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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厚土

2019-09-24李俊玲

滇池 2019年9期
关键词:布朗族土地

李俊玲

1

山,土之聚也。除了土,还有坚硬的石头,在云南的大地,山是主角,延绵不绝,重峦叠嶂,密密麻麻。人们聚居在由山围拢来的小盆地,那是作为城镇的坝子,也散居在看不见的大山皱褶沟壑之中。“一层山养一层人”这布朗族的俗语,只要有山的地方,便有人居住,人像植物一样,与土有着不可割舍的血脉。

大山宽厚,它的身体被人们开垦播种、住建、猎狩、行走。我的老家就在滇西怒江东岸的崇山峻岭间,属于四大山脉系,很多人提到它,总会叫作大中山或者碧霞山。山脚下是奔涌的枯柯河,对面就是昌宁地界。老家真正的通公路才是这几年的事情。那时,都靠着人的脚力或者马帮才可与外界接触。闭塞让老家一度地保留着布朗族的传统,语言、服饰、信仰、习俗、生活方式与群体性情。我想说的是,一种看似隔离的存在,其实更纯净而恬淡。

关于碧霞山,和一个传说有关,很久以前,布朗人的先祖想选个地方作为定居地,一位技艺高超的木匠告诉他说:你到山顶头砍最高的一棵树来,我把它雕成龙的形状后你将它放入江河中顺水漂去,木龙停在何处,你就在何处安家,木龙会为你选一块风水宝地。于是布朗先祖就按此说法去做,结果木龙顺枯柯河漂去,到碧霞山下的葫芦口就卡住不动了,布朗先祖便在碧霞山一带安了家,果然五谷丰登,人畜日渐兴旺起来。人们就将此地取名木龙园,也就是今天的木老元,一个布朗族聚居的山乡。五谷丰登,那真是传说,居住大山的人都知道,所有的山地都是雷响田,只能靠天才吃饭,风调雨顺才有收获,遇到旱年,那真的是颗粒无收。所以,父亲也因此烙下了一个精神病根,哪怕他已经可以旱涝保收地领着工资吃饭,遇到天旱时总还是忧心忡忡,他眼望日头,和我们说,其实更像自言自语:你阿奶要是在的话,又会去龙井边焚香求雨了。山里人最怕这样的天,还有不住脚的连天雨。

山里人的收获与老天爷的喜怒密切相关,他们的命运连接着天时,对于大地来说,他们只是微弱的子民。自然的宏大,幽深,莫测,多变让人心存恐惧,而如何在这漫无边际,危险四伏的山里生存,人们也日积月累形成了一种特有的生活模式。这样的模式直接影响着大家的行为导向,有不成文的信条成为了大家认真遵循的标准,有看不见的魔绳,牵引着人们的走向,成为人们灵魂的标注。这就是信仰,“在人类经验领域内的万事万物,一切无不是有限的,也只有有限的价值,这些只具有有限价值的事物很难作为信仰对象。信仰是为了超越,超越一切有限,惟有超越现实的无限才能真正成为弥补人自身局限性的希望。”对于布朗族而言,天是无限的,大山是无限的,万物是无限的,只有祷告和祈求,只有虔诚地面对着脚下的土和头顶的天,他们活得小心却不忐忑,安泰地接纳天地的给予,他们相信,老天会保佑这些敬畏天地的人。而敬畏源于信仰,布朗族认为万物有灵,一朵花,一片叶,一棵树,一丛草,一条河,一座桥,一块石头,甚至一滴露珠,都是神灵的所在,和人一样,具有悲喜,只是这样的悲喜总会左右着人的生活。山有山神,路有路神,桥有桥神,土地有土地神,树有树神,河有河神,一切皆有神主宰,你不可擅自胡来。没有人会乱砍乱伐,随意射杀野兽,擅自扩建自己的领土。虽然在大山,你可以当自然的王,却无法实施王的权杖,那根权杖掌握在思想的信仰手中。山里人知道,你的吃禄有多少,就只能获取多少,采摘和狩猎都遵循着神灵的暗示,射杀了怀孕的动物是大忌,三春鱼鸟就是摆在你眼前也不可猎取,出外不随便拿取人家的果木,吃饭前必须供奉先祖,在龙井周围不能大小便,夜晚不去有婴孩的人家串门,火塘边不能说低俗的笑话,清晨的第一碗井水得供奉诸神……这些胜过村规民约的规矩琐碎,看似杂乱无章,混沌无序,细想,却体现着节能有度,讲求礼节,心存感恩,尊卑有序的大道理,暗藏着天地万物的规律和进度。

