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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冶:女道人心事纵横(外二篇)

2019-09-25王鹤

书屋 2019年9期

王鹤

中唐女诗人、女道士李冶(?—784,字季兰)与著名诗人刘长卿,曾经联袂合作过一则黄色笑话。据唐人高仲武在他编选的诗歌集《中兴间气集》里讲述:“(李冶)尝与诸贤集乌程开元寺,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乃谓之曰:‘山气日夕佳。长卿对曰:‘众鸟欣有讬。举座大笑,论者两美之。”

这番对话,为何会引得“举座大笑”呢?施蛰存先生《唐诗百话》的《李冶:寄校书七兄》一文解说了缘故:

原来刘长卿生的“阴重之疾”,中医称为“疝气”,俗名“小肠气”。病象是肠子下垂使肾囊胀大。这是中年男子的病,患者经常要用布兜托起肾囊,才可以减少痛楚。李季兰知道刘长卿有这种病,所以吟了一句陶渊明的诗“山气日夕佳”。这“山气”是借作“疝气”的谐音,意思是问刘的疝气病近来好些没有。刘长卿立刻也用一句陶渊明的诗“众鸟欣有讬”来回答。这个“讬”字借作“托”字,而这个“鸟”字就是黑旋风李逵常用的“鸟”字了。

李冶与刘长卿这一问一答都巧妙,语涉隐私,却又含而不露,谑而不虐,文化含量还不低,所以“论者两美之”。借着这段逸闻,李冶的形象便基本上定格了:文思敏捷,言语诙谐,洒脱不羁。

李冶是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元代辛文房所撰《唐才子传》,说她“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当时才子颇夸纤丽,殊少荒艳之态”。女道士李冶的姿容、才情、风调都不同凡响,经常往来于剡县一带,与刘长卿、陆羽和著名诗僧皎然等意气相投,诗歌酬唱,刘长卿誉她为“女中诗豪”。

李冶与一帮名士相处甚欢,还可以谑浪笑傲、口无遮拦地说点无伤大雅的荤段子。能在这个圈子里如鱼得水,除了聪颖漂亮,更因为李冶能以诗人身份跟他们共享翰墨之趣,且平分秋色。与她差不多同时代的高仲武评点她的诗“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自鲍昭(学者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认为,此处“鲍昭”疑应为女诗人鲍令晖,她是鲍照之妹)以下,罕有其伦”。

李冶的歌行体诗《从萧叔子听弹琴赋得三峡流泉歌》绝无脂粉气,笔酣墨畅,灵动飘洒,龙飞凤舞。她的五律《寄校书七兄》最受后世推崇,高仲武誉之为五律中之上品;胡应麟则认为“幽闲和适,孟浩然莫能过”。其中“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一联,更为她赢得纷至沓来的赞美。

唐代世风开放,女道士又是比较特殊的人群,其间不乏纵情任性、风流放诞之辈,还有一部分则近似青楼女子。她们不受礼法与家庭牵绊,穿梭或交游于官僚士大夫圈子,有的诗歌酬答,有的歌舞娱人。李冶与同为女冠诗人的晚唐女子鱼玄机,俱非清修寂养的出家人,都是名动士林的“风情女子”。她们与文人骚客频繁来往,难免会对某些人怦然心动,甚至沉溺得难以自拔。说到底,还是渴望终结飘浮无根的生涯。这就是辛文房所谓的“浮艳委托之心,终不能尽”,原本属人之常情。巧的是,她俩向钟情对象倾诉衷肠的诗句同样热烈、外露,绝不扭捏、矜持。

李冶存世的诗只有十六首,多数抒写相思之痛、失恋之苦,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寂寥。《感兴》便是如此,“玉枕只知长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玉枕银灯,触目皆是孤寒,加上明月清晖,溪流泛波,样样都添了独居者的愁闷,“教人寂寞复相思”。还有《相思怨》,句句都是相思,写得直露、奔放:“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不知那位情郎是何方神圣,令她如此辗转反侧。

