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鸟暮过庭
2019-09-24李万华
李万华
朱 雀
从网上找出上古时期四大神兽之一的朱雀图片来看,是一只红色大鸟,凤凰模样,有着锋利的喙和爪,细瞧,其实与凤凰又有多处不同。朱雀威武,有帝王之相,凤凰优雅,王后典范。朱雀代表南方和夏季,与火有关。它作为神鸟,来源自然说法不一,一些学者认为它由天星变化而来,是远古先民对星宿崇拜的产物;一些学者认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由星宿与阴阳二气变化所得。然而不论哪种说法,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朱雀这一神话形象始终鲜明。
现实生活中的朱雀,如果不是喜欢鸟的人,一定分辨不清它与小云雀,与百灵,甚至与麻雀的区别。当然,在网上查找图片,往往会看到头、胸、腹、背皆为玫红的小鸟,身材敦实,憨厚呆萌,小圆眼睛透出些机灵,仿佛将一只麻雀用红色颜料染过。
清明之后,扬尘天气不断,使得文人笔下原本残忍的四月愈加残忍不堪,但也有偶尔清明的一两天,仿佛一束光自雾中升起。从中医院出来,右拐,前行不远,有座修葺一新的城门,被红灯笼装饰,我手中捏几张朋友送的购书卡,想去书店买一些平时舍不得买,买了也不一定读的书。经过城楼,听得小鸟鸣叫,放慢脚步,听出叫的是“狮子滚绣球”。自从迷上鸟,一有时间便往山头丛林跑,拿着望远镜,贼一般。鸟类的叫声,也能辨别出七八种,“狮子滚绣球”,自然出自朱雀之口。朱雀到底是一种有文化渊源的鸟,随便唱几声,都要讲一些典故。
走過去,看见城墙上放置四五只鸟笼,几个中年男子蹲在阳光中闲聊。其中一只鸟在笼中兀自叫得动听,凑近鸟笼,见小鸟张开嘴巴时,颈部的羽毛上下抖动,仿佛底下有个玻璃球正在滚动。黑而亮的眼睛专注于一点,对我视而不见。我的靠近根本没妨碍它唱歌,明显是一只笃定而自信的鸟,远处,另一只鸟应付似的偶尔回两声。
是朱雀,俗名麻料。
问养鸟的男子,这几只朱雀为什么胸腹都是黄绿,而不是红色。养鸟人答,这鸟飞到南方,吃到南方特有的某种食物,羽毛才会变红。另一男子补充说,当鸟飞回南方,若经过那个地方,吃那种食物,第二年换羽,才变成红色,若不经过那地方,羽色还是不变。
可是资料明明说,朱雀雄鸟体羽为红,雌鸟则为褐色或绿色。按这种说法,我现在所见的几只,都应该是雌鸟,但养鸟人又说,这是几只雄鸟,那只脖子下没有黄色的,是幼鸟,才两岁。着实糊涂。
大约是我不停走来走去俯身看鸟笼,或是几只鸟笼靠得较近,一只朱雀在鸟笼中突然即兴表演起来,披一件大氅般展开翅膀,抖动羽毛,翘起尾羽,将原该遮蔽的下体暴露出来,然后转来转去。养鸟人骄傲地说,看吧,阳气多足。
春天确实已经来到,沙尘虽然不断跑来肆虐,天空时清明时迷蒙,但街头连翘还是一丛丛绽出明黄,毛白杨的红色花序已经变绿,染着鹅黄的柳枝更加柔顺修长,榆叶梅的花苞,如放学时挤出校门的孩子。前一天,和朋友去南山公园看山桃,山桃花已谢去,枝头一片破败,全是残春味道。春天比人守信,人容易变胖,可能是动不动便要食言的缘故,但是春天再繁花似锦,也没有臃肿感觉。
养鸟人摘来几枝榆钱塞进鸟笼,朱雀开心地啄食。也许是榆钱太多,也许是朱雀已经养成恶习,败家的阔少一般,衔起一枚,只将榆钱中心吃掉一点,边缘部分一概扔到脚下,而且很娇气地吃几枚榆钱,喝一口磁盅里的水。
榆钱煮饭很好吃,小时候吃这样的饭应该无比幸福,但我小时候从没见过白米和榆树。后来榆树一排排长在街头,榆钱掉到地面,被风吹到角落,枯黄萎去,一派杂乱。时机总是不对,错失如影随形。伸手将鸟笼中的榆钱摘几枚出来细嚼,果真有点淡淡的甜,还带些植物清芬,但不知这几只朱雀是否尝得出其中滋味。
一直想知道的是,神话传说中的朱雀,与现实中的朱雀,到底有没有关系。
注:2019年元月,在家附近一座名叫九眼泉的山上,我见到一只玫红色的普通朱雀,惊喜之际,瞪大眼睛从头至脚将其观察,但朱雀很快便飞去。过后才想起应该问问朱雀:你的羽毛到底是怎么变红的?