2

布朗族迎亲路上,总会吹奏唢呐和大筒,以祈求保佑,我们称之为“上付”,有打扰 ,请求之意。上,这个方位词表明了神灵的所在和地位,不可企及,高高在上,尊贵而悬于头顶;付,付与,请求,是作为凡人的我们给予神灵的祈祷词。大筒用于各种程序的转折开端,像负责说开始的领头人,大筒的吹奏,我们称之为“掌”,恭敬地托着,捧持着吹奏。大筒低沉而肃穆,呜呜的声音辽远粗犷,似乎可以穿透峰峦,抵达天的那一边,似乎可以让天地都为之一怔,继而醒来。掌大筒后,才开始吹唢呐,唢呐则各有各调,出门有抬脚调,离家有隔娘调,过河有蹚水调,过桥有下马调,过山有过山调,进门有磕头调,唢呐声声,穿林过江,回荡着时而幽怨时而欢快的声息,一个唢呐手就是一个巫师,他们懂得如何用祖先传下来的各种曲调去“上付”神灵,保佑平安到家。这些与神灵相通的器具都是铜铸的,铜器和铁器便在人们的思想浇筑下融进了与生俱来的超能力,这些坚不可摧的硬器,被人们赋予了不可亵渎的能量,可震慑邪恶。这似乎有些荒谬,而我听父亲说过,年少时他背的一把砍刀就曾救过自己的性命,在山林里遇到了三只豺狗,准备围攻他,而弱小的他却无法用砍刀对付这些猛兽,于是想起阿公的话,捡起地上的石頭,用力敲击砍刀,尖锐的敲击声穿透了密林,发出超自然的声响,父亲觉得手里的砍刀变成了一个法器,那三只刚才还虎视眈眈的豺狗在铁刀的声声敲打中慢慢退去,父亲免遭厄运。这铁器的声音有击退野兽的功效,音,立于太阳之上的响动,铁器和铜器发出的音,似乎就是神赐予的声响,让野兽惧怕,让人有所依持。所以,布朗族外出时总不忘背一把唢呐或一把砍刀或一把镰刀,以致后来,一根纤细如发的针也可。女人们胸前总挂着一个银制的针筒,筒里必装针线,除了缝补,也为了辟邪。

