尼昂怀揣父亲的一张字条,骑一匹长毛瘦马,远赴巴黎,希望在国王火枪队里当一名火枪手。他遇到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三名火枪手,四人结成生死与共的知己。
而这“生死与共”的前提则来自一场又一场决斗。那张字条正是父亲写给幼时的一个乡党、从前的邻居特雷维尔的。原来,父亲、特雷维尔都是国王路易十三的“发小”,小伙伴们经常玩着玩着就“斗”起来,“占上风”的竟不是路易十三,而是特雷维尔。这家伙简直就是决斗天才,“头一次到巴黎旅行就与别人决斗过五次;从老王过世到储王成年亲政期间,他除了参加打仗和攻城,又与别人决斗过七次;而从当今国王登基到现在,他可能又决斗过上百次!所以,尽管有法令,有谕旨,有禁止决斗的规定,他却当上了火枪队的队长,即国王非常倚重的禁军的首领”。
就在这一群英武善战的骑士中,达达尼昂开启了自己的决斗史。初遇三个火枪手,他们之间有一场关于决斗的对话——
“我就是要与这位先生决斗。”阿托斯指指达达尼昂说道,同时向他欠欠身子。
“我也是要和他决斗。”波托斯说道。
“不过是约定在一点钟。”达达尼昂答道。
“我也一样,也是要和这位先生决斗。”阿拉米斯来到场地上说道。
“不过,那是约定在两点钟。”达达尼昂依然沉着地说道。
“可是,阿托斯,你为什么要和他决斗?”阿拉米斯问道。
“老实讲,我也说不清,他撞痛了我的肩膀。你呢,波托斯?”
“老实讲,我是为了决斗而决斗。”波托斯红着脸答道。
“那么你呢,阿拉米斯?”阿托斯又问道。
“我嘛,决斗是为了神学方面的原因。”
事实如此。决斗,对于他们就像聊一句天,呷一口茶,飞来一片云,赶走一阵雨……这一个个史诗般的人物告诉我们,中世纪法国及欧洲绅士阶层中的决斗是多么司空见惯,那简直是属于一个种族的纯真暴力。而作者大仲马岂能脱了决斗的干系?《大仲马传》记载大仲马一生有过十三次决斗,早在四岁那年,刚办完父亲的丧事,大仲马就抱起两支大枪,悄悄爬上楼顶,要同上帝一决高低。当母亲责骂时他回答说:“我要到天国去,我要和上帝决斗,要把上帝干掉……因为上帝杀死了我爸爸!”
大仲马与雨果同龄,但雨果不像大仲马那样恣意放纵,而是宽容、大度。有一次大仲马与雨果吵架后不久要与人决斗,他却毫不犹豫地向雨果求援:“维克多,不管我们现在关系如何,希望你不至于拒绝我对你的请求: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个贱小子,对我进行人身侮辱……”(决斗双方必须有助手和见证人)。
大仲马还把决斗基因精准地传给小仲马,在他眼中,小仲马“除了具有用之不竭的精力,还能跳上马背,挥舞刀剑、步枪和手枪”,“他时时刻刻准备像瓦莱尔(莫里哀《悭吝人》中的人物)那样偷我的钱匣,他又时时刻刻准备像西德(西班牙英雄)那样为我战斗……”。
就这样,《三个火枪手》为我们撕开这一角决斗的天幕,又进一步统领起法国文学中决斗的异彩纷呈。大仲马的另一部巨著《基督山伯爵》也有足够的决斗戏份。这部书的起始背景是拿破仑被困厄尔巴岛。拿破仑本人恰恰就是一名决斗能手,那时他的忠实信徒们守在马赛,每天斗殴滋事,引得上流社会常常闹决斗。
书中的第一次决斗发生在基督山伯爵与仇人费尔南的儿子阿尔贝之间:阿尔贝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认为基督山伯爵陷害他的父亲,“不论在全世界哪一个国家里,这样的一次侮辱必然会引起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决斗就在歌剧院里被确认。然而,伯爵的昔日恋人、阿尔贝的母亲美塞苔丝告诉了儿子真相,阿尔贝真诚地向伯爵道歉:“不是法国上校费尔南出卖亚尼纳总督这件事,而是渔夫费尔南出卖伯爵您……您有权利向我父复仇,而我,他的儿子,现在感谢您没有用更狠毒的手段。”于是决斗取消。
第九十章的标题干脆就叫“决斗”。费尔南被揭穿后去基督山伯爵府提出決斗:如军人般不要助手,像在战场上相遇的仇人一般,不死不休。伯爵同意了,但当基督山伯爵换上水手服出现在费尔南面前时,他认出此人就是被自己陷害蹲了十四年监狱并且已经“死亡”的情敌埃德蒙,惊得失魂落魄,当场逃出伯爵府,回到家中拔枪自杀。
