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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弯,朝着书的方向

2019-09-24陈润庭

广州文艺 2019年8期
关键词:黄先生书店书籍

见到高雄左弯二手书店的老板黄先生,已经是我第四次路过林泉街的事了。此前三次,我分别在晚上、周末以及公休日路过这座日式小屋。只是小木门紧闭,石柱上挂着一副木刻对联“漫漫缤纷世界走过,而今这片天地停留”,字体古朴童稚,让人对这间书店的品位很放心。黄先生五十岁出头,瘦削,目光灼灼,下巴的形状让我觉得他性格坚毅,极富个性。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是雕塑艺术家。台湾的街头巷尾、艺术园区、小学校园常有公共雕塑,其中一些即是他的作品。这些雕塑有的在地上,有的依附于建筑上,悬在半空,都带着满满的童趣。他爱好阅读,三年半前放下雕塑,决定开左弯二手书店,随心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他后来也坦言,比起当艺术家,书店经营更加费心,收入也少了一些。不过自己喜欢,所以无所谓啦。

听说我来了三次都“不得其门而入”,他笑着说抱歉,又说大家休息时,他也要休息;所以周末、公休日以及有事时都不开门。左弯很小,只要有五个顾客在书架前走动,书店看起来就满了。偏黄的灯光照着与天花板齐高的原木书架,密密麻麻的书与空间的狭小都给人温暖的归属感,下雨天这种感觉更甚。左弯的书,多数是文学艺术类的二手书籍。黄先生说,术业有专攻,能做到大家想要找这类书,脑子蹦出来的第一个书店是左弯,就可以了。

店内有一张长长的原木工作台,三分之二的位置用书垒成“凹”字形的围城。他是围城的主人。寂静中木门一响,他便从书堆中抬起头来,对来客说一声,你好。多数时候他都在围城中修缮旧书。先用纸巾把封面上的污渍擦干净;碰到难除的污渍,则先刷上胶水,再以擦除,或以钝刀细细刮去;书脊边角的破损,他会用牙签点进胶水重新粘好;书口霉斑严重或破损,迫不得已了,他会先用铅笔画线,再以刀为笔顺着尺子,裁去细细一圈。一日到头,所能修缮完整的,不过十余本。

后来有同行以俯视视角拍摄他修书的过程,后期制作成加速视频放上网络。这让我想起《他们在岛屿写作》,纪录片里每日只写35个字的作家王文兴写作的过程被加速播放。他们瘦削的身影相似,都是在岛屿上与时间与孤独作战的用心人。黄先生说,不止你知道,我也知道,这是不经济的行为。卖书时,也没加上整理所费的工时。但旧书到了我这里,我要让它以最好的样貌传递到下个主人手上。这算是我的坚持。

工作台剩下三分之一的位置,留给了看书的客人。两个座位,一张是短凳,一张是靠背的木椅,坐上去咿呀作响,那是我在左弯的位置。后来我几乎每日都去,黄先生便又添置了一盏台灯。工作台上两盏台灯,一盏对着修书的他,一盏对着我。那个下午我们从潮汕话和台语之间词汇的异同聊起,忘了在哪里落脚。

此前我花了一个多小时,用Google Maps将高雄所有二手书店标记,一时间高雄地图上绿旗林立。黄先生听到我对二手书店有兴趣,便给了我一份高雄二手书店地图,那是左弯同复兴二手书局等几家书店联合出品的。他常北上台南、台中、台北等地与二手书店同行交流、寻书。相比于气派地开在商业区顶层或拥有独立建筑的诚品、金石堂等大型连锁书店,台湾的二手书店很不起眼,有的开在大学门口、有的藏身于地下室,要通过坡度吓人的狭窄楼梯才可到达。我在台湾没有机车,也不是每间书店都值得一跑。要到一家书店去“探险”前,我总会征求他的意见。他是我游历台湾二手书店的导览人。每次“按图索骥”之后,我又回到我的椅子上,跟他讲无关实验书店的奇遇、讲唐山书店和蔡先生二手书、也讲送书的吕伯伯和茉莉二手书店。他也乐于听我以大陆人的视角,讲述我对台湾二手书店的看法。我们的话题有时也在海峡两岸之间游移,最后却总是落到书上来。

