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剑客图
2019-09-19金庸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金庸先生是香港著名作家、杰出报人,开创了新派武侠小说先河,享誉海内外华人社会。
北京大学严家炎教授说,金庸的武侠小说大大提高了传统武侠小说作品的思想、文化、艺术品位,包含着浓烈的文化气息、丰厚的历史知识和深刻的民族精神。其艺术实践,使现代武侠小说第一次进入了文学的宫殿,是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
1997年,金庸武侠小说《笑傲江湖》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第四辑。1999年6月由香港《亚洲周刊》和全球各地著名华人学者、作家联合评选的“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名单出炉,《射雕英雄传》《鹿鼎记》同时入选,分别排名第29位和第31位。金庸学识渊博、妙笔生花,煌煌1000多万字的长中短篇武侠小说而外,撰写了大量时论、随笔、评传、文艺批评及多部电影剧本,影响广泛而深远。
金庸先生坚守和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以如椽之笔,书家国情怀,著作等身,成就非凡。先生赤子丹心,侠肝义胆,其文采风范永为世人景仰。
本刊特别推出“金庸专题”,以飨读者。
一、赵处女
江苏与浙江到宋朝时已渐渐成为中国的经济与文化中心,苏州、杭州成为出产文化和美女的地方。但在春秋战国时期,吴人和越人却是勇决剽悍的象征。那样的轻视生死,追求生命中最后一刹那的光彩,和现代一般中国人的性格相去是这么遥远,和现代苏浙人士的机智柔和更是两个极端。在那时候,吴人越人血管中所流动的,是原始的、犷野的热血。
吴越的文化是外来的。伍子胥、文种、范蠡都来自西方的楚国。勾践的另一个重要谋士计然来自北方的晋国。只有西施本色的美丽,才原来就属于浣纱溪那清澈的溪水。所以,教导越人剑法的那个处女,虽然住在绍兴以南的南林,《剑侠传》中却说她来自赵国,称她为“赵处女”。
但一般书籍中都称她为“越女”。
《吴越春秋》中有这样的记载:
“其时越王又问相国范蠡曰:‘孤有报复之谋,水战则乘舟,陆行则乘舆。舆舟之利,顿于兵弩。今子为寡人谋事,莫不谬者乎?范蠡对曰:‘臣闻古之圣人,莫不习战用兵。然行阵、队伍、军鼓之事,吉凶决在其工。今闻越有处女,出于南林,国人称善。愿王请之,立可见。越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術。
“处女将北见于王,道逢一翁,自称曰‘袁公,问于处女曰:‘吾闻子善剑,愿一见之。女曰:‘妾不敢多所隐,惟公试之。于是袁公即杖箖箊(竹名)竹,竹枝上颉桥(向上劲挑),未堕地(‘未应作‘末,竹梢折而跌落),女即捷末(‘捷应作‘接,接住竹梢)。袁公则飞上树,变为白猿,遂别去。
“见越王。越王问曰:‘夫剑之道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无道不习,不达诸侯,窃好击剑之道,诵之不休。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看上去好像温柔的女子,一受攻击,立刻便如受到威胁的猛虎那样,作出迅速强烈的反应),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王欲试之,其验即见。越王即加女号,号曰‘越女。乃命五板之堕(‘堕应作‘队)高(‘高是人名,高队长)习之教军士,当世莫胜越女之剑。”
《吴越春秋》的作者是东汉时的赵晔,他是绍兴人,因此书中记载多抑吴而扬越。元朝的徐天祜为此书作了考证和注解,他说赵晔“去古未甚远,晔又山阴人,故综述视他书所纪二国事为详。”
书中所记叙越女综论剑术的言语,的确是最上乘的武学,恐怕是全世界最古的“搏击原理”,即使是今日的西洋剑术和拳击,也未见得能超越她所说的根本原则:“内动外静,后发先至;全神贯注,反应迅捷;变化多端,出敌不意。”
《艺文类聚》引述这段文字时略有变化:“(袁)公即挽林内之竹似枯槁,末折堕地。女接取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处女应,即入之。三入,因举杖击袁公。袁公则飞上树,化为白猿。”
叙述袁公手折生竹,如断枯木。处女以竹枝的末梢和袁公的竹杆相斗,守了三招之后还击一招。袁公不敌,飞身上树而遁。其中有了击刺的过程。
