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狐狸
2019-09-24赵焰
赵焰
一
众多凡夫俗子都不知道,隐藏在身体内部的灵魂,才是最宝贝的东西。很多人来到世上,带着宝贝却不自知,灵魂多是深埋的,也是昏睡的。有人灵魂昏睡一辈子,即使下一辈子重新投胎,灵魂仍没有醒来。有人是因遭遇某件事、某个东西、某个人,灵魂才被唤醒,醒来的算是有福了。我就是这样。只是,唤醒我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某种机缘;不是某种事,而是某种能力。一切,就从这个故事说起吧——我小时候,是典型的“十岁翁”。这一个词语,意指少年老成,做事成稳熟练。年纪小小的,什么都老成持重,什么都懂,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我的母亲生下我时,尚没有名分,只是一个普通宫女,别人不好称谓,只是暗地里叫她“陈美人”。直到我出生之后,她才被封为美人。我生下来之后,聪明异常,这也是父皇越来越喜欢我的原因。满周之时,我即可以背诵很多古诗,两岁时,就能认得很多字了,并且可以提笔画画了。现在看来,这所谓的早慧,实是没有太大的用处,有的人开慧得早,有的人开慧迟,总而言之,人其实是差不多的。从懂事时起,我就是心事重重的,很少感到喜悦,总有莫名的忧伤:春夏秋冬的交替,我也会感到忧伤;一片叶子落下来,有时候我也会流泪。我尤其有春伤,每当万树泛青、花朵开放之时,面对世界的蓬勃,会莫名地感觉生命的无常。这是怎么回事呢?除了春伤,我还有夏伤和秋伤,每一个季节走了之后,我都会抑制不住地怀念,只有冬天到来之后,满眼的苍凉,才让我平静,让我暂时忘却生命的过程。
我怎么会如此忧伤呢?——我后来知道,忧伤是前世带来的,也许在我的前世,每一个春夏秋季,都发生过一些事吧?只是我想不起来而已。人之于道理,有很多,是要经历才能镌刻于心的。道理的知道,与道理的懂得,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不是太子,只是父皇众多的皇子之一。小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做皇帝的事,我不是嫡出,又是众多皇子中最不合群落落寡合的那一个。这样的人,连自己都难以把控,又如何能把控江山社稷呢?三岁时,最喜欢我的父皇神宗皇帝驾崩,我随宫中人马去送葬,一切庄严肃穆,可是我却看到死去的父皇穿着龙袍,坐在棺椁之上跟我打着招呼。父皇在做着鬼脸时,一个趔趄,还差点从棺椁上跌落下来。我情不自禁差点笑出声来,我的母亲陈氏吓坏了,狠狠地拧了我一把。我“哎呀”地叫出来,又不敢哭,父皇这才在我的面前消失。我怎么向母亲解释呢?我真的是看见了死去的父皇。
第二天清晨醒来,我发现案上的卷册上,有一首刚刚写就的诗,连笔墨都没有干。可是,根本就没有人进来,是谁写的呢?
佶儿安睡时,父皇再回来;
唯见寂静处,海棠寂寞开。
我能认得第一句,也能认出第二句,可是第三句第四句,就有些吃力了。可是我能辨认得出,那是父皇的墨迹,一点不假,真是父皇的笔迹。我跌跌撞撞地把它拿给母亲看,母亲吓坏了,赶紧取下蜡烛,点火烧掉了卷册。我看着母亲惊慌失措,搞不清楚什么原因,她为什么要烧掉父皇的手迹呢?我想不通,问母亲:死去了,就不能回来吗?母亲连忙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继续说话。我把说了一半的话吞进了肚子,话语在我的肚子里生根发芽,一下子冲进我的头脑里。我的困惑更大了。
写在纸上的诗烧掉了,可是我经常铺开的纸上,会出现各种画面的暗影,也许就我一个人能看到吧?我画画,就是从临摹那些暗影开始的,我只要跟着那些暗影画,画完,就是一幅很好的画了。就这样,我成为宫中画得最好的皇子,我的绘画,包括我独树一帜的瘦金书,也是那神秘的暗影导引我,我临摹着它,直到惟妙惟肖,最终合而为一。
黄昏日落之时,我经常在宫中散步。令人奇怪的是,我经常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影子,他们跌跌撞撞地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倚靠在高大的朱墙边,目光呆滞,嘴中念念有词,手脚轻微地抽搐着。这些影子,应该是曾经的王公贵族太监下人吧,还有一些可怜的宫女们。我只能看见他们,却摸不着他们,他们已没有真正的身体了。为什么这些人喜欢傍晚的夕阳呢?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皇宫里的生活是清静而无聊的,即使是皇子们,也很少在一起玩耍,彼此之间,还有些敌意,伴随我身边的,只有一脸愁怨的宫女,以及时时讪笑的太监们。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我有一个癖好,是其他皇子所没有的——每次在国子监上课之后,我都要一个人跑到后苑瑶津亭一带玩耍,爬上高高的树丫上,隐匿在郁郁葱葱的青枝绿叶后,去观察下面的世界。
说起来这一个爱好,还真是很有意思——原先,我并不会爬树,有一天,我走到后苑那边,听着树枝上的鸟叫,心想,要是我也在树上生活该多好。我看着旁边上百年的樟树,尝试着用手抱着树干,结果一用力,一会就攀爬到高高的树梢上——原来爬树如此容易啊!栖息在高高的樹枝上,我兴奋极了,这才发现自己的天赋:我竟然可以像一只壁虎一样,在大树上随意攀援。人在很多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樟树枝向外伸展,像凌空架起的一道道桥梁。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射下来,我的身上,布满着金钱豹一样的花斑。从树上观看这个世界,一切都变了样:人那么小,只是一个黑点;小路像大蛇一样蜿蜒游动……那些原本神秘的万事万物,此刻在我身体之下,一点也不神秘。我经常轻而易举地攀援到树上,这可把跟随我的小太监吓了个半死,很多时候,他只能在树底下急切得像天狗望月般狂吠一气。
在树上,眼前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没有了琐屑,没有了阴谋,没有了乏味。我喜欢呆在树梢之上,试探着理解一棵树的心思。树的心思是什么呢?肯定是想不断地伸展自己,一直将手臂伸长到云端里去;或者根本没有心思,云来风去,松鼠来鸟儿去,随缘则喜……我喜欢居高临下看世界的感觉,还喜欢近距离观察身边的小鸟,细细地区分树叶与树叶的不同。
我喜欢呆在树上看太阳,更喜欢呆在树上看月亮。神出鬼没地出没于树梢之上,我竟有一种神灵的感觉,仿佛游离于时间与空间之外。我后来画画,这样的感觉不知不觉影响我,我经常在某一个瞬间,思绪一跃而入定,置身于时空之上,让绘画与心之间,变得异常纯净。我看着远方,远方也掩映在一片葱茏之中。端坐于树干之上,四周一派静寂,声音全沉在脚底之下,耳边听见的,只有风的絮语,抑或就是鸟的叫声。那些鸟毫不例外地对我感到好奇,每当我攀援到树枝之上时,它们就叫得格外好听,好像在对我表达着什么——应该是一种惊喜吧?
我喜欢夜晚之时,偷偷地从睿思殿溜出来,光着脚,沿着我门前的那一棵栎树,攀上高处。随后,躲过那些巡逡的御林军,穿过宣和殿,进入后苑,再穿过太清楼,一直到福津亭那边,在一片破旧的墙垣那里,疾疾地攀援过去,来到下林苑那边……反正,在树上的一切,比宫中要有意思得多,即使是避雨,也是躲在浓荫之中好啊!
在树上,还可以悟出很多道理——比如说四季的移变,不是春去夏来、夏去秋来般截然分开的,春天孕育着夏天,夏天与秋天也是并肩同行的。初冬十月,也会有小春的天气,树木中也会有小小的绿叶绽放,甚至还会有花蕾悄悄地开。季节之中,也有很多例外,不像人以为的那样……对微小事物的敏感,对个性的觉察,也许是一种带有敬意的尊重吧,能发现内在独物的美,于物于己,都是一种幸事。
我还发现,生与死,也是相伴而生的,就像树,迎接新芽的气力,已经在旧叶下蕴藏着,承待交替起来非常迅速。人间的生、老、病、死,比自然界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管怎么说,四季还有固定的时序,人的死期,却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然来了就来了。虽然人们都知道终有一死,可很多时候,都把这个事情忘了,好像可以活个千年万年似的。人一旦忘却生死,真是很愚蠢啊!