曾经让李冶动情的对象有好几位,他们总是要离去、远行,留给李冶的便是牵挂与孤寂,她一次次隔着云山雾水翘首相盼,而其中有的梦中人,一去就不曾回头。李冶的《送韩揆之江西》(或题为《送阎伯均往江州》),便有离愁万斛:“相看折杨柳,别恨转依依。”

《寄朱放》同样抒发被山高水长阻隔的无限别情,让人比较舒心的是,看起来朱放与李冶彼此有心有意,他的《别李季兰》写得也颇深情:“古岸新花开一枝,岸傍花下有分离。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肠断时。”朱放是皎然的好友,当过江西节度参谋,更多的时候,他是隐逸诗人。辛文房的《唐才子传》说他“风度清越,神情萧散,非寻常之比”。他与李冶都被辛文房赞以“神情萧散”,洒脱而不拘束,看来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阎士和字伯均,排行二十六,曾让李冶用情至深。她的《送阎二十六赴剡县》蘸满缠绵哀婉:“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诗末更是殷切叮嘱:“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传说汉代剡县的阮肇、刘晨去天台山采药迷路,遇到两位美貌仙女,他俩逗留半年后回到家里,子孙已传七世。挥泪惜别之时,李冶为何会想起天台遇仙、迷不知返的阮郎呢?隐隐约约有点不放心吧?另一首诗《得阎伯均书》果然透露了消息:李冶日思夜盼,终于在暮雨萧瑟的秋日等到他的来信,急不可待地读罢,却让她满腹惆怅、泪流满面。

李冶跟诗僧皎然的关系,更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意味。皎然曾有诗《答李季兰》:“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女诗人对他的试探、示意,他也了然于胸,无奈“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皎然性格放逸,不拘常轨,但他对李冶的情意,拒绝得还算庄敬。

李冶是方外之人,但一生深陷情场,她其实洞悉人情事理,一首看似简单的《八至》,便写得言淡意深:“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钟惺说她“字字至理,第四句尤是至情”。清人黄周星则说,她的末句“大抵从老成历练中来,可为惕然戒惧”。

李冶的诗名早已传到京城。唐德宗传诏命李冶入宫,那时她大约年近半百,身体也弱,却只得终止闲散隐逸的日子,启程远赴长安。李冶的《恩命追入留别广陵故人》流露了当时的心境,既有离别故土的无奈、供奉内廷的忐忑,又有一丝荣幸——才華、名气居然上达天听,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恩遇呢:“无才多病分龙锺,不料虚名达九重。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旧峰。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漫相逢。”

谁能料到,踏上的竟是不归之路。

唐建中四年(783),泾原兵变,长安被变兵攻陷,德宗仓皇出逃,先后躲至奉天(今陕西乾县)、梁州(今陕西汉中)。前节度使、太尉朱泚在长安称帝,伪号秦。战火漫卷,人心凄惶,官军与叛军残酷厮杀,朱泚之乱终于平定。第二年七月,德宗返回长安,他惊魂甫定,便兴师问罪,李冶因为曾经给“伪帝”朱泚献诗、“言多悖逆”而被清算。德宗怒责李冶,为何不能学严巨川作诗“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将她处死。

陈尚君先生的《唐女诗人甄辨》写道:近年在俄藏敦煌遗书中发现多首李冶的佚诗,其中第三八六五号存诗,“今人徐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上据《奉天录》所载,认为此即其上朱泚诗,可信”。朱泚称帝时,李冶因为有诗名,受命写诗赞颂新朝,她的诗很尽职尽责地讴歌“天下归心,祥瑞频现,天地含育,生民逍遥”。其后四句为:“紫云捧入团霄汉,赤雀衔书渡雁桥。闻道乾坤再含育,生灵何处不逍遥。”此诗并无新意,但“当时流传很广,乃至敦煌也有传本”。但德宗读来勃然大怒。软弱一点的文人容易成为帝王的化妆品,为“盛世”涂脂抹粉。当城头变幻大王旗,他们又往往因文字而贾祸,李冶也不能例外。

