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在怀念背后的悔恨
2019-09-20洪世林
洪世林
《秋天的怀念》是史铁生多篇怀念母亲的文章之一,收入统编语文七年级上册,是第二单元“至爱亲情”的第一篇,属于教读课文。很多课例将这篇文章的教学重点设为“感受母亲爱的深沉无私”①或“理解母爱的内涵、感受爱母的思绪、获得自己的思考”②以及“母爱是理解、呵护、宽容、牵挂……”③。这些内容是文本包含的内容,但不是“这一篇”文本最核心的教学内容。
这一篇文本的教学内容应该是让学生能够理解作者多年后对当年“母爱”的理解,以及当能够理解母亲了,而母亲却不在了,所透露出对自己过去行为隐约的悔恨。因为文学性散文“不是要向读者介绍那些人和事”,而是通过作者的叙述理解“作者的所思、所感”以及“对社会、对人生的思量和感悟”,通过作者极具个性的人生体验来扩充我们的人生经验,而不能“用自己的继成经验,去过滤、同化甚至顶替散文中作者的经验”④。也就是本文的教学重心是理解作者的怀念,而不是感受母爱及其伟大,因此教学重心应放在怎样理解作者在字里行间所隐含的复杂情感,而不能解读到“深刻理解母亲对儿子的爱”就停止了,或者延伸到“这一篇”以外的教学内容“遇到再大的挫折也要学会乐观生活”。
一、区分瘫痪时的“我”和写作时的“我”
散文写作很多属于回述性或回忆性的写作,因此文章中常常出现两个作者视角,事情发生时“我”的视角和写作文本时“我”的视角,一般从写作时的“我”的视角去再现或回忆甚至评述事情发生时的“我”。
《秋天的怀念》的教学解读首先需要区分瘫痪时的“我”和写作时的“我”。瘫痪时的“我”,望着归雁,会砸碎玻璃,看到大雁可以自由地飞翔,可以和同伴一起北归,而自己却不能自由行走,也没有同伴,怎不让人气馁;听李谷一的歌声,会把东西扔向墙壁,听着甜美的歌声,为什么会发脾气呢?自己双腿残疾,再也没有如歌的生命了,再也没有甜蜜的爱情和生活了,过着没有未来的生活,丧失了生活的各种精彩,让年轻的“我”多么无助;说话会抬杠赌气,捶打瘫痪的双腿,“不,我不去!”“我可活什么劲儿!”连续用了两个感叹号,语气异常的强烈,强烈地拒绝;狠命地捶打,可恨的腿,喊着,情绪完全失控。
这就是瘫痪时的“我”,无论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或者与人交流,又或者是独处时,都让“我”不能不时刻对自己的瘫痪保持高度敏感。这是一个沉浸在自己伤痛中的青年,他已经逐渐屏蔽了外界的所有宽慰。
写作文本时的“我”,在若干年后,审视当初瘫痪的“我”时,用了一个词来评价,那就是“暴怒无常”。当时瘫痪的“我”不一定觉得自己“暴怒无常”,只是觉得为什么是“我”?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因此瘫痪时的“我”变得非常极端,“突然”“猛地”“狠命地”“可恨的”“喊着”“又独自”,这些词呈现了一个瘫痪的青年的绝望,他只能用暴怒无常来反抗这种绝望。文中只列了三件典型事件,来反映瘫痪时的“我”的暴怒无常,这是经过写作文本时的“我”的有意识地筛选。从这里我们既可看到写作文本时的“我”对瘫痪时“我”的表现的重构与反思,同时也有一种理解,虽然当时做得有点过,但对于年纪轻轻就瘫痪了的人,这样的表现不也是正常的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承受的极限,也有作为一个平常的人遭遇变故的痛与怒。
对于写作文本时的“我”来说,每一次回忆等于再次一层一层地揭开自己的伤疤,但似乎就是要告诉读者,这就是瘫痪时的“我”,与其他年纪轻轻就瘫痪的人并无两样,不会坚强地忍着,也不会故意保持乐观,而是真实地宣泄自己的痛苦与愤怒。
二、 “我”深陷自己的病痛与母亲深陷儿子的病痛
除了写作文本时的“我”对瘫痪时“我”的表现进行重构和审视,还有另外一组关系,忽视与关怀。一个深陷自己病痛无法自拔的青年人和一个忘记了自己的病痛而全身心地关怀儿子的病的母亲;一个眼里只有自己,一个眼里只有他人(儿子)。这就是叙述的矛盾,瘫痪时的“我”,根本無法从病痛中抽身去理解母亲的爱和痛。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小心翼翼的母亲。文中有两个“悄悄地”,第一个是悄悄地躲出去,一个母亲在自己的家里还要“躲”出去,注意不是“走”出去,是“躲”出去,为的是给残疾的儿子留出发泄情绪的空间,不愿意亲眼看到儿子发脾气,也不愿意让儿子看到母亲在旁边,不让自己难堪,也不让儿子难堪;但偷偷地听,又表明时刻关注,紧张儿子,怕儿子出事;第二个是悄悄地进来,连回家也要等待时机,等儿子情绪稳定下来,再悄悄地进来;眼边红红的,说明母亲刚哭过,为儿子的处境,也为自己无能为力,无处诉说。
我们还能看到一个无计可施的深陷痛苦的母亲。后来母亲为了制止儿子说气话,有一系列的动作,“扑、抓、忍住”,“扑”体现快,“抓”体现的是爱,“忍住”是要表现坚强。儿子说我可活什么劲儿,母亲唯一能安慰的就是,好好儿活,好好儿活,活着就好,但怎么好好儿活,母亲自己心理也没有想明白,也没有一个底,只能反复说“好好儿活”。她宁愿自己瘫痪,去换取儿子的健康,也不愿意看到儿子情绪常徘徊崩溃的边缘。
