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边时光:我的家及其世情的敞开与澄明
2019-09-24陆嘉明
陆嘉明
(续前)
7
我家院中的那株梧桐,“木无节而直生,理细而性紧”,皮色青碧如翠,摸上去似觉有细细的直而略曲的纹理,反复摩挲的柔软手掌很舒服。树干粗壮劲挺超拔,高达数丈,枝叶更见繁茂,斜逸伸出高墙,树荫庶几覆盖整座楼房。年年岁岁,不弄春柔,惟报霜秋,默默地见证了我的成长我的悲欣,我的生活我的憧憬……
风吹过了,雨洗过了,透过枝叶的日光朗照过我稚拙的童年,洒落树下的溶溶月色洇漫过我的少年梦想……这都被梧桐树引之为我的人生索引,一一珍藏在它年复一年的年轮里了。
于是,我和树,我的梧桐树啊,恍若以一种生命的默契,一种心灵的呼应,呈现出一年四季的日常风景。走过春夏,花开花落,秋里桐荫生凉逾翠转黄,风过处,黄叶纷纷飘落,铺满整个庭院,染就一地软潽潽的金毯子。
一旦寒蝉声歇,桐子便成熟了。
《花镜》一书有载:“四月开花嫩黄,小如枣花”,“五、六月结子,蒂长三寸许,五棱合成,子缀其上,多者五、六,少者二、三,大如黄豆。”桐子成熟前,花萼裂成叶瓣状,向里卷曲,像是一叶叶小小的蚱蜢船儿;桐子四、五粒,二、三粒不等,缀在船的边缘。秋末时节树上挂满黄黄的果实,当时在我看来,那卷起边儿的小船儿,把粒粒桐子载运到我家来了。
据说梧桐也有性,雄性称“梧”,不结子;雌性称“桐”,皆结子。从来通称“梧桐”不分雌雄。当然,我家那株称“梧桐”可,确称则是“桐”树。秋日结子,果荚成串垂挂满树,通称“梧桐子”,煞是诱人。哦,多子多福,原来还是个“光荣妈妈”啊。
俯拾“小船”,摘取桐子,年年是丰收。母亲叫我把摘下的桐子均匀地摊开在竹匾里,拿到阳台上晒过几个太阳,就装在罐子里贮存起来,等到过年炒来吃。
除夕晚上,母亲把梧桐子连同夏日积攒起来的西瓜子、南瓜子分别炒熟了,装在盘子里,成为新年不可或缺的休闲食品。抓一把在手里,哔哔啵啵嗑得闹猛,一时香气盈室,闲话儿也多起来了。
新年有客来访,母亲就再添一个盘子。装些糖果或小点心,凑成四色两两相对摆上八仙桌款待客人。主客对坐,一边嗑瓜子、剥梧桐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个闲话儿。在那个困难时代,倒也不失待客之礼。
其实,梧桐子并非正宗休闲食品,上不了台面,市面上没有卖的,我也从未看到人家吃过。只因当年物资匮乏,生活拮据,母亲勤勉慧思,就地取材,拿来且为新春消闲,聊增年味而已,说不定还有珍惜天物的意思在。据说梧桐子还是一味中药,可治胃痛、肿毒等症,竟还可治疗白发,不知是否真有这般神效。
我向来不会嗑瓜子,有时觉得无聊,就抓起一把塞到嘴里乱嚼一气,稍稍吃出些香味儿来,就连壳带仁一吐了之。不过,这不能给母亲发现,要不又是一顿臭骂。想想也是不该,索性就不吃了。
母亲为人处世,向来端肃认真,每每把他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做,丁家女儿小芹发高烧,病情危急,竟比她妈妈还要着急。当机立断叫来嘉麟弟背着她直奔医院,好得送医及时,终于转危为安。至于家中的大事小情,悉皆切切在意,从不苟且马虎。就拿炒个瓜子梧桐子来说,也做得认认真真:拾起来的梧桐子洗净晒干,收藏起来,直到过年才炒熟共享,不就图个家人高兴、增添年节气氛吗?
