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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 烟(中篇小说)

2019-09-25王安美

夜郎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天佑铃铛哑巴

王安美

山坳边的桃树下,袁天佑像雕像一样坐一整天了。

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姊妹岩的山脊,一动不动。大山在寒风中异常坚硬,毫无生气,连他身后光秃秃的桃树,也在风中在瑟瑟发抖。

袁天佑巴掌大的脸凹陷得厉害,颧骨以下只剩一张皮耷拉着。两颗死鱼般的眼球鼓鼓地暴凸出来,猛一看,就像是吊在颧骨上的两颗玻璃珠子。因为病痛,很多年前,他的头顶就光秃秃的一片,连眉毛也掉光了。奇怪的是,歪斜的嘴角上,几缕花白的小胡子却异常繁密。此刻,那几缕小胡子使这张堆满了哀愁的脸,看起来更加畸形。

邱大奎从山下呼哧呼哧地爬上来,见袁天佑像尊木偶似地盯着姊妹岩,不由得好奇地蹲在他身边。顺着他呆滞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密密匝匝的树林和半山腰上黑黝黝的山洞,以及山脊上那两尊千年不变的姊妹石。他实在想不通,这天天抬头就看见的大山有什么好看的,袁秃子竟然能在这儿一看就是一天,要不是他那个当村长的爹责任心重,把全村人的生活当成自己的责任和义务,逼着他上来喊袁秃子回家,他才懒得管这个老疯子。

“幺公,你在看哪样?我爹说,你都在坳上坐一天了,天都要黑了,咱们先回屋去吧。”袁天佑是这小村子里出了名的坏脾气,邱大奎只能像哄小孩一样哄袁天佑。必须把袁天佑哄回家,这是当村长的爹爹邱金山交代的任务。

“走啦走啦,太阳都落到姊妹岩的肚子里了,坳子上冷飕飕的,有什么好看的嘛。”邱大奎故意用手肘拐拐袁天佑,撒娇一般地对袁天佑说。

袁天佑仿佛石化了一般,对喋喋不休的邱大奎不理不睬。

见袁天佑没有反应,邱大奎站起来拉扯他的袖子,说:“走走走,明天再来看。”

袁天佑被邱大奎吵得心烦,抡起拐杖照着他的屁股就打,一边打一边骂:“走开走开,鬼吼个什么,你这砍脑壳的背时娃儿。老子不稀罕你们这些烂良心的,假装好人,赶紧给老子滚。”

邱大奎被打疼了,蹭地一下跳起来,指着袁天佑光秃秃的头骂道:“不知好歹的老浑球,都快入土了还这么凶,当心哪天死在屋里长蛆了都没人管。”

邱大奎挨了一拐杖,心里别提有多生气,一边往山下走,一边气鼓鼓地咒骂着:“哼,走就走,谁稀罕管你这个老不死袁秃子,夜里乌漆麻黑的,看野猪不把你身上咬出几个大窟窿。真是好心没好报,黄泥巴砌不了好灶。”

袁天佑不想跟这个黄口小儿逞口舌之能,对他的咒骂充耳不闻。他用力拉紧身上破旧的军大衣,把丑陋变型的小脑袋使劲往领子里缩了缩。

怒气冲天的邱大奎很快消失在暮色中。袁天佑望着山下空荡荡的小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村长邱金山的好意他晓得,只是做了一辈子恶人,都临走了,就更不想欠下谁的情。

邱老栓死了。那个动不动把“我是三忠于小队长”挂在嘴边,把自己吹得无所不能的老家伙,刚咽气就被政府提前准备好的玻璃棺材装走了。几个时辰后,他的儿子邱金山独自回到村里,连老家伙的骨灰都没有带一把回来,说是把他埋在什么公墓里了。哼,都是托词,在这大山里生活了一辈子,死了以后,不但尸体保不住,连在山里堆个像样的坟头都不行,只能做外面的孤魂野鬼,真是作孽啊。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四十年过去,当初被送到这康复村的十几个老伙计,陆陆续续的都死光了,被烧成了一把灰。胳膊拧不过大腿啊,那些当官的说不让你土葬,你就得乖乖把尸体烧掉,说把你埋进国家公墓去,你就连生活一辈子的地方都回不了。人生真的没什么盼头,活了一辈子,最后两脚一蹬,就只有任人摆弄的份了。

黑夜乌压压地笼罩下来,康复村被裹进了无尽的漆黑里。

袁天佑吃力地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往山下走。身后事,他早就筹谋好了,他才不会让那帮没人性的家伙烧了,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完整的死去。

这两年,政府的人以为他食量变大了,每个月特意给他多发了二十斤大米,其实他根本没吃,多发的那些粮食都被他藏了起来,他在那个神秘的地方储存了粮食,足够他吃到死的那一天。一切都安排好了,现在就只差些药品。政府派的医生三个月来一次,袁天佑已经算过,最多半个月,张医生就会来例行检查,到时候想办法多要点药品和纱布,一切就大功告成。

康复村坐落在姊妹岩前的山窝窝里。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政府在这里集中安置了一批麻风病人,从而得名康复村,也就是当地人避恐不及的麻风村。

康复村是当地人谈“风”色变的地方,四周的大山把康复村围得密不透风,两排土墙筑成的茅草屋安静地匍匐在山窝里,里面住着十四户麻风病人。有谣传,麻风病人走过的路都是不能走的,麻风病的病菌会遗留在草木叶子的露水里,健康的人一旦碰到就会被传染,然后手脚就开始腐烂,直到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才死掉。虽然这只是一个谣传,却成了当地人孤立他们的铁证。外面的人不进来,也绝不让康复村的人走出去。

一条坚硬的山脊横在康复村的山坳上,筑成一条康复村的人无法逾越的鸿沟。

回想起在这儿生活的几十年,袁天佑内心百感交集。

康复村的头顶虽然只有巴掌大的一片天,但它属于康复村的村民,外面的天再高再蓝,他们也看不到。这山窝窝里,一年四季最不吝啬的,应该就是雾气了,到处可见。这不,都中午了才散尽的雾气,现在又把整个姊妹岩都笼罩进去。

邱老栓生前的样子一下子跳进了袁天佑眼前。那个时候,邱老栓和袁天佑都还生活在康复村里。

康复村仿佛是另一个天地,姊妹岩上的桃树都结出拇指大的果子了,康复村坳上的桃树才开花,坳上的桃树和大山里别的桃树不一样,其它的桃树开的花是粉红色的,大概一周左右就谢了。而坳上的桃树开的花却是火红的,一开就是半个月,把山坳和蓝天几乎连成了一片。

康复村在大山上,地势高,没有水源,种不了稻谷,只有这斜坡上的十来亩旱地,还可以种些苞谷、高梁一类的旱粮。康复村的土地不多,那些有力没处使的人多得很。他可不愿意跟一群傻村民一起浪费力气,反正政府会按时发救济粮的,又不会饿死。

袁天佑在苞谷地里慵懒地伸懒腰,用锄头拄着下巴,色迷迷地盯着蹲在地里盖土粪的哑巴。这哑巴就是憨了点,人却长得很周正,细眉大眼的,皮肤也比村里其他女人的要白一些,特别是胸前那两团肉,更是叫眼馋。哑巴每次跑起来,那两团肉就随着她的步子剧烈的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每次,袁天佑恨不得能飞过去帮她托住。

意犹未尽的袁天佑干脆把锄头往地里一横,坐在锄柄上裹旱烟。他裹好烟叶,冲蹲在地里的哑巴大喊道:“小哑巴,给幺哥点个火来。”

哑巴回头咧着嘴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从火堆里抽一根燃烧的树枝,送到袁天佑手里。袁天佑就着柴火吧嗒吧嗒的咂着旱烟。过足了烟瘾,见哑巴还傻呵呵的蹲在地上望着他,胸前的肉团被两个膝盖挤得快要从领口鼓出来了,袁天佑情不自禁咽口水。把树枝还给哑巴的空档,袁天佑狠狠地在哑巴胸上捏了一把,没皮没脸地笑着说:“小哑巴,干脆跟幺哥过算了,你看春福那要死不活的样子,估计也是活不了几天,幺哥保证能让你天天有肉吃。”

春福正在地里码苞谷籽,一转头,刚好看见袁天佑调戏哑巴,不由得火冒三丈,抓起一块土坯就向袁天佑砸过来,紧接着从地里歪歪扭扭地冲过来,两个人很快扭打到了一起。

袁天佑的病还不太严重,除了头顶秃得厉害,只有左手不太灵活。春福的手脚都已经溃烂变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春福扑倒在地的袁天佑,一个用力就翻过身来,把春福骑在身下,使劲把春福的头往土里按住,一边打一边骂:“狗日的春福,你娃娃胆肥了哟,居然敢打老子,你要造反不是,不就是摸了一把吗?是少块肉,还是把哑巴的奶子摸掉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可别忘了,当初可是我先看上小哑巴的,要不是你黑良心,趁老子进山砍柴,把哑巴拉进了屋,今天和哑巴睡一起的人哪轮得上你,你狗日的就是个强奸犯,你知道不?”

