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金庸小说
2019-09-19倪匡
作者简介
倪匡,著名科幻小说大师,作品有《卫斯理科幻小说系列》数十册,曾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漫画等,另有杂文、武侠著作数十部。
金庸小说,一共十四部。
这十四部小说(其中两个短篇,或是能称“篇”而不能称部),每一部有每一部不同的风格、特色,必须将每一部单独提出来讨论。
以下就是我对这十四部小说的意见,只是对小说整体的意见,小说中的人物,分篇再详细讨论。
《书剑恩仇录》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的第一部小说。
第一部小说,有两个可能情形发生。一个可能是,第一部小说是不成熟的习作;另一个可能是,第一部小说光芒万丈,但无以为继。
金庸的情形,很不一样。
《书剑恩仇录》在金庸的作品之中,当然不是很好,但已经光芒万丈,而且,后继者光芒更甚。在举世作家之中,很少有这样的例子。
《书剑恩仇录》在金庸作品中,不是特出的作品。原因有:其一,《书剑恩仇录》是“戏”,主角是“红花会”,而不是一个人或两个人。而红花会一共有十四个“当家”,金庸虽然突出了其中的几个,但必然分散了感染力,以致没有一个最特出的人物。
武侠小说有一个特点,是相当个体的。读者看武侠小说,要求个体的心灵满足,个人英雄主义的色彩越浓、个体的形象越是突出,就越能接受。
虽然后来一直到《射雕英雄传》,金庸仍然在强调“集体力量”,但是在他的作品中,只有《书剑恩仇录》一部是“戏”,其余,皆摆脱了这一点,而以一个、两个人物为主。有可能是金庸自己在创作了《书剑恩仇录》之后,迅速地认识了这是一个缺点之故。
《书剑恩仇录》采用了“乾隆是汉人”的传说,借乾隆这个人物,写出了既得权力和民族仇恨之间的矛盾,在表达这一点意念上,获得成功。《书剑恩仇录》中几个主要人物,写得并不出色,反倒是几个次要人物,活灵活现,令人击节赞赏。
作为第一部作品,金庸在《书剑恩仇录》中,已表现了他非凡的创作才能,众多的人物、千头万绪的情节,安排得有条不紊,而又有一气呵成之妙。
《书剑恩仇录》的开始,李沅芷、陆菲青的师徒关系那一段,应该是明显地受了王度庐《卧虎藏龙》首段的影响。笔法也有刻意仿效中国传统小说之处。而几处在人物出场、提及姓名之际,俨然《三国演义》。
写人物方面的功力,在《书剑恩仇录》中也已表露。对金庸而言,《书剑恩仇录》是一个尝试,这个尝试,肯定是极其成功的,这才奠定了他以后作品更进一步成功的基础。
在《书剑恩仇录》中,有一段写周家庄中,周仲英公子冲突一事,第一次发表时,情节明显取自西洋小说。在修订改正时,完全改去。这说明金庸在他的创作过程中,逐渐成熟,更致力于个人风格的建立,摒弃一切外来的影响。
这种独特风格的逐步形成过程,是金庸的成功过程。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成功的一个起点。
在金庸作品之中,《书剑恩仇录》的地位、排名,在第八位。
《碧血剑》
金庸在创作《碧血剑》时,已在寻求一个新的突破,他这部小说采取了一种特异的结构。书中真正的主角——金蛇郎君,是一个早已死了的人,一切活动,只在倒叙中出现。而另一个摆出来一本正经是主角的人物袁承志,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所以,金庸在金蛇郎君和袁承志双线并叙的时候,虽然只是一线出色,还有可观之处。到了金蛇郎君那一线告一段落之后,就有溃崩的迹象。尤其是到了末段,是金庸小说中最差的一段,可称败笔。
这一段败笔,在金庸重新修订他的作品时,几乎整个改写。改写之后,自然比前次发表时变好得多,但在金庸作品中的“劣品”地位不变。
在《碧血剑》中,金庸首先向正统的是非观念挑战。金蛇郎君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物,而金庸肯定了他的个性,将他写得极其动人、可爱。