或许梧桐子是我相帮母亲一起捡拾和炒熟的,从中享受过“丰收”的喜悦,故也懂得了珍惜。然其外壳极有韧性,吃起来一点都不爽快。得先轻轻咬破外壳,再用指甲慢慢剥开,剔出来的子仁,圆润如珠,呈象牙白,玲珑如吴地的鸡头米,吃起来也有韧劲,糯糯的,顿感齿颊生香。但剥食太烦,心急如我,真没有这种耐心,略品数枚,聊以应景,意思到了而浅尝即止罢了。
8
桐边日月,一院碎景。闲来细数旧事,抖落开来,尽是日常琐事。苦也忘忧,喜也忘怀,经年过来在寻常,恰有平居岁月的平和与自适。
每天清晨,母亲打扫过院子,待忙过一阵家务和厨事,便置一桌一杌于梧桐树下。随即打开花布包袱,取出一盒五颜六色的光片,一盘盘丝绒花边,一束束色彩鲜艳的丝线,以及穿针器、绣花针、铜针箍等女工用具,一一放置就绪,就坐下来穿花边光片了。那是为苏州戏衣社做的外发包工,工期限定,按劳取酬。一个月下来,约有十数元進账,用来贴补家用。有时生活做得顺,可多得数元,母亲一高兴,饭桌上加了点荤腥,大家都蛮开心。我最喜欢吃母亲做的红烧肉,浓油赤酱,肉香扑鼻,可谓一绝。还有糖醋黄鱼。黄鱼价钱贵,要等到快落市时才到古市巷朝阳菜场买几条便宜的落脚货,有点不新鲜了,只好将就点儿了。烹饪时,下葱、姜、蒜、酒、醋、糖、胡椒粉等猛料,火候恰到好处,微腥隐然而糖醋鱼香充满了厨房,吃起来那叫一个鲜香嫩滑,举箸频频一扫而光,再用鱼汤淘饭,好吃得交关。从此母亲的味道弥漫在我的记忆里,再也消散不去。
母亲一生就恨自己没有正式工作,做个家庭妇女吃闲饭。其实母亲曾经外出工作过,然家中祖孙三代无人照顾,吃用开销反倒大了许多,于是上了一段时间的班,便回归家庭,做回了巧理生计的主妇。闲不住的母亲于是做起了外发包工,真的是家事和赚外快两不耽误。
然而,两头都要顾及的母亲更辛苦了。从早到晚几乎没有空闲时间。戏衣社的外发包工,有时赶不上工期,一旦误工就拿不到新活,收入自然要减少。母亲在赶做生活时,看到我老是捧着一本闲书,就说:“一天到晚看书,看书!又不是正经书(她说的正经书,仅限于学校的课本),有什么用!”于是叫我相帮一起穿光片。那是一项细致的女工,一个男孩子哪有这样耐心和技能?我心里自然不情愿,无奈母命难违,只好硬着头皮学做起来。一支细细的绣花针,从花边背面穿出来,挑起一片光片一颗细珠,再把针穿回背面,正正反反,来来回回,一挑一穿,针针不乱……哎呀呀,看起来简单,做起来真难啊。虽然母亲手把手教会了我基本的手法,但是,笨手笨脚的我,穿好的光片上下左右参差不齐,难看死了。母亲只好一一拆去,重新穿过。我的帮忙真是越帮越忙,反讨手脚不说,待勉强完工交货,却因质量不达标而被退回返工。谢天谢地,从此母亲不叫我穿光片了,但我并未“解放”,还得帮她把做好的花边整整齐齐的一板一板盘起来,五板完工,又被差遣到西中市戏衣社交货并取回新的活计。
做这活儿,我倒是情愿的。母亲苦心家计,晨暮操劳,又要千方百计改善全家生活。孩子买不起新衣服,就把旧衣服翻个面儿,或是拆洗染色,改换款式,翻新后的旧衣服几与新衣一般无二。出门好像也比别人家的孩子体面些儿。我看在眼里,心有所感,对她又敬又怕,她叫我做啥我就做啥,总不愿也不敢违逆她的指派,服服帖帖地相帮分担一些家务事。至于做外发包工,那是分外事了,做不好针线活,把穿好光片的花边绕成盘,只要当心点,马马虎虎也可以交代过去。我有时坐在梧桐树下的桌子旁边,看一会儿书,盘一会儿花边,两人的进度要基本保持一致,要不然做好的花边堆在一起,就成乱麻了。有一次,我看书入了迷,穿好的花边积了一大堆,母亲催我快点盘,我看书正得神,不情愿,就说:“等等,等等”,哪料被母亲一通数落:“你真懒,再懒下去,花边积得太多,就乱了。”没奈何,只好放下书,站起身来。忽而灵机一动,竟把穿好的花边一圈圈绕到粗壮的梧桐树干上,一时颇为得意,还自说自话:“这样就不会乱成一团了,等歇来盘吧。”这次母亲没有责怪我,反倒笑着说:
“你啊,就是会偷懒,投机取巧!”