1

大港开唱音乐节结束的晚上,我在退场的人流之中,朝着捷运站的方向走去。临近午夜的盐埕埠灯火通明,格外安静。大家多少都喝了点酒,余兴未平。但没人吵闹,只是脸上挂着笑。我蹩进一家叫佬掉牙的酒吧。吧台前只有一位女郎和一位调酒师。聊了几句,才知道调酒师是女郎的男友。她在等他下班。女郎在驳二的书店工作。我猜是不是诚品,她嗤之以鼻,说年轻人怎么会想去诚品服务。

对台湾这一代文艺青年的喜好我早有耳闻。他们对“大”和“集团化”有天然的鄙夷感,听到诚品就像我们听到了新華书店。很多人对于余光中、洛夫等诗人的作品“无感”,印刻、联合文学等大型文学出版社的书籍也“太俗”。倒是逗点文创、行人实验和诗人鸿鸿创办的黑眼睛文化等小型出版社很受推崇。独立出版的书往往印数少、装帧设计感强。“小众”让他们收获了一批铁杆粉丝。像是某种不法交易的街头暗号,懂的人自然懂的,到书店来寻这类书的,仿佛就是同款的人。不论什么年代,追求新异与少数是文艺青年的“通病”。

驳二只有两家书店,除了诚品,就是无关实验书店。果然我一提起无关,她眼睛就亮了。那意思是,引以为同道。头一次到无关实验书店,入口处的数条书店规则让我发笑,如“探索靠自己,店员不会知道你想要的书”及“如果觉得光线太暗,请捡起一根树枝,大喊:‘Lumos!”另一旁的黑色幕布像是鬼屋入口。我走进去,顿时陷入绝对黑暗,下意识伸出手向前抓住幕布。幕布之后是另外一块幕布,底部都被钉在地上。我只能在碎步向前,顺着规定的路径左拐右拐,心里有点怕,不知会被带到何处去。

黑暗中,全身感官变得灵敏。几个转弯后,强劲的冷气让我的鼻子发痒。之后,我的眼前突然开阔起来,绝对的黑暗中飘着像梦一样星星点点的光亮。无关实验书店里的每一盏灯都照着一本旧书。书如河上孔明灯般漂浮着,我们在微光中摸索着阅读、在字里行间踽踽行路。在这里,只有书值得被照亮。

高处的音响自上往下播着空灵虚幻的电子乐,空间又扩大了一倍。脚下铺着吸音的地毯,走得远一些的顾客消失了,互相踩脚不是奇事。所有人的脚步变得缓慢,谨慎;眼神不见了,行走的目的搅在一起,似乎散乱无序了。我走到最深处,发现那里站着两个人。德国客人正用蹩脚的汉语询问店员。我停下来,当一个无人发现的窃听者。他们面前是一条楼梯,通往二楼,通往还未开放的展览空间。我猜想,那里也是一片漆黑。

店员说,老板朱志康是空间设计师,书店的创意来自于他童年的记忆。他想让大家重新记起小时候深夜背着爸妈,猫在被窝里拿着手电筒看书的体验。店员说,在里面待久了,会失去一半的时间。以为才一个小时,世上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不过,在这里工作,心很安静。无关实验书店的书不多,书在这里,更像是展品。我走了一圈,发现了一本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俄文版《战争与和平》。还有一本《滚石》杂志,封面选了安妮·莱博维茨拍下的列侬与小野洋子裸体相拥的照片。

再次造访无关实验书店时,二楼的展览空间依旧未开放。看不清面目的店员跟我说,我打听的女孩来了一个月,就因故离职了。我在想,离开了书店的她,对时间的感受是否会被矫正得与人间同步。

2

听说王德威要在台大开讲,我决定北上,顺便逛一逛北部的书店。在台北的几天,天气总是阴沉,不时下一场雨。晚餐时段的罗斯福路三段333巷地面水洼倒映着初上的华灯,撑伞的身影匆匆,却听不见珠光布伞沿碰撞的声音。台北值得一去的书店如永乐座、胡思二手书店等,大多集中在此。我在充满热炒与黑糖撞奶湿润的香气中迷失了好久,才找到通往唐山书店的入口。