哑巴眼泪婆娑,嘴里呜哩哇啦的吼着,一会儿推推这个,一会儿拉拉那个,却无法将扭打的两人分开。

村民们站在地里嘻嘻哈哈的看戏,大家也不过来拉。马永富这会儿见袁天佑把春福往死里弄,怕出人命,才跑过来把滚到一起的两个人扯开。

袁天佑被拉到一边,没好气地朝哭哭啼啼的哑巴大吼:“哭什么哭,嚎丧不是,老子还没死,等不要脸的春福一蹬脚,你就是我袁天佑的女人,老子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春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被调戏不说,还被袁天佑一顿狠揍,干脆破罐子破摔撒起泼来,在地里滚来滚去,捶胸顿足的哭骂:“袁老幺,你个杀千刀的,你太欺负人了,你不得好死……”

袁天佑拍拍身上的泥土,呵呵一笑,说:“得不得好死我不知道,但老子一定活得比你久,我还等着你龟儿子死了,我才好把哑巴抱上床呢。”

“袁老幺,过分了啊。”马永富实在听不下去了,出声制止。

袁天佑把锄头一丢,骂骂咧咧地走了。

天有些热,袁天佑回到屋里,只觉得口渴得厉害,顺手从灰扑扑的小木桌上抓起瓷缸出了门,他得去舀点水喝。

茅草屋最北边的屋檐下,放着一口大水缸,水缸里装着供全村人饮用的水,村里的人每天轮流到红枫河里挑水上来灌满。

袁天佑迫不及待地从快要见底的水缸里舀了半瓷缸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喝完后左瞅右瞅总觉得哪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怏怏地返回了自己屋里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盯着茅草屋顶傻愣愣地看,突然袁天佑猛地一拍癞痢头坐起来,骂道:“我就说哪里不对头嘛,狗日的邱老栓,挑了半天的水,怎么水缸里的水还是见底的,不知道这老狐狸死到哪里偷懒去了。”

袁天佑把外衣往肩上随手一搭,出了门,他顺着山里弯弯曲曲的小路,往山谷里的红枫河摸去。他要去抓邱老栓的现形,这个康复村的村长肯定假公济私,利用给村里挑水的时间,到河里抓鱼去了。

邱老栓是拖家带口来到康复村的,家里三个娃儿正在长身体,整天像饿狼一般贪吃,政府每个月发的那点肉,对他家来说实在是太少了,他只得隔三岔五到红枫河里抓些鱼回来改善生活。

他邱老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多喝过两年墨水,多认识两个字吗,只要能抓住邱老栓的把柄,报告给政府,这个村长他就干不下去了。掰着手指数数,整个康复村,也只有他袁天佑有能力当村长,当了村长就是政府的人,每个月还能从政府那里领到三十二块钱,他要把钱都存起来,将来自己有娃儿的话,得把娃儿送到大城市去生活,离开这被世人唾弃的麻风村。袁天佑越想越兴奋,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调。

袁天佑正哼得起劲,却隐约听到有呼救声传来,他停下脚步仔细听,声音又没有了。袁天佑摇摇头,以为自己的病又严重了,出现幻觉?他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呼救声又传来了。这下袁天佑听真切了,这不是幻觉,确实是有人在喊救命,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发现这声音很耳熟,很像村长邱老栓的声音。

袁天佑扯着嗓门吼了一嗓子:“邱老栓,是你吗?你在哪里,只听到声音,没看见人呐!”

“是我,是我,我在小路下面的树林里,快来救救我。”邱老栓焦急地喊到。

听到邱老栓在林子里,袁天佑哈哈大笑,没心没肺地调侃道:“你个龟儿子,怎么跑到林子里去了哟,是抓野鸡还是逮兔子啊?”

“老幺,你快别取笑我了,一脚没踩稳,滚下来了,估计是腿摔断了,动不了,都喊了大半天,也没个人路过。你别只顾着笑了,快来救救我啊。”邱老栓哀求着。

袁天佑这才注意到,小路下面的树林边上东倒西歪地躺着两只木桶。

袁天佑是在树林里齐腰深的草丛中找到邱老栓的,袁天佑抱住邱老栓的腋下,试图把他拖到小路上去,刚一用力,邱老栓就抱着左脚鬼哭狼嚎起来:“哎哟哟,快放开……快放开……哎哟,痛死我了……”

“狗日的邱老栓,鬼吼鬼叫的干什么,一个大男人,这点痛都忍不了,还当什么村长,丢死人了。”袁天佑非常鄙视这样没有出息的邱老栓。

“我看看哪里断了。”说着恶作剧地伸手想捏一下邱老栓的腿。

邱老栓连忙挡住他的手,哭丧着脸说:“别碰,别碰,痛得很。”

“让开,你个缺心眼的家伙,不让看我怎么知道哪儿断了。”袁天佑野蛮地甩开邱老栓的手骂道。

看着邱老栓痛得眉毛胡子皱成一团,袁天佑也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小心地从邱老栓双手护着的左脚上脱下他破烂的解放鞋。邱老栓没有穿祙子,半只腐烂的脚掌裸露出来,鞋子里积了血水,血水和泥巴搅在一起,被邱老栓踩得稀乎乎的,被袁天佑握着的那半只敷着稀泥的脚掌还在渗着血水。

见脚掌没事,袁天佑抬眼看了邱老栓一眼,说:“你忍着,我给你看看小腿……”

话没说话,哗的一声,把邱老栓破烂的裤子撕到了膝盖处。裤子一撕开,只见邱老栓膝盖下,皮肉又红又肿,看样子,应该断得有一段时间了。

袁天佑故意刻薄地讽刺说:“啧啧,都断成这样了,就别当什么村长了,你这腿,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好好走路了。”

“爬上来,老子背你回去。” 袁天佑撅着屁股半蹲在下坡方向说,“作孽啊,看来,我是上辈子挖了你家祖坟,竟然要把你这一二百斤的烂肉坨坨从这山谷里背村子里去。”

邱老栓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声不吭地趴在袁天佑背上,任由袁天佑呼天喊地地咒骂。断骨的疼痛让他无力回嘴,再说,都十多年了,早就已经习惯了他得理不饶人的毒舌,也懒得和他计较。

从红枫河到康复村,只有一条羊肠小路,顺着山谷往山上爬。这爬坡下坎的山道,平时挑水,一个来回最快也得折腾一个半小时,现在背着一百多斤的邱老栓,又全是上坡路,袁天佑累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喝下去的半瓷缸水也变成了一身的臭汗,湿透了身上的衣裳。一路上走走停停,歇了七八次,总算是把邱老栓背到屋里,袁天佑也累得快要虚脱了。

村里没有医生,政府派的医生一个季度来一次,这个季度已经在上个月来过了,要再来就得等两个月了。只有离得最近大沟乡卫生院有医生,可是从康复村到大沟乡,也得走两个小时的山路,而且大沟乡的卫生院也是万万不敢去的,大沟乡的村民不允许康复村的人靠近。以前康复村的人生病,也曾试着去大沟乡卫生院治疗,每次只要被大沟乡的村民发现,就把他们往死里打。后来,再有小病小痛,康复村的村民就只能自己胡乱医治。

村民们七手八脚地把邱老栓搬到床上,别看他是一村之长,平时做事风风火火,现在也只能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地呻吟。他的婆娘两只手溃烂得手指都不剩,也帮不上什么忙,正坐在墙角一个劲的抹眼泪。村民们倒是挤了一屋子,但是也只是叽叽叽喳喳说些没用的,没有一个人出个有用的主意。袁天佑叹了一口气,看来,邱老栓这断腿还得靠他这个半点医术都不懂的人。

袁天佑坐在邱老栓床边,嬉皮笑脸地说:“狗日的邱老栓,遇到我算是你的福气,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医生,看来你这腿只能让我袁老幺练手了,虽然我不是医生,但接个骨头啥的还是没问题的。你就放心吧,你这脚掌都烂得差不多了,反正已经瘸了,大不了更瘸一点,没多大影响。”

袁天佑有几斤几两,邱老栓心里清楚得很,但断骨总得接上,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听天由命,让他胡乱医治。

袁天佑吩咐邱老栓的大儿子邱金山找来木板和布条,准备给邱老栓接骨。别看袁天佑表面上看起来镇定自若,实际上心里一点都没底,村里缺医少药,虽然平时有个小伤小痛还能自己处理,但是给人接骨这种事,他还从来没有做过。村里人都不懂医,总不能任由邱老栓自生自灭吧,看来想要给邱老栓接骨头,也只能他大着胆子蛮干了,唉,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邱老栓的腿弯曲着搁在床上,袁天佑让两个人按住邱老栓的上身,开始给邱老栓接骨。他用不太活动的左手稳着邱老栓的膝盖,右手抓住高高翘起的骨头,不知道是背邱老栓太累没缓过来,还是太过紧张,额头上的汗水顺着他精精的脸颊大颗大颗地往下滴。突然,袁天佑把眼睛一闭,握住邱老栓的断腿一拉一按一推,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啊……邱老栓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接着,屋里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邱金山才兴奋地大喊道:“骨头接回去了……骨头接回去了……”

袁天佑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像个痞子一样,流里流气地拍拍手,说:“就没有我袁老幺做不了的事,邱老栓,服气了吧。”

“袁老幺,别吹牛了,我看就是骨头错位了而已,骨头要是真断了,恐怕你也治不了。”人群里有人奚落道 。

袁天佑用四块木板把邱老栓的腿捆起来,趾高气扬地说:“不管怎么样,这断腿是我接回去的不假吧?”