古人很相信“一语成谶”的故事。还是《唐才子传》讲述的,李冶六岁便能吟诗,她的《蔷薇诗》云:“经时不架却,心绪乱纵横。”李父读了很气恼:这孩子聪黠异常,将来恐怕会成为没有妇德的女子。果不其然。这段描述相当不可理喻,一位父亲不太可能因为两句并不出格的诗,就那么恶狠狠地诅咒自己的女儿。李冶没能成为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其出色才华兼放诞性情,又使她不甘于当一个默守青灯古卷的静寂道姑。她斑斓又清冷的一生,不知包含了多少命运的阴差阳错,哪里能用“轻薄”、“浮艳”几个字草草归纳?不过,李冶那些层出不穷的情感遭遇、纷纭心事,倒确实像蔷薇的藤蔓,繁密交错,纵横凌乱。

李冶与薛涛、鱼玄机、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不寻常的诗歌才华让这位女道士的个体生命曾经绚烂地绽放,也让她饱尝纵情者的恣意狂欢与失意人的黯然神伤。最后,居然也因为诗歌,让她死于非命。

李因:底下还有深渊

李因(1610—1685)漫长的一生悲欢交织。她字今生,号是庵、龛山逸史。杭州人,年少时天资甚高,沉溺于读书,弃绝铅华,有时写诗以自娱。但家境贫寒,只能“积苔为纸,扫柿为书,帷萤为灯”,后来更不幸沦落青楼。

得以脱离风尘,是因为她咏梅诗中那句“一枝留待晚春开”,被海宁人葛征奇偶然看到,“遂异而纳之”——他为之击节惊叹并纳她为妾。葛征奇是崇祯初年进士,官至光禄寺少卿。成就一段姻缘,理由再单纯,也肯定比这句浅显之诗复杂得多,但葛征奇本人愿意这么说,旁人更津津乐道,可知当时风尚之一斑:明清文化繁盛熟透之际,诗词才华不仅是文人在交际圈里举足轻重的砝码,就连青楼女子也能借此傅粉添彩,增加被倾慕的分量与改写命运的机会。

婚后的十几年,是李因一生最安定甜蜜的时光。葛征奇宦游各地,她也随之行走南北,足迹遍及半个中国,“溯太湖,渡金、焦,涉黄河,泛济水,达幽燕”。游历令人眼界宽广,也滋润了她的诗画。道路艰险、兵戈迭起,未能阻止她在羁旅途中吟咏作画,妙词佳句往往得于颠簸的舟船和驴背,写诗常有惊人语。1643年秋,明王朝即将覆亡,处处是末世的惶恐衰飒景象。他俩在宿州遭遇兵变,周遭鼓噪声喧、箭矢如雨,同舟人慌乱中皆作鸟兽散。李因多处受伤,血流不已,还只顾踉跄着找寻葛征奇,见他安然无恙方才放心。

那次劫后余生,她的首饰钗环都丢了,手里只紧紧抱着诗稿,并庆幸万分。葛征奇赞赏李因的大气,更下决心立即为她印刷诗集,以免她的呕心沥血之作毁于一旦。《竹笑轩吟草》很快付梓,葛征奇在序中赞不绝口:“清扬婉妩,如晨露初桐;又如微云疏雨,自成逸品,绝去饾饤习气,即老宿巨公,不能相下。”

不只是自家人葛征奇使劲夸李因,她的诗也受到普遍推崇,著名思想家黄宗羲曾经给李因作传,他认为,当时以诗歌的文采风流“闻于天下”的女子,首推柳如是、王修微(王微)和李因三人。李因早年的青楼好友中有不少才女,如李澹生善音律、下棋、写诗,章韵先擅长杂剧与画兰,李因诗集中有不少跟她们的唱和之作,其中赠柳如是诗云:“不解长条系别离,一声折柳正相思。秋风犹恐成憔悴,好护青青似旧垂……”

这类诗多写得清秀婉丽。

李因更卓然出众的,还是花鸟画。看她的《荷花鸳鸯图》、《芦雁图》、《石榴八哥图》、《菊鸡图》等,忍不住要啧啧称奇。她笔下那些神色灵动的鸳鸯、八哥,栖息或游弋在花草丛中,活泼得像要破纸而出。她同时也画山水,追慕米芾父子,静水远山、茅屋渔舟中,有疏淡闲适的文人意趣,又似乎比男画家的山水多一丝和暖的家常气息。相比之下,葛征奇对她的花卉最是服气,曾说:“花卉我不如姬,山水姬不如我。”