为了向检察官维尔福复仇,基督山伯爵“虚拟”了多次决斗,并让自己在“布沙尼神甫”和“威玛勋爵”之间来回变换。他在维尔福面前把自己说成一个“到处决斗,到处闹桃色事件”的“威玛勋爵”,并与“古巴玛勋爵”已经“决斗过三次”,“第一次用手枪,第二次用剑,第三次用双手长剑”。阴险狡诈的维尔福关心的是决斗结果,伯爵告诉他,“第一次,他打断了我的胳膊。第二次,他刺伤了我的胸部。第三次,他给我留下了这个伤疤”,伯爵“特意”翻开衬衫领子,露出一处伤疤,“疤痕还是鲜红的,证明这是一个新伤”。
大仲马的伟大还在于,他让满腔复仇怒火的基督山伯爵表明了对待决斗的态度——“啊,决斗!”“凭良心说,当你的目的是报复时,用这种方法来达到人的目的未免太轻松啦!”“请了解我,我会为一件小事而决斗,譬如说,为了一次侮辱,为了一记耳光,而且很愿意决斗……但要报复一种迟缓的、深切的、永久的痛苦,假如可能的话,我却要以同样的痛苦来回报,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原著中展现的其实是两场“未遂”的决斗,而电影版《基督山伯爵》为了增强视觉效果,则让基督山伯爵与费尔南进行了一场真正的决斗。
看上去,在决斗这件事上,欧美人似乎“傻”到极致,令人怀疑是否还处于大猩猩为求偶单挑的阶段。这种民族与地域的血缘传承又让他们时时保持一种骑士风度,为了尊严与名誉立即决斗,显得单纯可爱,连罗曼·罗兰笔下“傻乎乎”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曾为保护朋友不惜做了决斗的无名英雄。在好友的弟弟奥里维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克利斯朵夫“为了奥里维决斗”,顿觉“神圣无比”。他和决斗对手吕西安“发了两颗当然毫无结果的子弹”,鲁莽的克利斯朵夫甚至丢下武器向吕西安“直扑过去”,要用拳头继续决斗。而这一切“奥里维一点都不知道”,只奇怪为什么克利斯朵夫对他那么温柔。第二天他才从报纸上知道克利斯朵夫决斗的事。多次逼问原因,克利斯朵夫才笑着回答,“为了你呀”。
《红与黑》中的德·莱那先生为一封信就可以下决心与收容所长、他的老对头瓦勒诺先生决斗。那个卑微多疑的小于连更是处处决斗。进神学院前,在咖啡馆里,只因漂亮女招待阿芒达的情夫看了于连一眼,他们就决定决斗了,“刚到贝藏松就决斗,教士的职业算完了”,但他又想“管它呢,日后不会有人说我放过了一个无礼之徒”;来到巴黎的德·拉莫尔府之后,于连在街头、咖啡馆遭遇了与在贝藏松相似的境遇,多次激起决斗的欲望。在与年轻的外交官博瓦西先生决斗前,于连的黑衣服被做了丰富联想,“一大早就穿这件黑衣服!……大概是为了更好地躲避子弹吧”。于连在决斗中胳膊中弹,只用“蘸上烧酒的手帕”包扎一下,而与之决斗的年轻外交官刚刚剑拔弩张,瞬间又握手言欢。
《漂亮朋友》中的那场决斗让我们恍然大悟:法国人竟是这样解决纠纷的!《笔杆报》记者路易·朗格勒蒙每天恶意中伤《法兰西生活报》社会新闻栏负责人乔治·杜洛瓦,大名鼎鼎的专栏作家、喜爱决斗的雅克·里瓦尔当即为他们确定了决斗:“这个朗格勒蒙,办事倒还痛快。我们提出的条件,他全部接受:双方距离为二十五步,听到口令后才举起枪来各射一发子弹,而不是先举起枪,听到口令后由上往下移动。这样打要准得多。”
杜洛瓦对决斗的心情则复杂得多,“这个时候,我可不能装熊”。可是一旦临近,吓得几乎晕倒过去。他甚至给乡下的父母写信:“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天一亮,我就要去同一个人决斗,我可能会……”他的心突突跳着,“明天这时候,我也许已不在人世了”。他一遍遍想象自己死后“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他刚才掀去的被子”,当听到敲门声,“差一点仰面倒了下去”。但即使如此也“决不示弱”。甚至在去郊外决斗场的路上他期待翻车,“啊,要是忽然翻了车,他摔断一条腿,该有多好!”
