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火把(短篇小说)
2019-09-25石万荣
石万荣
脱贫攻坚工作到最艰难的时候了。镇政府人手不够,就把老师也拉上了战场。一般都是拉领导干部。一线老师不能离岗,课程和安全跟扶贫工作一样重要。我是学校的后勤主任,自然被“拉”进名单里。校长说这份工作只能做好。校长很严肃,我们也很严肃。
一天,我伏在桌子上写教案,校长进门了,啪的一声,把贫困户名单拍在我的办公桌上。我从备课本上抬起脑壳,就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吴国安。他家是我的帮扶人家。他家就住在学校所在地连寨村。
校长说,吴国安是我的重点扶贫户。我咪咪地笑着点点头。我在连寨工作二十四年,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很深了。当然,对老歪……不是,对老八……也不是,对吴国安的感情也很深了。他的故事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得。扶贫工作像一条线,一头捆着他,一头捆着我,校长猛然一拉,就把我们紧紧地拉在一起了。
我想,吴国安不脱贫,我的心就不安,我的工作就不合格。我一定要让他早点脱贫。于是,很多脱贫计划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脑海里。
一
老八的家在小镇的街上。他家的田地都在我们学校背后的山坡上。收工晚了,他就横过山坡,走大路回家。要是收工早,他就直下山梁,穿过我们学校,绕到食堂背后,蹲在树林里,吧嗒吧嗒地抽烟。等学生吃完饭了,就走出树林,微微地笑着,或者呢呢喃喃地自语着。
食堂后墙下放着一只潲水桶。那是他的潲水桶。要是桶里有饭菜,他就像捡到一根金条一样,嘿嘿地笑着,从瓢壘里摸出一个塑料口袋,摆在地下,把手伸进桶里,把饭抓进口袋里。抓完了,手在草地上抹着,再在裤子上擦着,就算干净了。不过,很多天桶里一颗饭都没有。没有,他也不沮丧,歪歪斜斜地走出后门。后门有一条小路,通到街上去。
他走远了,回过头,看见几个婆娘站在路口,指指点点。老八知道,她们骂他。她们是食堂的大师傅。
食堂门口放着一排潲水桶,都是学校家属放的。乡村教师讨的婆娘一般都是农村姑娘,工资又低,日子很不好过,就得吵架,就得种地,就得养猪。不过,她们比农民婆娘好,可以当食堂大师傅。学校围墙边竖着一排猪圈,个个猪圈都关着两头猪。没有钱买米买糠,天天煮一锅浮漂或者芝麻菜,黑乎乎的,苦巴巴的,猪自然不喜欢吃。猪吃不饱,就趴在圈门上啊啊地叫,学生坐在教室里,听得清清楚楚。校长很烦,想下令不准养猪,但是他的婆娘也没有工作,也养猪。他的婆娘养的猪最多,五头。不过,他家的猪最瘦,叫声也最大。他只好忍气吞声了。
天天摆着二十多个木桶,其实只有六家养猪。家家都拿两个桶去摆,有的人家摆三个。校长家的桶最多,五个。食堂里边也摆桶。工友把洗锅水和煳锅巴倒进桶里,有时也把好饭菜倒进桶里。学生少,剩下的饭菜就少。很多回,一餐饭结束,食堂门口的很多桶一颗饭都没有。
老八在食堂门口摆桶七八年了。后来家属们不准他摆桶了,又不好直接讲,就把他的桶移到边远的角落去,他又摆过来。又移过去,又摆过来。家属们气了,就把他的桶丢下坡坎坎了。他捡起来,又摆。又丢。丢多回了,他就骂,骂得很烂,男人女人的生殖器,猪牛狗的生殖器,都被他嵌进骂声里,而且加上一堆修饰语,也不管学生听到没听到。校长生气了,制止他。越制止,他骂得越烂。也骂校长,骂校长护着他的婆娘,骂校长赚学生的钱。校长就把他的桶踩烂了。
“不准你再来摆桶了。”
“顿你家娘,又不是你家的学校。”
“滚。”
“老子不滚。”
哗啦,一盆水泼在老八的脚边,把他的解放鞋泼湿了。差点泼在他的衣裳上。不是校长泼的。老八和校长都听到笑声了。女人的笑声。笑声在食堂里,很响亮,很快乐。