二
悄然出宫游历,不论到何处,都让人有耳目一新。凡所到之处,举目四望,在田舍山村之间,总能看到新鲜的事物。世俗的生活总让人轻松和开心,这一切,似乎是宫中从未有的。
春日的某一个午后,我又悄悄地来到了宫中西北角的后苑,攀上一棵栎树,又接连辗转几棵石榴树、榆树、槐树,这个时候,已经接近高高的宫墙了。在树干粗大的老槐树上,我看到离紫宸殿数里路的地方,有一棵巨大的玉兰树,在深色的枝叶顶上,冒出一朵朵肥硕的白花。我不由怦然心动。赶忙从槐树伸出的枝丫上跳跃到宫墙之上,在上面稳稳当当地走上几步,攀住墙头,顺着墙的那一壁滑到地面。我终于溜出宫了!我沿着长满苔藓的小路走了一段时间,也不知走了多远,我看见一株巨大的玉兰树!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大的玉兰树,枝叶蓬勃,绿是浅绿,白是新白。我爬上了玉兰树,等到我钻入玉兰树的中间时,我这才感到无数个白色的花朵,像白灯笼一样在我四周点燃,笼罩在花朵发出的香气之中,我一下子变得失魂落魄。
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这浸淫我的香气,并不完全是白玉兰的香,在我的脚下,有一座漂亮的宅院。院落之中,种着各种各样红色、黄色、蓝色的花朵,有鸡冠花、指甲花、洗澡花等,都是那种平常不过的花,尤其是一株株高大的鸡冠花,暮色中泛着猖狂的猩红色,因艳丽而格外刺眼。我的心中一痛,不知道为什么花要开得如此艳。艳得惊天动地,却不长久,更不免让人伤感。《维摩诘经》云:“是身如焰,从渴爱生。”这些花,是在渴望有爱的滋养吧?我将目光从那些花中收回,看了看这个屋子。我不知道这座屋子是谁的,整体风格洁净而家常,像是某个高人雅士的幽居之所——大体说来,从住所的布置情况,就能推断出主人的品位和气质。这一派古木缭绕的天然野趣,没有一丝做作的痕迹,大约潜藏的,也是一个高人吧。我向下看,屋舍极其幽静,被落叶所埋的引水筒中,水声泠泠可闻,此外便寂然无声。门口的竹篾簸箕上,看到散放着摘下的菊花、红叶,才知道这里仍有人居住。
浓郁的香气已会使人酣睡吧,我靠在白玉兰树粗大的枝干上,竟不自觉地打起盹来。等我睁开眼睛,只见天色微冥,下面却有了光亮,连帘子和屏风也没有,可以看得很清楚——屋子里分明有了人:面孔向着这边坐着的,是一个漂亮的中年女子,白色的单衣上罩着一件有光泽的红单衫。在她前面的,靠在柱子上的,是一个俏丽的年轻女子。穿一件长长的白色衣服,明亮轻盈,仿佛清风明月。白色是很挑人,我从未看过有人把白色穿得如此迷人。那似乎已不是颜色,而是人本身。一个人,能将素净出挑成华贵之气,是极难得的。她的头发也很美,丰厚柔软,如绸缎一般。两个女子,静坐在一片绿色苍茫之中,就像是一幅水墨画似的。
一只美丽的鸟儿倏然飞过,那女子指着鸟儿大声叫着:“外婆,你看,那只鸟的尾巴竟有五彩颜色呢!”
声音像一只美丽的鸟儿,翩然从下面飞上来,我听得蓦然心惊。我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声音。这声音不似凡间,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里翻越过来。我怔了一怔,脚下一滑,“呀”地叫了一声,从树上落了下来。
我落在一堆软软的蒲草上,一切安然无恙。跟我一起滑下地面的,还有纷纷扬扬的白玉兰花瓣。屋子里的两女子,看见树上突然落下一个活人,吓了一跳,言语也中断了,齐刷刷地看着我。我尴尬极了,连忙爬起身来,口中支支吾吾地说:
“實在对不起,我不是坏人,我是前面皇宫的皇子。”
她们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大约是我的穿着风度不同于一般人,她们似乎相信了,不再慌乱,年轻女子莞尔一笑,调皮地说:
“你是皇宫的皇子?我看你更像是树上的皇子!”
这等揶揄的话语让我更尴尬了,我的脸“刷”地一下子热了。
她们似乎有点小得意,又起了一连串的笑声。笑声欢快,听出来已是善意。靠得太近,我嗅到了一股飘逸的脂粉气息。我尴尬极了,恨不得一跃而起,重新攀上树枝,像猴子一样遁逃而去。
我在宫中看过美人无数,习惯了美人的各种矫揉造作,对于女性的种种美丽容颜,已是波澜不惊。可是眼前这两个璧人,却让我眼前一亮,她们干净、明亮、透剔,清新脱俗,很少带有俗世的痕迹!年长者雍容美丽,灿若晚霞;年轻者聪明伶俐,似笑非笑,一副惊奇、娇嗔的善意表情,一看就是拥有内在聪明的慧人。我
在想的是:美人一直不少,为什么有的人感到亲切,有的人感到陌生,还是因为上辈子相识,或者在一起生活的原故吧?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真没有说谎,我就是宫里的。”
“宫中的皇子也会爬树?”美少女又戏谑地说了一句。她的声音清灵灵脆崩崩地特别好听,都让我忘却其中的戏谑了。我真想鹦鹉学舌般,跟着她后面去学说话。
美妇人款款地走过来,用嗔怪的眼神看了美少女一眼,对着我深深行了一礼,说:“实在不好意思,怠慢皇子了。”
我站起身来,故作洒脱地拍拍衣裳,还好,衣服没有脏,也没有撕破,要是衣裳褴褛泥泞,该是一件多丢人现眼的事啊!
我们这才彼此介绍,我说我叫赵佶,是端王。年轻的女子抢着自我介绍,自称撄玉,随后指着那个相对丰腴的女子说那是她外婆,俩人自前一段时间起,一直住在这里。
“你外婆?”我吓了一跳,哪有外婆如此年轻的?
撄玉笑了起来,说:“是啊,就是我外婆!有什么法子呢,我外婆就是长生不老的。”
美妇人也笑了起来。
我又问:“你们怎么会住在这里?”我的言下之意是,这里虽然离皇宫不远,可是附近如此荒芜,生活不便,怎么能住下去呢?
女孩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此处虽然不便,可雅静轻松,也是十分有趣的。”
“有趣?”
“是啊,你不觉得吗?”
我笑了起来。
女孩一本正经地说:“你是宫里长大的皇子,哪里知道这世上的事啊,凡事皆有好处,也有坏处,哪能如宫中一样堂皇呢?”
我说:“宫中哪完美呢,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一点生趣都没有。”她们听了我的抱怨后,一起笑起来,说:“是啊是啊,所以说地方也好,人也好,有趣有味就好啊!”
女孩看了一下我身上的蒲草,说:“譬如这蒲草,你平时哪会注意它呢,可是它今天,就救了你,让你一点没有伤筋动骨。你闻闻看这个蒲草,是不是有香气?它不只是一种草,还是一种香料,可以防疫驱邪,提取芳香油……”
“哦……是这样啊,”我摇摇头,“我的确是不知道。”
女孩笑着说:“怎么样?就说你们皇子孤陋寡闻吧,整天呆在皇宫里,傻里巴叽的像宠物一样。我还知道,你们一点都不快乐。”
我苦笑笑,是的,我們一点都不快乐,不光是我,好像宫里的人,都不甚快乐。我不由自主地问她:“是啊,是不快乐。什么原因呢?”
女孩诡异地一笑,没有回答,只是说:“天色也不早了,想必没有吃饭吧,来吧,吃点东西吧——”她端来一盘吃的,几片烤肉,几片煮过的菜叶,还有两颗我从未吃过、红红的小果子,她对我说是女贞果。我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感觉到非常有味道,比宫中的饭菜香甜多了。我吃饭的时候,撄玉的眼神一直专注地看着我,有时候妩媚地笑着,仿佛能看透我的心思。面对这种带有爱怜的目光,我既兴奋,又有些紧张。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夜色终于降临了,虽然有一丝不舍,我还是讪讪地告辞了。她们送我到门口,关照我一路当心。我当然记得来时的路,这是一条与众不同的路,甚嚣尘上,以树枝的延伸,穿越时光的美好。我就在这枝枝丫丫上不断地行走,恍惚之中,就像是从一个世界,到达另一个世界。
到了宫中之后,我躺在床上,兴奋异常,真想把白天我遇到的事,告诉每一个人。可是我一个人也告诉不了,似乎没有谁,能分享我的秘密。那天晚上,连死去的父皇也没有出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三天,我又鬼使神差顺着原路来到了那个小屋。我刚攀到屋顶的白玉兰树上,那个女孩就看到了我,她不再像昨天那样紧张,而是兴奋地大叫:“外婆,外婆,那个皇子又来了。”
美妇人出现了,脸上漾着盈盈的微笑。我忙不迭地从树上下来,对着她们善意地笑着。入坐之后,我这才想起什么,忙不迭地解开背上的包裹,拿出一小袋上等的好茶,递给她们,说:“这茶是前些天从南方送来的,我想你们肯定爱喝茶,正好给你们尝尝鲜。”
美妇人频频颔首,看得出内心的确欢喜,接过了茶,去屋子里忙着煮茶去了。趁着这机会,我细细地打量着这幢简朴的木屋:这是一间掩映在树林与花丛中的房子,虽然小而简,却干净、整洁很有风格:门口的小柴门上,缠绕着蓝白色相间的喇叭花;院落的两根木柱正中,挂着一只长轭。屋子里,正面是华美的泥金描花草围屏,墙壁上挂着前朝或者是五代时期的山水隐逸图,画的下面,还摆放着一张素雅的古琴,两架收拾得纤尘不染的线装书,一只装饰着走兽图形的景泰蓝香炉,正袅袅地吐出沉香的细缕,薄淡的若显若隐的香气。在香炉的边上,还放着一尊泥金的女子坐像,不是佛像,也不是观音。坐像上的女子嘴唇微抿,目光淡然,幽远地看着远方。我看看案上的女子,又看看眼前的美妇人,慈眉善目,顺眉顺眼的,二者竟如此相像,我不由有些吃惊了。
趁着美妇人进屋去煮茶的工夫,我悄悄地问撄玉:“你外婆跟那一尊像,怎么如此相似呢?”
撄玉一笑,说:“那像是女娲啊!我们也不知女娲长得什么样,当年工匠造这一个像,就是照着我外婆的模样刻的。见到的人,都说非常美。”
“女娲?”
“是啊,外婆特别崇拜的,就是女娲。当年女娲和伏羲共同造人,正是因为他们,这个世界才有人啊!”她说。
“我还以为是观音呢。”我说。
“我们不信佛,信道。”撄玉微笑着解释说。
我不再说话了。关于三教,我都有太多的疑问。先皇当年,也是信道的。佛学有太多玄虚,道家有太多玄妙,至于儒家,似乎又过于安分守己了。理学声称是三教的融合,可是在很多事情上,又显得霸道武断,自以为掌握了天理,这也是我不喜欢的。我感到亲切的,应还是道吧,更乐观也让人看到希望。我还喜欢一些具体的东西,比如绘画和书法,比如诗词——年轻之时,我还是安心书画研习,暂且远离三教吧。
我转移话题,问道:“你们一直住在这?”
“不,这间屋子并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暂时住在这里,来这里的时间并不长。”
“你外婆是做什么的?”
她看了我一眼,微笑着说:“你干吗问这个?”
“不能问?”
“是啊,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你是大男人啊,怎么可以管闲事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个女孩真是聪明的,她的每一句话,都像石子一样,掷过来击中你的肋部。
“男人嘛,得做大事,这个事情,细小无聊,怎么能让男人做这个呢?”