布 谷
记忆中,布谷鸟总在端午时分到来,隐身于丛林深处,不肯轻易出现。若要去找寻布谷的身影,不过徒劳。它即便现身,也只是以影子模样,从这棵青杨飞到另一棵青杨。这么多年过去,无数次行经青杨林,我也只见过布谷几次,每次见都是迅疾的一道灰褐色身影,仿佛隐入绵山的介子推。布谷鸟啼叫,带一些环绕声的效果,不知何故。一次,在青杨林中,我分明听见布谷就在我身边啼叫,好似左侧,走到左边,又好似右侧,到右边,好似又在前面,如此在林中转圈寻觅,最后发现布谷就在头顶的树枝上。
平林漠漠烟如织,高原的青杨林搭配布谷,好似宋词出现婉约派。毫不吝啬的是布谷鸟的啼叫,朝暮,或者夜半,布谷鸟从青杨林深处传来声声叫唤,清幽寥寂,满怀思绪,让人想起周邦彦的那阙《西河·金陵怀古》: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仿佛“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布谷鸟的啼叫,给人无限怅惘,同时带一些空旷的莫愁与淮水之景象,哀痛之外,一番疏荡悲壮。
长时间待在家中,没有太多事情可做,期待的,无非是春季花开,夏日响起一些不大不小的雷声,秋天细雨连绵直到人恼,深冬雪飞。在此之外,如果外出还能撞见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譬如走路时见到不认识的草木;大街上看鸟雀在车流中飞过;遇一只流浪猫或者流浪狗,到小卖铺买火腿肠给它们吃;或者做一个花木繁茂情节离奇的梦。然而这样简单的事,竟也不一定遇到。大约这些期望并不依赖于自身的缘故,如果我所期待的事,并不依赖外力,而是全凭热情,一若年少时期,不知还会怎样。但我唯一明白的是,现在我所坚持的事,已经越来越少,仿佛薄暮,日光之后,星辰寥落。
丁酉年五月的一个午后,出门沿街道往附近小山上走。这座小山原是一座公园,建有几座凉亭,引有一处活水,后来不知何故突然荒芜。草木凌乱,道路凹凸不平,几座供游人休憩的茶庄,已荒草盈阶,梁柱坍塌,院墙倾颓。更不可思议的是,山下几家别墅,也似人去楼空,园圃杂木纵横,流浪猫出入。不过到底曾经是公园,路旁栽植有大丛连翘和丁香,虽然花季快要过去,连翘的花瓣在阳光中稍显老态,但丁香的芬芳还是阵阵袭来。
跟着别人家的小狗往高处走,忽然就听见近处林子中布谷鸟幽幽的啼叫。扭头去望,山坡果然一片青杨,长势牵强,它的四周围绕一些其他树木,仿佛正在蚕食青杨。在高原,青杨毕竟显得土气,木质也不紧密,人们更愿意栽植松柏之类有气节风度的树木。布谷从瘦瘦一片青杨林中送出它的歌声,仿佛世界上最后一位诗人站在那里吟诵他的作品。
想着是端午节快要来了,拿出手机一查,果然已是农历四月十八。有点意外,这个端午节竟然来得这样早。
意外近距离看见布谷鸟是今年的事情,那是五月初六,端午节刚过。傍晚时分,在小区院子散步,沿着长满红豆草的甬道慢走,听到布谷啼叫,扭头见一只布谷鸟站在路旁的矮墙上。由于逆光,只看见蓝灰色布有白色斑纹的一个瘦长身影,它啼叫时,打开尾羽,并且一边叫一边晃动尾羽,像提着裙子摇摆着唱歌的女佣。离它不远,站着另一只布谷鸟,棕褐色,尾巴较短,身形较小,不出一声。怕吓走它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用眼睛贪婪地将它们打量。但它们停留的时间没超过一分钟,然后双双飞走。当我再次听到它们啼叫,循声过去,发现啼叫的蓝灰色布谷站在电线上,那只不出声的布谷,则站在靠近电线的另一截矮墙上。