第二天,老八又拿一只桶来,不过不摆在食堂门口,而是摆在食堂后面。一些学生爱抽烟,又不敢在人多的地方抽,就躲到食堂后面去。他们吃剩的饭,就顺手倒进老八的桶里。一些学生恨工友打饭打得少,或者恨她们煮菜不好吃,故意不肯把剩下的饭倒进她们的桶里,却绕到食堂后面去倒。
年年,老八接到的饭,相当于他种几丘田。人们都羡慕他,都说他发财了。但是人们不好意思远天远地拿桶去摆,怕被人骂,好脚好手的人,去跟一个跛脚嘎佬抢“生意”,太丢丑了。老八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咪咪地笑着。走在街上,他的腰杆似乎也直了。他骂他的婆娘和娃崽就不像以前那样大声了。他打他的婆娘和娃崽也不像以前那样下很重的手了。
他的婆娘和娃崽,喜欢站在家门口等他。看见他了,他们就跑上前,抢着提潲桶。
二
老八生下地,母亲就死了。老八生下地,两条腿就弯曲了,一左一右,都弯成半个圈。父亲怕他长成罗圈腿,就天天用包被直直地包着,直直地背在背上。晚上,解开来,他的腿依然弯成半个圈。
老八排行第八,父亲懒得起名字,就叫他老八。他长大后,走路一瘸一拐,摇摆的幅度很大。人们看着他走路,心里一阵阵地紧,担心他随时都可能跌倒。可是,他在寨弄里歪歪扭扭地走来走去,却一次都不倒。他在寨弄里歪歪扭扭地跑来跑去,却一次都不倒。人们觉得很奇怪,又找不到答案,就笑,就把他喊做“老歪”了。喊久了,“老歪”就成他的名字了。年长月久,人们就忘记“老八”了,老八也忘记“老八”了。其实老八有书名,叫吴国安。不过,他读完三年级,就辍学了,就再没有人喊吴国安了。可是,户口本上,身份证上,农合本上,都写着吴国安。
“老歪。”年轻人甜甜地喊。
“嗯。”老八脆脆地应。
“老八。”老年人甜甜地喊。
可是老八好像没有听到喊声。老年人再喊,大声地喊,这回他听到喊声了,但是他没有应,回过头来,望着那个老年人,眼里充满疑惑的光。老年人再喊,老八才醒悟,是喊他。但是从来没有人故意喊吴国安。当然我不能喊“老歪”。我是老师,又是“作家”,素质得高一点。我也不好意思喊吴国安,怕人们说我狂。因此下文我依然喊他做老八。
老八35 岁,还没讨婆娘。父亲托人到处去找,也找不到。不过,他家毕竟在镇上坐,而且在街边坐,因此也有那些高坡上的寡妇,或者那些半乖不傻的黄花女子愿意嫁。可是领到家里来一看,老八很丑很矮,眼睛像猫头鹰的眼睛一样闪着阴冷冷的光,那些光久久地射着女人的胸脯或者裤裆,她们就怕了。
人们说,老八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老八不服气,瞪大眼睛看着说话的人,嘴巴张得很大,想骂,却不敢骂出声来。要是打光棍,就意味着老了就没有崽女养。父亲可怜他,把临街的一间破屋分给他。哥哥们都坐坡边屋,觉得不公平,就吵,可是父亲不理他们。吵得厉害了,父亲说,你们哪个把自己的腿打断了,走路也瘸了,街边屋就送给他。哥哥们无话可说了。父亲怕夜长梦多,就把族老和寨老喊来,写下字据,说是遗嘱。吵闹不顶用,哥哥们就说哪个坐街边屋,哪个就养父亲。
后来,哥哥们果然一点都不管父亲的生活。父亲病了,他们也不来看,更莫说给父亲买一包药一包糖了。老八用板车把父亲拖去医院,没有钱,他就卖山上的树。姐姐们不准他卖,他硬是卖。结果树卖光了,父亲也死了。
哥哥们不肯出钱出米办丧事。老八没有钱也没有米,只是抱着父亲冰凉的遗体哇哇地哭。街坊看见老八哭得太凄惨了,也陪着掉眼泪。后来,几个姐姐出钱出米来料理父亲的后事。姐姐们都嫁在远远的寨子。她们从远远的寨子拉猪拉羊来,鼓手一路吹吹打打,把天地都要闹翻了。人们说,地方上,只有老八的父亲的丧事办得最热闹了。
大姐哭:“爹呀,保佑老八讨到婆娘呀。”
二姐哭:“爹呀,保佑老八生几个崽女呀。”
三姐哭:“爹呀,保佑老八的崽女读书都凶呀。”