我更不好意思了。
这时候美妇人在门边上露出了个脸,说,“你们俩快来吧,快进来喝茶吧 ——”
喝茶。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茶香之中,谁也没有说话。这茶真香啊!我当然喝过很多好茶,可是外婆煮过的这茶,却别致得跟我之前的很多茶不一样,它多了很多芬芳,应该是放了茉莉花和姜片吧?那一脉绵长淡雅的香气,真使我着迷——茶,真是有很多神秘之处,不仅有去浮躁的静谧之气,还有一种幽暗的玄妙之理。口齿芬芳的同时,能细细地辨别和琢磨这一个理,其实已是受益无穷了。我沉静在茶的香气中,悉心地品味,恍兮惚兮,竟无心思说话了。
那个美妇人一直在偷偷地瞄着我,打量我,若有所思。我感觉到了,觉得有点奇怪。过了一会,我悄悄转过身来问撄玉:“你外婆为什么总是看着我,又情不自禁地叹着气。”
“是吗?”撄玉继续现出戏谑的表情,她也转过身来看看美女人,悄悄说,“我外婆擅长观相之术,她大约是在打量你。”
“为什么?”
“观察你的气息啊!你知道吗?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集中在他的气息里。”
“气息?”我不解地问。
“你的言谈举止,你说话的腔调,包括你的气味。都是你的气息啊。”
“她看出我什么了?”
“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皇子啊!”撄玉诡异地笑了起来。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我跟撄玉和外婆慢慢变得熟悉起来。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撄玉的外婆竟是真宗时的宫女,只是于宫中那些年,从未见过真宗。不过她们私下都有议论,真宗真是真命天子啊——真宗的母亲元德皇后,有一晚梦见衣服的大襟上有一轮太陽升起,于是怀孕。真宗出生的时候,左脚趾上,竟有一个“天”字,真让人匪夷所思。这样的人,肯定是天仙下凡,否则凡人怎么可以长得那样清秀俊朗呢!外婆说,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欢上了我,是因为我长得极像真宗。这是一种含蓄的赞美吧,虽然我受之羞涩,内地里却心花怒放。
外婆说,她是咸平六年被遣出宫中的,五月初五,太白星白天出现,被认为是异兆。真宗无以为报,下旨宫中遣散宫女三百。外婆也在名单之中,出宫走在大街上,也不知道往哪去。真是这样的,这些宫女们,自童年或者少年,就入了宫,与家人早断了联系,彼时出宫,真是不知何去何从啊!
我没有多问撄玉外婆的经历,实际上已不必问了。宫女们的命运都是很相似的,出宫之后,多半找一户人家嫁了,生儿育女过着平凡的生活,算是好的;还有一些,碰不到好男人,或者孜孜难忘宫中生活的,大多命运多舛。民间一直有语:一入宫门深似海。的确是这样啊!眼前的一对璧人,虽然看起来生活优游,不过为何二人居住于此,想必也是有故事吧?其中悲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自己不说,外人也不好刨根问底了。
此后的那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天天去撄玉家的小屋。很奇怪的是,那一个小屋就像仙境一般对我有着吸引力。我喜欢听她们之间的谈话,话题包罗万象,真是没有想到撄玉和外婆,竟然懂得那么多东西。有一天,我们一起谈论文字的“义理”。美妇人说,文字不单单是左边表示意义,比如“木”字旁——凡“木”字旁的,都跟木头有关,右边的,也能表示意思,如“戋”字,意义为小,所以水之小者写作“浅”,金之小者写作“钱”,歹之小者写作“残”,见之小者写作“贱”。诸如此类,都以右边的“戋”为字的意义。这一段话,听得我心窍大开。又有一次,她们说到吴越之地的文风浩荡,那里的人,连说话都经常用典,常常让外乡的纯朴之人很为难,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话。吴越之地,常常把梅子叫做“曹公”,为什么呢?因为有曹操“望梅止渴”之典。把鹅叫做“右军”,因为王羲之特别喜欢养鹅。当地有个读书人馈赠酸梅和烧鹅于外地一个朋友,于是就在信中写道:“送上醋泡曹公一坛,汤煮右军两
只,权且供饭食之用。”结果是外地的朋友收到信后,吓了一大跳,以为送来的是人肉!
她们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知书达理的人,说出来的话,真是有意思极了!想想那些村夫野老,嘴里出来的,都是具体实在之事,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的,真是可怜啊!
我当时连《四书》都没有读全,哪有什么东西可以教撄玉她们的呢,每每交谈,对于她们的博闻强志,我只有聆听的份,她们不仅知道宋初之事,甚至连唐末和五代之事,都知晓得一清二楚。没有什么可教撄玉的,我只有教她爬树。在这一方面,她也是天资聪慧的。有一天,我们爬到一棵高高的大栎树上,我们刚坐在树干上,她突然从树上跌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吓死了,慌乱爬下来,看她怎么样了。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我“哇”地一声哭出来,抱着她连连摇晃着。孰料手上的人忍俊不禁,一下子笑了起来。我这才知道,撄玉还如此可爱调皮,真是让人爱煞。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紧紧地抱着她,絮絮叨叨地说万一她死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她一个劲地笑,笑得身体直颤,又突然止住笑,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我一下子愣住了,像傻了一般。她的唾液里,一定有神秘的药物,让我全身肿胀起来。她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我感觉自己如腾云驾雾般来到云端里,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
我喜欢跟她并排坐在树上,像两只鸟一样,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想。知道鸟为什么快乐吗?是因为它们比人飞得高,可以看清楚云的模样。云是什么样子呢?如细极了的棉絮一般,一缕一缕的,彼此
间伸出触须,聚散两依依……人在半空中的感觉,真的跟地面不一样,凡可以从上空俯视人间的话,都有一种油然的欢喜。有时候她索性穿着短袄,像小猴子一般在树枝上攀来攀去,甚至比我还要灵活。有一天雾霭迷漫,我们在树枝上,看着不远处的宫殿,一幢幢淹没在云雾之中,至于身上,是一团云雾。感觉我们两个人生活在天上,我们坐了一会,后来情不自禁地亲起嘴来。我感觉她就是嫦娥,而我,就是一个叫作吴刚的人。
我说:“我要是真的吴刚就好了,就可以天天面对你这个嫦娥了。”
她抿嘴一笑,说:“你哪里是吴刚啊,你是皇上。”
“皇上?”
“是啊。”
“不能瞎说的……我不是皇上,我是端王,当今皇上是我的哥哥。”
“你会成为皇上的。”她又沉静地一笑,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怦然心惊她的眼神,那样的安详,那样的胸有成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似的。我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心里突然很愉快,恨不得马上当上皇帝,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可以将撄玉和外婆接到宫中了。我若是皇上,我决定了的事情,谁敢反对我呢!
撄玉大约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对着我抿然一笑,眼神中充满感激。她轻声告诉我:明天外婆会外出几日,让我一定要来。我听着她的话,心跳得更快了。
天降小雨,四周依旧静谧無人,我得回去了。临别之前,我忍不住又打量一番撄玉,见她沐浴在朦胧的光线之下,容颜更若美丽的仙女。我对她的爱意忍不住愈发深厚了。
三
大凡美丽的女子,多有矫揉造作、忸怩作态之感,这还可谅,因为少女毕竟是美的,矫揉造作一番,即使不妥,也有生趣。怕就怕在有些已成姑婆之人,皱纹满脸,还是一派少女的促狭,这也尖刻,那也看不惯,可是心智无明又无慧,就让人难受了。撄玉也好,外婆也好,都无这些缺点,言谈举止,一派自然风趣,该天真的时候天真,该老辣的时候老辣,就像是美好的植物或者精灵一样。人之言行如此妥帖,实在不可多得。这个世界上,男女的个性,都不可是纯粹的阴性或阳性,各自要带些女儿气和男子气才好,阴阳互调,才能平衡和谐。太男子气的男人,或太女子气的女人,终究是不那么可爱的,或过于粗糙,或过于造作,难得完美。像撄玉那样的女子,真是可遇不可求啊!
现在回想起来,我跟撄玉在一起的那一段时光,一开始,并不完全是男欢女爱。我们单纯地在一起说着话,种种男女之事,并不在我们的考虑之中。撄玉很会讲故事,这一次,她又给我讲了一则很好玩的故事:
宋初之时,庐山东林寺中,有一见习小童将去别处出家为僧。寺中众居士,便为其设宴饯别。宴席上,众人兴致高昂,小童也乘着醉意,将身旁一个三足鼎取来戴在头上,鼎口小,他就强行压平鼻子,把头塞进鼎中,随后在席上站起身来,边舞边唱,逗得一席之人兴奋莫名。
宴会接近尾声时,小童要将鼎取下,可是鼎怎么都取不下来。众人惊恐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有人试着反复旋转拉拔,都不奏效,小童的脖子也红肿流血,口中呼吸困难,甚至在里面哭了出来。众人火急火燎,有人试着将鼎敲碎,可是鼎由生铜制成,才敲一下,里面的人就吃不消了。一时无法,众人只好将衣裳盖在鼎足之上,让小童一手拄杖,另一手握住他人的手,由人牵引着下山就医。路人都觉得很奇怪,以为山上下来了一个怪物。
来到大夫面前,大夫问,小童答,情形看起来也十分怪异,只听见鼎中嗡嗡有哭腔,却听不清楚到底说些什么。大夫一筹莫展,说:“医书上从没有过这等症状,师父也没有提到过,我实在是没有好办法啊!”
小童只好顶着鼎返回寺中,亲朋好友也赶过来看他,一边啼哭,一边徒叹奈何。有人说这是菩萨在跟小童开玩笑,另一个人埋怨说:人家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思说这样的话,真是缺乏仁义。还有人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啊,人是要吃饭的,现在他这模样,连吃饭喝水都不行——还是用力强拔出来吧,就算磨掉耳朵鼻子,也要把命保住。”
于是在鼎内头颅四周塞满稻草,人分成两拨,一拨拔上面,一拨拔下面。一声惨叫后,头拔出来了,可怜的小童呢,耳朵和鼻子都残废了,好歹命保下来了,也是欣慰。此后小童一直呆在家中,没有颜面出门。一出门,就会招风引蝶般引来一大群小孩在后面。这一个不幸的事,真是上天的恶作剧啊!