《剑侠传》则说:“袁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槔,末折地,女接其末。公操其本而刺女。女因举杖击之,公即上树,化为白猿。”
“桔槔”是井上汲水的滑车,当是从《吴越春秋》中“颉桥”两字化出来的,形容袁公使动竹枝时的灵动。
《东周列国志演义》第八十一回写这故事,文字更加明白了些:
“老翁即挽林内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处女。竹折,末堕于地。处女即接取竹末,还刺老翁。老翁忽飞上树,化为白猿,长啸一声而去。使者异之。
“处女见越王。越王赐座,问以击刺之道。处女曰:‘内实精神,外示安佚。见之如妇,夺之似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逐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王不信.愿得试之。越王命勇士百人,攒戟以刺处女。处女连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使教习军士。军士受其教者三千人。岁余,处女辞归南林。越王再使人请之,已不在矣。”
这故事明明说白猿与处女比剑,但后人的诗文却常说白猿学剑,或学剑于白猿。庾信的《宇文盛墓志》中有两句说:“授图黄石,不无师表之心;学剑白猿,遂得风云之志。”杜牧之有两句诗说:“授图黄石老,学剑白猿翁。”所以我在《越女剑》的小说中,也写越女阿青的剑法最初从白猿处学来。
我在《越女剑》小说中,提到了薛烛和风胡子,这两人在《越绝书》第十三卷《外传·记宝剑》一篇中有载。
篇末记载:楚王问风胡子,宝剑的威力为什么这样强大:“楚王于是大悦,曰:‘此剑威耶?寡人力耶?风胡子对曰:‘剑之威也,因大王之神。楚王曰:‘夫剑,铁耳,固能有精神若此乎?风胡子对曰:‘时各有使然。轩辕、神农、赫胥之时,以石为兵,断树木为宫室,死而龙臧,夫神圣主使然。至黄帝之时,以玉为兵,以伐树木为宫室、凿地。夫玉亦神物也,又遇圣主使然,死而龙臧。禹穴之时,以铜为兵,以凿伊阙,通龙门,决江导河,东注于东海,天下通乎,治为宫室,岂非圣主之力哉?当此之时,作铁兵,威服三军,天下闻之,莫敢不服,此亦铁兵之神,大王有圣德。楚王曰:‘寡人聞命矣! ”
《越绝书》作于汉代。这一段文字叙述兵器用具的演进,自旧石器、新石器、铜器而铁器,与近代历史家的考证相合,颇饶兴味。风胡子将兵刃之所以具有无比威力,归结到“大王有圣德”五字上,楚王自然要点头称善。拍马屁的手法,古今同例,两千余年来似乎也没有多少新的花样变出来。
处女是最安静斯文的人(当然不是现代着迷你裙、跳新潮舞的处女),而猿猴是最活跃的动物。《吴越春秋》这故事以处女和白猿作对比,而让处女打败了白猿,是一个很有意味的设想,也是我国哲学“以静制动”观念的表现。《孙子兵法》云:“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拿处女和奔跃的兔子相对比。或者说:开始故意示弱,令敌人松懈,不加防备,然后突然发动闪电攻击。
白猿会使剑,在唐人传奇《补江总白猿传》中也有描写,说大白猿“遍身长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潦不可识;已,则置石磴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
旧小说《绿野仙踪》中,仙人冷于冰的大弟子是头白猿,舞双剑。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中,连续写了好几头会武功的白猿,女主角李英琼的大弟子就是一头白猿。
二、虬髯客
《虬髯客传》一文虎虎有生气,或者可以说是我国武侠小说的鼻祖。我一直很喜爱这篇文章。高中一年级那年,在浙江丽水碧湖就读,曾写过一篇《虬髯客传的考证和欣赏》,登在学校的壁报上。《明报》总经理沈宝新兄和我那时是同班同学,不知他还记得这篇旧文否?当时学校图书馆中书籍无多,自己又幼稚无识,所谓“考证”,只是胡说八道而已,主要考证该传的作者是杜光庭还是张说,因为典籍所传,有此两说,结论是杜光庭说证据较多。其时教高中三年级国文的老师钱南扬先生是研究元曲的名家,居然对此文颇加赞扬。小孩子学写文章得老师赞好,自然深以为喜。二十余年来,每翻到《虬髯客传》,往往又重读一遍。