李因常在风景清幽处、天光云影下尽兴泼墨,“每遇林木孤清,云日荡漾,即奋臂振衣,磨墨汁升许,擘笺作花卉数本”。在李因绘于崇祯十五年(1642)的一幅花鸟长卷上,葛征奇题道:夏日清寂,浓荫蔽日,侍女捧砚台,烹香茗,李因挥洒笔墨,“绿烟红雨袭人襟袖……山静日长殊不为恶,亦长安销夏法也”。那些在书画中消磨的恬静时光特别值得回味。三年后葛征奇就去世了。

李因的画当时就有盛名,被推为“闺阁中翘楚”。人们夸赞的角度大抵类似:“尽洗铅粉妍媚之习”,“极有笔力,无轻弱态”。徐沁《明画录》也说她“苍秀入格,点染生动,大幅益佳,此闺阁而得士气者”。那是男人主导话语权的时代,但凡画得不显“女气”便是佳作吗?那倒不见得。但李因确实远离了纤弱、柔媚的小格局小趣味,有精微传神的造型能力,笔致洒脱老到,风神清隽俊朗。

晚明士与妓的结缘蔚为风潮,葛征奇、李因是其中让人称羡的一对。尽管这类才子佳人故事的本質,仍然不脱男子冶游与纳妾的窠臼,但新的时代气息已悄然而至:女人不再等同于“花间词”中的角色,仅仅以明眸皓齿、巧笑倩兮作为男人的观赏或狎昵对象,她们中的佼佼者潜心艺文,任智慧的锋芒脱颖而出,且尽力与男文人平分秋色,这也是现代意识的萌芽。

这些才子佳人在诗书画方面往往趣味相投,有切磋有共鸣。黄宗羲说他们“夫妇自为师友,奇书名画,古器唐碑,相对摩玩……”葛征奇和李因都酷爱绘画,他喜欢为李因的画加上题跋,以区别赝品;也颇愿意以元代书画家赵孟頫与夫人管仲姬(她也精于书画)的珠联璧合,来比拟他和李因的投契;无论花晨月夕、晴天雨天,他俩还喜欢一起拈韵写诗,“意思相合,便拍案叫绝,率以为娱”。这样的闺房趣味,文化含金量确实很高。

李因的《和家禄勋画帐》之一写道:“月落空庭树影高,开窗自起读《离骚》。”《离骚》和《花间集》之类是她的案头读物,她也爱纵论古诗、乐府与历代诗歌风格的变迁。

李因曾在《莲鸭图》上颇自得地题诗道:“若信三生因果事,前身应是辋川人。”辋川人即唐代著名隐逸诗人王维。当沉浸在诗画中时,她的审美、趣味、价值观、自我定位等不自觉就是士大夫式的了,女人传统的角色、色彩完全淡化。

他们之间,有了类似现代意味的情感方式和较为对等的关系。除了都痴迷于诗画,还有许多细节能印证他们感情深厚。李因画的鸳鸯多出双入对,有一幅《荷花鸳鸯图》却只绘一只孤零零的鸳鸯,花、叶似乎也含忧带愁——作这幅画时,葛征奇将与她暂时分别。葛在画上题写缱绻之语:“芰荷为衣,芙蓉为裳。双飞者翼,相与徜徉。”钤的印文“芥蓭”,是将两人的号是庵、介龛分别取一字,加上草字头得来。

果然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顺治二年(1645)葛征奇溘然去世,他们从前的相知与默契越深厚,未亡人就越冷寂凄凉。雪上加霜的是,李因从此还要独自面对贫困,她靠纺织和作画为生,有时饮食都难以为继。“何计驱穷鬼,将愁送五更”。幸而海宁人常将她的画作为当地名品馈赠亲友,她不时能借此弥补家用。那时候,同邑人仿冒李因者便有四十多人。