“那是……那是……你袁老幺是能人,整个康复村都知道……”

见邱老栓的断腿接好了,村民们三三两两,嘻嘻哈哈地散去。

“伤筋动骨一百天,邱老栓,你就是在床上瘫着吧。”固定好断腿袁天佑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袁天佑走到门口,回头看见邱金山还傻愣愣地站在床边,不由得发起火来,怒道:“一家的呆子,小山侄子,记得每天用冷水给你爹敷一下,万一骨头没接好,发炎烂掉了,就只能找把斧头,把你老爹这条腿砍下来喂狗了。”

“哎!哎!谢谢幺叔。”

邱金山连忙屁颠屁颠地跑出来送袁天佑。

第三天,吃过早饭,袁天佑决定去探望一下邱老栓,看看他那条腿废了没有。虽然他不待见这个事事压他一头的村长,但他这个人是有原则的,做事必须有始有终。

袁天佑还没进门,就听到邱老栓哼哼唧唧的声音。到屋里一看,绑在腿上的木板已经解开,邱金山正在用毛巾给他冷敷,邱老栓的腿肿得像发了酵的馒头,袁天佑看得直摇头,嘴角不停地抽搐着说:“废了,废了,邱老栓,要不是遇到我,你这腿铁定要剁了。”

袁天佑上山挖了些节节草、白芨、胖婆娘之类的草药,一股脑全捣碎了让邱老栓敷上。其实袁天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在还没来康复村的之前,他听人说过这些草药能接骨头。去年屋里一只大母鸡啄锅里的饭食,被袁天佑一板凳砸断了脚,事后他后悔了,想要治好它,就照着听来的这个方子给母鸡包了草药,后来母鸡的脚确实好了,只是留下很大一个结,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当然,袁天佑最终还是决定给母鸡留下一个疤,在脖子上。

邱老栓肿大的断腿敷了草药之后,红肿竟然慢慢的开始消散下去,袁天佑自然又是一番炫耀。

春福奄奄一息躺在墙角的木板床上,整张脸都浮肿了,眼睛被挤得只剩下一小条缝。盖在他身上破旧的棉被散发着恶臭,耷拉在床沿两边的手,虎口处早已没有半点肉,萎缩得像一只干瘦的鸡爪子。哑巴披头散发的坐在火炕边,拨弄着燃烧的柴禾。见袁天佑进来,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齿朝他呵呵傻笑,指指床上半死不活的春福,又指指自己,手脚并用,胡乱地比划着,嘴里发出乌哩哇啦的声音。

袁天佑知道,她是说春福什么都吃不进去了,就连她灌进去的药春福都全吐出来。

袁天佑不耐烦地摆摆手说:“知道啦,知道啦……”

春福不行了,要不是邱老栓低三下四地求他,他才懒得管春福的死活呢,黑心肝的春福霸占了本来应该是给他做婆娘的哑巴,这事让他一直恨得牙痒痒。

哑巴流浪到康复村那天,天上下着大雨,她没有落脚处,就在对面坡上那半间坍塌了一半的雨棚里避雨。康复村几乎没有外人来过,袁天佑上山砍柴回来,见雨棚里有陌生人,本想上前摸摸情况,哪知道一看,才发现棚子里来了个又哑又傻的女人。哑巴这一住竟然不走了,袁天佑见哑巴可怜,每天把自己的饭食均一些出来送去给她吃。

刚开始,哑巴很怕人,得等袁天佑走后才敢出来吃饭。相处了几天,哑巴不再怕他,袁天佑送饭来,哑巴就冲他傻呵呵的笑,一笑就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袁天佑这才发现哑巴其实长得挺好看的,只是有点傻乎乎的。袁天佑觉得,反正自己一个麻风病人,在这大山里,就算有好手好脚的姑娘,也不会嫁给他,倒不如把哑巴领回屋去,一起搭伙过日子算了,屋里还是得有个女人才像个家。

迁到康复村来的十几户麻风病人,大多都是拖家带口的。如果能把哑巴领回去,自己就能过上有家的正常人生活。袁天佑暗暗高兴,他估算着,再熟悉两三天,应该就能把哑巴哄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太阳晒了两天后,袁天佑又进山了,康复村的冬天格外冷,他得备足了柴禾才能舒舒服服过冬。

优柔寡断往往让人错失了良机,就在袁天佑还沉溺在对幸福生活的无限憧憬时,一只魔爪已经悄悄的伸向了哑巴。

没想到,单身的春福已经盯上哑巴好几天了。春福十六岁就被送进这与世隔绝的山窝窝里,二十多年了,别说是女人,就连母蚊子都没几只,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了个哑巴,对他这苦哈哈的光棍来说,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啊,他一直想把哑巴弄到手,只是一直苦于袁天佑没日没夜地守着,没机会下手。

连着下了几天雨,好不容易天才放晴,瞅见袁天佑背着柴刀进了山,瞅准机会,春福赶紧端上半碗饭去找哑巴,饭上特意盖了几片油光光的肥肉。

哑巴见又有人送吃的来,高兴得不得了,咧着嘴笑呵呵地接过春福送来的饭,三两下就吃得精光。饭菜吃完,还伸出舌头顺着碗沿舔边上的油水。

看着意犹未尽的哑巴,春福得意地笑了,他为自己能想出这么绝妙的主意感到得意。

那天他蹲在屋檐下倒洗肉水,看到袁天佑又给哑巴送饭,心里无比焦急,再这样下去,哑巴迟早被袁天佑祸害了。春福朝袁天佑呸了一口,气冲冲回到屋里。在春福看来,袁天佑并不是什么善人,他虽然天天给哑巴送饭,但从没有半点肉,都是些吃剩的汤汤水水。春福看着案板上准备用来熬油的二斤肥肉,突然就想到了收服哑巴的主意。

“还想吃不?”

哑巴听懂了春福的话,用力地点着头。

“走走走,屋里还有,管够。”春福哈哈大笑,伸手去拉哑巴。

哑巴四处流浪长期风餐露宿,着实是饿坏了,见到肉哪有不馋的,乖乖地任由春福牵回了家。

哑巴一进门,春福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扑倒在乱糟糟的木板床上。哑巴被吓坏了,又抓又咬,春福已经掌握了哑巴的弱点,随手抓起案板上小半节煮熟的肥肉往她面前一丢,哑巴就不闹了,抓起肉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春福把自己和哑巴关在屋里,连屎尿都用尿罐在屋里接了,拿出去倒。春福乐呵呵地把哑巴关在屋里,只要哑巴反抗他的胡作非为,他就往她面前丢一小坨肉。

袁天佑是两天后才找到春福家的。

知道哑巴被春福强占了,袁天佑恨不得立马把春福剁成肉泥丢到深山去喂野狗。他从山里回来没看到哑巴,本来以为哑巴走了,后来才知道被烂良心的春福祸害了。

袁天佑提着菜刀站在春福的屋门口,凶神恶煞地吼:“狗日的春福,你给老子滚出来,今天要是不把哑巴交出来,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尿棚。”

春福慢腾腾地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嬉皮笑脸地说:“我当是谁了,原来是袁秃子啊。你这是吼哪样嘛,你是哑巴什么人啊,我凭什么把她交给你?”

“你说凭什么?哑巴是我婆娘。”袁天佑蛮横地说。

想了想,似乎觉得有些不妥,顿了顿又说:“我天天给哑巴送饭,就是想跟她过日子。你个挨千刀的,趁我不在就把哑巴关起来。今天不交出哑巴,老子把你的烂手瘸脚都剁下来喂野狗。”

袁天佑理直气壮地朝春福挥舞着明晃晃的菜刀。

春福不慌不忙地把外套搭在膀子上,拉开竹片门走出来,走到门口,还故意在袁天佑面前把露着半边屁股的裤子往上提了提。

“袁老幺,你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哪个把哑巴关起来了,她是心甘情愿跟老子过日子的,我们天天睡在一张床上,她现在是我李春福的婆娘,你提着刀上我屋来抢我的婆娘,怕是没有王法了哦。”春福也不甘示弱地吼。

“放你娘的屁,哑巴跟你素不相识,凭什么心甘情愿跟你过日子,你这个黑心肝的家伙,简直睁着眼睛说瞎话。”

袁天佑一把推开春福,提着刀往屋里冲。哑巴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见袁天佑提着刀凶神恶煞地冲进屋来,吓得躲进了角落里。

袁天佑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哑巴就往屋外拖,哑巴害怕极了,眼泪汪汪的抱住屋里的柱子不肯松手,嘴里呜哩哇啦的乱叫着。

哑巴不走,春福可就来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嚎开了:“大家都来看啦,抢人了,青天白日的,袁秃子上门抢我的婆娘了……”

闻讯赶来的村民拉的拉,劝的劝,好不容易才把袁天佑劝回了他自己的屋。

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袁天佑实在气不过。第二天天不亮,搬了根凳子坐在屋檐下,对着春福的屋子就破口大骂,恨不得把全天下最恶毒的词都用上。

骂归骂,哑巴终归是成了春福的婆娘,他骂得再难听,也只能逞逞口舌之快泄一下心里的窝火罢了,改变不了他还是光棍的事实。夜幕降临,袁天佑看着别人家屋顶飘起袅袅炊烟,回头再看看自己屋里的冷火冷灶,无奈地叹了口气。

