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门
2019-09-23杜怀超
杜怀超
我在小区门口凝视了很久。
这个很久,不只是某个时间点上的延展、变形、拉长,也应该包括长期、断断续续地脱节、藕断丝连。小区之门,城镇化的一个重要门户器官,我看作是通往隐秘与幽深的隧道入口。管道般网状的钢筋水泥城市,其内部就是藉由这些无数个小区组合而成,门则是她明亮的私处,明面上是自由出入的通道,暗地里抵达的是无数窗口不眠灯光折射出的扑朔与迷离。
当然,我们还可以把小区的门,看作是城市白天与黑夜的三八线、分水岭,时间的警戒线。线内线外,对峙的是高耸入云的楼盘、写字楼、金融大厦、现代性的地标建筑与密布不堪的商品住家楼。那些写字楼或者商业大厦,我以为是收容外出者白天的广场、空间;而小区则是属于黑夜的,盛装着归来者的疲惫与失眠。上班或归来,则不过是从一个黑洞抵达另一个黑洞,光亮的部分都在路上奔走。
那只猫,或者那几只猫,我是在小区门口的一块巨石上相遇的。那块巨石,黑色的,庞大的身躯,像长期蛰伏城市一角的怪兽,喑哑着,那种与生俱来的黑与重,让人想到黑暗中那凝视的双眸。城市的夜晚,到处都在一闪一闪的、魅惑的眼睛,有时就在你我的身后。
我对巨石的想象,源于我时常看到一只黝黑的猫始终端坐在巨石上,留守者还是守护者?旁边,还有几只密布斑纹的花猫,在外围散落着、流浪着。这是它们的分工,还是在地盘的争夺中失去固有的根据地?巨石的颜色,无形中增加一层凝重的神秘,就像隐藏在屋内的黑色蝙蝠,传说中的黑色女巫,神秘与怪异的身影,仿佛带着咒语在人间飞行,让人恐惧和不安。这种神秘的不安,加重了小区人的不安全感。原本这座城市的繁华、喧嚣,物质的高度发展,房价肆无忌惮的飙升,物价无止境的上涨,还有一票难求的学区房,等等诸多因素,使日常生活遭到了重重包围与剿杀。包围圈里的人们,在时间与生命的双重压迫下,早就变形为那根细瘦的绣花针,在厂矿企业、商场酒店等场所里,咬紧牙齿,埋头致力于四处横流的物欲,以此维系着陡峭的生活。
城市的每一缺口,吞吐的都是经济的欲望。只要我们走在街上、马路上、商店里或者公交车上,耳边响起的,是股票的声音,是楼盘的声音,是商品推销的声音。我所在的小区物业管理部门,为了便于业务联系,创建个微信群。这是属于日常生活的领地,我以为这与一日三餐、修补打扫、生活旅游、文娱活动有关。生活也得讲个张弛有道,老是绷在经济的高压线上,活着也就失去了本来的意义。真实情况是,微信群里,翻起泡沫的,依然是股票、楼盘、债券等铺天盖地的信息,还有一些能干的主妇,在自己的厨房里,做起蛋糕、面包以及各种熟食,在群里兜售着。从乡村上来的业主们,则做起了乡土菜的主意,为了兜售遥远乡下的油桃、土鸡蛋、槐花、枇杷等,赤裸裸地在群里吆喝着,甚至有人把家里的旧货发在群里叫喊。实在没什么可以叫卖的,原先进城的主妇,开始出售淳朴善良的乡下表妹。除此之外,群里是死水的静寂,无声无息。
我就是这样和一只或者一群猫相遇的。他们围绕着那块蛰伏的巨石,斑驳的虎豹花纹,像几块被遗弃的小石块。这些带着时间花纹的石头们,和我一样,凝视着小区门口的人来人往。我们都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这是早晨七点三十分,一个慌乱、拥挤、喧嚣的时间节点。赶赴八点上班、八点上课、八点买菜等时间的人流,把不足三米宽的门口,在轿车、电动车、自行车和行人高强度的逼近、挤压下,已经失声尖叫着,车鸣、人叫还有大人的训斥声、孩子的哭喊声奔涌而来。不甘寂寞的外卖小哥,赶趟似的,带着散发着温度和热气的早点,穿过闸门和人流的缝隙,朝着小区的单元门火急火燎地送去。
这是谁家的早点,想必在这个忙乱的早晨,还有人慵懒地躺在床上。
我对这些猫们的无动于衷感到惊奇。一波波人,从楼宇里钻出来,汇成一股强大的河流,冲向门口的紧张、喧嚣、拥挤,居然没有惊吓到它们。是对这个忙碌世界的麻木,还是早已熟稔这日常的图景?它们安静地坐在那块巨石上,打量着光阴里被生活凌乱的人们。