《碧血剑》的另一个特色是金庸采真实的历史和虚构情节的糅合发挥得更成熟。崇祯的女儿长平公主,可以在江湖上行走,这都是虚构和真实的糅合。真真假假,成为金庸小说的一大特点,而到了《鹿鼎记》时,更是发挥到了淋漓殆尽的境界,令人叹为观止。
《碧血劍》在金庸的作品之中,是最乏善可陈的,其地位、排名在第十二位。
值得一提的是,在新版《碧血剑》的单行本中,有一篇附篇:《袁崇焕评传》。
这篇评传,以深入浅出的文字写袁崇焕,对于明末的历史,作了极翔实的叙述,也写出了一个历史上英雄人物因为性格而铸成的悲剧的那种悲壮而无可奈何的况境,令人阅后怆然。
这篇文字中,对于群众的盲目性,虽然没有用什么严厉的字眼加以谴责,但是非议之意,跃然纸上。
《袁崇焕评传》是一篇极有价值的论文,而且可读性极高,近世堪与比拟的相类文字,只有柏杨的《中国人史纲》而已。
《雪山飞狐》
在经过了《书剑恩仇录》和《碧血剑》的初期摸索阶段之后,金庸创作了《雪山飞狐》。
《雪山飞狐》是石破天惊的作品,突破了“书戏”的“戏”,隐约继承了《碧血剑》中的双线发展和倒叙的结构。而将整部小说的结构,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通过一连串的倒叙,倒叙出自每一个人的口中,有每一个人之间的说法,在极度扑朔迷离的情形下,将当年发生的事,一步一步加以揭露。
和《碧血剑》有相同之处的是,《雪山飞狐》中真正的人物,并不是胡斐,而是倒叙中的苗人凤和胡一刀夫妇。所不同的是,《碧血剑》中的倒叙人物,早已死去;而在《雪山飞狐》之中,苗人凤却留了下来,最后还和胡斐决战。
所以,《雪山飞狐》没有《碧血剑》的缺点,在倒叙的一条线结束之后,另一条线一样极其精彩。
《雪山飞狐》发表至今,是金庸作品中引起争论最多的一部。引起争论处,有两点:
第一点,多个人物叙述一件若干年前的事,各人由于角度、观点的不同,由于各种私人原因,随着各人个人的意愿,而说出不同的事情经过来。
这是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很有点調侃历史的意味,使人对所谓“历史真相”觉得怀疑。每一个人既然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为自己的利益作打算来叙述发生的事,那么,事实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少呢?不单是历史的记述者,尤其是所谓“自传”,真实性如何,更可想而知。
这种写法引起争论之处是,许多人直觉上认为这就是《罗生门》(《罗生门》是指日本电影《罗生门》而言,《罗生门》的原著小说极简单,电影到了黑泽明手中,才发挥得酣畅淋漓)。
由于《罗生门》中有同样的结构,每个人在叙述往事的时候,都有不同的说法,而事实的真相便淹没不可寻。所以,《雪山飞狐》在读者心目中,就往往与《罗生门》相提并论。
关于这一点,我的看法是:《雪山飞狐》在创作过程之中,金庸在一开始之际,当然受了电影《罗生门》的影响。但是明眼人很容易看出来,金庸在开始创作之后不久,就立即想到自己的作品,会被人与《罗生门》相提并论。所以,他努力在突破,不落入《罗生门》的窠臼之中,而结果,他的努力获得了成功。说《雪山飞狐》倒叙部分的意念来自《罗生门》,可;说《雪山飞狐》是《罗生门》的翻版,绝不可。如果强要这样说,那是证明说的人,未曾仔细看过电影《罗生门》和未曾仔细看过《雪山飞狐》。
在这里,如列举电影《罗生门》和《雪山飞狐》的异同之点,要这样做,可以写十万字,变成一种专门性的评论,而这不是我原来的意图。各位可以注意,在行文中,我甚至竭力避免引用金庸作品的原文,只是就金庸作品发表我个人的意见,这才符合“我看金庸小说”这个大题目,也可以使文字的趣味性提高。
或曰:何不引用原著的文字,你说好或不好,怎么证明你说对了?答:这些文字,全是写给看过金庸小说的人看的,未看过金庸小说,请快点看。
不看金庸小说,绝对是人生一大损失!