资料说,布谷鸟性孤僻,喜欢独自来去。但现在,我见到了一对布谷鸟夫妻,颇有孟光梁鸿举案齐眉的模样。
灰头鸫
街道两旁的杨花飞尽之后,大约一个月左右,山上的杨花又飞起来。一个人如果对杨树叶子和树干上的斑纹不敏感,无法一一区别杨树的话,就无法区别杨花的不同。毛白杨开花早,结籽也早,四月末,杨花便从树冠上飘出,白色的精灵般,飞得街头一片迷蒙。街道上,风总归小一些,杨花便由着性子飞,有时也跟随奔驰的汽车和行人脚步飞,飞累了,积在水泥地上某块凹陷处。总有好事者拿打火机将其点燃,天朗晴时,火焰是看不见的,白色飞絮则魅影似的从地面一点点消失。青杨不怎么到街头来,归根结底,青杨是带土气的树,没有《水浒》中的柴进那般高贵。青杨飞花要到六月初。六月初,便是寒冷的高原,春天的花也已谢尽,夏花尚未烂漫,但还是次第绽放:广场上有山梅花和锦带花,有暴马丁香和白杜,山上有蓝紫色狗娃花和沙葱,有骆驼蓬与雏菊,如果是更远的山上,则有报春、龙胆、杜鹃、蒙古绣线菊,以及所有要绽放的野花。
山上风大,杨花飞起,总是一阵凄迷后,瞬间就将大地变白。人行其间,杨花扑头盖脸,肆无忌惮。如果风再大,整个承载杨花的枝子簌簌掉落,脚踩上去,咔嚓咔嚓的,便知里面的籽都被一一压碎。
在这样狂舞的杨花中,见到一只带孩子觅食的灰头鸫。见惯了黑白灰褐为主的鸟,一身栗棕色的灰头鸫出现在眼前,觉得有些不真实。好在它的翅斑和尾巴是黑色的,头部连同脖颈带些浅灰,又觉得它确实是一只人间的鸟。灰头鸫的雏儿个头比母亲大,羽色尚未分明,一身橄榄绿,羽毛说不上蓬松,乱糟糟的,仿佛刚从水池中捞出,裹一身水藻。显然它们都爱吃蚯蚓,因而只在有枯叶和潮湿泥土的杨树林中走来走去。
我坐在杨树下看,它俩并不觉生分,灰头鸫妈妈偶尔抬头看我一下,然后继续低头找寻蚯蚓。什么时候下的雨,不清楚,泥土潮湿,蚯蚓应该很多。灰头鸫妈妈嘴巴上沾着杨花,白蒙蒙的,它如果要将一条蚯蚓啄出来,需要使劲仰起头。我清楚地看到它啄出一条蚯蚓,将其放在地面上等雏儿来吃。那雏儿走过去,并不吃,只仰起头,张开大嘴巴,耷拉下翅膀,撒着娇,等着妈妈喂。灰头鸫妈妈只好又将蚯蚓啄起来,放进它的嘴巴里去。
杨花飞旋一阵后,灰头鸫妈妈和雏儿分开来,雏儿朝另一个方向走,一边走一边低头啄泥土,过不久,很熟练地,啄出一条蚯蚓来,引颈吞下,走几步,又啄出一条,吞下。原来背过母亲,它自己又会找虫子又会吃,完全一番成鸟模樣。
真有些替灰头鸫妈妈抱不平。
戴黑色头盔的灰喜鹊也喜欢这片青杨林,它们更喜欢玩闹,飞来后,蹦蹦跳跳撒着野,与认真找蚯蚓的灰头鸫形成鲜明对照。有一只更顽皮,直接跳到灰头鸫雏儿身边去,歪着脑袋瞪着它,似乎有所企图。除了欺负弱小,还能做什么呢。灰头鸫雏儿便知趣地趴到一株灌丛下,不敢动。原来依旧是一个不谙世事的胆小鬼,尚不知叛逆,不懂周旋,于是我便又可怜起了它。