把哑巴骗到手后,春福不再拿肉哄她了,毕竟政府每个月只给几斤肉,得顾着生活。春福开始对哑巴使用暴力,一旦哑巴不从或者逃跑,春福就把她绑在柱子上狠狠地打,哑巴被打怕了,整天乖乖地待在屋里,门都不敢出。

现在烂良心的春福终于要死了,干了缺德事,迟早得被老天收了。前几天,政府的医生过看过了,说没法救,恐怕就这几天的事了。

袁天佑把左胳膊横在脸上捂着鼻子,右手伸出两个手指,远远地从春福的脚边拎起被角往里瞅。春福什么都没穿,已经瘦成一把骨头了,就那样光溜溜地横躺在被窝里,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干尸,他才四十来岁啊。春福大腿中间那物件肿得像土碗那么大,亮铮铮地突兀着,仿佛只要轻轻一戳就会立马爆掉,两条干柴般的腿无法并拢,只能大大的叉开着。

袁天佑看得脑门子直冒冷汗,太折磨人了,这病太缺德了。袁天佑嘴角不停地抽搐着,一边往屋外走,一边对邱老栓摇头,“没救了……没救了……政府的医生都治不了,我哪有本事治,准备后事吧。”

邱老栓一瘸一拐地撵上来,虽然袁天佑帮他把骨头接回去了,但还是终究是没有治好,加上脚掌烂得越来越厉害,现在走路比以前更吃力。

“老幺,春福这都快走了,哑巴的事你就别记仇了。咱们在一起住了一二十年,要不是隔着几堵破墙,都算得上一块吃一块睡了,你就可怜他,搞点草药给他包一包,减轻点痛苦也好啊。”邱老栓央求道。

“不是老子不想救,也得老子有那本事才行啊,你看他那下身,都汪亮汪亮的了,一碰就会爆掉,还怎么包草药嘛……”

话没说完,袁天佑就一屁股瘫坐在院坝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被窝里春福骇人的样子让他六神无主,他的确很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很想有个真正的家,有女人有娃娃,春福抢了哑巴他是恨,但那都过去了。现在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春福让他害怕,不知道自己死时会不会也这样凄惨,他甚至比春福还大一岁,身上的病不断吞噬着他,除了头发,他的眉毛也差不多落光了,还有左手也已经开始溃烂。前段时间,他在太阳下擦了个澡,才发现胸口上开始长出一些淡红色的斑疹,最近斑疹的颜色比早些时候更红了一点,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就跟春福一样了。

春福走了。村长邱老栓发现时,他已经僵硬了。

邱老栓派人去大沟乡给政府报了信,政府来了三个人,都戴着白帽子,穿着塑料衣服,还提着一大桶汽油。

根据相关规定,麻风病人死后不能直接葬到地里。康复村对面苞谷地的坡顶有一大块平地,专门用来烧死后的麻风病人。说来也怪,大山里到处草长林密,只有那块平地全是砂石,寸草不生。

邱老栓早就带人在那里铺满了上千斤干柴,春福被连床带人一起抬到了干柴上,政府的人往干柴上和春福身上浇满了汽油,划了一根火柴往柴上一丢,火光瞬间就映红了康复村巴掌大的天。

袁天佑蹲在坳上的桃树下,双手对插到袖子里,惶恐不安地望着对面山坡上熊熊燃烧的大火,他很害怕有一天,被架到那大火上烧的人会变成自己。

袁天佑在苞谷地里穿梭着,他得把苞谷杆扛到土埂边垛起来,别看他只有一只手干活,勤快起来倒也是能干点事的,半天时间,就把砍倒的苞谷全都搬完了。哑巴腆着大大的肚子坐在土埂上啃着苞谷杆,见袁天佑朝她看,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傻呵呵地对他笑,她身边堆着一大捆剔光了叶子的苞谷杆。

袁天佑对大腹便便的哑巴招招手,说:“回屋啦,整天就知道傻吧啦唧地笑。”这个天天对人恶言相向的人,这会儿的话语却分外柔情。

其实,袁天佑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真的还能有个娃娃。春福死后,袁天佑把哑马领回了屋,他烧了盆热水,把哑巴从头到脚洗了个遍,哑巴没有换洗的衣服,只能穿袁天佑的。他的衣服也是政府发的救济衣服,他自己穿都不太合身,穿在哑巴身上就格外肥大了。

洗刷干净的哑巴也不知道是不习惯还是害羞,一直低着头认真地绞着长长的衣角。看着哑巴不知所措的样子,袁天佑突然觉得,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傻乎乎的哑巴,而是一个娇羞的大姑娘。

不到半年,哑巴居然怀上了娃,可把袁天佑乐坏了。当初,他只是觉得哑巴没地方可去很可怜,再加上觉得屋里有个女人才有家的样子,才把哑巴接过来的。没想到和春福睡了几年都没有生养的哑巴,才跟了他半年,居然就怀上了他的种。袁天佑觉得,一定是他上辈子积了德,老天才会这样特别厚待他。

哑巴的肚子越来越大,那小东西可皮实得紧,总是东一拳西一脚地在哑巴肚子折腾,哑巴常常把衣服高高的撸起,摸着一个个被小东西踢出来的大包,乐得哈喇子直流。袁天佑觉得哑巴肚子怀的八成是只泼皮猴子,不然怎么会那么不消停。

眼看就要生产了,村里几个有经验的婆娘都说,哑巴肚子圆咕隆咚的,是女娃的怀象。袁天佑一点都不介意,自己这病,也不知道哪天就被老天收走,能留个后就是上天开眼,管他男娃女娃呢。再说,女娃怎么了,没有这些女人,这康复村的男人都得打光棍呢。

康复村没有包产到户一说,但是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村民们也习惯性地只种自己的那一部分地。眼看别人家的苞谷都要冒出土了,自己的地里还全是杂草,袁天佑有些心慌,虽然政府每个月发的粮食足够吃,可是也不能把自的地荒废了不是。

袁天佑在屋里守了几天,哑巴能吃能睡,肚子却不见半点动静。总这样守在屋里也不是办法,地里的活还得干,哑巴行动不便,也不能带到地里去,搁在家里又怕她乱跑。实在没办法,袁天佑只得往屋里放了个木盆,对哑巴比划一番,意思是让她待在屋里,屎尿拉在盆里,他收工回来再抬出去倒。

哑巴傻呵呵的坐在床边并没有闹腾。袁天佑怕哑巴饿,把铁锅里剩下的半个黄粑拿出来,给她放在桌子上,才放心地锁上门,拿着镰刀下地去了。

荒了一个冬天的苞谷地,土埂上全是干枯的杂草,要种庄稼,就得把角角落落的杂草都打理干净,袁天佑卖力地挥舞着手里的镰刀。

只有一只手能干活,效率自然不会太高,一直忙到下午太阳落山,才把土埂上的杂草割完。袁天佑松了一口气,想着过两天请邱金山来把地犁了,就可以种苞谷了。

砍下来的杂草是不能浪费的,一把火点了,烧成灰,就是上好的肥料。但天干草枯,烧火就得守着烧,否则一不小心就会烧到林子。袁天佑把杂草烧好,看着火灭了才慢慢悠悠地往回走。

累了一天的袁天佑回到家,刚打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屋里的场景把他吓坏了,哑巴瘫坐在木盆里,浑身是血,木盆边上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堆衣服。

袁天佑慌了神,拔腿就往马永富家跑,马永富也是拖家带口来到康复村的,但是他家全家只有他一个人有病,他的婆娘娃娃都是健康的,他的麻风病并没有传染给家人。马永富的婆娘翠娘懂接生,村里的婆娘生产,都是她接生的。

“嫂……嫂子……快……快去看看,屋里都是血……哑巴……哑巴可能生了……”

袁天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进门就慌慌张张地朝马永富的婆娘翠娘喊。

翠娘也刚从地里回来,正坐在火坑边抖鞋子里的泥土,听说哑巴生了,鞋子都来不及穿,撒腿就往袁天佑家跑。

翠娘从衣服堆里抱出了刚出生的孩子,意外的是,孩子身上的血已经擦干净了,脐带也已经被咬断了,只是还吊在肚皮上没有处理。翠娘抬手往孩子屁股上拍了两下,孩子哇的一声音哭了出来,声音无比响亮。

“老幺,快去烧点热水来给娃娃和哑巴洗洗。” 翠娘吩咐道。

“哎……哎……”

袁天佑站在原地,张惶失措地答应着。

袁天佑把哑巴抱到床上,再去烧热水,忙完这一切,才把木盆里的血水抬到茅房去倒掉。

袁天佑忙完回到屋里,翠娘已经把乱七八糟的屋子处理好了,她笑咪咪对地袁天佑说:“恭喜啦,老幺,是个姑娘,白白胖胖的。这哑巴虽然憨,生下了娃娃还知道包起来,当妈的还真是不容易啊。”

袁天佑从翠娘怀里接过娃娃,翻来覆去倒腾了好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道:“嫂子,这姑娘是健康的,眼不斜嘴不歪,胳膊腿都健全,连指甲盖都没少一个。张医生说得对,这个病真的不会遗传。”

生了个健康的女儿,袁天佑兴奋得手舞足蹈。

哑巴在床上一躺,就再没起来过。还没出月子,人就没了,刚出生的娃儿就这样没了娘。这热锅热灶的日子还没过两年,怎么说没就没有了,袁天佑忍不住悲哀不已,好在哑巴给他留下了这个小东西,他才不对生活绝望。