山是寂寞的,沉默的花草树木,沉默的泥土石头。偶尔有风拂过,鸟兽掠过,马上回复平静。我曾经一个人在山林间行走,除了偶尔的鸟声,风声、溪流声,多数是脚踩落叶的声音,在这样的林间行走你适合吼几句歌,一为壮胆,二来解闷。人们在行走和放牧时,都喜欢用山歌排解孤独。所以,总会有那么清亮悠远的山歌飘过峰峦,在山谷久久徘徊。那些或欢快或悲郁的旋律是山里人的心灵呐喊,抒怀自己的悲喜,在空旷的山林恣意释放自我。布朗族的山歌太多了,灿若繁星。按套路所唱的叫“花名山歌”,“甲子山歌”,有规定的词句和曲调,一般用于正式的场合,你问我答,互相娱乐。随口而出的叫“跑马山歌”,所谓跑马,就是随意驰骋,随性表达,如脱缰之马,自由奔放,想到什么脱口而出,山野对歌时,这是最佳的表达方式,得罪也罢,讨喜也好,只要畅快,对方如因此恼怒,会较劲地对上三天三夜也不罢休,最高级别的吵架就是这样,讲究而彻底。大山的寂寞和沉闷造就了许多谐趣横生的山歌,野性、直白、大胆、干脆、痛快、辛辣。这就是人类,“他们总是兴奋地从这悲愁惨苦的世界上摄取最后一分的快乐”。(林语堂所言)那些呆滞的石头,流动的云彩,奔腾的河流,摇曳的树木,怒放的花朵,呼啸的山风,悦耳的鸟鸣;那些燃烧的夕阳,流散的泥香,雨后的彩虹,歌唱的溪流,撒欢的牛马都会让人生出一种情欲的快乐,而这份快乐只属于大山和野地。我就曾在采茶的山坡听到过这样一段对歌,至今难忘。一个小伙先开腔:“对门对路对石崖,阿妹生得好人才,今天叫你亲一口,明天死了划得来”(划得来即划算的意思)。姑娘恼怒那个野小子的无礼,马上回敬“朝阳茄子红一半,背阴石榴五花心,想做姊妹下辈子,想亲你叫蜜蜂叮”,小伙子的唐突,姑娘的睿智引来茶园笑声一片。在这里,没有顾忌和躲避,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往往展现在自然天成的环境里。在山野,人脱离了礼仪、规矩的束缚,没有众目睽睽的观望,没有熙熙攘攘的碰撞,便丢弃了作为社会人的各种桎梏,表现出真实奔放的那一面,人在与自然的交流中开启了生命的智慧,情感的表现也赤裸而真实。

对歌这种只有山地才有的交流形式催生了诸多的故事,演绎着太多的爱恨怨惜。有的人因为在对歌中相识相知,浓烈到一定程度便不管不顾结为夫妻。我们老家就有一对已逝的老夫妻,当年就是通过对歌,一对就不可收拾,最后冲破重重阻力走到了一起。女的是河外山的人,放牧时对歌认识了男的,因她是汉族,遭父母极力反对,那时汉族和布朗族基本上不通婚,自由恋爱更是遭到家族的打击和排斥。而旧势力总压不倒真感情,小伙每天把牛放到坡地,对着山那边就开始吼起来。那些勾魂一样的山歌,可以穿透人心。从互相打趣到彼此安慰,从试探到互吐真情,树叶绿了又黄,两颗心便在彼此的歌声里慢慢贴近。我无缘见到这对夫妻,只听到他们的儿女说,当年她母亲背负着不要脸的名声,也得不到亲人们的祝福,独自偷偷跑来和父亲结婚,都是因父亲的山歌诚心而有趣。怎么有趣,如何诚心,不可得知,不过我想,那个逝去的汉族阿奶是最为睿智的女人,一个有趣而真诚的男人一定不会让你生活得太差劲。果然,老两口哪怕日子再艰难,也白手起家恩恩爱爱相濡以沫走完了一生,他们逝去时一前一后只差一天,这样脚跟脚双双下葬的爱真如那句山歌所唱:金打扁担银打钩,哥是扁担妹是钩,扁担银钩不分开,你亲我爱到白头。活着你我同碗吃饭同床睡,死了也要同坑入土同墓门。这样的誓言是唱着许下的,却不带半点戏耍,许下了就用一辈子来履行。山里人对于爱也如同山一样,稳、重,千年不移。

3

闭塞让山里人安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寻找一种适合自己的节奏来生活,慢节奏,这个词应该属于大山,因为在这里生活永远是缓慢而循序渐进的。无需快速,也没有什么可火急火燎的,像太阳缓缓升起,树荫慢慢移动一样,一切都可以和日色同步。比如行走,如果要去对门山做客或者办事,一两天来回是常事。用布朗语说,一拃走一天,一拃,就是用手比划出食指到拇指的那么一段距离,却能耗费一天的时辰。在大山里,永远没有直线距离,路像羊肠一样,盘曲蜿蜒,九弯八拐,它们是大地巨人的掌纹和经络。会曳人的脚步,你不可能用多快的步子行走,欲速则不达,快脚力的人太少,那是特别能走的一些精干后生,山里人懂得如何用均衡的脚力来对付这些巨人,不怕慢就怕站,一步步地迈开,一段段地攀爬,一座一座翻越,总有一天会到达目的地。一座山几条路,宽的窄的,陡的平的,相交的,分岔的,都是几辈人在日积月累中,用脚板踏出来的,汗水、伤痛、不懈让这些山路带着跋涉者的忧伤。