后来,他们弟兄在路上相遇了,老八回回都喊他们,可是他们不应。后来,老八看见他们就躲开,看着哥哥走远了,他才从树林里钻出来。实在躲不开了,老八轻轻喊一声,就把脑壳低着,似乎多看他们一眼,他们就会把他的眼睛抠掉一样,或者一口把他吃掉一样。
姐姐们可怜他,常常托人送钱送米来。她们不敢亲自送来,怕哥哥们看见。
三
寨子里来了一个要饭的姑娘,不丑不矮,不过哑哑的,傻傻的,脏脏的。头发又篷又乱,衣裤又破又旧,露着白白的屁股。她沿着小街走走停停,边唱边笑。娃崽们追随着她,用石子打她。一颗石子打到她的身上了,她就偏着脑壳,好像在搜寻“凶手”,眼睛眯眯的,口水流下来。于是,娃崽们就哄然一笑,都收了手。等她转过身,娃崽们又打。她积尿了,就拉下裤子,半蹲着,沙沙地拉尿。娃崽们就低下脑壳看她的白白的屁股。
“看见了。看见了。一团黑黑的毛。”
“她射出来的尿,像喷水筒喷水一样。”
大人们恰恰走过来,就卷着指头,弯成一组“力在”,狠狠地敲打着娃崽们的脑壳。狗崽崽,有娘养,没娘教。大人们骂。哑姑娘提着裤子傻傻地笑。大人们看见了,心里酸酸的,也想回她一个笑,却笑不出来。大人们想,这个姑娘其实蛮漂亮的。大人们又想,这个姑娘胸部大,屁股也大,是生崽的好模子。
姑娘看见地下掉着一匹白菜叶,就捡起来,送进嘴里。边嚼,边斜着眼睛看着人们,似乎怕人们把那匹菜叶抢走一样。人们叹息着,说她太饿了。可是,说归说,哪个都不好意思去家里舀饭来给她吃。
突然,一个人想到了老八,说干脆要老八把她引回家做婆娘算了。人们都说好得很。于是,娃崽们像接到命令一样,屁颠颠地向老八家跑去,边跑边喊老八有婆娘咯。
老八来了,看见姑娘,居然不好意思,低着脑壳,说怕她不肯。肯。肯。肯。大人们都说。怕老八不肯,一个大人推着老八,一个大人推着姑娘,他们就站在一起了。姑娘居然比老八高出两个脑壳。一个大人拉着姑娘的手,弯成一个圈,搂着老八。老八又瘦弱又单薄,就像一个娃崽崽卷缩在母亲的温暖的怀抱里。
“老八,今天你领她回家。开年他就跟你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崽。”
“老八,她比你有力气。你不愁活路做不通了。”
老八心动了,当真笑嘻嘻地把她引走了。他拉着她的手,边走边看她的脸。人们凑钱买了几串鞭炮,一路放着。炮声把寨子都震翻了,人们都跑来看,觉得好玩,都摸出钱来买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烟雾把天空都遮住了,炮纸居然把小街都铺红了。人们还在老八的门上贴了红对联。邻居们把旧衣裳拿来,有女装,也有男装。老八烧一锅水,帮姑娘洗头洗澡。稍稍打扮,姑娘竟然比寨子里的很多女人都好看。很多人说,狗日的老八,太有福气了。说话的人讨的婆娘很丑,他的话自然酸酸的。他的丑婆娘听到了,就不舒服,说那你也去讨她呀。你不讨她,你就是杂种。丑婆娘的男人的脸就红红的,就不敢再羡慕老八了。
随着现代化科学技术的发展,在钢轨打磨技术的发展中也已经出现了新的发展趋势,将钢轨打磨技术发展实现智能化转变已经具备可能性。比如在打磨技术的应用发展中,将其技术的应用和现代化智能探照技术发展结合在一起,进而在技术的发展结合中,能够将对应的施工管理因素落实到施工管理中,通过智能化探照技术的分析,对钢表面的磨损情况做出分析之后,按照其分析进行对应区域施工,借助这种施工技术的应用,能够全面提升钢轨打磨技术的应用效果,对于提升整体的技术应用能力,具有重要性研究意义[4]。
人们问老八还有杉树卖不。有,就卖几根。得钱了,就各买一套新衣裳,再买一床新被窝。老八说没有大树了,有小树。老八说,小树也卖。不知道底细的人问,那你的大树呢?知道底细的人就说,大树都卖来医他的父亲了。也有人不准他卖小树,说可惜。不卖,又去哪里找得钱来?
都帮他想办法。想了很久,都想不出好办法。好办法倒是有,借。但是哪个都不敢把这个字说出来,怕人家顺水一推,说那你借给他呀。那时,就没有退路了。是呀,哪个敢借钱给他?