原于出生时那一声清脆的哭声,袁天佑给女儿取了个名字,叫小铃铛。

都说贱养的孩子争气,没有娘的小铃铛就特别好养,村里婆娘谁有空就搭把手带一下,生下来没有喝过一天奶,全靠米汤面糊喂养,却长得比一般孩子都要壮实,天天光着两个小脚板在地上爬来爬去,却连小感冒都不曾染上过。

小铃铛慢慢长大,袁天佑宝贝得不得了,总觉得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管去哪里,总喜欢把小铃铛架在脖子上,小铃铛就抓着袁天佑的两只耳朵,奶声奶气的喊:“骑大马喽,驾驾驾……爸爸跑得快……”

父女俩快乐的欢笑声在康复村的山谷里久久的回荡着。

有时候,幸福总是很短暂,意外和明天,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到来。

慢慢长大的小铃铛越来越野,简直就是康复村的孩子王,上树掏鸟下河抓鱼,样样精通,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转。

六月,山谷里到处是大山的恩赐,小铃铛领着一群孩子,挎着腰箩嘻嘻哈哈的进了山。今年的杨梅结得格外厚实,每一棵杨梅树枝都被压弯了腰。小铃铛笑得合不扰嘴,一马当先冲到一棵杨梅树下,猴一样蹭蹭地就上了树,眨眼的功夫就坐到了树腰上。

“小铃铛,你别只顾着摘啊,你倒是说说,这棵树结的杨梅甜不甜呐?”

树下的孩子见小铃铛只管不停地往腰箩里装杨梅,仰起头好奇地问。

小铃铛哈哈大笑,大山里都是她银铃般的笑声。她揪着一把杨梅往嘴里一丢,口齿不清地回答道:“你们说甜不甜呐,都是些大憨子……”

被小铃铛一番戏弄,十来个孩子也不甘落后,一窝蜂地涌到树下,七手八脚地抱着树往上爬。杨梅树剧烈地摇晃起来,树杆无法平衡孩子们的晃动,朝一边偏去,爬在杨梅树顶端的小铃铛稳不住重心,顺着树偏倒的方向摔了下去。

只听嘭的一声,小铃铛重重地摔到地上,好在树不是很高,大概过了两三分钟,小铃铛慢慢站起来,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朝树上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杀千刀的,赶着投胎不是,那么多杨梅,哪个就摘完了嘛?”

见小铃铛还能骂人,一群被吓傻了的孩子也回过神来,哄笑着摘自己的杨梅去了。

傍晚,小铃铛领着孩子们满载而归,袁天佑吃着自家姑娘摘回来的杨梅,满意得直点头,瘦小的脸上挂着蜜一样的笑容。

晚上,小铃铛早早地上床睡觉了。小铃铛是女孩,为了让她懂得保护自己,知道男女有别,小铃铛四五岁时,袁天佑用竹片隔了墙壁,让她自己单独睡。

袁天佑做好晚饭,怎么叫小铃铛都不起来,他也没有多想,平时小铃铛野累了回来,也是这样饭不吃脚不洗,上床睡了。

第二天,袁天佑一大早就下地干活去了,直到早饭时候才回来。进屋看到火坑里冷灰冷灶的,小铃铛还没起来,不由得火冒三丈,这丫头太不像话了,平时都知道起来生火煮饭,今天竟然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来。

袁天佑随手捡起一根拇指粗的树枝,隔着被子往小铃铛身上抽打,一边打一边骂:“你个懒死鬼投胎的东西,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床,你想饿死老子不是,早饭还吃不吃了?”

“爹,你别打,我头昏。”小铃铛有气无力地说。

“头昏,你咋了,感冒啦?”袁天佑伸赶紧丢掉树枝去摸小铃铛的额头,小铃铛并没有发烧,袁天佑觉得自己的手比她的头还要暖和一些。

“没发烧啊,快起来,爹找点药给你吃。”

袁天佑找来两颗去痛片让小铃铛吃。药还没吞进去,小铃铛就哇哇地吐了起来,从早上到中午,小铃铛一直呕吐不止,袁天佑熬了一锅专治吃坏肚子的汤药,却一滴都喂不进去。

听说小铃铛病了,村民们三三两两的过来探望。

“老幺,实在不行,让金山背到大沟乡卫生院去瞧瞧吧,千万别拖严重了。”坐在一边的邱老栓担忧地说道。

“好,那就麻烦小山子了。”这个时候,袁天佑也不想作过多的推辞了。

年轻力壮的邱金山背着小铃铛在山道上急行,袁天佑紧紧地跟在身后护着。太阳还没落山,他们就赶到了大沟乡对面的山坡上,但是他们不敢下山,此时如果下山,被大沟乡的村民抓住了,别说给小铃铛看病,恐怕他们都得被打个半死,得等天黑尽了再摸下去。

邱金山把小铃铛放在路边靠着,此时的小铃铛已经很虚弱,但是却不吐了。袁天佑用一张破旧的毛毯把小铃铛包裹着,紧紧地抱在怀里。自从小铃铛学会走路,袁天佑就没见过这么安静小铃铛,他暴凸着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伸出完好的右手,想帮小铃铛的捋捋零乱的头发,却发现放在小铃铛头上的手颤抖得厉害。

袁天佑颤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小铃铛后脑勺,怀里的小铃铛痛苦的呻吟道:“爹,别碰,痛……”

袁天佑这才发现,小铃铛的后脑勺上有个大包,他焦急地冲邱金山喊:“小山子,你快来看看,小铃铛的脑袋上怎么有个大包?”

邱金山伸手摸了一下,小铃铛后脑勺上的包像鸡蛋那么大,软乎乎的,他心里咯噔一下,就脑袋上的伤情看来,这小铃铛怕是没救了。但是他还故作镇定地说:“幺叔,没事,这伤可能是摔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其实袁天佑也猜到了七八分的,小铃铛的病,八成跟后脑勺上的包有关系。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黑,两个人背着小铃铛,做贼一样,偷偷溜进了大沟乡卫生院。

还好卫生院有人值班,值班的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矮胖子,听完了他们的描述,掰开小铃铛的眼睛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又检查小铃铛后脑上的伤,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你们送来晚了,背回去吧。”

袁天佑双脚一软瘫坐在地上。他万念俱灰,抱住医生的腿,苦苦哀求道:“不会的……医生,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救救她,求求你了……我就这么一个娃,你不能让她死掉啊,她死了,叫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啊……”

“大叔,你别这样,我真的无能为力了,这样吧,我给她打一针,你们背回去再观查观查,尽量不要去动她,但愿有她会好起来。”

矮胖医生给小铃铛打了一针,又开两瓶药水,交待袁天佑回去后每天喂三到五次,每次喂一小杯。

医院不肯收留,袁天佑和邱金山只能把小铃铛背回康复村。

回去的路上,袁天佑一声不吭地跟在邱金山身后,仿佛奄奄一息的小铃铛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回到家已经半夜了,送走辛苦了一夜的邱金山,袁天佑搬了个凳子,一动不动坐在小铃铛床前。床上的小铃铛双眼紧闭,仿佛是白天玩得太累,这会儿睡得正香,油灯昏暗的灯光散在屋里,把小铃铛的脸印得腊黄一片。

袁天佑慢慢地爬上床,躺在小铃铛身边,他是个狠心的爹,总是板着一张臭脸,不让小铃铛接近,他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陪小铃铛一起睡觉了。

闭上眼睛,眼前都是小铃铛调皮的笑脸,以及父女俩生活的点点滴滴……

袁天佑看到,小铃铛浑身湿哒哒的,挽着裤脚提着一串鱼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说:“爹,今晚吃鱼。”

袁天佑提起扫帚就追着她打,一边打一边骂:“你杀千刀的死娃子,叫你不要下河你就是不听,小心淹死你……”

小铃铛哈哈大笑,把鱼往袁天佑身一丢,转身笑着跑开了,留给袁天佑一串清脆的笑声。

袁天佑还记得,去年在政府送来的物资里抢到了一条花裙子,小铃铛第一次穿裙子,提着裙摆在坝子里兴奋旋转着,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小铃铛实在太开心了,她激动地抱着袁天佑,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大口,兴奋地说:“爹,我长大了当七仙女,穿好多漂亮的花裙子 。”

小铃铛总是趁袁天佑不注意,冷不丁地窜到他身后,嬉皮笑脸地抱着他的脖子,摸着他的癞痢头说:“等我长大了,一定给爹买个帽子,爹头发都掉光了,冬天肯定很冷。”

小铃铛怕黑,尽管袁天佑每次都拒绝,但是每天睡前,依然喜欢死皮赖脸的赖着要和他睡,每次都要袁天佑黑着脸赶她,她才会嘟着嘴爬上自己的小床,还不忘叮嘱袁天佑:“爹,你千万不能灭灯哟。”

每次,袁天佑都等小铃铛睡着了才熄灭油灯。

……

袁天佑把没有一丝动静的小铃铛圈进怀里,老泪纵横:“小铃铛不怕,爹在呢,爹不灭灯,爹再也不让你一个你人睡了……”

小铃铛在床上昏睡了三天,袁天佑每天往她嘴里灌着矮胖医生开的药水。第三天早上,小铃铛竟然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咧着嘴对袁天佑笑着说:“爹,我想喝鱼汤。”