有时猫们实在淘气,拦在内部道路的中央,有人就停下行色匆匆的脚步,把它们推拥开,动作看上去有点简单与粗暴,甚至有些生硬和冷酷。这也难怪,人家急等着要上班打卡考勤,你这猫们瞎凑什么热闹?可是,这些猫们,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丝毫没有慌张、恐惧,和遁逃,而是随着惯性,顺势闪到一旁,让开了道路,继续颓废在路上,独享一种忙碌中的悠闲状态。
我以为这些猫们,会躲避、漫游甚至反抗,与之搏斗一番,发出凄厉的喊叫,或者竖起锋利的爪子,或者露出狰狞的牙齿,然而它们都没有,就那么宽容地闪开,再闪开,沉默,再沉默。这与它们一身深黑色的伪装丝毫不相称,缺乏夜晚中某种凌厉的锐气和恐怖。
这是源于小区的锐气?我所居住的小区,完全被绿化树、高大的建筑以及不见天日的阴凉所遮蔽。浓密而巨大的庇护下,许多貌似凌厉的动物,在主人的驯化下,已演绎得温柔乖顺?这是一种掩盖虚弱的伪装。还是对世界的恐惧不安?我經常见到小区里一些高大威猛的男人或者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怀抱着一些娇小的宠物,徜徉在午后的林荫道上。当然,看到更多的是一些金丝笼里的娇小女子,牵着一只庞大的、张牙舞爪的狼狗或者土狗,大摇大摆晃悠在路上。
狗威风着,女主人也威风着。
为何这群猫如此诡异,后来我在小区门口的黄昏里得到答案的。这个时间的定格,不是某种隐喻与象征,而是一种时间的日常回归,就像倦鸟归林,牛羊回栏。早上外出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带着一天工作的神色,回到小区。小区以门为界限,从静寂又恢复了热闹,一时间就像晒开了的水般,有了点热气和沸腾的样子。相对白天而言,已经算得上是有了尘世的活气。我相信,白天的城市小区,就是一座座寂寥的空楼,十室九空,空得死气沉沉。
下班后,人群开始返回小区,褪去职业装、办公脸以及在单位的种种消极情绪,换上家居服、休闲服,遛狗的遛狗,与爱人散步的散步,或者带着孩子从小区出去,到马路对面的奥体中心休闲、健身等等,还有的人白天没来得及去买菜,就背着包径直奔向门口菜店买菜。烟火气从小区升起来,生活回到了她的地址。
黄昏,是猫们出现的另一个时间渡口,以固定不变的方式,出现在归来的人潮里。一只、两只,或者更多,继续盘踞在那块巨石处,一只猫高傲地蹲在上面,盯着进口处,偶尔发出一两声叫声。柔软的叫声。
我后来才明白了猫与巨石的关系。
那块半人多高的、方方正正的巨石,像一张笨重的餐桌或者神龛,现在完全被猫们所包围着、占领着。石头的上方,凌乱地散落着一些鱼、肉和一些零食的残渣,还有一只不知哪位好心人端来的蓝花瓷碗。
黄昏与早上猫群的出现,我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傍晚的那群猫似乎没有精神,它们看上去处于一种可怜的状态:弓着腰,缩着头,耷拉着两只耳朵,在路过的人面前,发出一两声让人听来心碎的喊叫,加上身上凌乱不堪的绒毛,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对于小区而言,黄昏是静谧的溪流,而早晨,则是道汹涌的河流。一波又一波人,从高楼上乘着电梯,流水般通过甬道,抵达小区的门口栅栏,然后在出租车、公交车、电动车等的移动下,流向每一个人所要去的地方。一条大河,分解成无数条小溪,在属于各自的山路上蜿蜒、流淌。最壮观的莫过于小区的地下车库,你只要往车库门口一站,不论是早上还是黄昏,成百上千辆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轿车,从地库中鱼贯而出,排列着整齐的队列驶出小区。地下车库,就像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肚子,或是一个隐藏在地下深处的黑洞,在地表树木葱茏与绿草如茵的掩护下,谁能想到这些铁家伙躲藏在黑暗之中?