有钱没钱,有新衣裳没新衣裳,对于他们,似乎都不重要。老八的最大的心愿了却了,很高兴。哑姑娘有地方吃饭了,也很高兴。不过,哥哥们自始至终都不露面。
姐姐们来了。大姐送米送肉来。二姐送四套新衣裳来,男式的两套,女式的两套。三姐买了两套床上用品。此外,三姐还买了一套锅碗盆瓢。
大姐说:“老八呀,好好待满舅妈。”
二姐说:“满舅妈,好好跟老八过日子。”
三姐想说话,可是鼻子突然很酸,哽咽着。她把哑姑娘的手和老八的手拉过来,紧紧地握在一起。大姐二姐也跑过来。五个人的手紧紧地握着。五个人的眼睛都泪光闪闪着。
四
哑巴姑娘手脚很慢,又不爱干净,所以常常被老八骂。还打。老八下手重,遇到哪样就捡哪样当武器,常常把婆娘打得鼻青脸肿,可是婆娘不恨他。从坡上回来,她从来不让他扛柴挑草。她挑起七八十斤的担子,把山路踩得吧达吧达地响。他可怜她,就把她喊住,把她的柴担上的一捆青菜提在手上。姑娘把柴挑到家,一丢,汗水都不抹,就转去接老八的青菜。
吃完一半了,哑姑娘停下来看着老八,咪咪地笑,一口鱼汤饭含在嘴里,嘴巴鼓起来,像一个圆圆的球。傻婆娘,吃饭。老八骂一句,也咪咪地笑。
第二年,哑姑娘当真生一个娃崽了。第四年,哑姑娘又生一个娃崽了。哥哥们更恨他们了,上街都不愿从他家门口走过了。他们走街的那边,过他家门口了,却悄悄斜着眼睛看过来。要是恰恰看见老八抱着娃崽坐在门口,喔喔地哄着,哥哥们呸地一声,吐出一口大大的口水。
也怪,哑姑娘生的两个崽,都眉青目秀,都高高挑挑,都读书读得很凶。人们很不理解,酸酸地说,真是破窑出好瓦了。从此,人们对待他们,似乎不再友好了。吃不完的红薯洋芋白菜萝卜,也很少送给他们了。他们说,喂猪,还得肉吃。旧衣裳也不送他们了。他们捐给受水灾火灾的人。他们说,救苦救难才长命百岁。
崽们的成绩越好,老八就越愁。老八说,现在死得成了,崽的书读得那么好,二回考取大学,到哪里去找学费?就不准他们去学校了。他开导说,书吃不得,也穿不得,要是做活路,一天至少砍得一捆柴,可以煮熟几餐饭了。崽们就哭,硬是去学校。
一回,崽们走到学校门口了,他硬是跑去拉他们回家。他要他们跟他去坡上烧土皮肥。崽们呜呜地哭,他也呜呜地哭。学生围着他们,哈哈地笑。老师围过来,鼻子却酸酸的。
“叔叔,娃崽还小。先让他们读书。”
“你的崽有天赋。二回他们会让你享福的。”
他只好放手了。他有点恨老师,你们月月领着工资,才敢讲大话,要是你们也像我一样,看你们还这样讲话不。不过,这些话他都在肚子里讲。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街上的人都跟老师一样财大气粗,可恨得很,就鼓着眼睛,想骂他们,还想打他们。他的手掌在空气里啪啪地打着,似乎是打在他们的脸上了。被他打的人里,也有老师。
他挑着粪箕走在山路上,还在生气。他觉得他的婆娘走得慢了,就捡起一颗岩石打她。他骂,鬼婆娘,你也跟我作对是么?岩石打在婆娘的肩膀上,很疼,她就走得很快了。她知道,再不走快,就又挨打了。说她傻,这点道理她却很明白。
年年,两个崽都拿奖状回家,可老八说奖状有屁用,要是能换成一张钱回来那还差不多,就把奖状撕碎,丢进了灶孔里。后来发奖状,崽们就不敢再上台去接。老师问原因,他们不说话。问多了,他们就默默地流泪。他们举起脏脏的衣袖擦着泪水,脸被擦出一道道黑印子。
后来,老师发奖状,就另外给他们发十几块钱。那钱都是班主任的。任课老师不过意,也出,十几块就变成几十块了。回到家,崽们就把钱交给老八。接到钱,老八就笑嘻嘻的,说这还差不多。他把钱折起来,一层层地翻着衣裳,翻到第五层,就看见黑黑的肚皮上,捆着一根裤腰带,裤腰带上捆着一个黑黑的布荷包。他拉开拉链,把钱装进荷包里,再把衣裳一件件地放下来,再一件件地扯平了。
从此,他不再讲不准娃崽读书的话了。
五
老八的房子东倒西歪了,木皮烂了,长着高高的草。雨天,屋里就成水塘了。他从学校过,看见垃圾池里丢着烂伞,就捡起来。学校食堂的柴烧光了,盖柴的塑料布掉在地下,脏兮兮的,他也捡起来。他说,学校不要,我要。其实学校还要,不过他捡走了,学校不好去退了。校长骂工友工作不负责任。校长的婆娘不服气,就顶嘴,其他工友也顶嘴。校长很气,就逼着她们去退,说退不回来,就扣她们一天的工资。校长的脸很黑,工友们怕校长真扣,就去退。她们走到街上,看见那块宽宽的塑料布已经盖在老八的屋顶上了。此外,还盖着很多破旧的伞布。她们不敢走进老八家了,就凑钱,买一块新的。校长看见新塑料布,心又软了,就让会计报销了。
