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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西南联大

2019-09-24苏炜

广州文艺 2019年8期
关键词:西南联大

拂晓出门,不为赶路,只为刻意把那一份晨早的清寂,留給身边的西南联大遗址。

前夜从呈贡新校区回到云师(云南师大)老校园。知道住所侧畔就是联大旧址,便一下子放下了那份急迫瞻仰的心情。不料晚饭后在校门外散步,满眼车水马龙沸沸扬扬之际,友人随手一指,说:“那里,就是李公朴遇难处。”凝眼望去,隔着马路,那是一条写着“先生坡”路牌的街口。再想定神细览,友人一抬手,又说:“闻一多先生殉难处,就是从对面这个街口走进去,那里有一座民盟立的石碑。”心头更是一抖。身上有民盟的血脉——老父曾为民盟老人(“文革”前任广东民盟的头儿),自小就随同父亲陪伴过每年南来越冬避寒的沈钧儒和史良先生等创盟先辈贤达。李公朴和闻一多——这两位同被黑暗势力暗杀于1946年的民盟先烈的名字,自然是自己从小就熟习并敬仰的;闻一多,则更是近期自己写作言及的几位长辈的亲近师友,又算是自己的文学同行先贤和杏坛前辈。作为民盟后人,李、闻两先生的遇难处,我当然应该好好凭吊一番。可是此刻,人流车流滚滚,市声嚣肆盈耳,完全没有了肃穆瞻仰的氛围与心情。于是就想:不可以的,我不可以再在这样嘈杂的市声里面对联大遗址,面对——“我的西南联大”。

——这个“我的”由来已久,且让我慢慢道来。

晨光熹微。晨早空气清凉,鸟声啁啾清脆。踏着露水穿过草坪,一下子仰在眼前头顶的,就是那座由冯友兰撰文、闻一多题额、罗庸书丹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圆拱形的碑冠素朴井然,如若一位修身长立的贤者,清寂中,灰黑碑面仿如一位慈父的面容,默默俯望着我。

说起来,“西南联大热”,是自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生发而一直持续至今的一个“现象级”的文化事件。连我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是友人的多次提醒我才恍然的),一个不小心,鄙人,竟成了这个“跨世纪热点”的“始作俑者”之一——一颗小小的引燃“热点”的“火星”。有心的读者如果稍作浏览就会发现,今在厦门大学任教的谢泳先生的《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一书(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以及谢泳此前后的相关著述,正是近年“西南联大热”的引发点及学术集大成者。我与谢泳先生素昧平生,承蒙他日后多次在文章、访谈里提起——“十年前我曾在《读书》杂志上读过苏炜先生一篇文章,印象很深,他说他在美国参加一个学术沙龙,有一次的主题就是讨论延安知识分子和西南联大知识分子的异同。我后来想到做西南联大的研究,就是从苏炜先生那篇文章受到启发的,非常遗憾的是,我至今没有能够见到苏炜先生提到的那篇文章。”(见谢泳《延安归来》)他提及苏某“十年前”的文章,即1987年我发表在北京《读书》杂志的《有感于美国的中国学研究——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一瞥》一文。文中记述了我在1985年出席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中心每周举办的“中国研讨会”的感受。我自己,也是得自于那些哈佛研讨会的启发,才真正开始关注起西南联大的话题的。