90年代之前,老家通往山外的路只有一条窄窄的小道,攀一段险峻的山崖后再走 2公里的密林,然后沿着水沟走 3公里才逐渐走出大山。寨子人的买卖都得靠人背或者马驮。5天外出一回赶集,到最近的集市完成生活的一次必需交易。冬天的山路,行走相对容易,雨季最为艰苦,大部分路段都被野草覆没,水漫过的沟坎,泥土坍塌的堵塞,费劲而危险。你不知草丛下会埋伏着蠕动的蛇还是坚硬的石头,泥泞湿滑的路常常是陷阱,一不小心就滑跌,坐得一屁股泥浆。山里人知道彼此的不易,只要通过,走在前面的人都会将那些倒下的枯枝或延展出来挡路的荆棘和刺条砍去,有水潭的地方就会用木枝树叶覆盖上,太滑的地方丢两三块石头垫脚,相互怜惜是路人最起码的情感。跋涉的路上,骡马的脖铃叮当作响,这些单一的响声引领人们的脚步,一步步走向远方,一步步返回故乡,遥远漫长,一次托运也许就几十块钱的交易,却让山里

人付出了超出几十块价值的汗水和劳力,大山的艰辛饱蘸苦涩。他们从地里刨出洋芋,生姜,掰下玉米,芭蕉,梨,木瓜,从山里挖出竹笋、找到菌子,采摘白鹭花,棕包,蕨菜,鱼腥菜……一箩箩一筐筐将自己的汗水之果,将山野的馈赠背出山外。卖了的钱购置盐巴,布匹,针线,红糖,酱油,醋,锅碗瓢盆这些生活必需品回来。也有人会大方地买上一壶酒,一点孩子的玩具,为家里添置一些超出基本生活外的物品。世世代代,就这样以最低廉的劳动换取最简单的生活,没有人会为此而抱怨和愤恨,山外的世界离他们太遥远了,遥远得像星辰。

山里人的生活简单,没有钟表,日光的走向,树荫的移动就是天然的計时器,太阳照山顶,该出工下地干活,太阳照到河,做早饭,太阳过河,吃午饭,照到河外山,开始下午饭。人们低头在土地上耕作,抬头看日色估摸时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一株植物一样在土地上生长,与自然保持着亲密的肉体关系。在大山,时间保持着神创造天地时的形态,它是柔软的季节和光阴,在城市,时间被抽象成了刻板的日历和数字。大山的人们在岁月流转中播种,收获,传宗接代,开枝散叶,郁郁葱葱。这些懂得土地的渴望和痛苦的人,将其一生的悲欢离合也融入了大地。

4

一切生命来源于土地,土地是天然的母体,可以繁衍出万物,土地也是归属地,接纳众生的尸身,粪便,血汗,泪滴,人世间巨大的轮回无不是在土地之上上演。对于土地,这些黄色、褐色、红色,带着气息和温度的物质,布朗族熟悉而热爱着,相依而敬奉着。他们用土砌墙,用土打灶,在土里耕种,在土上树房,在土坎里分娩,在土坑里下葬。生前离不开土,死后消融在土里,一辈子都过着土土的日子。