“唉……唉,好……好……你乖乖躺着……爹这就去河里,抓几条鱼回来煮汤给你喝。”

袁天佑慌乱地起身,转身时却发现衣服被什么东西勾住了,回头一看,发现小铃铛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

袁天佑含着眼泪,怜爱地拍拍小铃铛苍白的小手,说:“乖,爹很快就回来。”

袁天佑手提着撮箕,踉踉跄跄往红枫河奔去,小铃铛的突然好转,让他忐忑不安。

红枫河的河水并不深,但姊妹岩地势陡峭,所以水流很急,河水翻卷着雪白的浪花,在山谷里飞奔,河里看不见半条鱼的影子。看着湍急的河水,袁天佑万分感叹,不知道康复村的孩子和小铃铛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每次都能抓到那么多鱼。

袁天佑沿着河岸心烦意乱地寻找着,他得找一个水流平缓的地方下手。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回水窝,都说水流回旋的地方,是鱼虾最多的地方,袁天佑迫不急待地跳进河里。单手抡起撮箕胡乱地在水里打捞着,忙活了半天,却只是徒劳的一场 ,捞起的只是地些细石和渣滓,袁天佑心灰意冷,跌坐在水里放声大哭。

撮箕顺着河水打着转,在山谷里越漂越远。

鱼抓不到,家还得回,小铃铛在还在等着呢。他那可怜的孩子只想喝一口鱼汤。

袁天佑只能在河岸边采了一些鱼香草和野花椒叶,匆匆忙忙往回赶。

袁天佑心急如焚地回到家里,看到小铃铛还在小床上熟睡,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生了火,往架在火坑上的铁锅加了一大瓢水,袁天佑开始切肉,他的左手已经腐烂得很厉害了,只能裹了厚厚的毛巾,才能按住肉。他开始用心地切肉,每一块肉他都很认真地尽量想要切整齐。但是刀不够快,左手也不灵活,他急得满头大汗,也只切下了一小碗参差不齐的肉块。

袁天佑往火坑里加满了柴禾,火烧得旺旺的,把他巴掌大的脸烤得通红,燃烧的柴禾散发出的烟雾从茅草盖的屋顶飘散出去,把屋顶笼罩得模糊一片。

袁天佑把肉块、鱼香草、花椒叶一股脑地全倒进铁锅里,他要把肉汤熬出鱼汤的味儿来。

袁天佑守火坑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铁锅里翻滚的肉汤,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像极了小铃铛死去的哑巴娘。

熬了两个小时,直到鱼香草和花椒叶都熬烂了,肉汤才算熬好,袁天佑使劲嗅了嗅,确实有一大股鱼汤的鲜味呢。

袁天佑小心翼翼地把熬好的肉汤端到小铃铛床前,小铃铛还在熟睡。

“小铃铛,起来喝汤了,爹没出息……没抓到鱼,只能给你做肉汤……但是爹保证这汤跟鱼汤一样好喝,爹放了好多鱼香草呢…… ”袁天佑有些愧疚地说。

“真的,可香了……不信,你尝尝……”袁天佑叨叨絮絮,像是在和小铃铛说话,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袁天佑把汤放在床头,继续唠叨着:“这丫头,生个病,人都变懒了,你得快点好起来,这屋子没有你吵闹静得慌,爹还是喜欢看你满山疯野的样子。”

小铃铛静静地躺着,一只手搭在床边,袁天佑轻轻掀开被角,想要帮她把手放进去,却发现她的手冰凉得厉害。

他慌忙地去探小铃铛的鼻子,小铃铛已经没有了气息了。

小铃铛死了。

袁天佑却很镇定,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有条不紊地烧了热水,一边给小铃铛擦着身体,一边跟她说话。他擦得很慢,仿佛想要把小铃铛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认真的擦洗一遍。

擦完身子,袁天佑开始梳理小铃铛乱蓬蓬的头发,小铃铛最喜欢扎头发,但每次都扎不好,他得给小铃铛绑一个漂亮的马尾才行,对了,还要扎上她最喜欢的红纱巾。可是胶圈很固执,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绑到小铃铛的头发上,还扯掉了后脑勺上不少头发。袁天佑很无奈,只能放弃给小铃铛绑马尾的想法,把她的头发全部整整齐齐的梳到脑后。

傍晚,邱老栓来了,见袁天佑在烤火,也毫不客气地在火坑边坐下,习惯性地从怀里掏出那支熏得发黑的烟斗,在火坑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用一根小树枝时不时地往烟斗里钻钻。

“老幺,小铃铛怎么样了。”邱老栓问。

一直低着头拨弄柴禾的袁天佑,抬起头瞟了一眼火坑边的铁锅,悠悠地说:“有点好转,下午喝了小半碗肉汤,又睡过去了,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好。”

邱老栓叹了口气,说:“有好转就好,有好转就好……小铃铛在,你也有个依靠。”

邱老栓一直和他东拉西扯的聊到天黑才走。

六月的夜空,虽然没有月亮,并没有漆黑一片,天空零零散散的散布着一些星星,姊妹岩被一片朦朦胧胧的微光笼罩着,显得无比神秘。

后半夜,整个康复村都在夜色中沉睡,袁天佑提着一把镐刀,背着小铃铛的尸体,悄悄地往山坳上爬。

袁天佑在逶迤起伏的山里摸索着,四周窸窸嗦嗦的怪声将他团团围住,他身上揣着一支手电筒,但他不敢打开,他怕光亮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袁天佑手脚并用奋力地往山脊上爬,这两天他偷偷地观察过,山脊最高的地方,能隐隐听到的火车的声音,把小铃铛葬在那儿最合适。他不能她送进城,但是山那头急驰而过的火车,能载着她离开这方巴掌大的天地,去游遍外面的世界。

地方他已经选好了,是歪脖子松树下的一小块平地。那一块平地对面是姊妹岩的山脊,葬地正对着的那一小段山脊稍稍凹下去了一小块,远远看去,像一对巨大的翅膀,葬地下方是红枫河。袁天佑觉得这是一块极佳的葬地,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人算计它,估计是地方太小了,不足以垒起一座大坟。

袁天佑诚惶诚恐地把小铃铛的尸体地放在歪脖子松树下,拿起了镐刀坐在地方卖力地刨起土来。他只有一只手能干活,用锄头不太方便,镐刀虽然慢但一只手用起来却很顺手。袁天佑已经算过了,小铃铛还是个孩子,所以坑不用太大,也不能垒坟,所以两三个小时应该可以埋好。他必须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村里,不然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几只扎刺郎在林子里呱呱乱叫,声音由远而近,阴森而凄厉,那声音仿佛想把他撕成碎片,袁天佑背心里都是冷汗,他甚至觉得它们就在他身后,他能清晰的听到它们扑腾起地上的树叶和泥土的声音。袁天佑知道,扎刺郎是一种全身乌黑的鸟,人称它为‘鬼’,每当村里有人死去时,这东西就会整夜叫唤。扎刺郎要是朝人扑过来,人的魂魄就会牵走。

袁天佑匆忙往小铃铛的尸体上盖土,他甚至都来不及检查一下泥土的厚薄,连滚带爬地跑回了村里。

第二天天一亮,袁天佑把房门一锁就下地去了。

邱老栓一大早扑了个空,他在地里找到袁天佑时,忍不住抱怨:“狗日的袁老幺,大清早的就锁着门干啥?你不会是心虚吧,昨天晚上‘鬼’叫的厉害,是不是小铃铛出事了。”

“好你个邱老栓,你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小铃铛碍着你什么事了,你要这样咒她,那娃儿要是有个好歹,我非扒了你家神龛不可。”正在砍草丛的袁天佑丢下镰刀,蛮不讲理的朝邱老栓一通乱骂。

“老幺,你误会了,我不那个意思,我这不是担心小铃铛嘛。”

“不稀罕你假好心,小铃铛好得很,都已经能喝下半碗稀饭了,不需要你瞎操心。”

“好……好,好了就好。”

被袁天佑劈头盖脸一顿骂,邱老栓只好背着手无趣地离开。

邱老栓一走,松了一口气的袁天佑就瘫坐在土埂上直喘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也不知道能瞒多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好了……不好了,黄牛跑了……黄牛跑下山去了……”

天快擦黑的时候,袁天佑端着一碗冷饭站在屋檐下正准备吃,就听到村里的驼背放牛娃李天来大喊大叫。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黄牛怎么跑了……”

黄牛是村里唯一的农耕帮手,听到喊叫,村里人都出来了,七嘴八舌地询问。

“跑了就跑了嘛,下山去拉回来就是了嘛,大呼小叫什么?”袁天佑不以为然的说。

“一群野狗不知道在山坳上抢什么东西的尸体,打得不可开交……黄牛被受了惊吓,跑下山去了……”李天来战战战兢兢地说。

站在屋檐下的袁天佑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 春涌古塔(国画)/解燕周

袁天佑醒过来时,村里的老老少少哭哭啼啼地挤了一屋子,邱老栓面色凝重的坐在袁天佑床前。

“老栓,小铃铛……”袁天佑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咽喉里。

“狗日的袁老幺,你早上不是横得很吗,你继续编呀。” 邱老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骗老子呢,小铃铛都没了,你以为你能瞒得住吗?你袁秃子是有通天的本事吗?唉,政府迟早会知道的。”