我问:“这个故事好奇怪哦!”总觉得这个故事有些意蕴,让我诧异不解。
“应是忠告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以因快乐,忘了一些忌惮吧?世事之中,往往乐极生悲,到头来才知道悔恨。”撄玉说。
“因是宿命吧,这一个悲剧,怕是小童前世的一劫,躲也躲不过的。”我幽幽地说。
我们都没有找到答案,言语所说的,只是一厢情愿的臆度吧?于是,我不作声,她也不作声,全都陷入了思考,以为世事难料,不是万事万物都对应有答案的。我专注地看着她,突然莫名地产生冲动,身体也变得火烧火燎起来。我从十岁开始变声了,一直在宫中长大,道听途说也知道不少。可是一直不知男欢女爱究竟是怎么回事。此时我迫切地希望能抱一抱撄玉,就像是身体要寻找一个归宿似的。
我喃喃地看着她,有点呆滞地说:“我……我……”
她似乎觉察到我的异常,扑哧一笑,说:
“你怎么啦?我们……对歌吧……”
“对歌?”
“是啊……”她看着我,忽然吟诵道:
露珠附蝉羽,
隐于树叶间,
独自流泪人不知。
我怦然心动,这一首诗,细小之处,有大物哀。那种弥漫的忧愁,像水气一样从心底升腾上来。我赶忙吟道:
死后成灰烟,
灰烟缭绕烟不散,
两情融无间。
双方脱口而出之后,才觉得彼此的诗句还是太伤悲了,一时无话,都怔怔地看着彼此,墨玉般的眸子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只有慧心之人,才对人生如此敏感啊!我不由倒吸一口气,说道:
“实在是对不住,如此冷艳哀伤的歌咏,好像不太适合这样说出……”
她竟再不言语,双目合上,竟有两柱泪水,从眼睑中滑落下来。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才好,身体内油然生出冲动,我上前两步,不由自主抱住她,生怕她像一只鸟一样从我身边飞走,心里有一股融入她的急切。我后来读王维的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心中“格登”了一下。王摩诘之诗,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境吧——言语终止的时候,该音乐扬起来。这音乐可以是有声的,也可以是无声的,是一种内在的韵律和节奏,神秘地左右人的行动。
她似乎有一点吃惊,身体僵硬了一下,也没有躲避我,只是悄悄地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觉得害怕我吗?”
“我为什么要害怕你?喜欢你,还来不及呢!”我突然变得伶牙俐齿嬉皮笑脸——这些,都是公子王孙共有的轻浮啊!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觉察到异样,双臂僵直,抱住她的手,也不知该放在哪儿了。她仔细地看着我,突然莞尔一笑,所有的紧张又变得松弛了。她的笑容重新启动了我,我喃喃地说:“我真是喜欢你啊,就想跟你在一起。如果死了就算了,反正,如果还活着的话,我就想无时无刻地看着你。”
她的身体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拒 绝,也没有反抗,只是幽幽地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一直当你是小弟弟呢,可能还是隔了多少代的后輩呢……唉,世间男女之事,真是难以说尽啊!也罢也罢,灵魂出窍,有时候得靠肉体的接触才能达到目的。想必你也应该懂得了——情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有关男人和女人之事,说缘也可以,说空也可以。如果说好处,最好之处,在于一场能量的转化而已……”
她的话说了一半,便不再言语。随后,一切无言,天色昏暗起来,时间慢慢变得黏稠,越来越如蜜糖一样裹着我。她站起身来,用石链点亮了蜡烛,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烛火,变得又亮又美,如露水中的花,皇冠上的宝石一般。她娇媚地看了我一眼,开始慢慢脱去衣服。我感到喉咙又紧又干,身体僵硬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轻盈地走来,开始帮我解去衣裳。我顺服地听从着她,默契得像一个人似的。她对着我耳边轻轻说,让我什么都不要做,只是遵从她的意思即可。我点点头,感到无比兴奋,也有点害怕,我不知道下面该发生些什么。
她先让我赤裸着,她也赤裸着,跟我面面相对。她的眼神很诡异,诡异得不像人,如同一头小兽似的。奇怪的是她的嘴角,竟有一丝嘲讽的笑容,像一阵轻风掠过。这一个表情很奇怪,超越人世之外,瞑然观于众生,让人无解,也让人害怕。我后来接触到那么多的女人,可从没有看过如此表情。这世界上的很多感觉,是无法表达,更无法形容的。可是它们却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你感受到了,你就会认为它一点也不是妄语。
我抱着她,像依偎着我的本来一般。现在想来,世上最能迷惑人心的,莫过于色欲。人心实在是愚昧啊!明知薰香不能常驻,暂时附着于衣物之上,可是闻着仍不免心旌荡漾,难以自持。那个时候,月亮还没有悬上来,太阳还没有落山,天空一片空暝,就像我的心思一样。
她笑着对我说:“其实这一个快乐,并不是我给予你的,也不是你给予我的,它们是阴阳互予,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我有点听不懂她的话。
接着,撄玉又表情凝重地说:“作为一个将来的皇帝,你不仅需要强大的能量,还必须拥有博大的智慧和相关的艺术情怀。你应该千万百计聚集身体的能量,让它成为你独有的东西。”
这一句话我当然听得懂,我笑着说:“皇上?干吗老说皇上的事啊?我只是一个皇子,我的哥哥,才是皇上呢!”
撄玉不再言语。我看着她美丽的容颜,并没太在意她的言语。现在我回想她的话,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个女子所做的一切。我的确算是一个福报之人,只是当万物宠爱我时,我一点也不自知,忽略了上天的恩宠。
我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灵异现象——每当山峰之巅,我的灵魂会突然出窍,浮游于半空中,像一片飞来飞去的云,万事万物,都在我的身体之下,沐浴着金色的光芒,一片璀璨……
每次回到宫中,我总是抑制不住兴奋,把我飘在半空中的所见所闻,一笔一笔地绘于纸上。母亲有时候看到,会奇怪地问我,你这是画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这应是一种神觉吧,人可以展开想象,调动自己身体中的能量,去触摸世界的迷幻。如果要说美好,这样奇妙的感觉,就是美好吧!
四
人在绝对隐私的情况下,会回归为一头小兽吧?人的身体里,本来就有这种兽性的。回归,让现世安稳,内心舒服。小小的屋子,尽是温暖和安详,小小的灯炉,亮着祥红的灯光,世间缩小成两人的空间。祥红的灯光融满的寝帐,撄玉美丽的肌肤娇嫩欲滴,飘柔的长发披落下来,更增添了她的魅人姿色。一个美丽的女子,可以是一朵花,也可以是别的东西,只不过她们的暗妙,是其他人无法发现的。
“从前有一个侠客,是当时最好的剑客,他的剑极快,而且可以感觉到任何潜在的危险——”撄玉吟吟含笑,又给我讲一个故事:
“侠客的剑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位,任何一点杀气都能察觉得到。有一天他在花园里站着,突然感到身后有一股非常清楚的杀气,他猛地一回头,只看到他的一个仆人,没有任何危险。这个仆人对他是绝对忠心,不可能有杀他之心。他知道自己的感觉错了,非常沮丧,突然觉得自己不行了,一下子信心顿失。他是剑客,剑,就是他的生命,如果那种敏锐的感觉消失了,他的剑侠生涯也就结束了。天才的人,总是最敏锐也最敏感的,敏锐是外向性的,敏感是内向性的。剑客越想越沮丧,一下子生了病,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也眼见得一天天憔悴下去。剑客的这个仆人异常伤心,无言地天天服侍主人,端药送吃,嘘寒问暖,不时问主人有什么心事没有。
有一天,剑客实在觉得郁闷,就向仆人陈述了自己的心思,叹口气说:自己可能老了,不行了。仆人就问: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剑客就说:那天我在花园,突然没由来地感觉到身后有一股非常清晰的气息,带有凛冽的杀机成分,我回头一看,只有你,没有别人。我心里一惊,知道自己的感觉错了,你哪会起杀我的心机呢!作为一个行走在山巅之上的剑客,我不能有一点点感觉上的失误,如果感觉上稍有点失误,判断不谁,性命就没了。所以我非常难过,也非常沮丧。我这一辈子,怕是完了。仆人恍然大悟,立即跪下来说:主人,那天你的感觉一点也没有错。你在练剑时,我一个人站在你的背后,突然就想:都说你是杀不死的,如果我现在动手杀你,我该如何出剑一击而中呢!我就动了一下这个念头,只是这么想了一想而已。剑客听了大笑,朗声大笑,大声说:这下我就放心了!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她跟我说这样一个剑侠故事,到底有什么用意。
她莞尔一笑,继续说:“几十年来,剑客就是这样于生生死死中过来的。人与世界,其实是一种感觉。要拿得起,也要能放得下。剑客拿得起,所以他能感觉到任何危险;可是他又放不下了,才会感到沮丧和惆怅。其实大可不必的,能感觉到危险,又要忽略那些不存在的危险,这才是好的啊!”
她喃喃地述说着剑客的故事。我听不太懂她的话,不过我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呼为阳,吸为阴,一阳一阴,就这样循环往复。万事万物都在里面了。
撄玉幽幽地说:“你知道吗?高手习箭,往往会在冬天下雪的时候,选择观察雪地里的竹子。叶子被雪的重量越压越低,就快匍伏于地了。突然间,一片雪花落在地上,叶子一下子弹射出来,把积雪弹射得漫天飞舞。射箭也是,关键是选择那一刹那——在张力的最高点上,最自然,最轻松地把箭放开,让它自然弹射出去,就像积雪从你身上滑落,就像瓜熟蒂落……”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努力放松身体和意志,慢慢变得轻松起来。我像一片轻盈的羽毛一样,被风裹挟着,向最高处飞去。我感觉离太阳越来越近了,炽热笼罩了我,让我荡涤在热浪之中,我的身体本能地摇摆着,最后如一面弓,把灵魂弹射出去——变成一朵云飘浮在天空之城。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身体里逐渐有了知觉,灵魂回归日常。撄玉也睁开眼,看着我,随后光线聚拢,笑吟吟问道:
“怎么样?开心吗?”