老八家的灶是黄泥巴砌的,小灶煮饭菜;大锅炖猪食。猪关在灶背后,掀开猪食锅,稍稍伸手就能把猪食舀进槽里。猪吃不饱,把嘴伸过来,把灶掀烂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老八突然想起学校旁边学生倒的白花花的剩饭菜了。从此,老八天天来学校接饭菜,天天都接得很多饭菜。从此,养了一年的猪再不像以前那样一百二三了。
不过,到了年底,不管是大是小,都卖。过年了,香纸、白糖、油盐不能不买。不卖猪,就一分钱都没有。他家从来不杀煮。街上人家杀年猪,他怕不好看,就领着婆娘娃崽去坡上烧炭。他们把红薯埋在热乎乎的火灰里。砍一根炭柴回来,用棍子扒开火灰,红薯滚出来,呼呼地冒着热气。一人一个,连皮都不剥,就咬,烫得他们哎哟哎哟地喊叫。
一回,崽把烧煳的黑黑的红薯皮剥下来,丢在地下,老八把眼睛一轮,瞪着崽,骂着短命死的,那是养人的东西,怎么能丢呢?骂完,他捡起来,灰都不吹一下,就丢进嘴里了。
翻了年,谷子就吃完了。一家人饿得头昏眼花。他背着一个口袋,躲在别人的油菜地里,把嫩嫩的油菜叶摘进口袋里。也摘地地菜。也摘芝麻菜。也摘野芹菜。笋子,蕨菜,折耳根,堆在家里像一座山。天天煮一锅菜,没有油,没有盐,他们也吃得很香。
看见别人的豌豆,蚕豆,他也摘。别人来了,他的脚不方便,躲不快,人家说他几句,他还顶嘴,说是讨猪菜。别人也不太认真,就走过去了。他以为别人走远了,就骂:
“太小气了,讨点猪菜都不肯。”
还骂别人的娘。哪晓得,恰恰让别人听到了。别人回过头来,看他几眼,狠狠地咬一回牙齿,也就算了。不算了又能怎么样,莫过和他对着骂不成?莫过把他的口袋里的豌豆蚕豆退回来不成?
一回两回,人们原谅他。多回了,人们就恨他。恨归恨,却不愿意当面骂他。
六
老八来学校倒剩饭,也顺便捡垃圾。回回都捡得一大口袋垃圾。然后他提着剩饭,扛着垃圾,走出学校后门。他的婆娘在后门口等着。他走到门口了,她就把垃圾口袋接过去,扛在肩膀上。她在前边走,他在后边走,一个扛着一袋垃圾,一个提着一包剩饭。
回回她都在门口接他。他从来不让她的婆娘来捡垃圾,也不让她来倒剩饭。他怕工友骂她,她不会回骂。他会回骂,他哪样话都骂得出,比辣婆娘还会骂,工友们回回打了败仗,一边退下阵来,一边骂着短命死的,等下走过河埂,跌下河里,就溺死了。或者骂,那个杂种,等下踢着一个岩石,打一个滚,滚下坡,就滚死了。骂完了,就对视着,悄悄地笑着。工友们都闭嘴了,老八还在骂。都骂最脏最烂的话,学生都围着看。学生们哈哈地笑。
老八也从来不让他的娃崽来学校接他。
他常常把老师放在走道上的塑料桶和铝盆捡去。因此老师们都防着他。时间长了,他就成老师们的话柄了。比如眼镜、手机、遥控器不见了,就打趣说是老八捡走了。
说归说,值点钱的垃圾老师们都故意留着,等着送他。每次接过垃圾,他都一脸的快乐,又点头,又感激。学生的烂皮鞋,旧校服,他都捡去。崽穿不完,他就穿。他的婆娘也穿。校服很鲜艳,穿在50 多岁的人的身上,很不相称,让人感觉很滑稽,也很心酸。
很多老师剩下饭菜,正要拿去倒,恰恰看见老八走过来了,就退回来,把剩饭菜装进塑料袋里,悄悄塞给他,轻声地嘱托他藏起来,莫让家属们看见。他藏在衣袋里,或者裤腰里。都是好饭菜,有肥肉,有豆腐。他拿回家了,却不喂猪,热一热,把韭菜白菜拧进锅里,油乎乎的,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
一回,一个老师把一包馊了的肉菜塞给他。他以为老八拿去喂猪,哪里晓得,他也拿去热。结果,一家人都拉肚子了。
七
接到扶贫任务的第二天,我就早早去老八家了。哦,是吴国安家。吴国安,吴国安,拗口得很,还是叫老八吧。填表的时候,写材料的时候,再叫吴国安好了。
我走到他家门口,恰恰看见他的两个崽走出大门,一个拿着一块锅巴,一个拿着一坨白米饭,边吃边走。他们都读初三了。他们看见我,都停住,抿嘴笑着,嘴唇动着,却不说话。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想喊我,或许喊声都蹦到喉咙口了,害羞,就把话咽回肚子里了。
“你爸在家吗?”