昏暗而狭小的楼梯直通向地下,墙壁上贴满了各式海报,连天花板也不放过。花花绿绿的海报新旧层叠,主题不局限于狭义的文学:新书推荐、艺文讲座、文学奖征集、写作训练营,甚至还有反对宠物买卖的……这是台湾书店的常态。很多书店柜台上放着一叠当月艺文活动汇总,随客自取,内容一月一变,从马蒂斯作品展到豫剧团巡回演出都有。值得一提的是,台湾的征文比赛与文学奖数量之多,名头丰富也令我咋舌,如“人间有情——关怀癫痫征文比赛”等。从民间到官方,台湾各界似乎对筹办文学奖,都怀着巨大热情。即便是出于宣传的目的,也令人感动。毕竟,台湾人还相信文学的魔力。

书店的地板斑驳,连修补的材料颜色也不统一,应当是修补多次,以至于有的地面稍稍隆起。店里铺放书籍的桌上用小小三角形的白旗标明各个分类,很是显眼。环视书店一周,会发现自己身处社会科学各个学科纷纷举旗投降的白色海洋里。书籍的分类往往彰显一家书店的定位和专业性。台湾的书店一般将文学书籍分为“文学理论”“台湾文学”“现代中文创作”等。后者实则囊括了除台湾以外的世界华文文学,自然也包括了大陆的现当代文学。

而在唐山,台大出版中心和中研院出版的书籍竟独占一柜。逛了一圈,我发现傅柯(大陆译“福柯”)和伽达默尔都拥有自己的“专柜”;有一些专门议题,如性别研究和本土研究的书籍也会被集中摆放;而麦田出版的一系列王德威著作则与史书美的《反离散》为邻。拥有政治学者、诗人、评论家、出版人多重身份的孟樊曾在《台湾出版文化读本》中特别介绍唐山书店,认为它虽然装修寒碜,但很多硬调的社会科学书籍,只有唐山才能买到,“从它那儿买进来的书,占去我生活中大半的空间和时间”。

无法在地平面上生存的,不独唐山。香港的梅馨书室、田园书店开在楼上,被称作二楼书店。楼下是人潮涌动的旺角街头,抬头尽是密密麻麻的商业招牌,发光发亮。相比之下,书店导引标志又小又寒酸。香港书店需登楼而上,台湾许多书店则开在地下室,需要拾级而下。一上一下,无非是平地的人间租金太贵,容不下利润微薄的书店罢了。

村上春树以挖井比喻寻找小说灵感,作品中常设置枯井、圆洞等低于地平面的场所。每次探访这类地下书店,我总有一种进入异质空间的错觉。地下室没有自然光源,全靠电灯,连空气流通都成问题。蔡先生二手书在高雄车站附近,楼底旁摆着一张破旧剥漆的办公桌。台灯下坐着一个枯瘦的老头,正拿笔写着什么,佝偻得看上去起码有八十岁。原来“蔡先生”那么老。高耸的书架之间通道变得狭小,时不时要与对面的顾客收紧肚腩贴身相让,同时要注意头顶绑在书架一侧的白炽灯管和发黄的电线。书架上多数是二手的大学教科书,散发着微微的霉味。我身处其间,像在矿道里行走。走了一圈,我回到书店入口处,正准备离开,却听见蔡先生苍老的声音。

喂,您好。是,我是蔡先生。他正在打电话,表达听上去很艰难。他口吃,嘴瘪,说话漏风。对方和他商议着收书的时间。礼拜二?礼拜二我要看店。那您什么时候方便?我到您府上去,看看有多少书……台湾少子化严重、社会老龄化更严重。旅台数月见到很多老年人还在服务社会。或许因为地下室带着窒息的气味,让我想到爱伦·坡小说诡异的氛围。每每想到这位卖二手书的蔡先生,想到他苍老的身躯终日处于霉味的地下室内为生计苦挨,我总是心生恐惧与怜意。

