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鸟
2019-09-19雪韵
雪韵
雪羽挥诗的鹭
我久久渴望着有机会再一睹白鹭的故乡,也许是因执念虔诚,一个曙星未坠的拂晓,真的梦见白鹭了—— 犹似在记忆里,某年逆旅偶过的一道不知名的山径。我驻足瞭望,突有点点白光,闪烁的从遥远想象的天边似雪地飞来,愈来愈多,耀眼亮银,是成百成千的白鹭,向着万峦重叠,一片鲜嫩如绿玉凝翠的林梢,一行行的挥诗。尽管山巅的春雪早已消融,然而这时的山、林,每棵树都承接着纷降的朵朵夏日的奇“雪”。
本来,静得似万顷平波的松林,被涌到的这连绵浪花惊醒了,霎时,一如蕴藏万千玄机的深潭,翩然生意勃然地喜悦起来;更像沉寂秋空,刹那显现数不尽的熠熠繁星。
我在梦中只觉得为那片翠绿间点点耀眼的美感动,惊喜忘言,因我被包容在白鹭雪羽的诗的世界里。也许白鹭看来像鹤的缩影,我叹喟之际,一边联想《放鹤亭》所形容那闲放超然尘外的鹤姿,说什么“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古来诗人也给鹭儿太多的咏词,优雅地颂它“平林散雪”、“孤飞如坠霜”、“入芦花而还失”、“雪照诗飘雨愁”,写尽它隐士的生涯和君子的天姿。当它毵毵如丝的白羽,像一堆堆卷飞的雪,翔向云表,俯仰万变,便说,那是如浴天池。当它独立瘦影,驻足陂田,像水仙的临照水面,就说,它是霜衣冰操的独醒客,更因它嶙峋的风骨,比拟君子所慕的内足自立、外无骛求的人格象征,说得多么动人!
当然,每在晨光划破静谧的山脊,轻烟袅绕清溪时分,白鹭也是幽行浅水,做着自低自昂如舂如锄自给的渔父。它是这样不羁于尘累枷锁的君子,在人的意象中才备受尊重;于是,南唐李中就作了《放鹭诗》:“沙塘多谢久淹留,长得霜翎放自由。好去蒹葭深处宿,月明应认旧江秋。”虽仅寥寥几语,已将白鹭适性于旷阔的逍遥,和它有种行数尺即低回的习性,连同与人类的知己之情,都写得尽致了。
在春夏初交,草木际天、千里一色的林野,或苍茫烟波的沙汀,你或能巧遇雪羽挥诗的鹭群,欣逢白鹭下滩头、掠浪的身影耀辉心头;即使你没有机会叩访白鹭的天地,但只要心底深挚地想念着,雪蒙蒙的白羽,也许就会飞入你夏夜芳草连天的梦境呢!
我每梦到白鹭,就为那神秘的白而激喜,只要见到银翼似雪飘落林梢的景象,也俨然自己已淹没在那“沙沙”轻响的羽韵声中,且闻到一股冰霜的清冽芳气,正萦回心头。
炼情灼天的凤凰
五月凤凰的花海,是万千振振欲翔的灵鸟,为爱而自燃在炬色深浅不同的火堆。在那被久蓄的春之绿源所迸裂的熔浆里,欣然接受着焚烧一季的提炼,用内敛之力,又一度勒住那快要从枝头滑落足以燎原的火花。因为凤凰花焰,不是情的泛滥;它环拱山坡,照耀原野,照明城市的长道,像温厚的心灵,磅礴旷大,不行小径。先在烦躁燠热的夏为欣赏美的人,展开一个光明而不灼热、壮观无比通天的神奇境涯。
好久以前,我就爱上凤凰花那亮丽得透明的火色,曾经在它一道漫长的巨荫下,做过欢娱又锥心的梦。梦境缥缈了无痕之后,便静读它所演绎的“炼火奇观”。
有时候,我竟然觉得树梢栖停的不只是一只只大小的火鳥,它们也很像明艳灼眼的火红凤蝶,只为揭露生命最深层的美的表现,以殉道的精神,瘁心地连那胸膛的血都爆开出来。不用说,在未开之前,还要忍受犹似蝶蛹的那段把生之活力封锢的痛苦;最后才让最纯净的热情,披于天、披于地、布八荒、寄六合,或自绿野庄严地开向千仞山巅,或将城市割出一条条通天的花路。
曾有无数个盛夏,羲和的车轮还像扇扇展开在西山额顶的黄昏,我喜欢在凤凰树下那红光显得极妍艳的梦境,放出心灵轻舟;任晚风为我导航,走向那冗长的林道尽头,头顶尽是蔽天的凤羽,仿佛层层叠叠的火烧云。而这时树下静得往往听到一首若有若无的无言歌,从枝梢滴滴达达的轻响掉到地上,似缠绵又似无奈,又似鲛人落泪的太息。
但有时,更有一种悲壮的情调,在薄暮,在夏日将尽的弥留时刻,那绞人肚肠的明艳,总是使我不禁想到凤凰木的红花,也似蕴含丹枫的悲凉气质。而北地燃遍山野的江枫,正是神话里那善战的蚩尤,染满了鲜血的躯体,自桎梏中蜕化迸开的枫泪。晚风牵动凤凰的沉吟,更酷似蚩尤断肠的幽音,甚至我还有一种意识,觉得那愈高愈蓝的,是愈长愈难补的情天;而绽放的火花是越开越红、越深越浓的恨海。
然而,我仍然知道凤凰有最后的解脱和美的升华,它虽自焚一季不停地轻唱着死之伤、生之恋,但到秋来的日子,那些花炬都必像真挚的爱情,从炼火的灰烬里创出奇迹,复归完美的生命——又象征昆仑西峰那旷世难得一见、偌大而华丽、不死的凤凰。
(选自台湾麦田出版公司《五十年来台湾女性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