“老栓,小铃铛……” 袁天佑又说。

“在院坝里。”邱老栓摇头叹息道,“唉,作孽啊,胳膊都被野狗扯掉了一只,可怜呐。”

袁天佑跌跌撞撞地爬到屋外,院坝里摆着一张方桌,小铃铛的尸体被村民们用一张白布裹着,放在桌上的簸箕里,白布上到处血迹斑斑。簸箕只装下了小铃铛的上半身,下半身只能耷拉在簸箕外头。平时筛面簸米时,大家总觉得簸箕太大了,就算是健康的人,也不太把得稳。可现在,袁天佑却觉得那簸箕真小,小得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小铃铛。

袁天佑远远地站着,颤抖地伸出手,像个瞎子一样,对着空气一阵乱抓。

突然,袁天佑对着邱老栓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砸起厚厚的尘土,飞扬的尘土把袁天佑层层包裹起来,晕黄的暮色下,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虚无的影子。

“老栓,这辈子,我上没跪过天地,下没跪过父母,今天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让小铃铛葬下吧,她没有传染麻风病,她是个健康的娃娃,求求你不要通知政府,不要烧了她,不要让她连魂都护不住……”

袁天佑用头用力撞击着地面,撞得嘭嘭响。

邱老栓的两只手掌都有不同程度的溃烂,他用尽力气也没能把袁天佑从地上架起来。

“老幺啊,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没法帮啊,政府有规定,咱们这儿的人死了,都得用火烧,政府年年都在统计人口,生的死的,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是瞒不住的……”

“不不不……老栓……只要你不上报就没事,等年底政府再统计的人口的时候,小铃铛的坟头都长满草了,到时候政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眼,不计较了。” 袁天佑焦急的打断邱老栓。

“不行,你别说了,我作为一村之长,那是要对全村的村民负责,对政府负责。我已经叫金山已经去通知了政府,政府很快就会来人的,你赶紧收拾收拾吧。”邱老栓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袁天佑。

“不得了,屁大个村长,你还真把自己当个官呢,在这里耀武扬威的给谁看呢?、邱老栓,你会遭报应的。”袁天佑袖子一拂,回了屋。他用力地把门摔上,竹片编的门几乎要被他摔落下来了,门上敷的牛屎被摔了一地。

政府的人很快就来了,他们把小铃铛的尸体连同桌子和簸箕,一起抬走了。

对面坡上火光冲天,把康复村漆黑的夜空照得白日一样明晃晃的。袁天佑傻傻地坐在桃树下,没有人知道什么他是什么时候爬到坳上去的,他嘴角不断地抽搐着,口水顺着歪斜的嘴角连线往下淌,大火里烧着的,是他的小铃铛。空气里都是肉身被烧焦的酸臭味,袁天佑用力吸着他的酒糟鼻,想要把这味道吸进身体里,牢牢地储存起来,这是小铃铛最后的味道。

小铃铛的头七,按习俗,这是小铃铛的回魂夜。袁天佑早早的在神龛底下撒满了细柴灰,眼巴巴的守了一夜,柴灰上连猫脚印都没看到一个,更别说人的脚印了。他的小铃铛真的回不来了,狗日的邱老栓,把她的魂魄都浇尽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袁天佑就搬了个凳子坐在院坝里破口大骂,他骂天骂地,骂邱老栓,骂康复村的村民,骂政府,这一骂,就是整整十年。袁天佑每天早晨的咒骂声成了康复村村民生活中的一种习惯,早起的人在茅房相遇,相互之间的问候语都改变了,一个说:“狗日的袁老幺还没死呐。”另一个回答:“嗯,活着呐,骂得狠着呢。”

邱老栓老了,邱金山接替他,当了村长,康复村的茅草房修成了两排整齐的青砖平房,有些人家攒了钱,还贴了滑溜溜的白磁砖。在政府的帮助下,村子里通了水,通了电,山下还办了学校,康复村的娃娃也能像外面的孩子一样读书识字了。姊妹岩被投资商打造成了风景区,通往山外的羊肠小道被修成了亮铮铮的柏油路,村里长大娃娃们顺着柏油路一个接一个地进城去了。只有袁天佑,无论政府怎么做思想工作,他就是不肯拆了那间茅草屋。他不肯用电,依旧在火炕里烧火做饭,每当傍晚,茅草屋的屋顶就飘着浓浓的烟雾。

康复村的天变了,唯一没有变的是那间茅草屋和屋顶飘着的炊烟,还有袁天佑每天天不亮就开始的咒骂声。

刚过完年,十几个穿着黄褂褂的男女顺着山坳上新修的水泥路来到了康复村,他们扛着米,提着油,村长邱金山接待了他们。正月的太阳暖烘烘的,邱老栓正在太阳底下晒他溃烂的双手,见来了生人,忐忑不安的想要藏进衣服里,唯唯诺诺地站起来说:“政府好……政府好……”

袁天佑冷哼一声,他最看不惯邱老栓那副没出息的奴才相。

带队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连忙走上前去关切地说:“大爷别怕,安心晒太阳,我们是滴水之家慈善公益的工作人员,我们只是来看看你们,没有恶意。”

穿着黄褂褂的人挨家挨户的送米送油。袁天佑坐在屋檐下,对着太阳抠着伤口处腐烂皮癣,对这些人的进进出出漠不关心。以前也来过一些自称搞慈善的,匆匆忙忙放下东西就跑,连水都不敢喝一口,他理解,世人都怕被这里的麻风病传染嘛。他倒要看看这些穿黄褂子的人能装到什么时候。

一个小姑娘正在给袁天佑屋子搞卫生,看到袁天佑把伤口抠得血淋淋的,关心地问:“大爷,您这样抠,手不疼吗?”

“疼什么疼,早就麻木了,不信你看看。”

袁天佑故意把流着血的伤口朝小姑娘面前送了送,没好气的回答。

小姑娘不但没有害怕,反而主动说:“大爷,您的药放哪的,我帮你包扎一下,可别感染了。”

“在床头上。”袁天佑懒洋洋地说,他倒要看看这小丫头片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小姑娘用碘酒一遍一遍认真的给袁天佑擦洗着伤口,她并没有带手套,袁天佑突然有些扭捏,故意为难一个素不相识的娃娃,他觉得有些对不住人。

“姑娘,你不怕我吗?我这可是麻风病呢,你踩到我走过的路都会传染的。”袁天佑试探着说。

小姑娘正在给袁天佑包扎伤口,她抬起头,笑眯眯地说:“大爷您说笑呢,我知道您生了病,但是麻风病是不会通过接触传染的,我可是学医的呢,你唬不了我的。”

小姑娘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肥嘟嘟的脸颊上印着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袁天佑想,要是小铃铛还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吧。袁天佑仿佛看到了他的小铃铛,他伸出右手,想要摸摸她的脸,可是这份美好却被一个声音打破了。

带队的男子不识趣的从屋里走出来,问道:“大爷,你们来这儿之前是哪的人呢?”

在院坝里探头探脑的邱老栓抢着答:“我老家是昌河县的,离这里三百多公里呢,在来这儿之前,我可是“三忠于”的小队长,那时候我可威风了,七八百人的场合,只要我一说话,所有人的声音都得盖下去……”

提起过去,邱老栓就打开话匣子收不住风。

袁天佑实在听不下去,讽刺道:“不得了,一个小队长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那点破事,都念叨一辈子了,真不要脸。”

中年男子尴尬地笑笑,又问:“大爷,你老家还有亲人吗?现在还来往吗?”

“没有,都死光了。”这一次袁天佑总算抢了先。

邱老栓斜了袁天佑一眼,说:“别听他瞎说,他家有没有我不知道,我老家还有两弟弟,一个妹子,都是儿孙满堂的,我们这病不会遗传,家里的子孙都好好的,我是腿脚不方便,没有回去过,但是老家有红白喜事,金山和他们都在互相走动的。”

“金山就是康复村的村长,是我儿子。”邱老栓自豪地说。

邱老栓是在那群穿着黄褂褂的人走后两个星期死的,他全身长满了瘤子,在床上要死要活的喊了整整三天才死掉。

当初一起迁来的康复村的病人,十年来陆陆续续的死完了,最后只剩下邱老栓和袁天佑,现在邱老栓也走了,袁天佑突然觉得很孤独,连个吵嘴的人都没有了。更可怕是,死去的每一个人最后都被烧成了一把灰。早的时候,架着柴禾在对面的山坡上烧,还能捡些骨头埋进土里面。这两年,听说城里建了火化场,建了公墓,这不,邱老栓刚死就被火化场的车拉走了,邱金山回来时,只抱回来一张乌漆麻黑的照片,听说那叫遗照。

袁天佑要开始他的计划了,政府的张医生再来的时候,他以最近伤口开裂厉害为由,向他多要了一张纱布和消毒药水。

张医生走后的第二天,天都大亮了,村里也没听见袁天佑的咒骂声,没有咒骂声的康复村仿佛少了活力。

大家对着袁天佑紧闭的房门议论纷纷。

十一

邱金山找到袁天佑的时候,他已经在姊妹岩的山谷里躺了两天了,他在姊妹岩的山洞里存放了大量的粮食,本来是想在山洞里安乐死的,谁知道还没爬上去,就在山谷里把腰摔断了。

医院的救护车乌拉乌拉地开进了姊妹岩,袁天佑被几个年轻的医护人员抬下了山坳,这是他来到康复村后第二次下山,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真正地走出这大山,而且还是被别人抬出去的。

救护车驶出姊妹岩的时候经过了一片公墓,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邱金山扶起了袁天佑,他对袁天佑说:“幺叔,你看,那里就是公墓,我爹就在那里,那里的墓一排一排的,又干净又整齐。人死后埋在那里多好啊,有那么多人陪着多热闹,是不是,总比丢在大山里成为孤魂野鬼强吧,你说对吧?”