3

旅台数月,除了流连于各大二手书店外,我总在露天网上淘旧书。台湾电商起步较慢,售书的大型电商除了博客来之外,就是PCHome 24H及诚品书店与金石堂书店等线上店。而旧书则主要通过露天和奇摩拍卖两个网站流通。见面之前,我并不知道吕伯伯多大年纪。我们通过露天网的露露通联系,我为求购一本高行健未公开出版的电影诗集向他问询。除了各大图书馆及艺术机构收藏外,这本书几无留落到私人藏家手中,所以弥足珍贵。本只是买卖家之间的对话,因他好奇我的身份,话题渐渐便荡出了我们原有的角色,在两岸的书之间来回。那段时间,我有时怀着到海边收漂流瓶的心情登上露天网,见到他回复了,便有小小的欣喜。

汇款信息上写了他的名字,吕德贤。我一直称他德贤兄。汇款后,我收到一个大箱子,里边装着我要的书,裹了十几层泡棉,可见他的用心。隔了一天,想上网答谢他,却先收到他发来的露露通,說找到了一本《高行健台湾文化之旅》的绝版书,已经寄出送我,作为台胞的一份心意,让我无须推辞与道谢。过了几天,又收到露露通,他再寻出一本张雪媃的《天地之女》送我。几十次大段大段的你来我往后,他约我吃饭,并把地点贴心地定在我学校附近广州一街的小林食堂,一家日料店。

我到时,见到门口的木凳上,坐了一个比“蔡先生”年轻不了多少的老汉,花白头发,跷着二郎腿,神情自得地抽着烟。见到我便站起身来,伸出手来打招呼。吕伯伯六十来岁,头发花白,趿着一双皮凉鞋,怎么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台湾阿伯,一点不像个藏书过万的读书人。

我们入店坐下,他说自己忘了东西,又起身出门,带回一大袋的书送我。我还没遇到过“买一送七”的买卖。他一本本掏出来给我看,一边介绍一边说,很多书你也许没看过,我找来给你。有龙应台《大江大海1949》、王祯和《三春记》、胡兰成《今生今世》……

他说自己长大后,为了亲眼看看地理课本里提到的地方,多次到大陆旅游,足迹踏遍十几个省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台湾书店销售大陆书籍须有经营许可,按书籍人民币价格的六十倍定价。吕伯伯觉得太贵了。于是1994年到上海旅行时,他特地申请离团,在上海古籍书店待了一天。从早上十点开门到下午六点结束营业,他一次性淘了五千多人民币的书。我笑着说,这大概是当年我家一年的收入。

吕伯伯说自己家里连过道都堆满了书,没地方走路,夫人也有意见。他是电脑普及前的一代,与我讨论的大段文字,都是“一指神功”的杰作。将藏书放到网上售卖也不容易。平日他将书籍信息抄写在本子上,待从北部归家的女儿有空再录入。他爱藏书,也爱送书,只要送对人。他让我别推辞,相识是缘分。店门口临别时,他伸出宽厚的手掌,接着又用它来挥手道别。

他走得很慢,皮凉鞋在下过雨的柏油路面上一拖一拖地走着。他停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路边一辆越野车车灯闪了闪;又摸出烟,点燃了,才悠悠地放开脚步离去。后来我读到林燿德的《交通问题》时,总不由得想起,自称台胞的吕伯伯在高雄湿漉漉的广州一街上离去的身影:“红灯/爱国东路/限速四十公里/黄灯/民族西路/晨六时以后夜九时以前禁止左轉/绿灯/中山北路/禁按喇叭/红灯/建国南路/施工中请绕道行驶/黄灯/罗斯福路五段/让/绿灯/民权东路/内环车先行/红灯/北平路/单行道……”

4

从三多捷运站步行五分钟,顺着路旁的楼梯向下,便是茉莉高雄店的玻璃外墙。走进了,木质自动门一打开,入口处右侧是一面玻璃展墙。当时正展览着台湾各个版本的琼瑶作品。几十年间的封面风格变化,也是台湾书籍装帧设计史的一角。后来左弯的黄先生跟我说,那都是他的书,只是借给茉莉展出。

高雄的二手书店店主之间关系融洽,没有同行间的相轻,多数带着台湾南部人特有的仗义和热情。头一回到复兴二手书店时,跟欧巴桑店主说起黄先生,她就笑着说他人好有才,就是慢热,不会主动跟大家玩。我们做高雄二手书店地图时,叫上他一起玩,这样比较好。