我点点头。感觉心中的一团冰,已在春光明媚中化去。
撄玉嘴角划过一丝笑意,像鹅掌拨开的涟漪。
雨在半个时辰之后停了,我又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她送我到了门口,笑着说:“你知道吗?只要第一朵花开了,就有千万朵花接着开放。”
她的话,为什么一直富有禅机呢?在那一刹那,我分明有所悟,可是一直不知悟在何处。她又说:“你不要急,总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一直忘不了她的这一句话,感觉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先知一样,在引领我,导引我走上一条隐秘之路。一直到现在,我才算是真正地懂得这一句话的意思。有什么办法呢?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那样懵懂无知,等到很多事情明白了,又到了告别的时候了。我后来知道,告别和遗忘,本来就是人生的本质。人生短暂,如果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不丢弃,又如何前行呢?
我只希望我的梦想,能融入到她的梦想,让它们一起消失吧。至于其他的一切,我其实也很无奈啊!
五
接下来的生活,诗意得就像深山里流淌着花瓣的山涧。有一天,撄玉拿来一个盛着黏糊糊的膏药瓶子,微笑着用手指绞了一点在她的银镯子上,让我闻。我嗅了一下,她的银镯子上,有一股吉祥清凉的味道,让人闻不够。我笑着问:“这是什么?”
“你尝尝——”她说。
我抹了一点,轻轻涂在她瘦削骨感的肩膀上,随后用舌尖在上面舔了一下,感觉稍稍有点甜,“有蜜?”我問。
“是。再猜?”
“茉莉?”
“是。”
“还有?”
我猜不出来了。
她笑着说:“这是麝香膏啊,一个古老的药方,将麝香、蜂蜜、茉莉花混合在一起。据说伏羲女娲在的时候,就有这个秘方了。”
“还有些什么?”
“还有龙涎香、迷迭香、豆蔻、香草兰、沉香木、丁香……”
我知道这些香料大多来自遥远的西域,那些迷人的香料,之所以让人千里迢迢地奔波,是因为它们本身具备这样的魅力。
我故意又问:“还有什么?”
“还有蓬莱岛的松针……天山的雪莲,昆仑山的云彩……”她露出调皮的笑,一派诡秘神奇,也不知是真是假。我不再轻松,有一些坠入古井的恍惚。
“难怪这么香!”我说。
“你不觉得,你的身上,也有馥郁的香气吗?”她笑盈盈地看着我说。
“我吗?”我有点不明就里,也不知所措。
她调皮地说:“你知道吗?心生欢喜的时候,人身上是有香气的。那种香味,连香料都替代不了。”
“哦?”
我有点触动,用鼻子嗅嗅自己裸露的身体,又嗅嗅裸露着的她。我的确嗅到了两股暗香,袅娜隐约,又彼此纠缠着,就像是两只虚空飞来的小鸟在不时地交喙。
“人的身心,一旦到达最佳状态,就会不由自主地渗出气味,很香,是最好闻的。”
我相信她的话,情不自禁地用鼻子乱吸一气。
她笑着拍了下我赤裸的身体,微笑着指着那一瓶黏糊糊的膏药说,“你千万不要小看这个东西,这里面装的,就是引子,会让人更加富有激情。”
“又怎么样呢?”
“可以让人持久地坠入情爱之中 ……”
我忍不住笑了。
她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凡有修养、懂生活的圣贤之人,会经常用“仁义礼智信”的道德标准,来节制自己交合的欲望。若能机智对待,就是智德;若能诚恳地坚持,就是信德。
“我这样说,怕你也不懂得……最重要的,是天地合德,天人合一。”撄玉感慨地说。
每每到了此时,话语已成多余。人在美妙无言之时,就须行天人合一之事了吧?
我现在常常想:男女在合而为一状态下所说的话,都是虚假而美好的吧?都是特定场合和情境下的不能自已。在当时也是油然发乎心,可是时过境迁了,也就忘却了。如果当真的话,就会因耿耿于怀而伤感不已。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努力按照撄玉教授我的方法,理解自己的身体,控制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的身体。我让身体激流涌动,也让身体热血沸腾,最后让身体平静如水。我后来知道,人身体的能量,其实发乎心,发乎欲望。如果没有饥渴,没有欲望,人世间会安稳不少。人身上的很多东西,是那样的难以理解和叙说,这一切就像身体、情感与艺术的关系。人与万事万物的关系,一直是我困惑的,也是我极感兴趣的。
若我的身体,能持续半个时辰以上,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会出现了一幅幅美丽的画面:有花鸟、有山水、有人物……纤细清晰,线条优美,颜色美艳,一幅一幅缓慢地从我眼前,像飞毯,或者白云一样飘过。我看着那些画,一下子激起了我的记忆,感觉可以轻松地驾驭它,就像驾驭一艘小船似的。
“你的表现越来越好了。”她笑着冲着我耳朵轻轻地说,气息如兰,痒痒地,内蕴一丝娇涩,像一只鸟拖曳着五彩之尾从我面颊上掠过。
我太喜欢跟她之间的交流了,跟她在一起,有一种全身被充满的感觉,满满的都是灵感。我突然明白,像撄玉这样的女子,真是不可多得啊!是仙女也好,是妖女也好,那种无所不在的气韵和魂魄,本来就不是现世的,不是普通的,而是千古难觅的。她身体内的所有东西,都是一个谜,也像一阵风;都有强烈的致幻作用,仿佛世界的秘密和灵异,都在她美丽的身体、优雅的言谈举止、谜一般的一颦一笑中。一切真是美不可言啊!跟她在一起,不仅激发了我身体内的能量,还让我意识到另一个神秘的世界。与她在一起,我更有一种飞翔的感觉,仿佛一只鸟,带着另一只鸟在飞……
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傻傻地把感觉告诉她,问她。她神秘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啊,这世界很奇怪,也许,是因为我们走的,比别人更远一些吧?”
这是事情的答案吗?哪是答案呢,分明就是狡黠地诡辩。这样的解释,依旧让我心醉。
我沉默了好久,问她:“人最好的状态,是什么样子呢?”她想了想,说:“我想……是对死亡没有恐惧吧,不管什么时候死亡来临,都泰然处之,以为终止。人生一世,所有的忧伤与悲哀,都是因为死亡,来自于对死亡的恐惧。人要战胜自己,就是要战胜对于死亡的恐惧。所以必须学习,准备随时随地回家。什么
是到头?无头了,就是头了。不管是出于信仰也好,出于看淡也好,什么样的事来了,都要坦然受之。”
自那一次以后,我感觉到撄玉更加神秘了,她一直没有疑惑,对万事万物了如指掌。她给人的感觉是高深莫测,处宠不惊,却有着谜一般的魅力。我迷恋她,像现在迷恋未来,也像无知迷恋可知一样。她那样年轻,那样美丽,看起来如此单纯,却懂得那样多,仿佛世界了然于心。这个世界,有些人真是生而知之的。我越是迷恋她,越觉得她要离开我。我舍不得她,生怕失去她,于是每一次都更加紧紧地拥抱着她。她有时候会显出很无奈地说:“我怎么像带着一个孩子呢?”
我索性乖巧地说:“我就是一个孩子。”
她哑然失笑,说:“不,你要不断地成长,你可是皇上啊!”
“我不是皇上,我只是端王。”
“不,你终究是要做皇上的。”撄玉说。
过了好一会,撄玉像想起了什么,吞吞吐吐地对我说:“暗地里,外婆曾用一个五百年的龟甲,给你占了一卜。她告诉我:你一定是要做皇帝的,不过也不是一帆风顺……人生的起伏很大。”
我追问她,她不说。
我有点兴奋,也有点沮丧。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卜筮之学,也不是太喜欢《易》。在宫中,经常有些道者和儒者跟我谈起《易》,以為是天地之根本。我一直不明白的,是《易》要说什么,是要告诉我们,世界一直是捉摸不定的吗?世界的捉摸不定,是每一个人都会知道的呀!至于卜也好,筮也好,以有限去度无限,
以有涯去度无涯,这一个结果,多半云里雾里,哪能确定得了呢?
撄玉对我的想法表示赞同,她只是强调外婆的好意。其实皇上也好,成仙得道也好,若无自由自在,其实都是累赘。她想了想,说:“好像我又不该说的——就算有朝一日,被人供奉在大雄宝殿,那又怎么样呢?即使是成仙成佛,被人供奉,享受信徒的顶礼膜拜,除了被热气烟雾熏到呕吐,其他的,实在是毫无价值啊。”
我也感到忧伤了,“那么,你认为人的一辈子,该怎样活着呢?”
她迟疑了一会,没有直接回答我,沉吟着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面上失去所有的表情,原先可爱、妩媚、亲切、娇媚,仿佛一刹那间统统不见了。我不由有点讨厌人生的问题了,它破坏了美,让美一下子失去了分量,美人,若放在人生的长河中看,实在是苍白如纸啊。
她又说了一句话,让我终生难忘。那一句话是:
“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意义……即使你当上皇帝,又能怎么样呢?”
我无语了,她想了想,又说:“其实人也好,动物也好,来这个世界上,爱最可爱的,听最好听,吃最好吃的,看最好看的……就是最好的了。”
我听着她的话,怦然心动,就像黑暗扑进光的怀抱一样幸福。我后来才知道,撄玉所做的一切,其实对我,是一种加持。所谓加持,是通过存在、熏染、发散、吸收等等,进行自然而然的传导。加持,哪里是为了安抚内体呢,其实是针对灵魂的,让你充沛、乐观、智慧、无畏,那完全是精神层次上的啊!