发现自己的人文血脉中,竟有重重的一支,直接得益于“西南联大精神”的荫护,却已经是许久以后的事儿了。我大学本科的母校——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担任系主任达二十多年之久的吴宏聪老师,原来正是自1938年至1946年,在抗战时期的昆明受教并留校任教的“西南联大人”,这也是我毕业离校后才知道的。说起来,我算1977年“文革”后恢复高校入学的第一批77级大学生中的“异数”——因为高考数学分数太低未入录取分数线,我成为在大学开学三个月后方被中大中文系“破格录取”的“特招生”(我当时是广东高校77级学生中仅有的两位“特招生”,另一位是同时被招的学妹——诗人马莉)。这段特殊经历我已有另文详述,而在“人生的要紧处”一手改变我个人命运、缔造此桩被今人称为“匪夷所思的人生奇迹”的,正是当时任中文系系主任的吴宏聪和楼栖、金钦俊等位独具慧眼的老师。中大四年,我担任了三年的学生文学杂志《红豆》的主编。那是一个百废待兴、新潮勃发的解冻年代。《红豆》发表的众多新锐勇猛的诗文、小说,使她一时间成为当时全国高校文学刊物中一面广受瞩目的旗帜,同时受到了来自不同层面的冷言与冷箭。但是,无论风声雨声,落到中大康乐园内,都成了琅琅的读书声和热烈的争鸣声。从《红豆》办刊一开始,系主任吴宏聪就给予我极大的帮助,每次见面必给予我抚肩暖言的鼓励。从创刊时系里调拨的印刷资金到成刊后的全力帮组,一直到风暴袭来时为我遮风挡雨,都极大地增加了我这个嫩竹杆儿“主编”的“底气”和定力。面对诸般压力,当时坊间对苏某人有各种吓人的传闻。但是,从系主任吴宏聪到系里各位教授师长——王起(王季思)、楼栖、黄天骥、卢叔度、陈则光、金钦俊等等老师,都在各种场合主动站出来为我和《红豆》说话;王起、卢叔度两老师甚至专门为此把我请到他们家里吃饭,真切诚挚地给我打气鼓励。我清楚记得这个场面:1982年早春,在中文系77级毕业的谢师宴上,吴宏聪老师举着酒杯特意走到我面前,在全体师生面前,高声说:“这些年你为《红豆》、为系里做了许多工作,我要特别向你敬一杯酒!”我当时热泪盈眶,久久说不出话来。确实,中大康乐园四年,我和我的伙伴们尽情翔泳在一个理想高昂、精神自由的蓝天大海舞台。我的可谓起伏跌宕而又收获众多师友抬爱的人生历练,曾多次让我内心生出“何德何能?”之问;同时,也听到来自各方友朋们的善意诘疑——在那个乍暖还寒的年代,各种时紧时松的政治风潮让多少人担惊受怕,凭什么,你老兄却可以无伤无损,全身而退?!此问,在若干年后,由今天已名满天下的北大陈平原兄给出了一个清晰答案。——在中大77级中文系本科毕业后,陈平原成为吴宏聪、陈则光老师的硕士班学生。他的一篇研究生论文因为与吴宏聪观点相左而师生间发生争议,但此文最后却被吴宏聪老师推荐到《中山大学研究生学刊》发表;随后陈平原“背叛”中大,申请到北大读博士,也得到硕士导师吴、陈二师的理解和支持,“吴先生的这种胸襟,除了个人气质,还得益于西南联大的学术背景。”陈平原写道,“我之所以敢如此断言,是因为我到北大师从王瑶先生,偶然说起此事,王先生脱口而出:‘那是很自然的,没什么好说。当年(在西南联大)朱自清、闻一多指导我们,也都这么做。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错?要学生绕着自己转,导师、学生都没出息。”(见陈平原《吴宏聪与西南联大的故事》)结果平原兄此文被吴宏聪老师读到后,他马上给平原写来一封长信,并附上回忆长文和图片,谈及他当年在西南联大中文系读研究生,每每学术观点与导师杨振声、沈从文相左,却受到老师的包容和首肯,毕业后杨振声反而和闻一多先生一起,推荐他留校任教的昆明往事。——原来,敝人的“中大式幸运”——吴宏聪等中大老师当年施予我身上的温热和荫护,正是得益于“西南联大精神”的遥远烛照啊!