在《书店里的影像诗》中,导演侯孝然介绍了很多台湾书店。镜头下的店主们多是有趣而热情的人。茉莉二手书店那一集的开头,老板戴莉珍女士穿着粉红小棉袄,在装修中的茉莉书店来回巡视着,不时和工人商讨装修细节。有别于当时其他二手书店,茉莉二手书店的装潢设计都由专业设计师操办。十几年后,茉莉二手书店从北到南开了五家分店。

我推着书店的小推车,挑了好几本书,又拍了书店照片发给几个朋友。他们都不相信这是一家二手书店。大陆的二手书店几乎都窄小而拥挤,充满酸臭味。大量的书不在书架上,却堆在地上,封面卷起,书口长霉发黄。没有分类,淘书全靠缘分。每个二手书店的店主都像自暴自弃的懒汉,不读书,也不热爱书。关于书的问题,他都一问三不知。请他帮忙留意哪本书,他便在标签上随手记下你的联系方式和书籍名称。那书写的姿势让你明白,他连敷衍你都不太情愿。

常有各色人等送书到茉莉书店,和穿着工作围裙的店员商量价格。这里有专门的收书台,一般以书价0.1至1折的价格收书(出版三个月内的畅销书价格会稍高),回收量大的可派专员到府上估价与运送。回收的书会经过专业人员的整理修缮与评估,贴上标签重新上架。

标签上除了定价和条形码,还有对书况的描述,如“微斑”“初版”“缺附赠小册”等。除了回收书籍和杂志外,茉莉还回收二手CD、黑胶唱片和音乐卡带。有一回我预订了一张《关于男人》,这是陈昇1996年被作为《Elle》杂志赠品的特殊专辑。买单前,店员花了五分钟跟我讲解这张专辑原是纸套版,但又被裁剪后装入普通塑料CD盒之中。最后问我介不介意。据我了解,台湾目前没有类似豆瓣读书的图书搜索系统。这意味着,茉莉的店员能对浩如烟海的二手书籍和CD进行细致的分类与评估。我说,愿意。店员一边结账,一边笑着跟我说,其实还有一位先生也在等着要,如果我不要,唱片就是他的了。

我常在茉莉看一下午的书。平日里不如周末人多,但店内为读者而设的木椅也少有空席。到了周末,就连需要脱鞋的童书绘本区,也坐满了席地阅读的孩童,多数在看绘本,父母也在一旁静静阅读。台湾人对二手书籍接受度较高,除了社会信任度较高外,或与书价较高有关。新书较贵,书店又少有折扣,一本薄薄的诗集定价折合人民币,往往要五六十元。很多父母带着小孩,选了一车的二手儿童绘本。结账后,又把书籍放进店内的紫外线消毒柜,之后才带走。

我见过在“台湾研究”书架前聚首的阿公阿嫲。两人原本不认识,见阿嫲找一本台语著作,阿公便来帮忙。两人用台语聊天,聊北上工作的子女,叹自己年轻时台语不好,老了才想捡起来学好,又说年轻一代的台语更差。末了阿公说了一句:“阮听人讲,台语是世界上尚美丽的语言哩”,语气里有朴素的自豪。

5

左弯的黄先生说,二手书店有四大元素:咖啡、书、雨天和猫。我没去过的台东晃晃二手书店,听说很符合条件。晃晃是一只猫,因为耳朵受损,平衡感差,走路摇摇晃晃,得名晃晃。待在书店八个月后,一日晃晃外出,丧生于车轮之下。店主为它办展,顾客从世界各地寄来自己拍摄的晃晃的照片。不久前店主自台东到高雄看展,顺道到左弯二手书店。进门后不久,黄先生看了看她,问,你也是开书店的吧?为什么?开二手书店的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同行之间,常可一眼洞穿。

左弯不卖咖啡,UCC速溶咖啡是黄先生自己喝的。高雄是背风坡,少雨,多的是大港的烈日。我每天都去,久了便跟黄先生开玩笑,自己像是左弯的店猫。他也笑。我离台日近,他一再念叨,日子到了要提醒他,他把要送我的书带来。