这场决斗之后竟要决斗双方的证人“草拟现场报告”,而决斗也使杜洛瓦成为一个绝世英雄,报社老板瓦尔特称他“好样的,好样的,你为《法兰西生活报》立了大功,真是好样的!”决斗让他升职,一夜之间成了《法兰西生活报》少数几位领头的专栏编辑之一,并使他的情妇德·马莱尔夫人更加爱他。
普希金本人的决斗史以及他在《叶夫根尼·奥涅金》中渲染的决斗,使我甚至把欧罗巴人当成决斗鼻祖。大才子普希金本人在现实的决斗中丧命。这个风流美男子本来不想拥有“合法的妻子”,但在被沙皇尼古拉一世召回莫斯科不久,邂逅了一位美貌绝伦、年仅十六岁的姑娘——娜塔丽亚,就是《叶夫根尼·奥涅金》中的塔吉亚娜的美丽形象了:古典的端庄,忧郁的俏丽,深邃的目光像在凝思,轻盈的步声如同唇边的叹息。可是当他们结婚后普希金才发现,这样一个绝世尤物岂能少了献媚者,连尼古拉一世也对她垂涎已久!1837年初,为了捍卫自己的人格尊严和纯洁的爱情,普希金决定与一位纠缠妻子的纨绔子弟决斗,而在这次决斗中,倒下的却是普希金自己。
《叶夫根尼·奥涅金》中的奥涅金与连斯基二人都是决斗高手,他们把决斗看得“又痛快,又高贵”,奥涅金的利己主义在决斗上表现得特别鲜明,最后他杀死连斯基,在良心的谴责下选择了四处游荡。
苏俄文学中的决斗大多发生在军中。《复活》里的几个军官在圣彼得堡的饭店吃饭时照例喝了许多酒,一言不合,与另一兵团的士兵卡敏斯基引发决斗,卡敏斯基腹部中弹,两小时后就死了。凶手和两个副手都被捕,但“关了两星期禁闭又都获得释放了”。卡敏斯基是个独生子,母亲伤心欲绝。但皇帝怜悯犯罪的军人,不予追究。而聂赫留朵夫姨妈的儿子为那军人辩护:身为军人必须这样做。姨妈家的餐桌“泄露”了当时人们对决斗的看法:母亲们都指责那个打死人的军官,而男人则给予理解。聂赫留朵夫自己当过军官,也能理解军官当时的行为。他还情不自禁地比较了杀人的军官和监狱里那个因殴斗误伤人命而被判苦役的漂亮青年农民。两人都因醉酒而打死人,结果却完全不同,青年农民就此抛下妻儿,离开亲友,戴上脚镣,剃了阴阳头,去服苦役;而那个军官却坐在漂亮的禁闭室里,吃着上等伙食,喝着上等美酒,看看书,而且早晚一定会获得释放,又可以像原来那样过活,甚至还可能因此扬名,更受人關注……
《战争与和平》中的文官皮埃尔一直怀疑妻子海伦与妻弟多罗霍夫暧昧,在招待巴格拉齐昂将军的宴会上,已是禁卫军军官的多罗霍夫顺手拿走了放在身为贵宾的皮埃尔面前的一份颂词,大声朗读起来;伯爵借口这是对他的侮辱,因此要求决斗。但是在当天,在开始决斗之前,皮埃尔内心起了波澜,他觉得“何必决斗,何必杀人呢?不是我打死他,就是他打中我的脑门、臂肘或者膝盖。还是从这里逃走,躲到什么地方去吧”。在决斗这件事情上,皮埃尔的思想几经转折,思想的矛盾性和摇摆性相当明显。
俄罗斯人大多经历了对决斗的反思。《安娜·卡列尼娜》中,从赛马场回家的马车上,安娜把她与渥伦斯基的关系告诉了丈夫卡列宁,卡列宁照例进行了一番激烈痛苦的斗争。那时,女人理所当然地成为引起荣誉决斗的主要原因,不是男人们用比武来赢得异性青睐,而是骑士精神本身就包含这样的内容:男人应该以生命来捍卫心上人的名誉和尊严。因此,在描写中世纪骑士的小说里,我们经常能看到某位骑士发誓为心爱的贵夫人效劳的情节,这里的“效劳”便意味着:如果有人敢冒犯您,我将立刻和他决斗,决一生死。
对于决斗,痛苦的卡列宁几番纠结。“决斗这件事”是他年轻时特别醉心的,但他“生来就是一个胆怯的人”,一想起手枪对准自己的情景就毛骨悚然,所以他生平从来不曾使用过任何武器。当他功成名就、获得了巩固的社会地位后更是“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都不会和人决斗的”。卡列宁又想到“离婚”,但最后连离婚的念头都抛弃了,而是给安娜写了一封信,请求她回到自己身边保全一个家庭的完整。