灰头鸫其实和灰喜鹊一样大,不过它的尾巴没有灰喜鹊长。灰头鸫在草地上走,总是冲锋似的低头朝前走几步,然后猫鼬那样抬起头来左右观望,接着再走,再抬头,是种很警惕的鸟。灰头鸫嗓音清亮,叫起来如同小孩子打口哨,它将窝筑在高大树枝上,轻易看不见。那只被灰喜鹊吓唬了的雏儿后来飞到树枝上不出来,灰头鸫妈妈便将蚯蚓盒饭似的带到树枝上:它啄出一条蚯蚓,猫戏弄小老鼠那样将蚯蚓甩来甩去,直到蚯蚓僵硬不动,将其放在地上,再啄一条,然后将两条蚯蚓一起衔起来飞到树丛中去。
有一次,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谈父母与儿女之间的关系,我们是同样的七零后,一交流,才发现对此问题所持观念截然不同。我所希望的,是在彼此尊重彼此平等,父慈子孝的亲情基础上,不附加过多东西,譬如父母们不必认为儿女必得报答养育之恩,儿女们,不必因为未能报答而陷于种种自责,自然,彼此关爱是必需的。我如此认为,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独自来去,然而后来读村上春树的《假如真有时光机器》时,又觉得那些居住在冰岛的海鹦父母过于绝情。那些有着小丑一般面容的海鹦,一年中有七八个月的时间在海上飞,春日来时,它们便来到海边断崖上筑巢,它们群体生活,却又严格保持一夫一妻制。育儿自然兢兢业业,然而雏鸟长到八周,尚未学会独自捕食,父母毅然将其遗弃,飞去远方。孤儿等不来父母和食物,只能从巢穴蹒跚而出,试着拍起翅膀,到大海上寻觅食物。可是大海苍茫,风云难料,找不到食物,飞不出巨浪,海鹦的许多雏儿因此死去。
对比一番,觉得还是灰头鸫这样的父母终究要好些,即便它们常常让自己的孩子游手好闲。
斑头雁
斑头雁是世界上飞得最高的鸟,一年能两次飞越喜马拉雅山。虽然我一直生活在青藏高原,却从未走近喜马拉雅山,我所见到的,不过是别人看见之后拍摄下来的,那是别人的视角,带着别人的情感。世界上最高的山,我自然想一睹真容,想在山下停驻半分钟,任长风横过,拍打面颊,至于攀登,如果能够,走几步也觉欣慰。我在年轻时攀登过一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山,那实在不算高,但在后来,还是引以为荣,时常谈起,文字中也曾多次出现。如果我攀登了喜马拉雅山,不知会怎样傲然,不知文字中会带上多少冷峻与清气。
不知是否确然,说斑头雁只用八个钟头便能翻越这座大山,无法想象。多年前看一部蓑羽鹤飞越喜马拉雅山的纪录片,曾被深深震撼。蓑羽鹤在飞越途中遇到金雕等天敌的围追堵截实在不算困难。天敌固然是一道难关,但天敌同时是力量的来源,它会激发你潜藏的能力,让你对自己刮目相看。它们面临的主要困难来自残酷的环境:云雾笼罩的绝壁险峰,冰川匍匐,大风无定期刮过,暴雪伴随,气流瞬间变幻,即便天气晴好,氧气也极度稀缺。决心飞越的蓑羽鹤,排成阵列,互相鸣叫,渐飞渐高,但是恶劣气流突至,它们不得不折回,等待下一时机再飞。在艰难的飞越时刻,每一次扑翼,都是一次拼命,但它们从不放弃,直至将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揽于翼下。比起鹤的灵动,斑头雁更显笨拙,想来斑头雁飞越喜马拉雅山,应该更加艰难。