六
我无以为谢,心怀感激,那一次从宫中来小屋,特地捎了一面镶嵌着宝石的景泰蓝铜镜。这是西域喀喇汗国朝贡的礼物,向太后特地馈赠于我的。进入院落之时,我看见撄玉外婆正躺在靠椅上假寐,脸斜在一边,头发遮掩了大部,露出的额头光洁秀美,宛如少女一般。青色和黄色搭配的夹衣上,盖了一件深红色的外褂。在她的身旁,盖着蓝印花布的案台上,一只小小的铜熏炉正袅娜地飘散着沉香。案上还铺展着两三册诗词唱本,一只不知从哪来的小狸猫,在一旁乖巧地拨弄着香盒。小狸猫的身子一动,颈上的小铃铛便叮咚作响,轻微得让人无法确定。
看着此情此景,我带点轻浮地吟诗道:“小猫撩香盒,半梦半醒风。”
外婆被我弄醒了,有些迷顿,故意抱怨着说:“啊,实在不好意思,竟然睡着了,春日倦怠,真是难以提起精神。”她略微地仰起头,脸上泛着好看的红晕。我突然醒悟到,人在每一个年纪,都有每一个年纪的美啊!尤其是那些相貌好、气质独特的人,不经意之间,就会呈现别样的韵味。
我走上前去,将铜镜递给外婆。外婆怔了一怔,看见手里的铜镜,笑逐颜开地说:“这是宫中的吧,真是精美漂亮!原先在宫中时,见惯了也用惯了,没觉得有什么稀罕,出宫之后,才觉得民间的东西,无论是式样,还是精细程度,跟宫中的,还是不好比啊。”她继续说,“就像茶杯,宫中所用汝瓷,想起来真是雅致。
原先喝水的时候,一直不觉到,只是到了民间,看不到那些物件时,才觉得凡手触及之处,便有不堪。”
她用手摩挲着铜镜,一副十分喜爱的样子,说:“我很喜欢,这就借用了啊!”随手把跟前的镜箱拿过去,取出了其中的镜子,把自己的镜子装进去,大小正好。她很高兴,又说:“真是一个好东西,这背后的宝石,也不是大宋的,是真漂亮啊!”
外婆看起来情绪很好,又说:“你把撄玉叫来吧,她正在睡觉,年轻人的瞌睡真多啊!让她过来,我抚琴给你们听。”话音落时,撄玉已站在我身边了,原来她听得我声音,便已起来,迫不及待地出来了。我看着她,心里更是欢喜。外婆起身独坐在琴案面前,开始弹奏起来,音调雅致幽远,如半空中传下来的声音。她的侧面像如画中般沉静而美丽,当年的外婆,肯定也是妩媚妖娆,一点也不输于撄玉的。
我听了很感动,情不自禁地说道:“没想到外婆的琴声这么美。”撄玉也感慨地说:“是啊,外婆弹琴已有很多年了。只是这琴到我这里,怕再无人抚弄了——谁让我心浮气躁,已难有学琴的耐心呢!”
琴声响起的时候,舍外的蛐蛐、纺织娘、猫头鹰,不知名的小鸟,全都在叫。似乎各自有各自的情绪要表达,声音融合在一起,恍惚间变得更美了。
琴声停息之后,外婆幽幽地说:“也不怕你们笑话,年轻时我一直没想到老之将至,没想到衰老说来就来。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撄玉就这样大了,我哪能不老呢……这些曲子,都是年轻的时候学弹
的,每当弹起这些曲子,总让我想起年轻
时的时光。”
“外婆哪会老呢?”撄玉撒娇地说。
“人物之事,终有时间,哪会不老呢?所以人之美丑,不必在意,终究是镜花水月。这个世界,不老的只有虚玄的东西,像音乐呀、绘画呀、艺术呀,实在的东西,都是会老的。琴会老,可是曲子永不老。”
撄玉笑着说:“哎呀,外婆,又说这个话题了,我都不想听了!”
外婆也笑了,说:“既然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也罢……你们这个年纪,重视的,都是皮囊的美丑好坏,其实人长得好看,一点意义都没有……”
撄玉打断了外婆的话,嗔怪道:“外婆,你又说了……”
外婆苦笑地摇了摇头,说:“也罢,也罢……不说这个话题了,也不抚琴了,给你们说一则‘信则灵的故事吧——”
“好呀!”我附和地说道。
外婆清了清嗓子,看着我,对我说:“本朝淳化年间,北方青州有一个不大的官,只是押司之类吧,以为萝卜是包治百病的妙药,每天早晨都要洗两根萝卜吃,几十年未中断。还真是怪事,押司这几十年中,基本没有生过什么病。”
“有一次,押司公差,到邻县的一个村里公差。县里的一个恶人,对押司办理的一则官司心生不满,就带着十几个人,拿着刀枪棍棒,围攻押司所在的驿站,想把押司杀掉。眼看押司就要被他们抓住了,馆内出现两名全副武装的军士,勇敢地冲上来,拼死进行抵抗,把那帮坏人全打跑了。”
“押司觉得不可思议,问道:两位平时从未曾见面,如此奋力相救,究竟是何方大驾?”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说:多蒙您多年来的信任,我们是你每天早晨食用的萝卜啊!话音未落,两个人一下子消失了,应该是重回地下了吧。”
说完后,外婆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也呆呆地看着她。我没有想清楚故事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外婆说这个故事的用意。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并不注重故事的用意,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如果能说一个故事让大家开心,省得让大家觉耽于琴声过分忧伤。一个故事,能起到如此作用,就是再好不过的故事了。
我说:“外婆,你的肚子里怎么可以装着那么多故事呢?每一个故事,都很好听。”
外婆笑着说:“是吗?故事本身,其实是不重要的——如果一个成年人只是喜欢听故事、看故事,也许他的心态一直很幼稚呢!”外婆微笑不语地看着撄玉,撄玉也看着她笑。我感到有些羞赧。我就是喜欢听故事的人啊!
外婆对我说:“你一定要知道,故事是外在的,是表面的。搞清楚故事内在的‘理,才是重要的。苏东坡有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离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首诗的诗名是‘题西林壁,凡人都以为是写庐山,可是苏学士所写,实在是写山的那一个‘理啊!”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之前读这首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也不明白苏东坡为什么这么写。若写庐山各峰远近高低不同,又有什么意义呢?当时也不知它为什么好。现在终于明白了,苏学士的诗,好就
好在弦外之音啊!我有点激动地说:
“世人都说东坡学士是大学者大才子,父皇当年也这样说,我少年时读他的诗文,有时候觉得也不过如此,听了外婆的解释,我这才明白东坡学士真是深厚之人,比起介甫,东坡更是学问扎实,性情也好啊!”
外婆不接我的话,又说:“万事万物,并不都是有答案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一个女人的身边,并不一定要有一个以身相许的男人;一件事物,并不是非得有一个理;一个原因,并不是非得有一個结果……”
外婆又说:“人生一世,最为根本的,是要明事理、懂情趣,也要知物哀。分而言之,事理,指的是事物的道理;情趣,指的是生活中有趣而喜悦的一面;知物哀呢,就是知生命的无常,必定有忧郁哀怨的情绪。明事理知情趣懂物哀,其实就是以自己有限的生命,融入无限的世界之中啊!”
我听得有些恍惚。外婆之世界,以及撄玉世界之广博,以我之心胸,怕是难以体会的。人心这东西,实则是本色天然、幽微难言的,忽视这些特性,所看到的,只能是贤愚是非,这都是概念判断,相对简单。其实人哪里有贤愚是非呢?只是本心被淹没,导致人心复杂多变。每一个人,都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
外婆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吗?正正邪邪,是很难区分和鉴定的。任何东西,如果好到极端,必定是危险的,也必须是有毒的。”
“什么?”我有点听不懂外婆的话。
外婆朝我一笑,指着撄玉对我说:“撄玉长得好看吧?可是你要明白,像撄玉……就是有毒的。”
“有毒?”我诧异不解。
“唉——”她看着我,无奈地笑了笑,说:“你还是一个孩子啊……以后就会知道了……”就不再说了。
我更加不解地看着她。
外婆笑了笑,站起身来,转身回房去了。
我跟撄玉怔怔地坐在那里,都不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似乎感觉到外婆的今天的言语中,似乎有些弦外之音。可是我又听不出来,不明白是什么意蕴。撄玉也不说话,把背对着我,没有理我。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离开呢,还是继续留下。我有一种预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是要改变了。
过了一会,撄玉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我,说:
“是啊,外婆说得对,我就是有毒的。”
“有毒?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的确是有毒的……你知道吧,阴阳也好,男女也好,最好的关系,应该是共行趋向解脱,而不是彼此陷入更深的轮回。那些纠缠不清的情与爱,是男女彼此的束缚,属于初级阶段的,会让人沉沦苦海。而高级的情与爱呢,是阴阳互补,求得解脱。”
我更听不懂她的话了。
撄玉反问我:“男女之事,如果没有一个结果,你怎么看?”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总在说这些神神道道的话,难道是她们真具有足够的生命经验吗?
撄玉突然就流出泪来,也不说话,任眼泪沿着脸颊往下落。我吓坏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我上前去抱着她,拥她入怀。我也悲恸不已,止不住眼泪落下来。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她果然说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该结束了。外婆和我,于外地还有一个约,明后天我们就要离开此地……所以也想跟你道别了。”
“要走了?为什么?我不走,我也不让你走。”我信誓旦旦地说。
她面色凝重,不再说话。只是凄清地一笑,然后幽幽地说:
“你也是真傻啊……世间万物,都是无常。人与人在一起,不管是情也好,爱也好,总是要分别的。”
她不再言语,兀自起身走进了里屋,也关上了门。我看着撄玉的背影,看着她慢慢地掩上门,只感到全身发软,身体内竟没有力量和情绪去挽留一下。思想和言语,在那一瞬间坠入空白。我就那样一直恍恍惚惚,随后百无聊赖起身,竟一直不知做什么,又失魂落魄地坐下。
过个时候,外婆又走了进来,用黑色的胡桃木盘端来几件精致的瓷盘,盛着上等的米饭,一粒粒的白米,玉一样闪着光芒;还有蔬菜,鲜绿得就像翠玉一样;几枚水果,都用白绢包好,端端正正地放着。这些食物,无论颜色和式样都是很好看的,就像画中的器物一样,晶莹透剔,现出可人的光泽,可是我一点也没有食欲,什么也不想吃。
外婆坐在我面前,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吃饭吧。少年时总以为男女之情是了不得的事情,以为失去了对方,就是失去了最美好的东西。可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呢,每天都失去很多美好的东西,失去得太多了,也就无所谓了。都说年纪大的人悠闲而开心,那是世人不明白,每天腰酸背痛的,手脚也不灵便,连时光都在失去,哪让人高兴得起来呢!”