“在,老师。”
老八从破烂的窗户里看见我了,迎出门来,喊我进屋。屋里一根板凳都没有,我就站着,说昨晚我在“连寨老乡群”里发信息了。信息说,老八要把房子租出去,租金待定。不过,其中一个条件是租客得自己修整房子,并且在寨子外边建造一栋简易的木房,建造房子的款项从租金里扣除,五年或者十年扣完。寨子外边的新建木房就是老八的新家。我在信息里说得明明白白,我全权代表着老八。谈判也好,签合同也好,都由我。不知道为哪样,从看到校长递交的名单那刻开始,我的命运似乎就和老八的命运连在一起了。
▲ 花溪河畔(国画)/解燕周
信息发布后,一个小时里,就有五个老板回信了。我知道,他们都是被我的真诚感动了。当然他们也是看在黄金地段的面子上。老八的“街边屋”地处十字路口,属于闹市区域。过去,很多老板找他租房子,无奈他没有别的住房,就一直拖着。再说,老板们嫌老八啰嗦,又不好讲话,怕租下来了,装修好了,或者热热闹闹地做生意了,他却突然反悔了。
老八被我说通了。他笑嘻嘻地说有石老师做主,他放心得很。
老八的房子终于租出去了。不过,老八不肯住在寨子外边。我知道,他的寨子外边的田地就挨着哥哥们的田地,他不想和哥哥们挨得很近。再说,他想省下那笔在寨子外边造房子的钱。他说他们一家住的问题,就不要我担心了。他说他有办法。我一是忙,二是不能强迫,就由他了。
他住到山上去。娃崽也跟着他们住在山上。一年二千四百块钱的租金,着着实实让他很骄傲地做一回人。他说,种四五年的田都没有那么多钱。他的话我信。
他们也在山上养猪。接到剩饭了,就爬上学校后山去。捡得垃圾了,就堆在坡边的一个悬崖下。垃圾多了,他和婆娘一起挑去街上卖。
八
不久,一个凯里的文学朋友来看我。闲聊中,我说起了老八。他硬要上山去看他,说是体验生活。
老八一家和牛住在一起:牛关在下层,人住在上层。下层是厚厚的粪便,蚊子嗡嗡地飞;上层铺着厚厚的稻草。床单和被套很特别,是用各种颜色的校服连成的一个整块。四周用校服围得严严实实的。他想,这样就可以遮挡风雨和蚊虫了。
都是旧校服。样式不同,颜色不同,大小不同。都是从垃圾池里捡来的。他也去寝室里窜,跟学生要。他也趁学生不在寝室,悄悄拿走。也把学生的书本拿走。学生不喜欢穿校服,丢了也不着急。学生不喜欢读书,丢了也不着急。
牛圈边搭建了一个柴棚,做灶房。锅里有剩饭剩菜,饭黑黑的,菜也黑黑的。汤水浸不到的地方,生着一层黄锈。灶房没有门,母鸡带着崽咯咯地找食,刨得柴草乱糟糟的。锅盖上有很多鸡脚印,还有两三泡鸡屎。
牛棚的另一边,也搭着一个柴棚,做猪圈。两头猪,毛色光滑,也肥。睡在草堆上,闭着眼睛,哼哼地喘着气。
老八和婆娘在对门山上砍柴。看见我们,他就摇摇晃晃地跑来了。他连连喊我们坐,可一张板凳都没有,就搬来一块劈柴。怕辜负他的一片热情,我们坐下了,却提心吊胆的,生怕裤裆被木刺钩破了。他请我们抽叶烟,我们谢绝了。他点了火,一股黑烟腾空而起。