有时会想,如果人类也习惯迁徙,以庞大的阵容,携老扶幼,从一个大洲到另一个大洲,从一个温度带到另一个温度带,跨过海洋,翻越群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会怎样。如若果真年年迁徙,风雨无阻,不知人类社会是变得更好还是更糟。
我见到斑头雁时,它们正在青海湖平静的水面上漂游,仿佛一列渐行渐远的船队,在与此岸告别。那是七月,湖畔油菜花刚刚绽放,养蜂人自远方奔袭而来,才扎了帐篷,磕长头的修行者一步一步行进在遥无边际的路上,他们的皮肤已被太阳灼伤,戴头盔的骑行者,疾风一般自他们身边晃过。游客是此时最三心二意的人,他们东张西望,伸开臂膀,熙熙攘攘。湖水依旧是蔚蓝的那块高地,它的色泽并不会因为人群的突然增多而变化,也不会因为他们的热闹而激起微波。水鸟早过了喧嚣的求偶期,斑头雁的雏儿也不再嗷嗷待哺,它们早已随着妈妈,行进在列队中。孤帆远影碧空尽,天空自然碧蓝,此刻的帆却不再孤单。
万物之间的告别真是无时不在。才相逢,告别已经来到,很多时候,它们甚至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相逢还是告别。想来我们在时空中的相聚,看似不断靠近,实际上也是在不断分离。
见到斑头雁头部特写的一张照片,这种外形呆萌、飞翔能力绝佳的鸟,居然有一双清雅古典的眼睛:状如一滴水珠穿过雨雾,暗棕色虹膜,金黄的眼圈仿佛用笔细细勾出。眼神过于熟悉,它来自我童年时期的一个学友。我们共同待在那座山村小学的时间不超过一学期,也没有过分地亲近,她是邻村的女孩,细瘦,瓜子脸,很少微笑。在人群中,她并不顾盼生姿,那仿佛含着山泉和冰雪的眼睛,只安静地盯视,绝少分析,绝少判断,也无过分惊喜,有时如微茫的歌声那样露一点忧伤,或者一点欢欣。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似乎总是走路,那是回家的路,穿过长长的枝柯交错的杂木林,蹚一条小河,拐个大湾,再蹚一条小河。如果风起,有一段路旁的青杨潇潇不已。
三十多年过去,我始终记得那双眼睛。那份清绝秀雅,仿佛来自另一时空。
归根结底,斑头雁是一种高贵的鸟。听它鸣叫,仿佛在听七弦琴或者古筝演奏,高山流水、万壑松风、石上流泉,渔樵问答,无一不在其中。斑头雁本来应该生活在有雪山的湖畔,或者蒹葭苍苍的水域,但偏偏有人将其喂养,供它一些人工饲料,让其在矮墙内徘徊,使之肥胖,还让它和大鹅生儿育女。大鹅尽管曾是翱翔天空的雁类,但毕竟离雁已经太远,它早已堕落到人间,沾染了人的习气。
雉 鸡
行走高原野外,最常见的,是一种头顶、胸部、腹部皆为暗绿,背部棕红,两肋棕黄而具黑色横斑的雉鸡,这种雉鸡没有白色眉纹,没有白色环颈,叫它们环颈雉,并不恰当,但它们确实是环颈雉的一个甘肃亚种,也是留存在多年记忆中的鸟:
“大雪开始覆盖,高山上的雉鸡便跑到平原来觅食。雄雉鸡衣着绚丽,带耳羽簇,抹鲜红眼影,能与电影《紫色》里女主角西莉打扮一新,揭帘子而出时的惊艳媲美。雌雉鸡沉默温良,衣着素朴。雄性的鸟儿总是华美,雌性的鸟,却始终是篱边捡柴的模样。
我曾看见有人将一些蓝中带绿,绿中带黄,黄中带红,红中带紫的雉鸡羽毛插在玻璃瓶中,做清供。又将雄雉鸡制成标本,架在墙壁上,来玩赏。一束光跃动在海面上,美丽的,是海面,还是光?如果美丽的光果真源自观者,如同华兹华斯所说的那样,那些人为什么不将自己做清供。
