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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古琴醒来

2019-09-24田青

中国艺术时空 2019年5期
关键词:中国艺术研究院古琴音乐会

田青

中国艺术研究院有两件宝贝,第一是人,第二是物。

中国艺术研究院从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音乐研究所、中国美术研究所这三大院所合并后名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后来又陆续增加一些新的所。从那时开始,各位学者在中国艺术理论奠定基础、开辟草莱,并在全国、全世界推广中国传统文化,他们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许多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前辈:我们第一任院长梅兰芳、第一任美术研究所所长黄宾虹、第一任音乐研究所所长杨荫浏、第一任曲艺所所长侯宝林,以及程砚秋、王朝闻、张庚、郭汉城、冯其庸、李希凡等一系列闪光的名家和大师是我们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一笔宝贵财富。因为他们创建的中国艺术研究院包含着中国艺术的所有门类和学科,这在中国是独一无二的。今天看来,这批大师们让我们高山仰止,而且我个人认为以后再出现这样的大师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了。为什么?不是在座的和我们这一代,以及我们下一代不行,而是一方面由于学科越分越细,细到无法再有培养大师的广阔土壤;二是许多来考我们中国艺术研究院的青年,更多的是为了前途和找工作,研究人员写论文更多的是为了评职称,这和上一代的学者单纯地做学问不一样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这些大师以后出现的机率太小了。但是,我们中国艺术研究院只要有他们和他们的精神在,我觉得这就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一笔宝贵财富。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思想,他们汗牛充栋的、可以彪炳天地的著作是我们最大的遗产。我们每一个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工作人员和学生,都应该为此自豪!

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第二件宝贝是我们图书馆的音乐、美术、戏剧等各种藏品,它们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我们音乐研究所几千个小时的田野调查录音,在二十年前就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记忆名录”。直到前几年,南京大屠杀的档案入选“世界记忆名录”,新闻界才知道联合国有一个“世界记忆名录”项目。其实我们音乐研究所的那些录音都是前辈们田野调查的成果,是他们历经几十年到乡间、到穷乡僻壤收录回来的。其中包括杨荫浏先生为他的同乡瞎子阿炳录下的、现在举世闻名的《二泉映月》。当时一共录了三首二胡曲和三首琵琶曲。同时,音乐研究所带回来的乐器有两千多件!这些乐器是怎么来的呢?其中有中国艺术研究院先辈们的捐赠,比如梅兰芳先生有二百多件乐器、程砚秋先生有一百七十多件乐器,他们都无偿捐赠给我们研究院,同时还捐赠了更多的戏剧文物。

中国艺术研究院是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项目——古琴艺术的保护单位,所以我们有责任把古琴艺术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推广,其中就要把古琴艺术的载体——古琴保护好。为什么我用了“让古琴醒来”这个名字作这个音乐会的名称?因为这些乐器在地下室、在木头箱子、在琴盒里已经放了几十年。这不仅是我们,我们初步调查了中国文博界各个博物馆和各个大学收藏的、属于国有财产的古琴有五百余张。这些琴价值连城,包括我们的“枯木龙吟”,如果估价的话,恐怕一张唐琴就得一两个亿人民币。但是,在中国所有的博物馆里,这些古琴统统被分在漆木器组,与玉器组、青铜器组等一样,被当作“死”的文物,当作一个漆器的盘子、盒子来保存。一些条件好的馆,甚至买了进口的恒温恒湿文物柜,像保管木乃伊一样,使得这些乐器被闷在黑暗的库房里,有的已经半个多世纪了。但是乐器是有生命的,尤其是古琴这件表现了中国历代文人灵魂的乐器,脆弱、敏感,但又有才华的生命。如何更好地保存这些乐器、不让他们始终躺在“棺材”里呢?有一天,我看到媒体报道一个美国著名基金会保存的意大利名琴开演奏会的消息,大家知道,意大利著名的制琴家斯特拉迪瓦里的名琴有一百多把都流传于世,每把琴都价值几百万美金,他的这些琴不都放在保险箱里,其中一大部分是让一流的小提琴家使用和演奏。包括这些基金会、博物馆所藏的琴也一定要拿出来让琴师们演奏,甚至为此举办一个比赛,奖赏就是让小提琴比赛的冠军使用斯特拉迪瓦里的名琴,这变成了一种文化,在这样的文化里,斯特拉迪瓦里的琴一代一代都在歌唱。但是我们把古琴当作“漆木器”保护的时候,它就睡在不透气、不见阳光的“棺材”里!所以我们音乐会的名字叫“让古琴醒来”,要把它们唤醒,让它们歌唱,所以我和我的小团队以此申报了国家艺术基金。