布朗族的房屋建筑大都是土胚墙,用土砌墙有两种,一种是夯土墙,另一种是泥巴竹耙墙,在没有任何现代建筑材料和器具的年代,这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就地取材,土是最可用的造房材料,土质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土墙的坚固性。一般选用黏性较好含砂质较多的黄土,如果黏性不够,还要掺上“田低泥”(即水田下层未曾耕作过的黏土)。掺黏土是为了增加黏性,保证墙体的整体性与足够的强度,这样的泥土筑成的土墙强度高且不易开裂。也有人将竹子纵横交错编成一块块竖立在地基之上,用韧性好的草和土掺和上水,将草泥巴扶到篱笆上,一层层便成了遮风挡雨的墙。厚实的土围成了家,屋子里便有了暖暖的气息,火塘的烟熏火燎让土墙涂上了灰黑的包浆,这些包浆沉淀了岁月的尘烟,人间的悲喜。在屋里,有竹子的味道,火塘的味道,泥土的味道,烟草的味道,米酒的味道,野菜的味道,牛羊的味道,一切融合而成了家的味道。这样的味道需要日积月累而成,包含着人的体温,家的体温,天地的体温。这些体温只有在土屋生活过的山里人才感受得到,他们的根原来就在这样的气息中深深扎入大地。

布朗族的出生恰如上帝对亚当说的那句话一样:你是用尘土造的,你还要归于尘土。孕妇分娩之前,家人总会在自己屋子偏房砌一個土坑,产妇坐在土坑之上,孩子呱呱坠地那一刻,第一时间便是与土亲近,身体粘上泥土,说明这一辈子便可顺顺利利地长大,土养万物,一切动植物无不是依存于土而生长生活的,土最终是养育人的,布朗族用这样特殊的方式,让儿女的身体脱离母体之后的第一个接触者便是大地,土生土长,原来就是这样,不用起那些土里土气的诸如“阿狗,丑蛋”之类的名字来以示好养活,布朗族生下那一刻已将自己交付于厚土了。这是一种依附的感恩,大地是人类共同的母亲,这个宽厚慈爱,包容接纳的母亲让人世世代代得以延续。生者沾土,死者也消融为土。在山里,生与死都是大地上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和花开叶落一般。在丧葬的仪式中,领路鸡和领路猪是必不可少的,它们将领着死去的人,走向祖先的领地去和同类团聚,再进行下一个轮回。而不是误入牛马之道,托生为动物。这样的领路让布朗族走得安详,在他们的眼里,死亡意味着归土,归土也是归途,可以回到祖先哪里去,可以再为来生修一次遥遥无期的德行。回到原地,多么美好的象征,这让我想到了普米族,他们死后也是由一只洁白的羊领着,走向祖先的聚居地。死亡,在滇西的众多少数民族眼里,是一种归家的旅程,带着归属感的死亡,没有冰冷和绝望,没有恐惧和忧伤,有的是温暖和坦然。归属到大地,这一片片的庄稼下层层叠叠埋着几代人的期盼。大地厚实,承载着数不清的盐分和骨骼的重量。