我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她。我从她若有所思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种悲凉的况味。
“年轻时,会十分钟情于皮囊,不会留意到精神的永恒,总是想着皮囊的完美。殊不知皮囊如此短暂,终究如土墙一样坍塌下来,还是依靠不得啊!那些没有精神的皮囊,就更丑陋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感觉到她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有很深的道理,可是我并不懂得。那些话语,像一条条无形的幽径,通向一个地方,可是我终究不知它通向何处。
外婆看着我苦笑起来,说:“呀,这就是我的不是了,啰啰唆唆,说了这些,年轻人哪会懂得呢。就像世事,哪有常态呢——一切都是无常才是。等到我们要离开之时,方才明白,却也迟了——你先吃完,等你吃完,你先走,过会我们也应该离开了。对于我们来说,终究是要离开的。”
我哭得稀里哗啦,米饭就着泪水,就这样咽了下去。
她继续说:“这世上,离别虽然无奈,却是美好的,因为有真理流露。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迎来送往。先是送別人,随后别人送自己。能将迎来送往弄得完美了,就已经很幸福了。”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沉默了一会,外婆又说:“说一个故事吧——当年法号玄机的唐代比丘尼去挑战雪峰禅师时,雪峰曾问他:你这个‘玄机一天织多少布?她的回答竟是‘寸丝不挂。雪峰禅师懒得跟她说话,玄机就走了,刚出山门三五步,自以为志得意满的玄机就被突然叫住了。雪峰说;玄机师太,你的袈裟拖在地上了。玄机马上回头看。雪峰哈哈一笑,说:好一个‘寸丝不挂!”
外婆看着懵懂的眼神,问:“知道雪峰为什么这样说吗?”
我摇摇头。
“那是因为玄机师太根本就不懂得佛法,却以为懂得了,还说‘寸丝不挂,懂得的人,自然懂得,不懂得的人,是可以分清的,若装模作样,会马上露馅。”
她又妩媚地一笑,继续说:“佛法即是世间法,人的生命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不是一眼能看清楚,这个过程总是在深化,在延伸。生命的过程,应该就是看清楚这个深渊的过程,下面的事情,就是你得自己去看了。”
我茫然地看着她,突然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感觉,我感觉自己就像被船送到一个岛上,等我上岸之后,船却要离开了,只有孤零零的岛屿,会跟我在一起。我有点听不懂她们的话,可我有点明白她们的意思。真真假假的,朦朦胧胧的,就是世界的真谛啊!那一餐饭我没有再说其他的话,我吃得泪流满面。
吃过饭后,我顺原路返回了宫中。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想必还是沿着树枝伸展的粗壮的手臂上,攀墙爬树,一路回到了皇宫。可这一个过程,我竟然忘了。只是觉得夏日的树林之中,蝉鸣的声音如阳光般铺天盖地泄下来,让我心乱不已。当我穿越无数榆树、栎树、柳树、槐树,穿越茂密的薄荷草丛,沐浴着皎洁的月光回到了宫中,躺在床上,我在想的是,时间就是风吹草动吧?至于世界,本质上也是极简的,就如同眼前的皎洁月光。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撄玉。一切如南柯一梦。一段时间之后,想起曾经发生的事,更是恍如隔世,竟然一点也不敢确定是否发生过这件事,也不敢确定是否真有撄玉和外婆这两个人。我现在跟你说这个故事,连我自己也不敢确定,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人生如梦,指的是人生的本质,都跟梦一样不确定吧!就像这一个故事,是真实存在,还是我地老天荒的想象,都让人怀疑。
几天之后,东邻高丽派使臣来朝觐,使团中,有一个高明的相士。太后闻此消息,秘密召见了这个相士,让他替我以及燕王赵俣、楚荣宪王赵似等几个皇子看相。我们稀稀拉拉地站在那里,因為撄玉的消失,我显得格外无精打采。相士扫了一圈,看到我后,大为吃惊,置其他皇子于不顾,走近了对我仔细端详,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后来太后身边的宦官悄悄告诉我:这一个相士对我竭力推崇,私下里对太后说:“以这位公子的相貌看来,应该当一国之王,登至尊之位。若非如此,只恐天下发生变乱,己身遭逢忧患。若是当朝廷柱石,辅佐天下政治呢,则又与相貌不合。”
这一个宦官,也是个富有才艺的博士,和这相士高谈阔论,颇感投缘。两人吟诗作文,互相赠答。相士高兴之下,还向宦官谈及我一些其他的情况,意思是以我雍容华贵的相貌气度,坐稳江山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天下产生的变故,非人力可为的话,相貌也起不了大的作用,重要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业力;这一个业力,就绝非人的智慧所能达到了……
我听得恍兮惚兮。虽然我是皇子,不过我清楚地明白我是普通人。即使是天子,也是普通人。所谓的天之子,只是说说而已,或者自欺欺人——只有我知道,我身体的汗味仍是酸的,屁仍是臭的,那些曾经“万岁万万岁”的皇帝们,谁能逃得过生老病死呢?最让我魂牵梦绕的,根本不是江山社稷,也不是长生不老,而是有关撄玉和外婆之事。躺在床榻之上,我仍在想,如果我能当上皇帝,婚姻大事自己作主,我一定要将撄玉召入宫中,不离我左右……
恍惚之中,我的父皇,曾经的神宗出现了。后世之所以叫他神宗,是因为父皇行事诡异,神神道道。神宗先是笑吟吟地看着我,大约是看出我的心思重重吧,随后徐徐地对我说:“世上的事,有些真是难以想象啊……”他接着说:
“人们活在世上,要是不知道佛祖和菩萨广大无边的教导,就会在愚昧中过完自己的一生,还会被情欲和邪念所引诱,犯下罪孽。有些人的前生是野兽,再世就是要报复;有些人前生是鬼蛇,再世就要作祟……这样的例子,真是多得数不清。还有的人,活着的时候,就变成了鬼。当年,侍奉楚怀王的女官就变成了蛇;王含之母变成了夜叉,吴生之妻变成了飞蛾。还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行僧,在一个百姓家求宿一晚。当天夜里,风雨交加,屋子里很黑,僧人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中,僧人感觉有一个东西在上上下下地嗅着自己。僧人悄悄地从枕头边拿起自己的铁禅杖,一下子打过去,结果一个东
西大叫一声,应声而倒。僧人慌忙起身,点灯一看,原来是个年轻女子倒在地上。声音也惊动了这家主人,主人冲了进来,抱着女子大声哭喊。原来,年轻的女子就是这家的女儿。女子死去后,慢慢现出原形,原来是一个鬼魅,如山魈般凶狠,吓得主人也晕倒在地。僧人一看,吓得赶紧溜掉了。村里人知晓后,就把她拉去埋了,又请了一帮和尚道士作法,念了一通《大悲咒》,算是把这一个闹鬼之事,给平息了……”
“父皇,你这是在说什么啊?”我问。
神宗不理我,继续说道:“宫中的男子,首当其冲的戒律,就是色戒。年轻人血性方刚,精力充沛,作为皇子,更难有约束,这样的话,很容易不知疲倦,淫乱过度……若是遇见如这家女儿般的妖精,必定中蛊。这一个妖精半夜里来到僧人床前,就是准备把僧人吃掉的。”
话题展开后,神宗又谆谆教导了我一番。我知道神宗的教导,当由心发,神宗在位十五年,除了向皇后之外,其他的十三位配偶,包括我的母亲之外,都是从宫女中选上来的。这当中,自有无数情缘。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脑子里想着撄玉的事,恨恨地以为,要是世上真有如此美丽而有灵性的妖精,我就是中了蛊,也是心甘情愿的!
神宗见我沉思,又邀我去喝茶。喝茶之际,展开一幅范宽的《寒林雪景图》给我看。他笑吟吟地看着我,狡黠地说:“都以为艺术家孤独,谁知道艺术品更孤独啊!要不是我们今天打开,引以为知音,它在这个幽暗的宫,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见天日呢!”我听得怦然心动,有一石
激起春水涟漪之感,似乎有很多事情想说,可是却无从表达。
我抬起头来,仔细地端详着范宽那一幅画。只有看到那些上等的字与画时,我的心境才会变得好起来。这一幅画,一如既往地壮阔伟岸、雄奇险峻,满纸都是黑沉沉的浓厚墨韵,仿佛黑云压城,看得让人蓦然心惊。在范宽的画中,我看到了跟我一样的心境,就是对未知世界的畏惧和杳渺。范宽的画,是以笔墨之力,建起了一个枯寒的巍峨世界,让人敬畏和仰望鬼斧神工的自然。人立于世,切不可随随便便以为穷尽物理,更不可自以为是怡然自得。
我把想法跟父皇说了,父皇连连颔首,认为我说得对,以为范宽的画之所以好,就在于以一种敬畏之心,建立了一个崇高、青冥、寂寥的世界。他接着告诉我,小道针锋相对,大道自然和谐。当皇帝,于吟诗作画,并无矛盾,而是和谐。都说玩物丧志,那是因为志小,若志大,倒是可以玩物养志。人在创造山水花鸟画时,培养自己的天地意识,更有利融入自然和社会,领略天地人的灵性。
话题从范宽的话开始,慢慢转向身边一些具体事宜。我听着父皇的话,频频颔首,这才知道,父皇看起来言行神道,其实蕴含着对世界的独特解读啊!我看着他没有戴皇冠,只是戴了一个奇怪的灰色帽子,便问:
“父皇为什么要戴那样一顶看起来别具一格的帽子呢?”
“是吗?”父皇似乎很开心有人注意他的帽子,“我也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这帽子一直很独特,也好看。我一直想戴一顶不同于冕冠的帽,那一个金丝冕冠,戴在头上太别扭了,又沉又重,连转动脖子,都变得很困难。”神宗开心地说道。
“知道吗?我甚至学会跳舞了。”父皇四下张望一下,见没人在边上,得意洋洋悄声对我说道。
“什么?”