那是一本夏宇的签名诗集。台湾文学成就最高恐怕在诗歌。这几年,余光中、洛夫一代老诗人逐渐凋零。很多大陆的读者快不知道在世的台湾诗人还有谁了。其实台湾诗人很多,诗集也比小说好卖。只是年轻诗人名气似乎始终不如老一辈,罗智成六十多岁了,还是“中生代”。

而台湾诗人中,在大陆享有盛名的恐怕要数夏宇。她写诗,又用笔名李格弟写流行歌词。几十年下来,夏宇始终独来独往,不与文坛中人深交,少开讲座,不见公众。夏宇出版诗集,设计由自己操刀。《诗六十首》封面用刮刮乐的涂层,让读者刮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但底层密密麻麻都是字,不全部刮开,便无法知道内容。第三本诗集《摩擦·无以名状》则将第二本诗集《腹语术》中所有的文字一块块剪下,重新拼贴,像是一封勒索信。

黄先生送我的,就是《摩擦·无以名状》。扉页上除了签名,还有他可爱的字体写下的“送给你当成在台湾的一段回忆”,签名落款,又钤上他自刻的藏书印:一个孩童在一头行进的驴上读书。左弯的书会在书籍最后一页处贴上小纸条,除了藏书印外,便是书名和价格,算是自制的藏书票。他说,甚至有大陆的朋友买到转了几手的旧书,又凭着藏书票找回他。

那段时间黄先生的父亲正好身体抱恙,他连续好几天不能开店。又怕再推迟下去,我便走了。我们最后约在一个雨天的中午。那时端午节刚过,黄先生说了几次,要让我尝尝台湾南部正宗的粽子。那天他不开店,专程从家里驱车到店,跟我吃一顿午饭,于是我得以见到平日里见不到的左弯。没有开灯的左弯像一间老厝,所有摊放着的书籍上都盖上透明塑料布防尘。像拆穿魔术似的,原来熄了灯的它也会变得平凡。我们坐在平日的位子上,喝咖啡吃粽子,聊着书店经营的常道。

前不久一位到店的女士對茉莉二手书店颇有微词,认为价格太高,剥夺了学生党淘廉价旧书的乐趣。老板接过话说,很多独立书店店主没有摆正心态,总是觉得电商和大型连锁书店抢了他们的生意。电商的宅配到府,让多少不便出门的人得以自己挑书。大型连锁书店和独立书店不见得是死对头。开独立书店嘛,是个人的选择,和其他选择一样,没什么高人一等之处。

很多独立书店热衷于请作家来开讲座,签名售书,拉动咖啡和书籍销量。这对于书店的经营,只有一时的改善。黄先生说,这不是独立书店经营的常道。独立书店不过相对于连锁书店而言罢了。没有分店的书店,都可以叫独立书店。现在一讲到独立书店,大家就联想到文艺。独立书店要生存,依靠的是独特的定位或独立的主张。关注性别议题和社会运动的女书店和洪雅书房就属于此类。

说到底,独立书店的生存有赖其风格化的气质,而这种气质来自经营者本身。我和黄先生都爱旧书。总觉得现在的书太繁复,反而难看了。精装外有护封,护封外有腰封,封面设计唯恐不够夸张。黄先生跟我一再推荐洪范书店早年出版的书,做得很漂亮,比现在的书还漂亮。毕竟,当时洪范书店主编是杨牧和瘂弦。爱旧书至于开了一家二手书店,愿意终日为此费心劳神,每一个到左弯来的顾客,都不难感受到黄先生的虔诚与心意。

我问他,左弯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笑着说这也是很多人疑惑的问题。听到左弯,很多人想到的都是左倾,左倾的思想,继而想到陈映真和郭松棻;不然便疑惑,为什么没有三点水,不是左湾,左湾听上去是地名,如果像巴黎的左岸,就更好理解。一个方向词,加上一个怪兮兮的名词,确实难以解释。可是好记,台湾交通道中,有一条叫左弯专用道。以左弯为名,似乎便把台湾所有的柏油路都变成自家的广告牌。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陈润庭,1993年生,广东澄海人。现为暨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曾获两届广东高等院校高校校园作家杯首奖、首届大学生汉语创意写作大赛银奖、台湾南风文学奖现代小说组第一名等奖项,作品见《山花》《芙蓉》《作家》《作品》《湖南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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