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关键词:人工智能写作
2019-09-23
主持人语:强人工智能时代的写作何为?
人工智能是近年备受各界热议的话题之一。原因在于,人们已经意识到,人工智能作为一种新技术,可能超越“人工智能”而成为“超人工智能”,成为由人类催生,却独立于人类,并在智能上完全碾压人类的新物种,从而极大地冲击甚至改写现有相对稳定的政治、社会、经济和审美制度,一种全新的“后人类”想象在人工智能日益变成现实的背景下被激发出来。
2017年,随着微软的诗歌写作软件——小冰及其作品的横空出世,人工智能写作成为一种现实。我们之所以将其称为“人工智能写作”而非“人工智能文学”就在于,它所产出的文本跟我们所认知的“文学”具有巨大差异。这种差异主要还不是写作水准上的,而是写作内在赖以成立的思想观念和哲学基础。面对小冰写出的诗歌,几乎所有的诗人都异口同声表达了不屑。诸如“它只是一种游戏而已”“它设计不了灵性”“没有感情就不会有诗”“真正的诗是排斥机械性装置的”“这些玩意儿不值一提”。这些评价显示了我们已有的文学尺度是如何依赖于以情感、想象、创造为中心的人本主义话语。站在人本主义立场及其催生的文学尺度上对人工智能写作嗤之以鼻或口诛笔伐很容易理直气壮,但并非没有盲点。
问题的核心在于,作为人类科技探索的结果,人工智能必将经历从弱人工智能到强人工智能到超人工智能的转化。当人类将其命名为“人工智能”时,事实上还显示了对其处以“人工”操控范圍的自信,但当“人工智能”可以自主习得知识并获得自我成长时,它必将成为“超人工智能”的物种,对于这样的物种而言,以情感、想象为核心的人文话语可能并非其存在所必须。换言之,人工智能写作可能仅仅是强人工智能阶段的特定现象,在此之前的弱人工智能无法模仿人类进行“写作”,在此之后的超人工智能很可能会将人彻底打败,今天意义上的“文学”对它们来说或许并非必须。展现人类想象力、心灵奥秘和人文尊严的写作恐怕是AI所无法涉足的领域;问题在于,在网络文学时代,严肃文学已经被挤压在一个狭小的角落;在AI(人工智能)时代,文学的价值坐标可能会被重置,那时,想象力、灵魂、人文精神也许不再是文学的核心标准。
显然,人工智能写作是类型化写作的极端化,它瓦解了人类投寄在文学上面的灵性。在此之前,人们更倾向于相信,文学只能是人的造物,文学中自有某种创造性顽固地从属于人类。人工智能写作在证实人类科学智慧的同时,又狠狠撕下了人本主义话语的神秘面纱。并没有某种不可替代的“人类智慧”,甚至是高贵的情感。换句话说,人工智能用大数据、算法等技术宣告了一个福柯式的判断:不是人在言说话语,而是话语在言说人。人不过是近代以来知识讲述的结果,是随时可能被潮水抹去的“大海边沙滩上的一张脸”。福柯的论述似乎赢得了人工智能的支持。可是,却只能赢得我们认识论上的认可,而不是价值论上的赞同。换言之,即使人只是一种美好的假设,我们并不愿意放弃这种假设。甚至于,正是这种假设,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庇护并拓展了人类的尊严和可能性。看清人文主义话语的建构性,并不意味着应对它无情嘲笑并将其迅速扫进历史垃圾堆。人文主义话语依然是人类尚未被其他物种取代的历史阶段下自我确认、自我拓展之必须。
所以,当我们谈论人工智能写作时,必须意识到它是特定时间背景下的产物。就目前来说,强人工智能已经或正在变成事实,而具有自主性的超人工智能何时到来尚不得而知。正是因为意识到超人工智能的到来必将对相对稳定的人类社会制度造成巨大冲击,所以超人工智能的来临必然面临人类强大的反制。那么,我们该如何去观察强人工智能背景下的写作呢?
本期邀请二位青年学者杨丹丹、沈建阳参与讨论。杨丹丹对人工智能写作有深入观察,他站在面向未来的立场,分析了我们现在所秉持的纯文学观作为一种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本主义产物的种种话语来源。他认为人工智能写作具有某种“镜像”功能——“在人工智能写作的‘照妖下,当下文学显出了原形”;“正因为当下文学写作的粗糙和粗劣,才得以使人工智能介入到文学写作领域,正是当下文学写作现实感、审美感、自信力、公信力、独创性、公共性、世界性等关涉文学本体核心要素的退化,让人工智能机器可以轻松越过情感、意识、思维、价值、审美等主观界限,进入到只与语言计算相关的写作模式,让人工智能有机可乘、有迹可循、有物可依”。作家们或许无法拒绝人工智能写作的来临,却应有这样的抱负:用真正创造性的写作捍卫人类文明的尊严,并非所有的写作都可以被人工智能写作所取代。我们的文学共同体也有必要加倍珍惜那种抗消费、耐磨损的精神创造物。沈建阳的文章深入浅出地回顾了“人工智能”并不漫长的实践史,又深入到历史中钩沉其观念史,并令人信服地指出人工智能“是一个充斥在西方历史当中的观念,也是一个亟须被实现的梦想”。可是“拥有完全人类智能的‘人工智能并未出现,从技术的层面来说,‘人工智能并没有能力发出自己的声音”。“小冰虽然能写出诗来,但是判定什么是诗的标准仍然是由人来制定,而且是由过去的、关于‘人的标准来判定”。事实上,“人”对于“诗”的定义权或许并不那么牢不可破,但“人”依然有职责在变动的时间冲击中论证自身配得上真正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