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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的爱情书写

2019-09-25张则桐

书屋 2019年9期
关键词:歌妓板子风尘

张则桐

自唐代以来,青楼是科举或仕途失意的文人感情慰藉和精神寄托的场所,那些美丽灵秀、善解人意的歌妓与多才文人之间发生了缠绵委婉、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给文学创作注入了不竭的活力。文人最动人的吟唱往往是写给歌妓的,文人和歌妓的愛情题材作品在唐代以来的文学创作中蔚成大观,从唐传奇、宋词、宋元话本、元杂剧到明清传奇、拟话本,出现了一系列经典名篇,如《李娃传》、《救风尘》、《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等。而以散文来写妓女从良题材的作品则非常少见,傅山《犁娃从石生序》是一篇奇文,可以与上述名作对读。

《犁娃从石生序》所叙写的故事很平淡:犁娃是山西晋水边名妓,与书生石峋(字岸伯)邂逅,一见钟情,矢志嫁给石岸伯。嫁入石家后,操持家务,孝敬婆母,举止洒脱,夫妇同心。这个故事前半段与很多同题材的作品相似,青春美丽的名妓与风流温顺的书生相爱了,其间虽然也有诸如来自鸨母、男方家族的阻力,但他们最终结合了。结合后就不再有故事,他们非常恩爱,成了家庭主妇的犁娃一点也看不出曾是风尘女子的痕迹,她端庄严肃,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这样的结局与我们熟悉的情节都不同,在这些经典作品里,风尘女子要么识英雄于未发迹之前,甘心半夜私奔,要么委身书生后中途被无情抛弃。歌妓是古代社会一个特殊的群体,她们虽然可以凭自己的色艺混迹于上流社会,却改变不了被侮辱、被践踏的悲苦命运。文人在失意时固然会将她们作为感情的寄托,而一旦春风得意之后,又会视她们为玩物,随时可以抛弃。女子沦落风尘后,再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一般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无数的风尘女子像飞蛾扑火一样去追求做书生的妻子或普通人家的主妇,其中绝大多数都以失败告终,相当一部分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犁娃是个特例,她成功了,像莘瑶琴的结局一样,但她没有经过花魁那样的思想斗争。石岸伯在婚后也没有科举成名,青云直上,仍然是个穷秀才,却得到了犁娃矢志不渝的爱情,享受美丽坚贞之福。故事虽然平淡,却是一个奇迹。犁娃是幸运的,不仅遇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石岸伯,还遇到了一代奇人傅山,青主不仅治好了她的病,还为她写了一篇奇文,她的故事和精神凭借洒脱精彩的文字而不朽。

在文中,傅山以犁娃许身石峋的誓言“不爱健儿、不爱衙豪,单爱穷板子秀才”作为一篇之骨,展现了犁娃和石峋的精神风貌,傅山之子傅眉在此文的跋语中说:“方犁姬与石生遇,信宿定盟,只知世上有穷板子在,何尝著一富贵想在其心中眼中。”犁娃之爱岸伯发于至诚,没有丝毫功利与虚荣甚或感情投资的成分,只是喜爱石岸伯这个穷秀才,理由就这么简单。对于犁娃来说,定情时的这句话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它经受了现实的考验,一句话掷地有声,字字千钧。正如傅眉所说:“惟有穷板子穷到底,爱穷板子直爱到底,此一段识力磊磊落落,真如当世卓荦丈夫。无论富贵贫贱,始终不为挪动,是为犁姬。”

为了表彰犁娃单爱穷板子的不凡识力,傅山以南宋名妓严蕊来比拟犁娃,并对朱熹和唐与正之间的冲突做出新的解读。严蕊的故事,见于周密《齐东野语》卷二○之《台妓严蕊》:

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唐与正守台日,酒边尝命赋红、白桃花,即成《如梦令》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与正赏之双缣。又七夕,郡斋开宴,坐有谢元卿者,豪士也,夙闻其名,因命之赋词,以己之姓为韵,酒方行而已成《鹊桥仙》云:“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在天上、方才隔夜。”元卿为之心醉,留其家半载,尽客囊橐馈赠之而归。

其后朱晦庵以使节行部至台,欲摭与正之罪,遂指其尝与蕊为滥。系狱月余,蕊虽备受棰楚,而一语不及唐,然犹不免受杖。移籍绍兴,且复就越置狱,鞫之,久不得其情。狱吏因好言诱之曰:“汝何不早认,亦不过杖罪。况已经断,罪不重科,何为受此辛苦邪?”蕊答云:“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污也。”其辞既坚,于是再痛杖之,仍系于狱。两月之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然声价愈腾,至彻阜陵之听。