更不必说,二十多年前到耶鲁任教,“西南联大”的“宏大叙事”更直接进入了私己的“个人叙事”了。具体说来,与生活在耶鲁社区、广受尊崇的张充和老人的忘年交往,让我直接且多面地受到“西南联大”流水渊源的润泽。被称为“民国最后一位才女”——著名的“合肥张家四姐妹”的四妹张充和,是作家沈从文的小姨子,“昆明”和“西南联大”,曾在她的生命中刻下了深如沟壑的印痕(拙书《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中记录了许多相关的故事)。抗战年间,充和老人曾与三姐张兆和和姐夫沈从文同住,先住昆明,后住呈贡,与沈从文、朱自清一起,为当时的教育部编写高中语文教材。她虽属教育部编制,但从西南联大发薪。沈从文、杨振声、杨荫浏、朱自清、闻一多、金岳霖、梅贻琦、陈寅恪等等这些“西南联大”贤达的名字和故事,是我和老人的日常交谈中,几乎如同空气流水一般无处不在、无所不及,自己也时时如溯川流、如沐春阳一般地与这些民国先贤隔世相遇,他们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甚至眉眼细节,常常活现在老人家的话风中,让我随时承受着“西南联大”绵延至今的雨露甘霖。我清晰记得那一回,充和老人拿出一枚玉色的黄印章,告诉我:这是闻一多当年在昆明治印时赠予她的。“闻一多?!”我当时捧着那枚由黄藤刻制的印章,仿佛濡抚着先贤的手泽,心中竟一时抖颤不已!(顺及:描述过此段掌故的拙书《天涯晚笛》出版后,有学者曾专门对此黄藤印章作过考据,认定此章草体的“张充和”印章为魏建功所刻,赠者不是闻一多,此乃老人记忆有误。在此一并记下备查。)以至,中大恩师金钦俊老师不久前在他缅怀吴宏聪老师的一篇长文中,直接就把我和张充和老人的合影与《天涯晚笛》书影放到了文中,作为文内“中大师生与西南联大精神血脉相连”观点的一个佐证。

——是的,无论于公于私,我都需要这么一个与“西南联大”相对独处的、属于“我的”早晨啊。

……露气湿重,树影苍郁,我在重建复旧的联大老校舍间穿行。以铁皮和沥青纸覆盖的屋顶,泥红色的砖泥护墙,高条凳为桌、矮条凳为椅的连排课室,还有今天美国大学还在使用的连小桌面的简易木靠椅……朝露濡湿了我的凉鞋。脚趾被清冷的露水一激,心头不禁一颤:我似乎触摸到久远之前,同一片泥土上的同一片朝露,耳畔,是伴随着空袭警报声和防空洞哨子声的琅琅读书声……

“缅维八年支持之苦辛,与夫三校合作之协和,可纪念者,盖有四焉……”我默默吟读着冯友兰撰文的《西南联大纪念碑》上的文字,“……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旷代之伟业,八年之抗战已开其规模、立其基础。今日之胜利,于我国家有旋乾转坤之功,而联合大学之使命,与抗战相终如,此其可纪念者一也。”

眼前,似乎那支于烽烟血火之间,由闻一多、曾昭抡等11位教授带领,1938年早春从长沙出发,有国军护卫的“湘黔滇步行团”远征队伍,正穿越湘水黔山,徒步3000余里,人影憧憧、步声蹀蹀地向我走来。行伍里的文科学生穆旦(我一向最喜欢的中国现代诗人之一)怀揣一本小型英汉字典,边行军边背单词,背一篇,撕一页,身后纸片飘飞……

“……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此其可纪念者二也。”

幽黑如镜面的《西南联大纪念碑》上,似乎隐现出北大、清华、南开三校校长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清癯的面影(云师大门边新矗立的三校长半身塑像,当时我竟没有留意)。我想到从文献资料里读到的——从1938年12月实际就任联大校长、一直具体任职至1946年8月联大结束的梅贻琦先生,在1941年4月8日的一段日记:“上午九点余有预行警报,初未介意。十点余赴校办工。……12:45紧急警报,1:05敌机二十七架由南而北,炸弹数批连续过后,而见城中起黑烟二三处,趁便办工。4:45解除……”

这“起黑烟二三处,趁便办工”一语,所透现的,可不正是中国一代士人国难当头而弦歌不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英风伟气!可是此一刻,我脑海里历历闪过的,却是耶鲁时光,张充和老人时常向我言及的那些西南联大跑警报的轶事——人往城外跑、他却往城里去,抱着宠物大公鸡跑防空洞的金岳霖;慷慨陈言“文化不可以亡”,“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为根基”的陈寅恪,却笑称跑空袭警报为——“见机而作,入土为安”;还有,充和老人曾向我谈起她和梅贻琦一起去探望音乐教授杨荫浏,而杨荫浏“absent-minded”(跑神、不專注),夹着个算盘低头计算音乐节奏,对他们连连点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却视而不见、匆匆而去再猛醒折返回头的好玩趣事。——于艰危困迫中的坦豁气度,幽默以对命悬一线的血火危情,在国难中相濡以沫却不脱个性的自由直率……一时之间,生动的声口,活泼的人物,联大校训“刚毅坚卓”的活水清澜,就在我眼前有声有色地流淌、荡漾、弥散啊。