雉鸡在灌丛中穿行,受了惊,“嘎”一声叫起来,连飞带跳,扑棱棱从灌丛这边窜到另一边去,那样子,仿佛德彪西的那支爵士钢琴小品。
我在灌丛穿行,遇见雉鸡窝。雉鸡筑巢太潦草,似草書又带写意:地面刨出碗大一浅坑,垫些羽毛杂草,雉鸡卧在上面,用肚腹压瓷实。窝里只有三枚蛋,比鸡蛋还小,灰白色蛋皮上洒几粒黑斑点,像极了姑娘脸上的雀斑。蛋在手掌心,盈盈一握。留两枚,我拣一枚,带回准备让母鸡孵出来。
这是我曾经回忆过的雉鸡,其实我始终没有写下来的事情是,那时的冬季,当雉鸡因为食物问题而靠近村庄,村民们便用各种办法将其捕获,拿来吃掉。我曾记得某个冬季,山野一片莹白,我在结冰的河道上玩,一位邻居自山上下来,手中拎一只雉鸡,那是羽色绚丽的雄雉鸡。雉鸡虽然死去,它的羽毛依旧泛出五彩光泽。我跟在那人身边,伸手触摸那丝缎一般的光洁羽毛,试图得到一两枚尾羽。当然,最终我还是没有得到任何一枚羽毛,当那人走远,我站在原地,那雉鸡的羽毛还在冬日单薄的阳光中闪烁异彩。
即便如此,雉鸡还是居住在靠近村庄的田野,生生不息,冬季时,甚至到村庄里来,仿佛走亲戚。雉鸡到底是不记仇的鸟类。它们隐身于田畴林带,看人类在不远处劳作行走,它们依旧对人类心存幻想,但当人类靠近,它们还是会瞬间警醒。所以雉鸡永远都是突然从眼前的灌丛或田地起飞,咋咋呼呼,摇摇晃晃,到另一边的灌丛或田地中去,它们以抛物线的方式飞行,距离始终不超过一百米。
小雪前,在一个名叫大庄的村子里,我见到环颈雉的另一亚种。它的胸部、腹部和尾羽都为紫色,那是一种并不深浓的紫,仿佛油彩浮在水面,轻盈流动,似乎一个波纹之后,另一种色彩会将其替代。它昂胸挺首,尾巴格外修长,这使它的身形匀称优美。起初它站在一棵叶子落尽的青杨树枝上,积雪和午后的阳光映照着它,使它周身泛出紫色光芒。我从没见过雉鸡站在这样高的树枝上,想着是另外的一种鸟,但高原上再没有如此绚丽,尾巴带仙气的鸟,我甚至想:凤凰栖在梧桐上。
它很快飞下来,落到树旁长满衰草的崖畔去。它或许在那树枝上站了许久,眺望什么,但我没能尽早见。此前的一小段时间内,我坐在暖气烘烘的屋子里说笑,窗外是白雪覆盖的农家菜园,几棵青杨静默在菜园里,紧邻菜园的是一截并不陡峭的土崖。我觉得这样清阔的地方一定有清阔的鸟,于是频频扭头。一只灰头绿啄木鸟曾在树干上停留了片刻,两只白色眉纹飞起的褐岩鹨站在枝子上唱了一会儿歌,一只虎斑小猫踩着积雪悄无声息地走到枯草丛中去。
我必得再次见到它。于是当我出门站在冷风中时,便见到三只雌雉鸡在崖畔的草丛内。它们无所事事,如同这个冬天的农妇,聚在一起,晒着阳光,家长里短的话肯定在说,但我听不见。它们的羽色过于朴素,这使我觉得它们有些亏待辛劳一生的自己。离它们不远,两只雄雉鸡在梳理它们的华美羽毛。
世界如此甚好。雪落在一切可以落的地方,树木赌气一般将叶子扔光,云来不来,天空还是原样,风发出清冷声响,溪水在冰层下流向远方……然而那一只雄雉鸡忽然飞起,仿佛一枚箭簇,有目标地,笔直地,向着河那边的灌丛飞去。那应该有二三百米远,它没有惊慌失措地啼叫,没有吃力而笨拙地拍打翅膀,它像一只真正的飞鸟,轻盈地,穿过疏朗的杨树林,一直飞去。
它在那一时的飞翔彻底颠覆了我对雉鸡飞翔能力的偏见。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