未几,朱公改除,而岳霖商卿为宪,因贺朔之际,怜其无病瘁,命之作词自陈。蕊略不构思,即口占《卜算子》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待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即日判令从良。继而宗室近属纳为小妇以终身焉。《夷坚志》亦尝略载其事而不能详,余盖得之天台故家云。

朱、唐交恶的缘由,有各种说法和解读,有的支持朱熹,认为唐与正为官贪贿,与丞相王淮为姻家,受到王淮的庇护。朱熹弹劾唐与正,完全是站在正义的立场,未掺杂个人的恩怨。而民间的解读则同情严蕊无辜遭受迫害,谴责朱熹内心的忮刻和狭隘。《二刻拍案惊奇》中有一篇《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即根据上述《齐东野语》两则笔记改编而成。小说强化了朱熹衔恨寻衅、诬蔑严蕊与唐仲友有奸情这个倾向,朱熹的形象越发阴暗。平心而论,无论朱熹的立场是否正义,在这个事件中,严蕊都是无辜的,是卷进政治风波的牺牲品,她的遭际值得同情。严蕊的文学才华在古代女子中堪称翘楚,而她坚持真相、不肯污蔑他人的品格犹为难得。傅山认为,严蕊实爱唐仲友,所以不肯污唐一字,虽然唐仲友时为太守,陈亮尚是布衣,但在严蕊眼里,二人皆为书生,且自己先受到唐仲友的赏识,只能坚持到底。傅山赞叹严蕊“爱穷板子之志,坚贞百折如此”。这样的评价,是据犁娃为参照物而下的,这有点夺严蕊之酒杯浇犁娃之块垒的意思了。犁娃的人格,包含着自尊、高贵、执着、明快等内容,让傅山赞赏不已。

犁娃与石岸伯婚姻的成功是一个特例,而更多追求美满婚姻的歌妓的结局都相当悲惨,甚至香消玉殒。从历史回到现实,傅山历举岫云、翠元、弱娟、宋庄等人的悲苦命运,文字之中满含深情。作为精通妇科的一代名医,傅山对女性的痛苦有深刻的理解,他尤其欣赏并同情那些敢于追求个人幸福和要求命运自主的女子。沈祖棻先生在赏析晏几道《浣溪沙》(日日双眉斗画长)时说:“古来写妓女,写和妓女相爱的词很多,其中不少写得相当出色。但以深厚的同情来体会她们的内心世界,哀怜她们的不幸遭遇如这首词,却极少见。”小晏这种深厚的同情被后来的关汉卿、王实甫等元杂剧作家继承下来。傅山的创作态度与小晏、关汉卿、王实甫是一脉相通的,他写有《红罗镜》杂剧,即以歌妓与书生的爱情为题材,剧中的人物有的就来自现实,如第五折岫云鬼魂的一段独白:“哀哉!岫云,风流蕴藉,名重平康。平生自负,有识英雄的俊眼儿,要求一个良配,免教老死风尘。谁料这个事,也不是苟且做得。抑郁成病,三十而亡。”

岫云因遇人不淑,抑郁而亡,辜负了她青春的年华和对未来的美好期望。在《犁娃从石生序》中,傅山写五台一位妓女的遭遇和心志:“亦欲矢志张生,张既劣货,不为之周旋,而又為妒奴破败,不遂厥志,然尝有言于其生母曰:‘母生儿,如狗腹中生金狮子。此言亦不薄自待,吾实怜之。”

这让人想起《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晴雯的判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傅山接着说:“每欲取常所亲见,略为风尘异人杂记,俾此辈不以不幸终湮没无闻。”这样的创作心态与曹雪芹写《红楼梦》何其相似。傅山之于底层女性的深情与理解,实已开拓出一极宽广高远的境界。《犁娃从石生序》与《红楼梦》在思想境界上有着深层次的联系。

《犁娃从石生序》由赞赏犁娃“有志竟成,始终不变”而牵连各色“风尘异人”,肯定她们不俗的品格,同情她们悲惨的遭际,既是赞歌,又是哀歌。另一方面,傅山还以嬉笑怒骂之笔描绘文人的“穷板子”人格,文章的末尾,傅山以他擅长的拆字法来解“穷板子”的内涵:“‘穷板子三字,前此亦不闻之,始闻之娃。细绎之,穷不铜臭,板亦有廉隅,非顽滑无觚棱者可比,亦奇号也。”

“穷板子”是对贫困而有风骨的读书人的昵称,傅山非常喜爱这个称号,经他的妙解,“穷板子”成为文人可贵的品质。如果就傅山的解释再作疏解,所谓的“不铜臭”既指文人经济的贫困,也包括文人不汲汲于钱财的品质。而“有廉隅”即是有风骨,“顽滑无觚棱”即是傅山痛斥的奴性。“穷板子”一名实涉及士人品节的问题。傅山在文中写道:“吾又想及鏖糟酸货,三年得一遭科名,而自骄为富贵人者,不仅斗量糠秕,而能受此物外穷板知遇者,三年中得几何人?”