我对车库有了某种担心和爱怜。
这被掏空肥沃土壤,承载着植物、种子、蚯蚓以及各种腐殖质土壤的地下空间,一朝在挖掘机器的外科手术下,掏出肝脏、割断血脉、神经,流尽隐秘的水,然后填补进去的是水泥、石块、钢筋还有纵横交错、冰冷坚硬的通风管道和机器,包括后来钻进来的无数铁家伙。每一辆车,都有一个远方的秘密。在车主人的驾驭下,它在道路上奔驰,与平坦、笔直、起伏、远方有关,也与徘徊、盘绕、停息和曲线有关。有的车也许日行千里,有的车也许只能是原地不动,就像人一样,在这个现代化的城市里,有人找到了驿站或者归宿,有人依旧下落不明。
小区,这个坚强而又缄默的怪物,在日常的早晨和黄昏中,她要不断地经受着贫血与充血的折磨。成千辆车从她的胸怀里钻出来,带着轰鸣、温度和热血,一瞬间消失,这不就是一个人的失血?而黄昏的抵达,分明是病床上一个人的输血状态,充实与空虚、希望和失望,精神抖擞与疲惫不堪,都在车轮滚动的节奏里,发出隐秘的示意。
猫们对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以及车辆丝毫不害怕。他们盘亘在那块巨石旁,以石头的状态守望着。
我对猫的记忆,停留在故乡的村落。我以为村庄是猫们最好的家园。作为老鼠的天敌,只有在夜晚不设防的乡村里,它才能发挥那个脚上的肉垫和缩进去的利齿,才能发挥它黑夜中守卫的耐力。别看乡村的猫们,在白天躺在屋檐下,懒洋洋地让阳光照着,眯着眼睛,半睡半醒。睡不着的猫,则会在主人到来的时刻,爬起来围绕着主人的裤脚,绕上一圈。其实那是在向主人报告,别被它白天懒惰、爱睡觉的现象所蒙蔽,那是在养精蓄锐呢。
这也是猫迷惑老鼠们的一种假象。一到夜里,就是夜行者猫的战场。它们从各家的门洞里钻进,然后从另一家的门洞钻出,一家家地扫荡老鼠。
居住于城市小区的猫,准确地说,是流浪在小区里的猫。乡村的房屋与小区的商品房相比,没有精致、华丽、高端、封闭,但是乡村房子的宽敞、开放,给了猫们安全可靠的家园。不管哪家,总会在门框的一角,留有一个猫洞,在那里,猫们随时等待黑夜到来。而高度封闭,雄伟大气、坚固华丽的建筑,别说一只猫的洞口,就是一只苍蝇飞进来的洞穴都甭想有。紧闭的纱窗、高科技的密码锁,还有严密监控的摄像头,早已把一只只崇尚自由、爱捉老鼠的猫们,拒之千里之外。
流浪与徘徊。这应该是城市边缘猫们的状态。黄昏时分,我曾多次在碎石铺就的花园路上,碰到一些珠光宝气、牵着狼狗的女人,肥胖而臃肿的身子,垂下来的长发,在一根狗绳的牵引下,摇摇摆摆地溜达。看到贵妇人走来,我们只能远远地躲开,不是怕那贵妇人,而是担心她身边的那只狼狗。小区的微信圈里,早就呼吁文明养宠物,禁止养高大威猛、伤人的危险宠物。这遭到了圈内养宠物群体的攻击。他们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他们的宠物轻易不咬人,只要你不去惹它。这是什么话?人难道要去主动地撩狗?养宠物的人说,狗咬人活该,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咬狗的,这样就扯平了。呜呼哉!