这篇传奇为现代的武侠小说开了许多道路。有历史的背景而又不完全依照历史;有男女青年的恋爱,男的是豪杰,而女的是美人(“乃十八九佳丽人也”);有深夜的化装逃亡;有权相的追捕;有小客栈的借宿和奇遇;有意气相投的一见如故;有寻仇十年而终于食其心肝的虬髯汉子;有神秘而见识高超的道人;有酒楼上的约会和坊曲小宅中的密谋大事;有大量财富和慷慨的赠送;有神气清朗、顾盼炜如的少年英雄;有帝王和公卿;有驴子、马匹、匕首和人头;有弈棋和盛筵;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的大战;有兵法的传授……所有这一切,在当代的武侠小说中,我们不是常常读到吗?这许多事情或实叙或虚写,所用笔墨却只不过两千字。每一个人物,每一件事,都写得生动有致。艺术手腕的精炼真是惊人。当代武侠小说用到数十万字,也未必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红拂女张氏是位长头发姑娘,传中说到和虬髯客邂逅的情形:“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亲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裣衽前问其姓。”真是雄奇瑰丽,不可方物。
虬髯客的革囊中有一个人头,他说:“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这个负心的人到底做了什么事而使虬髯客如此痛恨,似可铺叙成为一篇短篇小说。我又曾想,可以用一些心理学上的材料,描写虬髯客对于长头发的美貌少女有特别偏爱。很明显,虬髯客对李靖的眷顾,完全是起因于对红拂女的喜爱,只是英雄豪杰义气为重,压抑了心中的情意而已。由于爱屋及乌,于是尽量帮助李靖,其实真正的出发点,还是在爱护红拂女。我国传统的观念认为,爱上别人的妻子是不应该的,正面人物决计不可有这种心理,然而写现代小说,非但不必有这种顾忌,反应去努力发掘人物的内心世界。
但《虬髯客传》实在写得太好,不提负心的人如何负心,留下了丰富的想象余地;虬髯客对红拂女的情意表现得十分隐晦,也自有他可爱的地方。再加铺叙,未免是蛇足了。
杜光庭是浙江缙云人,是个道士,学道于五台山,在唐朝为内供奉,后来入蜀,在王建朝中做金紫光禄大夫、谏议大夫的官。王建死后,在后主朝中被封为传真天师、崇真观大学士,后来退休,隐居青城山,号东瀛子,到八十五岁才死,著作甚多。
据正史,李靖是隋朝大将韩擒虎的外甥,祖父和父亲都是隋朝大官,和杨素向来熟识。杨素很重视他的才能,常指着自己的椅子说:“这张椅子将来总是你坐的。”《旧唐书》说他“姿貌瑰伟”,可见是个美少年。
《新唐书·李靖传》中说:“世言靖精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为善用兵。是不然。特以临机果,料敌明,根于忠智而已。俗人传著,怪诡禨祥,皆不足信。”李靖南平萧铣、辅公祏,北破突厥,西定吐谷浑,于唐武功第一,在当时便有种种传闻,说他精通异术。
唐人传奇《李卫公别传》中写李靖代龙王施雨,褚人获的《隋唐演义》中引用了这故事,《说唐》更把李靖写成是个会腾云驾雾的神仙。“风尘三侠”的故事,后世有不少人写过,更是画家所爱用的题材。根据这故事而作成戏曲的,明代张凤翼和张太和都有《红拂记》,凌蒙初有《虬髯翁》。但后人的铺演,都写不出原作的神韵。
郑振铎在《中国文学史》中认为陈忱《后水浒传》写李俊等到海外为王,是受了《虬髯客传》的影响,颇有见地。然而他说《虬髯客传》“是一篇荒唐不经的道士气息很重的传奇文”,以“荒唐不经”四字来评论这“唐代第一篇短篇小说”(胡适的意见),读文学而去注重故事的是否真实,完全不珍视它的文学价值,也未免有些“荒唐不经”了。
历史上的名将当然总是胜多败少,但李靖一生似乎从未打过败仗,那确是古今中外极罕有的事。可是他—生之中,也遇过三次大险。
第一次,他还在隋朝做小官,发觉李渊有造反的迹象,便要到江都去向隋炀帝告发,因道路不通而止。李渊取得长安后,捉住了李靖要斩。李靖大叫:“公起义兵,本为天下除暴乱,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斩壮士乎?”李渊觉得他言词很有气概,李世民又代为说项,于是饶了他。这是正史上所记载李靖结识、追随李世民的开始。
李渊做皇帝后,派李靖攻萧铣,因兵少而无进展。李渊还记着他当年要告发自己造反的旧怨,暗下命令,叫峡州都督许绍杀了他。许绍知道李靖有才能,极力代为求情。不久,李靖以八百兵大破冉肇则,俘虏五千余人。李渊大喜,对众公卿说:“使功不如使过,这一次做对了。”有功的人恃功而骄,往往误事,而存心赎罪之人,小心谨慎,全力以赴,成功的机会反大,那便是所谓“使功不如使过”。李渊于是亲笔写了一封敕书给李靖,说:“既往不咎,旧事吾久忘之矣!”其实说“久忘之矣”,毕竟还是不忘,只不过郑重声明以后不再计较而已,所以在慰劳他的文书中说:“卿竭诚尽力,功效特彰,远览至诚,极以嘉赏。勿忧富贵也!”