文学的世界太瑰丽,那些决斗的武器一般为剑、手枪、马枪、匕首,谁能想到以琴决斗呢!意大利作家亚历山德罗·巴里科《海上钢琴师》里的丹尼一九○○,用一架钢琴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2017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巴里科的这部小说,从电影到原著,惊心动魄的仍是那场“钢琴决斗”:爵士乐鼻祖杰立·莫顿听说丹尼一九○○的事情——那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钢琴家。“那只船上有一个可以在钢琴上随心所欲的人”,当诉说者露出对莫顿嘲笑的表情,他已经构想了一场决斗,甚至掏出一把“镶着珍珠母的小手枪”:“那只鸟船在哪里?”
有很多电影片段我们永远无法忘记,这场钢琴决斗直看得每一个人汗毛竖起。从没到过陆地的一九○○甚至不知“决斗”为何物——“决斗?为什么?”但上帝真的带给他一场绝无仅有的决斗。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的世界就是在这艘船上”,而船上的舞池是一九○○唯一展现才华的地方,对于一个没有生日、没有国籍甚至是否存在于世都被怀疑的一九○○来说,这方小小的舞台是其存在的全部意义。一个是“爵士乐鼻祖”,一个是海上天才钢琴家,一架钢琴,两人轮番上阵,虽是两个人的比赛,但人人都参与其中,原来,优雅如斯的钢琴演奏,决斗起来也是血雨腥风……一九○○清楚地认识自己,大海就是他的世界,钢琴就是他的人生,他用琴键弹奏出像大海一样无限宽广的音符,最后令莫顿俯首称臣。
这个情节就来自欧洲十八世纪贵族阶层玩起的一种新花样——钢琴决斗,曾有两场最为著名:1781年,在奥地利国王约瑟夫二世的倡议下,莫扎特和克莱门蒂应邀赴战;另一场高低难分的对决发生在李斯特和塔尔贝格之间,《海上钢琴师》无疑由此获得灵感。而时光流淌到今天,今人又继承了古人的以琴决斗,德国的两位著名钢琴家AndreasKern和PaulCibis精心策划了《钢琴大斗法》音乐会,采用“斗琴”的方式演绎古典作品,并通过现场观众投票来一决高下。从此,“有钢琴的地方就有了江湖”。
相对于“斗琴”,“斗棋”也很有看点。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写过一本小说《象棋的故事》,其中的人物则是以“棋”决斗。一艘从纽约开往阿根廷的远洋客轮上,“我”有幸遭遇了一位象棋奇才琴多维奇,船上能上场的棋手被琴多维奇轻易击溃,直到出现了一位神秘的B博士,形势才大为扭轉。“我”出于好奇了解到B博士曾经是一位囚徒,德国法西斯吞并奥地利时,他遭暗算被囚,囚室四壁光光,使他近乎绝望,无比空虚孤寂中靠一本偷来的棋谱打发时光,自我对弈培养了象棋才能。但这种没有棋盘、没有对手的长期自我对弈使他精神分裂乃至疯狂。为了证实自己能像正常人那样下棋,B博士接受了与世界冠军的对弈,最后被世界冠军使用恶毒手段陷害,迫使B博士再次陷入狂乱的自我对弈之中,最后B博士在“我”的提醒下才恍然清醒过来而告别棋局。
美国作家卢·华莱士的《宾虚》,其决斗武器则是战车。宾虚本是贵族首领,因反抗罗马当局,与投奔罗马军队的旧友米撒拉反目成仇,惨遭陷害,沦为罗马战舰的划船奴隶。他在船上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四十一号。他的母亲和妹妹也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监牢。坚强的意志和复仇的决心使他在一次海战中死里逃生。他到处寻找亲人,寻找复仇的机会。当宾虚告别富贵荣华的生活回到耶路撒冷,米撒拉既惊讶又妒忌,于是向宾虚挑战战车蓄意谋杀。在比赛场上米撒拉多次暗害宾虚,最终自己却命丧车轮之下。