步过苍松翠柏掩映下的李公朴先生墓,闻一多衣冠冢,“一二一”民主运动四烈士墓,细览着冯友兰撰文的纪念碑上镌刻的那832位在抗战中牺牲的西南联大学生的名字(据统计,抗战中联大学生牺牲的实际人数为1100多人),我放缓脚步,凝神屏息,默默地向每一位牺牲在抗战血火中的先烈先贤致意。当我在“一二一四烈士墓”旁的影壁上读到冯至先生留下的悼亡诗句,心中镗然一亮——冯至!冯至!心头一时竟抖颤不已!——原来这位曾与我熟悉交往过的老前辈老诗人的人生印迹,竟也铭刻在这里!早年间就曾被鲁迅生先称许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的冯至老师,当年曾为西南联大德语系的教授;他曾在我任职中国社科院文学所之时,担任外文所所长之职,广受大家的敬重爱戴;我因之有机缘得识这位文坛贤长,并在好几个关涉社稷安危、人生抉择的大是大非场合,亲见冯至老先生的傲立身姿和傲世风骨。(这一段未来一定会进入历史记载的人生掌故,这里不打算详述。“……你就署上我的名字吧!”记得当日,冯至老师把我送出门,眼神炯炯地直视着我,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我在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会这样做的!”老先生当年向我述说的“当年”,就是他在西南联大为“一二一运动”牺牲者写悼亡诗的当年啊!)我轻抚着诗碑上“冯至”的名字,不禁眼热心折……

——因了张充和,又因了冯至,“西南联大”于我一时变得如此贴心亲近,可触可感,仿佛此刻的晨光晨雾里,正流走闪烁着一个个先辈贤达的话音光影;仿佛围绕“西南联大”的那一连串惊世数字——立校8年,培养出了2位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4位国家最高科学奖获得者,171位两院院士和100多位人文大师……冰冷的数字一下子变得如此鲜活灵动,炽热滚烫,我忽然明白:坊间常言的“中国教育的珠穆朗玛峰”,其惊世之山体峰巅,竟是由下面这些有血有肉、有歌有哭的名字,一个一个,累叠起来、堆砌起来的!——闻一多、朱自清、冯友兰、沈从文、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陈省身、钱钟书、钱穆、费孝通、周培源、华罗庚、赵九章、朱光潜、吴宓、潘光旦、吴晗、陈寅恪、袁复礼、冯至、吴大猷、吴有训、叶企孙、王力、卞之琳……还有——杨振宁、李政道、朱光亚、邓稼先、彭佩云、汪曾祺、穆旦、巫宁坤、郭永怀、何其芳、任继愈、何兆武、李长之、黄昆、叶笃正、吴讷孙、陈忠经、屠守锷、吴大观、王浩杨、陈芳允、王希季、邹承鲁、戴传曾、吴庆恒、谢玮、凤林景……(名单引自新浪微博)

上面的每一个名字后面,几乎都藏着一个史诗级别的故事。我却在其中,反复找寻一个似乎不起眼的、多少坊间流行的“西南联大”名人录都没有他、连“两弹一星”元勋名录上也没有他、今天已很少为一般人知悉的名字——赵忠尧。

这是一个多少年来一直让我揪心动容的名字。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赵忠尧”与“西南联大”相关联的这样一个长卷画面上——

1937年7月,在北平沦陷于日寇铁蹄之后,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赵忠尧恳请同事梁思成为他开车,趁傍晚天黑潜入清华园,抢救出约50毫克的放射性镭。为了保住这份极其珍贵的高能物理材料,他把盛装镭的铅筒放在一个咸菜坛子里,混在逃难人群里,抱着坛子往南方逃亡。为了躲避日伪军的盘查,他弃大路选小道,弃舟车选步行,昼伏夜行、风餐露宿,一路上饥寒交迫,几乎丢掉了所有的行李,而咸菜坛子却紧紧与他相伴。辗转跋涉两个月后,当他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地来到长沙临时大学报到时,因为拄着一根木棍,手提咸菜坛子,几乎要被门卫认作乞丐而被驱赶。当他捧着舍命救出的盛装放射性镭的咸菜坛子,奉送到梅贻琦校长面前时,梅校长紧紧搂着眼前的“乞丐”,禁不住泪水长流……