金庸在《雪山飞狐》中采取的倒叙结构,是武侠小说中从未也未曾出现过的,是一种断然的新手法。这种新手法的雏形在《碧血剑》,而成熟于《雪山飞狐》。奇怪的是,在金庸以后的作品中,却绝不再见。或许金庸认为那只是创作中的一种“花巧”,偶一为之则可,长此以往则不可之故。
第二点引起争论的是:《雪山飞狐》写完了没有?
《雪山飞狐》写到胡斐和苗人凤动手,两个人之间,已经有了许多恩恩怨怨,动手是非分胜负、决生死不可的。而且金庸安排两人动手的地点,是在一个绝崖之上,背景地点写得这一段情节绝无退路,完全没有转圜、回旋的余地,非判生死不可。而从开始起,决斗的两个人,全是书中的正面人物,不论是作者或读者的立场,两个人之间,是谁也不能死的。
这等于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所有的读者,都屏气静息,等着金庸来解开这个死结,而且,读者也相信金庸可以极其圆满地解开这个死结。终于,决斗的双方,胡斐和苗人凤,可以判出高下了,胡斐捉住了苗人凤刀法中的一个破绽——在交手过招之间,一发现了这个破绽,只要再发一招,就可以判生死、定胜负了!
然而,金庸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停笔不写下去,宣称:全书结束了!
胡斐的这一刀是不是砍下去?金庸的解释是:让读者自己去设想。
我认为,《雪山飞狐》不算是写完了,那是金庸对读者所弄的一个狡狯。
《雪山飞狐》如今这样的结局,绝不在创作计划之内,而是在种种因素之下,搁笔之后的一种“灵机”。灵机既然触发,觉得就此结束,留无穷想象余地给读者,也未尝不可。开始时,只觉得“未尝不可”,随着时间的过去,灵机一触变成思虑成熟,由“未尝不可”也转变为绝对可以,所以就成了定局。
在和金庸交往之际,每以此相询,金庸总是一副“无可奉告”的神情,既然高深莫测,只好妄加揣度了。
《雪山飞狐》结局,金庸所卖弄的狡狯,也只能出自金庸之手,旁人万万不可仿效。由于全书一步一步走向死胡同,在死胡同所尽之处突然不再写下去,读者的确可以凭自己的意念与想象,也可以去揣想金庸原来的意念是怎样的。在谈论金庸的作品时,可以平添奇趣,这也是金庸的成功之处。
《雪山飞狐》在金庸的作品中,凭它创造了胡一刀夫妇这样可爱的人物,凭离奇的结构,本来可以排名更前,但由于未有了局,将解开死结的责任推给了读者,所以,只好排名第五位。
《射雕英雄传》
《射雕英雄传》是金庸作品中广被普遍接受的一部,最多人提及的一部。自《射雕英雄传》之后,再也无人怀疑金庸的小说巨匠的地位。这是一部结构完整得天衣无缝的小说,是金庸作品成熟的象征。
《射雕英雄传》是金庸作品中最重要的一部小说,是绝对毋庸置疑的。
在《射雕英雄传》中,历史人物和虚构人物的糅合,又有了新的发展。虚构人物不再担任小角色,而是可以和历史人物分庭抗礼了。郭靖自小就和成吉思汗在一起生活,后来更曾统率蒙古大军西征。
从此开始,金庸笔下对创作人物的处置,更加随心所欲有时甚至可以凌驾于历史人物之上了。
这样的安排,足以证明金庸对他所写的小说的历史背景,有了更深刻的研究和心得。读者当可以发现,在历史和创作的糅合之中,是极度的水乳交融,不着痕迹的。
也有人认为金庸的这样写法,会有误导读者错误认识历史之可能。这种说法,当然不值一笑,也不值一驳。持这种想法的人,只怕要在每一座高楼之下张上安全网,以防有人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