他说,日子好过多了。过节了,也买几点豆腐或者一斤肥肉。农忙季节,也买一两斤猪油。秋天,买一包白糖,南瓜炖烂了,放几调羹,啧啧,甜得很,崽们爱吃得很。于是,他要婆娘天天炖南瓜。牛圈边,柴垛边,堆着很多南瓜。
说到崽,他很骄傲。他的大崽小崽都读高中了。崽的成绩一直很好,常常得到老师的资助,笔、本子、新衣裳,旧衣裳,都用不完穿不完了。老八和婆娘的身上的外衣也是老师送的。太长太大,崽不能穿,他们就穿了。还说等崽读了大学,就好了。
临走,朋友掏出一百元钱,递给他。我也掏出一百元钱,递给他。老八颤微微地接住,流下了泪水。我说我的朋友是作家,想写他。等文章登报了,也许会有好心人寄钱给他的崽读书。于是,他一副期待的样子,张着嘴,好像钱真的寄到手了。
文学朋友说,我们一起写。我说好。
绕过几个山弯,峰回路转,又看见山腰上那个矮矮的牛棚了。老八依然站在送别的路口,很孤独,也很矮小,像一截被野火烧煳了的枯树桩。我们向他挥挥手,他也挥挥手。突然,我很后悔,不该讲那句话,让他对我们的文章有太多的期待,因为那只是我们的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文章能不能写出还不知道;就算写出来了,能不能发表也不知道;就算发表了,能不能引起关注也不知道。
谢天谢地,我们的文章几易其稿,寄给省报,几天后,终于发表了。果然有好心人深受感动,愿意赞助老八的崽读书。好心人是一个贵阳的老板。好心人说,只要他们肯读,他愿意赞助他们读完大学。
“这辈子,我遇到贵人了。二回崽要是不好好读书,老子打断他的脚。”
捧着好心人寄来的钱,老八的泪水流得像一条河。他哇哇地哭。他哭得像一个小娃崽。他的婆娘,他的娃崽,站在他的身边,眼睛也红红的。
九
第二年,别家栽下的秧苗都转青了,老八家的秧才栽完大半。崽们都在县城读高中,帮不上忙,再说,老八天天在砖瓦厂做工,他的婆娘在猪场做工。当然,他们的活路都是我找的。他们天天回家很晚。因此他们的活路当然跟不上季节了。
他们都请假回家栽秧了。他们麻麻亮就上山,断黑了才回家,累死累活,也做不通活路。好在他们的田都是村里的养牛户帮犁耙了,不然,过了小暑大暑栽不栽得完秧都说不定。春耕之前,我一家家地找养牛户商量,最后与一家党员养牛户达成协议,让老八花很少的钱,党员养牛户就把老八家所有的田都犁耙了。
课外活动,我带十几个学生去帮忙。可是他不让学生下田,说怕弄脏了学生的衣裤,耽误学生读书。我说做点农活,调剂大脑,对读书有很大的帮助。我号召学生把裤脚挽起来。他大呼大叫,摇摇晃晃地跑出田来。我们不知道出了哪样事,就楞楞地看着他。到了田边,他要学生把裤脚都放下。学生不放,他就一个个地帮他们把裤脚抹下来。他急得脸都红了。
“怕学生栽不好么?”
“不是。”
“帮你几天,把秧都栽了不好吗?”