由此可见,“穷板子”显然与科举得意者对立。甲申之变后,傅山不仅积极参与反清复明的活动,还认真思考明朝灭亡的教训。他深刻地认识到八股取士制度对士人人格的戕害。其实在明末,傅山就痛苦地看到士人人格的卑劣无耻,坚守良知的读书人是社会的良心和人格典范,但读书人一旦堕落,其思想言行比平常所谓的坏人更甚,社会危害也更大。我们读《因人私记》长文,会发现傅山用冷静的文笔写尽明末山西秀才们种种丑恶的嘴脸,可以说是《儒林外史》的先声,傅山在文末交代写作态度:“不敢粉饰一字,欺人要名一时。人情反复,炎凉向背,琐屑笑人,不胜载亦不载也。”可以想见写完此文后傅山内心的悲凉酸楚。

当然,并非所有的读书人都“顽滑无觚棱”,《太原三先生传》、《汾二子传》等文中的主人公都是傅山赞赏的人物,都当得起“穷板子”的称号。在功名富贵充斥社会的时代里,能欣赏“穷板子”的人太少了,傅眉在跋文中感叹:“嗟呼!穷板子骨性自在人间,而爱此者,乃得诸妇人女子。妇人女子知爱穷板子秀才者,偏又出风尘中。谁非男子无须眉者,而爱之知之,一段识与力,或反出风尘女子下,何也?”

石岸伯之可敬,因为他是“穷板子”;犁娃之可敬,因为她爱穷板子;傅山之可敬,因为他把犁娃和石岸伯的故事写成了文章,表彰风尘女子与穷秀才忠贞不渝的爱情,写出了底层人物身上高洁的人品。

《犁娃从石生序》在古代妓女从良题材的作品中是一篇很独特的作品。古代文学中鲜有以古文来写妓女从良题材的,盖因古文在文人心目中是很严肃的文体,只能去表现儒家之道或经国之大业,而男女私情尤其是狭邪之行绝不应该阑入古文的领地。傅山的思想中有一股强烈的反正统、蔑视权威的成分,他公然用古文来写妓女从良题材,从文体来说,是一个大胆的突破。

从文体来看,《犁娃从石生序》属于赠序,赠序乃“所以致敬爱、陈忠告之谊”的文体,在古代散文家中,韩愈“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绝前后作者”。《清史稿》说傅山诗文“初学韩昌黎,倔强自喜,后信笔书写,排调俗语,皆入笔端”。《犁娃从石生序》的立意和构思受到韩愈《送董邵南序》、《送孟东野序》等文的影响,但更为纵横开阖,傅山手中的笔在上下古今之间腾挪,文气劲健疏荡,体现出他标举的“西北之文”的风格。傅山以“单爱穷板子秀才”为一篇之骨,分别从歌妓从良和士人风骨两面展开,在探讨歌妓从良的话题时,先解读南宋严蕊的遭际,又回到现实中叙写几位不幸的歌妓的命运,在一个较深广的时空背景下叙写风尘歌妓的人生悲剧,展现作者悲悯的情怀和卓绝的见识。写士人风骨时采用对比映衬和拆字释义法,严肃与谐谑杂陈,又别出新意,使读者于谈笑间有所解悟。傅山在行文中,叙述、议论、抒情等笔法交错使用,庄重与谐谑、嘲讽与同情、实叙与空转、沉着与飘逸自然相融,整篇文章给人以荡气回肠之感,是傅山散文中的上乘之作。

傅眉的跋文和傅山的正文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跋文以充满激情的文笔阐释正文的要义,慷慨淋漓,傅山未曾明言的风骨之士的孤独倔强在跋文中呼之欲出。两文并读,青主父子的精神品格历历如在眼前,在当今这个时代重读,仍然能给我们许多感动,引发我们对文中所涉及问题的思考,我们应该向傅山、傅眉父子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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