9
梧风生凉,清昼日长。忽而有只喜鹊飞来,栖息于梧桐树的枝叶繁茂间,喳喳喳地叫个不停,声声逗我心旌。花边不盘了,书也不看了,只顾呆呆地仰望高树……微风吹过,桐叶拂动,鹊儿独隐树梢浓荫处,也许也在窥视树下一味偷懒痴望的小儿郎吧?
在民間文化中,喜鹊是吉祥鸟,是好运与福祉的兆头。记得我幼时,大约四、五岁吧,父母带我上南通城访友看电影。父亲朋友家的大院子里有两棵大树,树上有一只硕大的鸟窠。一进院门,便见树上有二、三只大鸟忽跳忽跃,时隐时现,且叫得欢快响亮。热闹得不得了。女主人一边热情地款待我们,一边笑盈盈地说道:喜鹊叫,贵客到!今天的喜鹊叫得特别起劲,原来真有贵客到啊。她还连声夸我:多乖的孩子,长得真漂亮……其实我是怕陌生,不出趟,手足无措,呆里呆气罢了。不过有人夸我,心里欢喜。闻得树上喜鹊叫,好像越叫越欢,和我当时的心情一样欢快!怪不得有人说,喜鹊是一种通人性的灵鸟。
《易通卦验》云:“鹊者阳鸟,先物而动,先事而应。”原来喜鹊叫是一种瑞应,尽管只是人们向往美好的一种愿望,一种象征,但对人们的心理抚慰甚为鼓舞,无疑为之带来了无比的愉悦和向往。
《淮南子》有说更神乎其神了,说它能预知天气,“俯鸣则阴,仰鸣则晴”,通常筑巢于树梢,高高在上;预测多风则筑于低枝,但它“知来而不知往”,“知避远难,而忌近患”,毕竟鸟类,其“智”也不过如此!
有说喜鹊纯洁而高尚,如《禽经》云:“鹊以音感而孕”,即谓喜鹊情深即以遥鸣相感而致雌鸟怀孕,又说喜鹊“视抱”
常以无比爱意凝视和等待……说得如此神乎,不知有何根据,恐为古人对美好的想象,不足为凭。不过,喜鹊育雏天性叫人感动。我曾亲眼所见,一只老喜鹊,不知是雌是雄,口中衔了一只虫子,飞近鸟巢时,巢中数只幼雏一起伸出毛茸茸的小脑袋,齐刷刷地张大了小嘴巴,叽叽喳喳地争食。老喜鹊为难了,不知要给哪个孩子吃。我躲在隐秘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张望,有趣极了。就在一瞬间,小虫子不见了,不知是给偏爱的孩子吃了,还是最饿的抑或最强壮的那个孩子抢去吃了,父亲或是母亲无奈地在巢边盘桓一时,又飞远了。哦,定然又去为孩子们觅食去了。
喜鹊专情,且有“成人之美”。成语“鹊巢鸠占”,本于《诗经·召南·鹊巢》——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斯诗大约叙说贵族家庭的婚姻之事,以鸠居鹊巢比喻女居男室。姑娘出嫁,有车百辆相迎、护送,终于而成全了这一桩婚嫁大礼。你看看,这样的大排场,大铺张,多热闹,多喜庆啊。
后人望文生义,不知怎么一来,成了斑鸠不会筑巢,硬是占据了鹊巢,反把“巢主”赶跑了。意义与原诗大相径庭。旧说谓赞美“夫人之德”,然而日以约定俗成,反把原义彻底颠覆了。
宋·李觏有诗云:
翩翩者鹊何品流,羽毛白黑林之幽。
生平智力可料度,有巢往往输鸣鸠。
我倒别有一说,也许喜鹊大度,不是“输”了,而是成“鸠”之美也未可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