李因的诗在亡国、丧夫之后,更添故国沉沦的悲怆和痛失亲人的凄婉。“白发蓬松强自支,挑灯独坐苦吟诗。”《岁暮记愁》之一云:“布衲单寒补又穿,更兼雨雪度残年。穷愁自是难消遣,那得邮筒寄九泉。”她没有子女,独居竹笑轩四十年,于穷年暮景、风雨寒宵中想念亡夫,写了数十首悼亡诗。葛征奇的学生、晚辈对李因的为人与才学很敬佩,认为她就像自己反复吟咏的梅花一样“质素凝华”,“安富贵而不骄”,“当冷落而自若”。

李因在《忆昔》的小序中追忆:明末躲避兵火,她曾经与葛征奇坐小舟穿梭于芦苇间,葛征奇慨然道:唯有以死报国。她则无比灰心:即便杀身成仁,也无法挽狂澜于既倒。话到伤心处,他俩“对泣欷歔,万感交集”。抚今追昔,痛定思痛:当年何等绝望的处境,两人分担着,悲凉中还是有暖意的。那时候以为已跌落谷底,谁知底下还有深渊。

人生的底牌,真的要等到老了,才能彻底翻开吗?

薛素素:骑飞马挟弹弓的女人

薛素素(1598—1637)的绝技,大家是知道的,酒后面容泛着酡红的她,利索地将宽松的衣衫稍加收束,走到场地中间,然后轻轻侧头,拉弓、仰面,右手一紧一松,紧接着重复同样的动作。但见两个弹丸在空中先后飞出,疾如流星。后一个弹丸速度更快,奋力追赶,猛然击中前面那个,碎屑落了一地;接着她又将弹丸放在地上,用左手持弓朝着地面,扭过身子,右手从背后反转过去拉弓弹击,这动作更显出她身姿的柔韧和灵巧。最关键的是,用这样高难度的姿势她也总能百发百中。还有更绝的,她把弹子放在婢女额上,然后一射而中,“弹去而婢不知”。最后一则,让我们想起《庄子》里那个运斤成风的木匠,能一斧头削去朋友鼻子上的石灰,鼻子却安然无恙。

薛素素是明万历年间秦淮名妓,苏州(一说嘉兴)人,字素卿、润卿,名气直追马湘兰。“少游燕中,与武陵年少挟弹出郊,连骑遨游,观者如堵”。挟弹弓、骑飞马,跟一群富家子弟在原野联袂驰骋,红颜妩媚,英姿飒爽,难怪要引得路途围观者如潮。

她可不只是个动作明星,除了上面所述“善弹走马,以女侠自命”,“善驰马挟弹”,“绝技翩翩,亦青楼中少双者”,还能画兰竹、吟诗词、写小楷。诗、书、画、琴、弈、箫、绣花和驰马、走索、射弹,样样精绝,故清初诗人朱彝尊的《静志居诗话》称她有“十能”,夸她绘“山水、兰竹,下笔迅扫,无不意态入神”。胡应麟《甲乙剩言》也说她下笔“各具意态,虽名画好手,不能过也”。人们称她为“薛校书”(唐代女诗人薛涛)。薛素素的诗,清浅中也有悠远淡然的意境。比如:

香尝花下酒,翠掩竹间扉。

独自看鸥鸟,悠然无是非。

——《独斟》

少文能卧游,四壁置沧州。

古寺山遥拱,平桥水乱流。

人归红树晚,鹤度白云秋。

满目成真赏,萧森象外游。

——《题画》

秦淮名姬能诗善画工书法的真是不少,但要像薛素素这么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却独此一人。加之她“姿态艳雅,言动可爱”,一时名动公卿,资质逊色点的同行在她面前不免自惭形秽。

遇到趣味相投者,她当然是兴致勃勃的。文人的雅集邀请了薛素素,她若是高兴,再远再晚也不推辞。姚旅的《露书》讲述,万历三十年(1602),品茶高人冯开之等在西湖赏月,薛素素驾一叶小舟夜发清溪。等她从秀水(嘉兴)赶到西湖,已是五鼓时分,颇有几分乘兴而行的晋人风度,时人视之为“豪举”。