这还是一个心思细腻的母亲。“我”独自坐在窗前,看着树叶“唰唰啦啦”地飘落,母亲进来“挡在窗前”,一个“挡”字,写出了母亲的细心,知道儿子看到树叶飘零,可能会想到自己的瘫痪,像树叶一样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当“我”答应去看花,母亲回忆小时候“我”抓毛毛虫时“跑着,一脚踩扁一个”,说道“跑”“踩”的时候,突然不说了,敏感而细腻的母亲,时刻顾及“我”的情绪,生怕触碰“我”的伤痛。
无论是母亲的小心翼翼,还是心思细腻,又或者是无计可施的痛苦,瘫痪时的“我”并没有察觉,“我”在当时根本就没有时间没有心思去理解、体会母亲的爱。“我”只是深陷在自己的伤痛中,而母亲也深陷在儿子的伤痛中。“我”越痛苦,母亲也就越痛苦;“我”稍微平静点,答应去看花,母亲就能“高兴得一会坐下,一会站起”。母子之间的情感传递是单向的,儿子能将情绪传递给母亲,但母亲的情绪却无法传递到儿子那里。眼中没有自己的母亲和眼中只有自己的儿子,这就是中国式的子女,总是忽视来自父母的关怀;这也是中国式的母亲,将子女的喜怒哀乐当成自己的喜怒哀乐。
三、在懷念中理解母亲的爱与痛
《秋天的怀念》表达的不只是怀念母亲,怀念母亲的爱,而是在这个秋天,在怀念母亲的时候,“我”终于感受到了母亲当时对“我”的爱和当时所承受的痛,也理解了这份爱与痛。
当然,从沉浸在自己的病痛小世界中,转而能够理解母亲是有契机的,那就是母亲的突然离世。“我”后来才知道母亲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我”后来才知道母亲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我”后来才知道母亲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这么多的“后来才知道”,让一个沉浸在自己病痛的小世界中的“我”,惊醒过来,开始关注母亲为自己做过的所有的事,也由此关注现实,关注怎么活下去。文章末尾,“我”和妹妹一起去北海看花,实现母亲当初想带“我”去看花的愿望,告慰母亲。在告慰中,理解母亲。“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这种懂得,虽然来得晚,但却透出一种通透,从自己的个人病痛的哀伤中走出去,关注身边人,关注这个现实世界,这是母亲突然离世给“我”的顿悟,这也是母亲希望看到的,瘫痪后的“我”能重燃活着的勇气,拥有积极的人生态度。
失去至亲后的痛,比身体的痛或许更痛。失去后的觉醒,虽然有种通透感,会积极面对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不辜负母亲的期待。并不意味着作者在内心就此放下,从作者后来的写作生涯看,他在《合欢树》《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等多篇文章中反复追忆母亲,这种追忆除了我们常人所有的对逝去的至亲的怀念外,我们觉得还有更多的含义,那就是表达自己过去对母亲关怀的无视的悔恨,这是永远无法弥补和补救的,也正是这种永恒的痛,因此作者才需要通过文字反复追忆来弥补,来忏悔。
也就是说,《秋天的怀念》文末所表达的积极乐观,不是单纯地表达从此要乐观地生活,而是对母亲的深深理解和不再辜负。因此,读《秋天的怀念》,第一步要从中读出写作文本时的“我”对瘫痪时“我”的一系列行为的重构、审视和理解,要从字里行间看到这两个“我”的存在;第二步要从沉浸在自己病痛中的“我”这个圆心往外看,你会看到一个忘记了自己的病而沉浸在儿子病痛中的母亲;第三步要站在写作时的“我”的视角,去看过去执拗的“我”和忘我的母亲之间的故事,你就会自然而然地一边理解“我”的“暴怒无常”,一边痛恨“我”为何那时不能理解自己母亲,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干着急瘫痪时的儿子对母亲的忽视和不理解,干着急母亲的病痛一天天严重,而那时的“我”却一无所知。写作文本时的“我”也是众多干着急的一员,他在叙述中,给我们呈现这些画面,怀念着自己的母亲,流着悔恨的眼泪。
能读懂写作文本时的“我”的感情才是真的读懂了《秋天的怀念》。
参考文献:
①李前尚.《〈秋天的怀念〉教学实录》,《语文教学通讯·初中》,2015(7-8)期。
②窦桂梅执教,吴群、严霞点评.《〈秋天的怀念〉课堂实录及点评》,《语文教学通讯·初中》,2005(7-8)期。
③于永正.《〈秋天的怀念〉课堂教学(片段)实录》,《教育科研论坛》,2007年第10期。
④王荣生.《阅读教学设计的要诀:王荣生给语文教师的建议》,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
[作者通联:广东中山市教师进修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