巨石。猫群。门口。这是一场日常中的偶然,还是有预谋的演练?那天,万物配合得恰好。天氣突变,天色瞬间暗淡下来,风从远方赶来,挟裹着乌云。冰凉的雨,夹杂着重量,稀里哗啦地下了起来,在风的助威下,小区的门口,显得寂寥,凌乱。那几个执勤的保安,一改往日的殷勤和周到,缩到了岗亭里,玩弄起手机微信来。巨石旁的樱花树,在风的攻势下,丢盔弃甲,碎片般的叶子,散落了一地,伴随着潮湿的雨滴,混搭成一块,有点尸横遍野的样子。
凄风。冷雨。巨石,还有那些猫们。大石头、小石头依偎在一起,抵抗城市的冷暖与孤独。
骤雨初歇。猫们等待的人来了。我想这应该是它们执着等待的目标。从小区里走出来三三两两的人,拿着从家里带来的食物:煮熟的鱼、火腿肠还有一些零碎的面包,来到巨石边,把早已备好的食物搁置在石头上。细心的人还带来了一只猫碗,也可能是狗碗,把一部分食物放在了碗里。这群人里,几乎是清一色的老人,从不同的楼宇里走出的老人,操着不同方言,聚集在雨后的巨石旁。
这时候,一场奇特的对峙场面形成。地上散落的猫们,已经回到了巨石上,就像树叶回到了树上。它们和原先在石头上蹲守的猫汇成一排,在不时发出的喵喵叫声中,开始进食。在它们的对面,是三三两两的老人,素不相识、从未交流过的老人,整洁略显时尚的衣裳里,包裹不住来自乡下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这种气息似乎与城市格格不入。
猫们吃得欢快,嘴里发出乌拉乌拉的声音,有点狂欢有点撒娇。吃饱了喝足了的一只猫,不顾风雨的零落,围着那只碗,展开了一场看似严肃与紧张的决斗,瞳孔放大,尖锐的爪子已经伸出,身体朝着后方使劲,这分明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攻势。随即,被一只还在进餐的猫突然一声呵斥,刚才那只一本正经的猫,就散去了功力,转瞬又以温柔缠绵的身段,趴在那只碗边,继续展开吃喝大戏,时而转过身来,伸出细软的舌头,上下翻卷,舔舔毛茸茸的嘴唇。
老人们聚在一起,目光盯在猫们身上,用不同地方的口音交流着,她们像猫一样,时而大声,时而低语,时而欢笑,时而沉默;自然,熟稔在这里得到完美的演绎,仿佛故旧,老相识。她们的故土、村庄似乎就在这只猫碗的周围,呈现着。她们把自己置身在远方的村落里,享受着这雨后片刻的宁静与祥和。
猫们吃饱喝足后,从巨石上下来,朝着老人们叫喊了几声,似乎在打招呼,然后摇着尾巴,拖着圆滚滚的身子,朝地下车库走去。
陌生而又熟悉的老人们,依旧待在原地,继续亲切而热闹地交谈着。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