“那有什么啊!你看那些胡人,舞跳得多好啊!多开心啊!安禄山就是胡人,那样一个大胖子,还跳胡旋舞,把杨贵妃都迷住了,为什么汉人要如此束缚自己呢?当年的汉人,可不是这样,大唐的时候,汉人也会跳舞,跟胡人学着跳舞 ……”
父皇打开了话匣子,变得滔滔不绝起来,说:“你知道吗?当年程颐一帮理学家,总在我面前说万物有理,以为万事万物,都不可轻举妄动,对我横加管束。少年时程颐曾做过我先生,我在花园里游玩,随手摘一根柳枝,也被他数落半天,说春天之时,万物萌动,此时折枝,违背天理,无疑杀生……如此这般,人被压抑,还怎么活呢!”
我哑然失笑,没想到神神道道的父皇,也有满肚子的委屈。
父皇继续说:“长大成人后,我开始慢慢疏远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天地有道,万物有理,当然是这样,可是这些人,自以为道德评价的标准,尽在他们掌握中,这就是自大狂了……”
父皇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如滔滔江水。我听不懂,也懒得去理他,又沉入自己的思绪中。
父皇继续在我耳边说:“我现在才知道,人之为人,有一个好的性情,是最重要的。以我对你的判断,你并不是一个好皇帝,一辈子会背负骂名,可是你在艺术上的造诣,会让你找到快乐,这也是很好
的事情啊……”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的话。
他幽幽地说:“世事皆无意义。如果你觉得什么事有意义,你只管去做就是。”
我看着他,更不明白了,我自言自语地说:“父皇你说话越来越有道理了。”
父皇听到了,哑然一笑,说:“是吗?我是由心而发啊——年轻人说出来的话,可能仅仅是哲理,可是老人说出来的,肯定包括他们全部的生活。”
这一句话让我听得蓦然心惊,在那一刹那间,我似乎明白了很多。我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在我面前消失。眼前的一切,都恍然如梦,只是这一个梦,就像真实地发生在眼前似的。我后来想,之所以耿耿于怀,可能跟我少年时的成长经历有关系吧——我爱的一切,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七
一个多月后,我又攀上了高高的树,跳出了高高的朱墙,顺着白玉兰树的方向去过一次,只看见那里有一个极小的寺院,通向寺院的芦苇和芒草长得比人还高,走进草丛,碰落的露水就像下起了小雨一样。殿前荒无人烟,一片残垣破瓦、杂草葳蕤,空气中有一股腥臭屎尿味。走廊已被雨水浸泡得腐朽,长满了苔藓。那个原本花草蓬勃、精雅宁静,弥漫着花香和脂粉气息的宅院去了哪儿呢?甚至连门口家常的指甲花、鸡冠花也看不见了。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切都不是原
样,原先的景象,就像没有存在过似的。
寺内一片破败,只有两尊古旧的石刻贡佛,确切地说,应该是两具观音像吧?东倒西歪地跌在杂草之中,散发着幽暗的微光。这两尊观音像应该有一些岁月了,一大一小,一长一少,都是栩栩如生,长的安详,少的俏皮。眉眼间,还真有点像外婆和撄玉。想着古代的人心更沉静,对信仰更虔诚吧,镌刻出来的面容更美,这跟没有信仰的人仅仅为谋生去做,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我在废墟之上呆呆地站了一会,最后终于惶恐无奈,只好悻悻地往回走。才走了半里地,天下起了雨。见路边有个土地庙,我赶紧走进去避雨。没有想到的是,庙里已被各种各样的畸形人塞得满满,有手脚扭曲的,有腰弯背驼的,一副狰狞的模样,仿佛来到地狱一般。我惊讶地看着他们,他们也不怀好意地盯着我,我有点害怕,又觉得索然无趣,代之而生的是丑陋、不快的想法,觉得还是自然状态更好啊,人为的,或者天造的状态,实在是一种灾难。回到皇宫后,看到自己一直喜欢的人工痕迹很重的树木盆景,一时觉得如残疾者一样丑陋,突然情绪大变,把那些盆景全拔出来扔了。
对于这个世界,我似乎有一点点懂了,一片骇然,也一片茫然。
元符三年,我的哥哥,也就是哲宗驾崩。向皇太后垂帘听政,边哭泣边对宰臣说:“国家遭到不幸,大宋皇帝哲宗没有儿子,关系国家大事的皇位继承人要早点确定。”章惇高声回答说:“按照礼制和法规,应当立简王。”向皇后说:“神宗的各个儿子,申王年长,不过眼睛患病,其次就是端王。”觉得应当立端王。章惇又说:“按年龄申王年长,按礼法应当立皇上同母之弟简王。”向皇太后说:“都是神宗的儿子,不要搞得这么难以分别,按长次应当立端王。”知枢密院曾布说:“章惇没曾与我们大臣商议,按皇太后的旨意办才对。”尚书左丞蔡卞、中书门下侍郎许将接着发言说:“应当遵照皇太后的懿旨。”向皇太后又说:“先帝曾经说,端王有福寿之相,并且仁义孝道,不同于其他各位王。”章惇没有办法,只好默不作声不再说话。
我就这样当上了皇帝。祭天仪式上,向皇太后将玉玺郑重地交付于我,我其实内心无比紧张,皇帝当奉天承运的道理我当然懂,可是什么是天?什么是地?什么是运?如此飘忽不定,让我如何把握呢?
就任皇上后,我照例大赦天下,赦免了按常赦所不能原谅的人,将文武百官进秩一等;将皇兄,也就是申王赵佖加封为陈王;随后,赏赐各军。同时派遣大臣宋渊向辽国报丧,真宗年代的澶渊之盟,尽管让人不快,还是应该遵守的。我下定决心想当一个好皇帝,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我将自己原先在宫中饲养的各种珍禽异鸟,一起放归山林。那些鸟儿也真是通人性啊!起先,我打开笼门,它们一个个都不愿走,不愿意飞出笼门,在漂亮的笼子里对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哀啼。我强忍着眼泪,让宦官大声呵斥它们,轰它们走。它们飞出了笼子,可是仍然不肯走,一只只栖身于宫殿的屋檐之上,或者在宫中的上空哀鸣不已。我就让宦官们拿来弹弓射它们,在射死一两只鸟之后,那些鸟终于绝望地飞走了。
一切稍稍安定下来,已是年底了。有一天我在后苑池塘边散步,太监们传言,御林军在整理墙角的花园时,在一个废旧佛龛的石头洞里,发现了两只狐狸,一大一小,都有人形了。于是一拥而上,把它们打死后抽筋剥皮。我心里情不自禁地“格登”了一下,讓宦官通知御林军首领向我详细禀告。后来知晓的情况是:那天下着滂沱大雨,天色漆黑,值勤的御林军点着火把,在红墙的外部逡巡。看到两个人穿着缁衣,急匆匆地走夜路,于是想,如此滂沱大雨,又是半夜里,这两个人穿着缁衣,在宫廷附近游荡,似乎有些不正常。便大声叫道:“喂,走路的两个人,站住!”
两个人无可奈何,只得在路边站定。御林军们用火把照定,一看,原来是两个女子,一长一少,颇有姿色。禁军们互视一眼说:“早已过了宵禁时刻,这两个女子还在外行走,不会是贼吧?”喝定她们打开包袱。两个女子有些慌张,极不情愿地打开了包裹,一堆衣物之中,竟有一面铜镜,看那款式和落款,竟然是宫中所用之物。禁军头目勃然大怒,呵斥道:“说!这一面镜子,分明是宫中的,怎么会到你们手上?”
这时候太阳要出来了,两女子神色俱变,一下子化身为两只红毛狐狸,拔开腿要逃跑。那些不懂事理的生猛士兵,飞蛾般地围上去,七手八脚打死了它们,又剥下了它们的皮,请了道士来看,说是一对狐狸精,按岁数来说,恐怕有数百年了。
一切都是造孽啊!我不敢去现场,也没敢去看。那一天下午,我手握那面镶有宝石的景泰蓝铜镜,失魂落魄地瘫倒在龙椅之上,四肢冰凉,六神无主。
我不敢肯定那两只狐狸精就是撄玉和外婆。如果真是的话,她们唐朝的时候就应在世了吧——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只有唐朝,方能生出如此妖娆的狐狸精!那一个年代,真是华美壮阔,至情至兴,更让人怀念。佛与妖,是如此地难以区分,当年百丈和尚于百丈山百丈寺渡苦苦纠结的野狐,让修炼了五百年的野狐立地成佛,一时被称为“野狐禅”。我的经历,应是恰恰相反,渡我的,却是野狐。这世上,佛也好,道也好,仙也好,妖也好,都是行走在路上吧——妖孽有时候并不是邪恶,而是天真和单纯。往往是连世间的常识也不懂,就被人看成妖孽,被人认为是邪恶,这就大错特错了。现世,只是往世和来世之间的一个驿站吧?心中不忘来世,日日不离佛道,人立于世,最好的,是要从远处回,从深处出,从高处下。身为人主,我当谨行慎行才是。
那一天晚上,我很久没有睡着,半夜里,我起身推开了屋侧面的双扇门。外面月光如水,雾霭乍生;玉兔西斜,远听寺钟;时而还传来几声鸟鸣。如此景象,昨日、今日、明日渺渺,彼此相混,已不分彼此。这才是真谛吧!眼前的树隙、墙根、石阶、小径、无边无际的苔藓,一丛一丛,一点一滴,若有若无,像时间逝去后留下的模糊记忆。一切都是虚幻:夏日池塘里的莲花已逝去,秋凉时的虫鸣在逝去,屋上的砖瓦在逝去,地上的石础也在逝去……连那些雕刻着名字的,自以为永恒的石碑也在逝去。又有什么不在逝去呢?我想着过去之事、现在之事、未来之事,泪水不由地濡湿了衣袖。因想這些无常而流出的眼泪,也与平时不同,无咸无味,只是如露水一般,湿了衣裳。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