“那肯定好呀。”
他低着头,坐在田埂上,双手抱住脑壳轻轻地叹息。田埂上尽是湿泥巴,可是他全然不管。他哼哼唧唧半天,才轻轻说:
“我……我没有饭招待……”
他的话像雷一样炸在我的心上,我的眼泪猛地流了出来。几个学生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晓得你难。就是因为你难,我们才来帮忙。请你放心,我们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们都在学校吃饭了。”
我哽咽了。我估计我再多讲几句,我就要哭了。
他终于笑了。他大声喊他的哑婆娘,可她埋着头栽秧,听不到。他捡起一团烂泥巴,轻轻打过去。很巧,她扭过头来,泥巴正好打在她的鼻子上。泥浆炸开了,糊在脸上,她就变成花脸婆娘了。学生都笑起来。
他向她招手,比划着,要她下山冲里去挑井水。他说:“学生累了,凉水总该请他们喝一口的。”
他的婆娘走下田坎,看见路边丢着半个包子。那是学生在食堂买的,吃不完了,那个学生本来想丢下坡去,结果丢在一棵杉树上,被挡住了,就掉在路边了。老八的婆娘捡起来,闻一闻,就装进荷包里。我知道,她一定不会拿去喂猪的。也许等我们走了,她就掏出来,掰成两半,他一半,她一半。白白的包子吃在他们的嘴里,一定很香。
十
吃新节那天,砖厂和猪场都放假。一早,老八就来请我去过节。我说,我已经答应别人的邀请了。我不想去麻烦他,就故意骗他。我一再感谢他的好意。他一脸的歉意,一脸的失望,慢慢地走了。
他走到半坡了,我才记得家里还放着一包剩饭。我是专门留给他喂猪的。既然他走远了,我就懒得追他了,也不想喊他下山了。下回吧。我用塑料口袋包得好好的,冻在冰箱里。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了,我就收拾行李,进城玩去了。
第二天傍晚,我才回家。刚刚进屋,就听邻居说,老八昨天中午来找我,昨天傍晚也来,今天中午也来。邻居说,他拿着一个布口袋,口袋里鼓出一个圆圈,估计是一个碗。
说着话,老八又来了。他依然拿着布口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水芋叶包,递给我:
“我晓得你不肯去我家。我不怪你。这些鸡肉,你要收下。”
我当然收下。他的话,让我也一脸的歉意。为了让他明白我没有嫌弃他,我要故意当着他的面,大口地吃给他看。我把芭蕉叶打开了,果然是一个大碗。碗里装着糯米饭。还有鸡腿。还有鸡肝。还有鸡帧。可是,馊了,翻腾着浓重的臭味。天气太热,鸡肉放了两天一夜,能不臭吗?但是我依然很感动,连连说感谢。然而,我却没有勇气拿起鸡腿。
我喊他坐。我们讲了很多话。讲得最多的是他的崽。讲到崽,他就眯着眼嘿嘿地笑。当然,也讲到他的哥哥们。
“哥哥们和你讲话了么?”
“没有。我喊他们,他们不应。”
“这么多年,你一直喊?”
“嗯。”
“他们一直不应,你也一直喊?”
“我是弟嘛。再讲,我坐街边屋嘛。”
天黑了。我要送他回家,他不让。我递给他电筒,说山上蛇多,有电筒照路,会很安全的,他也不要。他说,他从家里带来了松明子,就放在学校的围墙下边。我跟他走到围墙边,果然看见了松明子。一捆,都劈碎了,一片片的,用白麻栗树条捆着。
“我砍得很多松明子。送给你的。下回我扛下山来。”
我说我用煤气,用电饭锅,用电磁炉,不需要松明子。说完,我就后悔了。我的话太生硬了,太挫伤他的热情了。我不敢看他了。我想,他的脸上一定又写满失望了
“留着,只怕二回用得着。”
我不好再说拒绝的话了。他走了。黑漆漆的夜里,一团火光在远远的山路上慢慢移动着。我的眼睛有点湿润了。我想,等他把松明子扛下山了,我就送给食堂。当然,松明子的来历,我要跟校长和工友讲清楚。
突然,我记得那包剩饭了。那么,我明天亲自送去好了。明天我买两斤猪肉送去,还买两斤猪油送去。再送一百块钱吧。就说,都是那个贵阳老板寄钱给我,让我买的。那一百块钱是剩下的。
我久久地站着。我想,今晚或者明天,我再在“连寨老乡群”里发一个贴,专门号召我的学生,和我一起,出钱出力,在山坡上修造一座简易的木房子。那么老八的崽寒假里回家,就可以住进新屋了。我的很多学生在黎平,在榕江,在锦屏,在天柱,在凯里,在贵阳,或者当医生,或者当老师,或者当乡镇干部。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轰轰烈烈地响应我的号召的。我还想,晚上我去找村支书,说服村支书,把县里刚刚落实在连寨村的两个重点扶贫项目,猕猴桃基地和金钩藤基地,选择一个建在老八的坡地上。这样老八就可以享受出租坡地的红利了。
半坡上,火光越来越小了,越来越暗淡了。星星闪烁。朦胧的光,温暖的光,把天地映衬得像一个甜美的梦。明天一定阳光灿烂。晴朗的天空,飘忽的白云,青翠的山岭,叮咚的河水,婉转的歌声,把连寨的日子酝酿成一杯醇香的酒。我的心突然嘣嘣地跳起来。老八,不,吴国安,请相信,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