5

当山间的草剥开层层绿意,布谷鸟开始在枝头梳洗歌唱时,大山开始以一种勃勃的生机换来繁忙的季节。耕种是一项负累的活路,陡峭的坡地,那些弯着腰,背着箩筐的人们像背负着一块厚重的天,脚下的土需要一块块地开挖,粪土一层层覆盖,种子一粒粒地点上,就只有期待老天帮忙降水了,雨水好的时候,坡地几天便开始泛绿,从黄土中冒出的小苗,墨水一样洇开,大山逐渐生动起来。牛,是山里人的朋友,驮运,开垦,默默地低着头颅,和土地一样,无语地付出。扣着节令的脚步完成所有的耕作后,马上接近清明,布朗族该进行一项浩大而庄严的祭祀:洗牛脚。清明前选取一天属马的好日子,开始祭拜土地,山神,路神,水神。祷告是必要的,祷告者是寨子里的智者,他懂得用怎样的语言去和神灵沟通,喃喃而缓慢,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说辞,只有万能的神灵。我曾经接触过一位负责主持祭祀的老人,他是那个寨子里的“吉筛”(布朗语,先生的意思),具有掐算,占卜能力的人,他皮肤黑黄,脊背微驼,沟壑满脸,眼睛微闭,握住烟斗的手指瘦骨嶙峋,被火烟熏得愈加黝黑,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对我的来访没有一点点不适,指指凳子,示意我坐下,仿佛我就是他的外孙女,从外地回来看他一样。我轻声地问:你现在还负责祭祀的主持么?他浑浊的眼里一片迷茫,我再问:你还上付神灵么?他缓缓说:上付呢,等洗牛脚的时候。陪我一起的村干部说:年轻人不会这套了,所有礼仪都是在老人的指导下完成。我说:为何没有接班人。如果有一天老人故去,这个寨子的洗牛脚活动岂不是没有了领头羊。村干部说:没有人学,大家都到外地干活苦钱了。说话瞬间,我看着老人,在昏暗的光线下,无法看清楚他的眼神,花白的胡子苍凉一片,没有更多的言语,似乎在冥思着什么,他啪啪地吞吐着草烟,火塘的光影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指缝中还存有洗不净的泥土。对于土地的敬奉,永远留存在老一辈人的心里,而年轻一代已离故土越来越远了,那些神灵已逐渐走出他们的家园,消失在不屑和漠视中,也消失在物欲和“文明”中。有一天,祭祀将不复存在,我们将再也听不到那些可以飞抵神灵之界的祈祷之声,当脚下的土换为水泥,土墙被钢筋替代,我们不再与大地保持亲密的关系,所有的悲悯,敬畏,怜惜,感恩将成为这块土地之上最后的春天,而欲念和奢望必是由丢弃赐予的恶性肿瘤,终将溃烂,腐坏,死亡……“礼失而求诸野智亡而在民间”,有一天,我们将在山野和民间也无法找寻到礼与智的须根了。

洗牛脚,是布朗族对于土地的一项祭祀,春耕之后,人们希望天降甘霖,于是向上天和土地表示出虔诚的祭拜,一只羊一只鸡一个猪头,五样素菜,五色彩旗,由男人们举抬着来到寨子外新耕的土地旁,向神灵焚香祷告,袅袅的青烟升腾上空,连接着土地和蓝天,连接着人和神,连接着庄稼和天时。人们在土地上滴下鸡的血,羊的血,将预示着彩虹的五色彩旗插在土里,门边,路边,牛圈边,祭祀的长者念完漫长的祷告词,割下三牲最好的肉,供奉给各路神灵,希望他们尝尝人间烟火的滋味,希望他们和人一样以同类的心境来体恤这些大地之上微小的生命,风调雨顺,五谷入仓,瘟疫远离,六畜兴旺。洗牛脚,除了上付神灵外,还上付对于耕作默默付出的农具和老牛。洗去牛脚上的泥浆,让辛苦一季的劳作者好好休息一番,也杀鸡宰羊犒劳一下自己。牛和人一样的得以尊重,大地像双亲一样得以供奉,这是一种对于生命最朴实而诚挚的情感,家园在互相体恤和敬重中和谐,万物在彼此抚慰中安详,天地在感恩中辽远博大。

6

春风年年度山河,每次来临,那些蛰伏一季的气息会随着阳光和雨水的催发,随着锄头、犁、耙子的翻耕,不断冒出大地,满山遍野的馨香流散出来,这时的大地是萌动的母体,开始孕育,继而分娩。竹笋破土,菌子破土,小苗破土,土地开始碎裂,让这些野菜纷纷攘攘地在自己的身体上恣意招展着生命的活力。土地上都是鲜活的个体,鲜活的群体,山开始情趣盎然。布朗语“开种”就是春天降临,准备开辟新的土壤的意思,声调意思和汉语默契地相似。“开种”的土壤富含着生机,也富含力量。