你想象一下,一个男子身佩长剑,随时准备与别人拼个你死我活——无论理由是多么微小或荒谬!但这就是中世纪的欧洲男子!在他们看来,决斗本身就是富有骑士精神和男子气概的象征。D·H劳伦斯的《虹》里,一对“没有任何柔情,在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爱情”的男女,他们的生活就像一种决斗:没有爱情,没有言语,甚至也没有亲吻,而只是完全通过触觉来疯狂地享受最高的美——用身体决斗;《洛丽塔》病中的“我”依然醉心决斗,“我说,麦克……如果你对我有怨恨,我准备做出非凡的改正。即使是一场老式的决斗,用剑,或用枪,在里约或别的地方——都行啊”;《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亲王的亲戚茂丘西奥在介绍提伯尔特时,称他是“胆大心细、剑法高明”的人,“他跟人打起架来,就像照着乐谱唱歌一样,一板一眼都不放松,一秒钟的停顿,然后一、二、三,刺进人家的胸膛;他全然是个穿礼服的屠夫,一个决斗的专家;一个名门贵胄,一个击剑能手”……
事实上的决斗,不是骑士和贵族的专利,也不仅仅是争夺爱情和捍卫名誉的危险游戏。在西方社会的发展史上,这种一听起来就夹杂着骑士味道的、充满阳刚男人气的游戏,一度还成为一种源远流长的法律制度、影响深远的文化风尚。1410年,意大利人居然为决斗制定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部《决斗法》;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也有这样的情节:两个男人为证明自己是美女海伦的主人而在宙斯面前进行决斗,输掉的一方就是撒谎者,这就是司法决斗的文学依据——“决斗断讼”。两人在平等条件下面对面对决,在西方属于公平竞争的范畴,而背后暗算则会被视为“背信”。在西方的规则里,你可以逞凶霸道,却千万不要失信,否则后果严重。
那真是一个奇怪、可笑又不得不承认还有那么一点可爱的族群,生命如同儿戏,拥有纯真的、不负责任的、莽动不安的孩子气。有那么一度,为荣誉而战改为为政见而战,美国第七任总统安德鲁·杰克逊、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理乔治·克里孟梭都是决斗高手;林肯总统也曾走上决斗场;号称“铁血宰相”的冯·俾斯麦更是把决斗当成家常便饭,在大学期间就与人决斗二十七次……尽管法律禁止决斗,仍有许多人宁可为决斗搭上性命,也不愿意成为同伴的笑料,窝窝囊囊地苟活于人世。因此禁止决斗在西方国家越来越困难,可是决斗盛行带来的后果也越来越严重。
世界越来越意识到决斗的负面影响,于是禁止决斗的命令一道道发出。巴黎议会于1559年6月26日颁布文告禁止决斗。富兰克林指责这一风气是无用的暴力行为,红衣主教黎塞留上任后,使出各种招数有效地遏制住了决斗的燎原之势。华盛顿则在美国独立战争时期鼓励军官拒绝决斗。普鲁士国王甚至颁布命令:军队中的决斗有一个前提,两人决斗时,附近必须有一个营的士兵监督,一旦一方不幸毙命,这些士兵就立即开枪打死另一方。此招一出,军营中再也没人敢决斗了。直到二十世纪后,随着人们生命意识的增强以及司法的逐步完备,决斗才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淡出人们的视线。
蓦然回望,决斗,曾像一柄利剑悬挂在欧美中世纪和近代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