邱金山顿了顿,又说:“而且每块墓碑上都印得有埋在里面的人的照片,自己家的亲人随时都能看到。”

袁天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块墓地,对邱金山的话不置可否。

袁天佑是麻风病人,虽然医学上表明麻风病不会通过接触传染,但是按病理,还是被送进了医院的传染病管理科。

袁天佑的隔壁病房住的是一个肺癌晚期的退休老干部。听说住进来的时候是肺结核,治了半年不见好,再检查,却查出是肺癌晚期了。

老干部听说了袁天佑的事,十分关心。他语重心长地对袁天佑说:“老袁啊,这人呐,都是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咱别折腾自个儿,活着的时候吃好喝好,死了就别操心。不管是火化还是土葬,都跟我们没关系,两脚一蹬就啥也不知道了。”

“哼,你是国家干部,火化也轮不到你,还不是只烧我们这些老百姓。”袁天佑愤愤地说。

老干部哈哈大笑:“你这个老同志,你看你,想多了不是,国家政策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哪有什么官民之分啊。再说,当官的怎么了,当官的更得做好人民的表率啊。”

老干部顿了顿又说:“再说了,火化有什么不好了,人的灵魂和肉体本来就是分开的,烧掉的只是肉身,人一咽气灵魂就离开原来的身体了,都不用看着自己的身体腐烂长蛆,就可以早早的找个好人家投胎去了。”

袁天佑躺在病床上不接话,对老干部的话将信将疑。

经常有人提着礼品来看老干部,他吃不了,就把各种各样的水果和礼品全转送给袁天佑。

老干部在袁天佑入院后十多天出院。临走前,在来接他的家人的陪同下,特意来跟袁天佑告了别,他说:“老袁啊,你好好养身体,好好活着,你看看你多幸福啊,衣食住行政府都管着呢,而且还有那么多人关心你。你虽然没有子女,但是却比我强多了,你们的村长像儿子一样,天天床前床后的伺候你,吃的喝的都递到面前,凡事都不曾亏待你半分。我倒是有儿有女,但只有个护工照顾我,我倒不怪孩子们,他们有自己的工作要忙。你说说,你是不是活得比我有意思?”

袁天佑不说话。

老干部又说:“老袁啊,我日子不多了,人总归是要死的,但是我不想躺在医院里等死,我想回乡下老家看看。叶落归根嘛,为国家工作了一辈子,临走了还是去陪陪一起长大的老伙计们,我老家也建了公墓,好几个走在我前头的老伙计,都葬在那儿。将来我死了,也想葬在那里,都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老哥们,到那头也热闹。”

老干部走了,袁天佑望着老干部瘦弱蹒跚的背影,心里想哭。

袁天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政府的张医生和领导来看他,给他送来了生活费和医疗费,领导把五千块钱交到袁天佑手里,亲切地对他说:“袁叔,安心治疗,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们,我们会想办法给你解决。”

公益之家的工作人员也来了,他们给他买了很多补品,袁天佑惊喜的发现,上次见到的那个小姑娘也来了,小姑娘坐在袁天佑的病床前,认真地对他说:“大爷,您的事我都听说了,虽然小铃铛走了,但是您还有亲人呢,我们都是您的亲人,您把我们都当成您的孩子嘛,您一定要好好养伤,以后我们会经常来看您的。”

“是啊,大爷,我们都是您的孩子。”其他人也附和着。

袁天佑恢复得不错,已经能活动自如了,医生说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

这天,邱金山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跑进来,早餐都来不及放下就火急火燎地对袁天佑说:“幺叔,你知道不,那个老干部死了。”

“哪个老干部?”袁天佑好奇地问。

“就是那个经常来看你,送东西给你的老干部啊,你不记得了?我经过医生值班室的时候,听几个医生在那里议论,说已经死了两天,昨天就送去火葬场了,好像是今天就要火化。”

“小山子,你带我去看看吧,那是个好人呐,我们去送他一程吧。”袁天佑一惊,一下子从病床上跳起来说。

“怕是不行哦,医生说你不能乱跑的。”

“你这个呆子,我们悄悄出去,不让医生知道就行了嘛。”

袁天佑和邱金山赶到火葬场的时候,正好赶上老干部被推进焚烧间,老干部静静的躺在里间的钢板上,钢板前面的门缓缓地打开,老干部的尸体慢慢地滑了进去。袁天佑歪斜的嘴角狠狠地抽搐着,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型的大手突然掏走了一般。

一群老老少少隔着玻璃哭得呼天抢地。袁天佑抹抹暴凸着的死鱼眼,对邱金山说:“小山子,我们走吧。”

十二

袁天佑出院的时候,邱金山带他去逛了一趟商场,那商场可大了,人也多,抬眼一扫,看到的人就比整个康复村要多好几倍。商场里面什么东西都有,每个人挎个大篮子,看上什么东西就拿往篮子里丢,也不见有人收钱。

袁天佑偷偷摸摸地把邱金山拉到角落里,压低声音问:“小山子,这里面的东西是不是可以随便拿,不用付钱的?”

邱金山奇怪的看着袁天佑,说:“没有啊?”

袁天佑朝其他人噜噜嘴,说:“喏,你看,每个人都把东西往自己篮子里放,没见有人收钱呢。”

邱金山哈哈大笑,说:“幺叔,商场里的东西都是要钱的,出口的地方设了收银台,每个人选了自己要的东西,统一到收银台去付钱。”

“又没有人看着,别人拿了不付钱怎么办。”

“喏,你看,那东西叫摄像头,商场里到处都是,每个人拿了什么东西,它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付钱,出门的时候警报就会响,然后就会被抓起来的。”邱金山指着头顶上像灯泡一样的东西说。

袁天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说:“是不是我们在麻疯村干什么,政府都看得清清楚楚?”

邱金山只笑不答。

邱金山领着袁天佑把整个商场逛了个遍,最后在粮食区扛了一袋大米,提了一桶菜仔油。

“小山子,再买瓶酒吧。”

“幺叔,买酒干啥,你又不喝酒?”邱金山奇怪地问。

“叫你买,你买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啥。”袁天佑没好气的说。

付了钱,出了商场,邱金山领着袁天佑在一个凉粉摊上坐下。邱金山得意地说:“幺叔,今天请你吃一个你没见过的东西。”

“大姐,两碗凉粉,给我叔多加点凉粉啊,他可是头一次吃呢。”

卖凉粉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笑眯眯说:“好嘞,没问题,管够。”

凉粉的份量确实很足,满满的一大碗,袁天佑把堆得像小山一样凉粉吃得汤都没留下一滴,放下筷子,满足的打了个嗝。不以为然地说:“我还当是什么好东西呢,还没有自己在屋里煮的面条好吃。”

邱金山哈哈大笑,道:“幺叔是想家了,别急别急,咱们这就回家。”

送他们回去的是一辆画着红十字的汽车。一路上,袁天佑紧紧地抱着在商场买的那瓶酒,两只眼睛盯着窗外一声不吭。汽车拐进姊妹岩的入口时,袁天佑突然大喊道:“停车……快停车……”

开车的师傅毫无准备,汽车滑出好远才停住。

邱金山正在打瞌睡,被袁天佑一惊一乍的吼叫吵醒了,埋怨道:“幺叔,你要干什么?”

袁天佑不理他,抱着怀里的酒下了车,颤颤巍巍地向半山腰上的公墓走去。

公墓才建没两年,埋的人还不多,袁天佑很快就找到了邱老栓的墓。墓碑上印着邱老栓生前的照片,袁天佑盯着墓碑上的邱老栓,他皱巴巴的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仿佛在有很多话要和袁天佑说。

袁天佑靠着墓碑缓缓地坐下,打开酒瓶,对着嘴喝了一口,酒有些辣,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袁天佑往邱老栓的墓前倒了些酒,说:“狗日的邱老栓,你不是厉害得很吗?咋就先死了呢?”

“你没想到我会喝酒吧?哼,你可不知道,我能着呢,我可是识字的,你知不知道?别以为只有你喝过墨水。”

袁天佑又咳了两声,接着说:“也好,你就在那头等着吧。我想过了,活着的时候,咱们拧巴了一辈子,死了还得葬在一个地方才行,你那么爱吹牛,我不在,你在那头肯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个老干部说得真好,叶落归根啊……叶落归根,可是,根在哪啊……”

“罢了,在这姊妹岩住了一辈子,哪都不想去了,就留在这儿吧……”袁天佑自言自语。

往嘴里猛灌了一口酒后,袁天佑庄重地把酒瓶放在邱老栓的墓前,一本正经地说:“狗日的邱老栓,别偷喝,等着我啊……”

暖暖的微风拂过姊妹岩,山坳上,桃花开得正好。从袁天佑的茅草屋里飘出的一缕缕炊烟,在绿叶红花间飘舞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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