年轻的人们在播种后就开始外出找别的活路了,有的在附近的村寨,有的到遥远的外地,而到外地的人总会到自家的田地里刨一小捧土。纸裹一层,布裹一层,层层叠叠地像抱金银首饰一般带到新的居地。这些家园的泥土据说有莫大的功效,如果身在异乡,水土不服,用随身带的土拿出来一点点,泡水喝下去,就会消除变换环境后带来的身体不适,抵抗疾病。这样的土似乎带着神奇的力量,不知可不可以抚慰思乡的忧伤。女儿要去祥云读书,父亲便去院子里挖了一小捧土带上,母亲说,你别瞎折腾,现在谁还会喝这样的水,不适就上医院。父亲说,你不懂,当年我去越南的时候,全靠随身带去的家里的一捧土救命,不然早就客死他乡。母亲不再阻止。我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否科学,不过想想民间的有些做法是无需用科学来论证的,甚至是背道而驰的,诸如偏方,诸如蛊术,诸如念咒。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相信自己家里的土的确有养的功效,看着父亲认真地一层层包裹着土时,感觉这更像一个仪式,神圣而庄严的仪式,这样的土可以带着家园的气息,带着故土的微量元素,带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依托,带着存在于记忆中的熟悉味道,让你毫无忧虑地面对陌生之地。家园没有远离,故土就在身边,不离不弃。

对于土地的丈量,布朗族一直以来都延续着古老的办法,直至今日,还有少数的人这样坚持地对土地进行划分。以步数、一箭地、一袋烟、几驾马来衡量。步数较为常见,百步一小块,千步一大片,万步一连山。如需百步地那就走一百步为止,将石头立于边界,说明这片土地为你所有,这样的丈量存在误差,一步可大可小,然而彼此不会为这点误差起争议,大家都相信脚下走出来的距离。这样的步子里包含着彼此的信任,丈量的是良心的长度和宽度。一箭地,是射出来的。射手将弩上箭,对着远处射出,箭到之处即为界,我阿公年轻时就常常给别人家划分地界当射箭手。公允是最重要的,力度不同,值差数米,射手需在寨子是有威望且为人公正无偏私的人。一箭地不够,再来两箭,这样的丈量带着些许的玩耍,却蕴藏着对于人品的绝对尊崇,那些皮尺和数据,无数的法律和条款,在很多时候比不过人品的权威。一袋烟是吸完一袋烟所走过的长度,几驾马所指的就是几匹马所走的路程,一驾马可跑多少公里的山路已无从知道,这样的丈量看似遥遥无期,多是丈量那些延绵的山峦所采取的方式,现已尘封远古。土地被如此分割,大山被如此丈量,朴实而原始,却带着人温暖的情谊。那些地界,用一棵树、一块石头、甚至一根绳索便可以作为标志,随性而不严谨,正是这样的不严谨才体现出山里人质朴而宽厚的人格。和脚下的土地一样,敦厚,老实。

7

再次回到大山,回到家园,这个村寨即将搬迁,到三公里之外的行政村。老家异常安静,表兄妹们都外出打工干活了,只有老叔一个人在屋子里,守着火塘,火舌舔舐着屋子,一切都是灰黑的背景,让火苗显得雀跃而明亮,喝一口烤茶,浓烈苦涩,慢慢地回甘。我和老叔喝着茶,在火塘边聊着年景,寨子的变化,亲戚们的动向,孩子们的学习,聊着逝去的阿公阿奶,祖先们远去的事情。时光流淌,记忆开始泛滥……

坐在屋内,就可以看到河对岸静静的群山,那些浓郁的绿是大树,白细的线是山路,小盒子一样的房舍坐落其间,似乎千百年来,它们就这样一直存在着,阳光在悄悄地移动,扫过山头,扫过河水,扫过树梢,扫过苦荞地,扫过弯腰劳作者的背脊,扫过坟冢,扫过屋顶,扫过水井,扫过那匹马,那头牛,那些野草和坡地,扫过我的脸颊,这是 2017年三月份的最后一个落日,昏黄中似乎带着淡淡的忧伤。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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