但最危险的一次,还是在他大破突厥之后。突厥是唐朝的大敌,武力十分强盛。李渊初起兵时,不得不向之称臣,唐朝君臣都引为奇耻大辱。李世民削平群雄,统一天下,突厥却一再来犯,有一次一直攻到京城之外的渭水边,李世民只得甘冒大险,亲自出马与之结盟。李靖居然将之打得一蹶不振,全国上下的兴奋可想而知。当时太宗大喜之下,大赦天下,下旨遍赐百姓酒肉,全国狂欢五日。(突厥人后来逐渐西迁,在西方建立了土耳其帝国。李靖这一个大胜仗,对于欧洲历史都有极重大的影响。我在记土耳其之游的《忧郁的突厥武士们》一文中曾有提到)
李靖立下这样的大功,班师回朝,哪知御史大夫立即就弹劾他,罪名是:“军无纲纪,致令虏中奇宝,散于乱兵之手。”这实在是个莫名其妙的罪名。太宗对李靖大加责备。李靖很是聪明,知道自己立功太大,皇帝内心一定不喜欢,御史大夫的弹劾,不过是揣摩了皇帝的心理来跟自己过不去而已,当下并不声辩,只是连连磕头,狠狠地自我批评一番。唐太宗这才高兴了,说:“隋将史万岁破达头可汗,有功不赏,反而因罪被杀。朕则不然,当致公之罪,录公之勋。”于是加官颁赏。
后来李靖继续立功,但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从来不敢揽权。《旧唐书》说:“靖性沉厚,每与时宰参议,恂恂然似不能言。”又说他:“临戎出师,凛然威断;位重能避,功成益谦。”所以直到七十九岁老死,并没被皇帝斗倒斗垮。《旧唐书》论二李(卫国公李靖、英国公李责),赞曰:“功以懋赏,震主则危。辞禄避位,除猜破疑。功定华夷,志怀忠义。白首平戎,贤哉英卫。”
唐人韦端符《卫公故物记》一文,记载在李靖的后裔处见到李靖遗留的一些故物,有李世民的赐书二十通,其中有几封诏书是李靖病重时的慰问信。一封中说:“有昼夜视公病大老妪,今一人来,吾欲熟知起居状。”(派一名日夜照料你病的老看护来,我要亲自问她,好详细知道你病势如何)可见李世民直到李靖逝世,始终对他极好,诏书中称之为“公”,甚有礼貌。
研究中国历史上这些大人物的心理和个性,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千百年来物质生活虽然改变极大,但人的心理、对权力之争夺和保持的种种方法,还是极少有什么改变。
附录 虬髯客传
隋炀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于上,末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一日,卫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公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敛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
当公之骋辩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公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答。妓诵而去。
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公遽延入。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华衣而拜。公惊答拜。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公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无停履。数日,亦闻追讨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
将归太原。行次灵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亲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裣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骤礼之。遂环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
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故不言;兄问之,则不隐耳。”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则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观李郎仪形器宇,真丈夫也。亦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余,将帅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几?”曰:“仅二十。”曰:“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乎?”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吾访之。李郎明发,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日。曰:“期达之明日,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
公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见。大喜,偕诣刘氏。诈谓文静曰:“有善相者思见郎君,请迎之。”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然居末坐,见之心死,饮数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刘,刘益喜,自负。既出,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须道兄见之。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楼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别而去,公与张氏复应之。