万历时官员、后家居苏州的著名书画家范允临很赞赏薛素素的画艺。范的妻子徐媛是一位性情活跃的诗人,她与薛素素等名妓往来密切,其诗集中有几首写薛素素的诗,除了夸她能诗会画,绣技非凡,小脚纤细,舞姿灵巧,“双弯娇衬步莲生,一束蛮腰舞掌轻”,更赞叹薛素素“手把龙文谈虎略,胸罗十万薛嵩兵”。除了有马上英姿,还能谈论军事方略。

薛素素的画像流传到川、贵、湘、鄂交界的少数民族地区,酉阳的土著领袖彭宣慰见了陡生爱慕,心驰神往。一個姓冯的家伙觉得有利可图,遂谎称他有办法将薛素素带来。彭宣慰大喜,以重金交付冯生,过了很久才发现是一场骗局。宣慰一气之下,将冯生羁留在酉阳,十多年后才放他。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讲这段故事时还觉着新鲜:“北里名姬,至于倾动蛮夷,古所稀有也。”

薛素素曾嫁给江南文人沈德符为妾。沈德符是浙江秀水(嘉兴)人,万历四十六年(1618)中举,自幼跟随居官京城的父亲在北京生长。我们今天知道沈德符,是因为他那本记载明代典章制度、民俗轶闻、朝野掌故、山川风物的《万历野获编》,为研究明代历史文化的重要读本。薛进入沈家后,他俩也有过花间吟诗、林下挥毫的闲适日子,她那时的画幅,下面就钤“沈氏薛”方印。他们的婚姻却未能持久,薛素素后来离开沈家。

明代戏曲家李日华题薛素素《花裹九香》,说她“能挟弹调筝……又善理眉掠鬓。人间可喜可乐以娱男子事,种种皆出其手”。冰雪聪明、如花才艺,却也只能用于“娱男子”——心气和灵性再高,总也敷不好身份的硬伤。她中年长斋礼佛,“数嫁皆不终”,晚期嫁入一个老富翁家。

中国人习惯以“白头偕老”祝福天下眷属,薛素素的几段姻缘,不知为何不能善始善终。是她灵敏的反应、迅疾的风格,使她对失望的男人绝不拖泥带水、隐忍将就?还是前方总有更大的诱惑牵引她?抑或是年华老去、魅力难驻?她百步穿杨的奇技,究竟射中了一份心满意足的生活没有……那许多留白引人揣测。

倒是薛素素用过的一方砚台,信息翔实——脂砚斋是《红楼梦》最权威的评点者、曹雪芹的至爱亲朋和创作伙伴,而脂砚斋收藏的一方脂砚正是薛素素遗物。那方小才盈握的袖珍砚台,砚面随物赋形,被雕为长圆果子形,配两片叶子。砚台盒盖里画了薛素素小像,上有篆字“红颜素心”,是明代大画家仇十洲的女儿仇珠所绘,边上刻着“脂砚斋所珍之砚其永保”的隶书小字。砚背刻了王稚登赠薛素素的诗:“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點,余润拂兰芝。”

王稚登还题了“素卿脂砚”四字,“素卿”即薛素素的字,这便是脂砚的由来。这王稚登即秦淮名妓马湘兰一辈子的单恋对象,他也赠给马湘兰一方砚台,马湘兰刻有铭文“百谷之品,天生妙质。伊以惠我,长居兰室”。这两方意味深长的砚台一直惹人议论:王、马、薛之间是否有过一段隐约的三角关系?马湘兰和薛素素曾合作绘画,而沈德符笔下的王稚登,为人处世相当龌龊下作——以妓女贿赂官员,居间请托牟利;大肆做假古董骗钱。因为掺杂进了薛素素这条绯色线索,就不知沈德符是据实以录,还是拈着酸的文人相轻了。

那方秀润的脂砚,据考证是康熙年间有人送给曹雪芹祖父曹寅的,此后历经几百年尘世辗转,新中国成立后由著名收藏家张伯驹先生替吉林省博物馆买下(最后在一次展览后神秘失踪)。薛素素肯定无论如何预想不到,她的遗物竟会跟脂砚斋、跟《红楼梦》发生奇妙的牵连,甚至顺便让今人遥想一番。才子董桥便说:“迷上《红楼》迷上脂砚,我曾经连薛素素也迷上了,坊间偶得一幅她的兰花斗方,挂在卧室半夜里差点梦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