——每回念想起这段故事,总难禁盈眶的泪水。

赵忠尧(1902-1998),专研科学史的友人曾告诉我,赵忠尧其实是第一个真正被西方学界确认的、曾被诺贝尔科学奖忽略错过的中国人。他是中国核物理、中子物理、加速器和宇宙线研究的先驱者和启蒙者。早期在留美期间,赵忠尧对γ射线散射中反常吸收和特殊辐射的实验发现,在正电子、反物质的科学发现史上有重要意义。他在1930年成为历史上首名捕捉正电子的人,其研究直接促成他的同学、物理學家卡尔·戴维·安德森于1936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安德森在晚年承认,他的研究是建基在赵忠尧的基础之上的。李政道甚至如是说过:“凡是从1930年代到20世纪末,在国内成长的物理学家,都是经过赵老师的培养,受过赵老师的教育和启发的。”

然而,这样一位国难当头为延续国家科研命脉舍命的科学家,这位杨振宁、李政道的老师,在全部23名“两弹一星”元勋中,至少有8位是他的学生(包括:王淦昌、赵九章、彭桓武、钱三强、王大珩、陈芳允、朱光亚、邓稼先)的伟大科学家,多少年来,他在中国科学界却一直被坐“冷板凳”也甘坐“冷板凳”。多少“高大上”的荣誉表彰都没有他的名字,一直到1998年他以96岁高龄辞世之时,其葬礼冷清,媒体无报道,无论庙堂、坊间,始终籍籍无名。但是,从网上细览赵忠尧的资料,你会在忿忿然的同时惊诧地发现:赵老师本人显然对此安之若素,甚至可说甘之如饴。赵忠尧身历坎坷而多彩的人生却不求闻达,晚年生活一直过得饱满充实,从容安谧——87岁高龄还在参与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建造,90岁了还蹬着自行车出入中关村,他因之广受晚辈师生的亲近敬爱,得享高龄仁寿。对此,身边师友称赞他“习惯于默默奉献”,学生杨振宁则称誉他“诚朴的处世态度”。在我看来,正如太史公在《史记·李将军列传》所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司马迁所述,正是汉代飞将军李广虽多年战功显赫却屡屡不被朝廷受勋嘉奖之史实。唐代学者颜师古如是解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李繁茂,却不会说话,从不自我宣传,但是吸引到桃李树下来的人却经常不断,树下的野地也会自然地踏出一条路来。做事力求实际,不尚虚言虚名虚声,最后反而实至名归。——这,不正恰恰是近年“西南联大”的史迹,随着时光推移愈加光华显彰,所昭示我们的么?如玉温润坚挺,如山默立端重,却不吝殿阁高名,不炫金艳浮华——此“大”,正是“大美不言”之“大”,“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大”;也正是“西南联大精神”——“刚毅坚卓”之“大”啊!

“万物并育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斯虽先民之恒言,实为民主之真谛。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获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此其可纪念者三也。” (冯友兰《西南联大纪念碑》)

“八载弦歌惊劫火,一方净土醒迷舟。”(引自拙诗)晨风清爽,天色已朗晴敞亮。独自徜徉在1988年“西南联大”建校五十周年纪念时所重新修建的遗址公园,我轻抚着“师林记”那本翻开的铁铸大书,吟想着“西南联大教授名录”后面记述着那一个个惊世与警世的故事。新建的“三校亭”上刻的校训“刚毅坚卓”尚墨迹新润,夏日的初阳刚刚洒满茵茵草坪,我傍在青铜铸就的联大师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苏炜,笔名阿苍,旅美作家、文学批评家。现任教于耶鲁大学东亚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迷谷》,短篇小说集《远行人》,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散文集《独自面对》《站在耶鲁讲台上》《走进耶鲁》等,以及论文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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