这次活动还突破了一个禁忌,就是我们还将把琴拿到恭王府参加每年的“文化遗产日”演出。价值上亿的琴原来在库房里待着好好的,没问题,大家都平安,但你拿出来,出现问题怎么办?这是国家的琴,这是国家财产,所以我们为此制定了严格的安保措施,我院图书馆专门派了五名员工,每人负责一张琴,出库之后,人不离琴,琴不離人,除了琴家,任何人不许摸琴。我们还请了专业的武装押运公司来运琴,这是不是小题大做呢?其实不是。因为我们这个活动刚开始,不能有一点闪失,这不仅仅是对国家财产负责。

我们还对全国文博界发出倡议,让这五百多张沉睡在库房里的古琴都醒来歌唱。未来我们还会再申请一笔艺术基金,针对这五百张左右的国有古琴,我们组织专家组到各地去培训,培训各地的博物馆如何修复和保存古琴,我们会汇集中国最好的斫琴匠人、修琴师傅和琴家共同做这个事情。真的希望在我们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沉睡着的这些国有的古琴都能够发出声音来。

我已年近古稀,很多事情可以不做,我的亲朋好友、我的家人也都在跟我说:“做减法吧,推不开的事勉强去做,自己不要再挑事”。但是这些工作,一定要有人来做,包括如何对待我们中国艺术研究院的这些宝贝。大家很多都是刚进院工作,大家可能都不知道有这些宝贝,也不可能想起来做,那么就剩下我们这些年逾古稀的人了。我们要不想,我们要不做,那么谁来做?

去年文化艺术出版社给我出了一套文集,在这个文集的首发式上来了很多朋友,他们讲了很多感人的、让我既惭愧又感动的话语,我当时也很激动。我在致答谢词的时候,用了一个词:身土不二。大家知道,“不二”这个词是佛教里的词,“不二”就是分不开,不可分别。在佛经里读到这个词的时候,我当时有所领悟。但是让我有一个更强烈感受的是当我到韩国访问时,看到他们的农民在一个节日中游行,举着一个大的幡,在一块很大的布上用汉字写着四个大字:“身土不二”。我当时热泪盈眶!在异国的土地上突然看到这四个汉字真是“触目惊心”!这让我联想到在亚洲金融危机时,韩国的老百姓把自己的金戒指拿出来献给国家,当时他们提的口号就是“身土不二”。什么叫“身”?就是你自己。什么叫“土”?就是脚下的这片土地,往大说是全中国,往小说就是我们中国艺术研究院,我们生在这片土地上,这块土地把我们养大,这个单位给我们提供了工作的条件。什么叫“身土不二”?就是你爱这片土地,爱这个单位,对这片土地表达你的忠诚,这是我们工作的初心。

今天,大家难得济济一堂,大家可以从这场古琴的演奏中窥见我们祖先的灵魂,在古琴的音乐中,我们可以和祖先对话。今天,我们在这个叫作“危楼”的、经常不敢使用的剧场里做这场音乐会也不容易,提到“危楼”里的音乐会,我突然想到二战时候在被包围的列宁格勒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会,那是俄罗斯民族意志的表达。我们今天的音乐会,其实也是要表达我们这一代人和比我们更年轻的一代人传承我们中华文化的一份理念和一份信心!

(责任编辑:史青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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