及期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公惊喜,召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隐处安一妹。某日复会于汾阳桥。”
如期至,即道士与虬髯已到矣。俱谒文静。时方弈棋,揖而话心焉。文静飞书迎文皇看棋。道士对弈,虬髯与公傍侍焉。俄而文皇到来,精彩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罢弈而请去。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曲小宅相访。李郎相从一妹,悬然如磬。欲令新妇祗谒,兼议从容,无前却也。”言毕,吁嘘而去。
公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至一小板门,扣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门,门愈壮丽。婢四十人,罗列廷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既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纱帽裼裘而来,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家不侔也。
四人对馔讫,陈女乐二十人,列奏于前,若从天降,非人间之曲。食毕,行酒。家人自堂东舁出二十床,各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耳。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欲以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以盛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渐,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腾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
公据其宅,乃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天下。
贞观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东南蛮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公心知虬髯得事也。归告张氏,具衣拜贺,沥酒东南祝拜之。
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传耳。”
三、绳 技
这部版画集画刻俱精,取材却殊不可恭维。三十三个人物之中,有许多根本不是“剑客”,只不过是异人而已,例如本节玩绳技的男子。
“绳技”的故事出唐人皇甫氏所作《源化记》中的“嘉兴绳技”。
唐朝开元年间,天下升平,风流天子唐明皇常常下令赐百姓酒食,举行嘉年华会(史书上称为“酺”,习惯上常常是“大酺五日”)。这一年又举行了,浙江嘉兴的县司和监司比赛节目的精彩,双方全力以赴。监司通令各属,选拔良材。
各监狱官在狱中谈论:“这次我们的节目若是输给了县司,监司一定要大发脾气。但只要我们能策划一个拿得出去的节目,就会得赏。”众人到处设法,想找些特别节目。
狱中有一个囚犯笑道:“我倒有一桩本事,只可惜身在狱中,不能一献身手。”狱吏惊问:“你有什么本事?”囚犯道:“我会玩绳技。”狱吏便向狱官报告。狱官查问此人犯了什么罪。狱吏道:“此人欠税未纳,别的也没什么。”狱官亲去查问,说:“玩绳技嘛,许多人都会的,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囚犯道:“我所会的与旁人略有不同。”狱官问:“怎样?”囚犯道:“众人玩的绳技,是将绳的两头系了起来,然后在绳上行走回旋。我却用一条手指粗细的长绳,并不系住,抛向空中,腾掷翻覆,有各种各样的变化。”
狱官又惊又喜,次日命狱吏将囚犯领到戏场。各种节目表演完毕之后,命此人演出绳技。此人捧了一团长绳,放在地上,将一头掷向空中,其劲如笔,初抛两三丈,后来加到四五丈,一条长绳直向天升,就像半空中有人拉住一般。观众大为惊异。这条绳越抛越高,竟达二十余丈,绳端没入云中。此人忽然向上攀援,身足离地,渐渐爬高,突然间长绳在空中荡出,此人便如一头大鸟,从旁边飞出,不知所踪,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
这个嘉兴男子以长绳逃税,一定令全世界千千万万无计逃税之人十分羡慕。
这种绳技据说在印度尚有人会,言者凿凿。但英国人统治印度期间,曾出重赏征求,却也无人应征。
笔者曾向印度朋友Sam Sekon先生请教此事。他肯定地说:“印度有人会这技术。这是群众催眠术,是一门十分危险的魔术。如果观众之中有人精神力量极强,不受催眠,施术者自己往往会有生命危险。”
四、车中女子
唐朝开元年间,吴郡有一个举人到京城去应考求仕。到了长安后,在街坊闲步,忽见两个身穿麻布衣衫的少年迎面走来,向他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但其实并非相识。举人以为他们认错了人,也不以为意。
过了几天,又遇到了。二人道:“相公驾临,我们未尽地主之谊,今日正要前来奉请,此刻相逢,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一面行礼,一面坚持相邀。举人虽甚觉疑怪,但见对方意诚,便跟了去。过了几条街,来到东市的一条胡同中,有临路店数间,一同进去,见舍宇颇为整齐。二人请他上坐,摆设酒席,甚是丰盛,席间相陪的尚有几名少年,都是二十余岁年纪,执礼甚恭,但时时出门观望,似是在等候贵客。一直等到午后,众人说道:“来了,来了!”
只听得门外车声响动,一辆华贵的钿车直驶到堂前,车后有数少年跟随。车帷卷起,一个女子从车中出来,约十七八岁,容貌艳丽,头上簪花,戴满珠宝,穿着素色绸衫。两个少年拜伏在地,那女子不答。举人亦拜,女子还礼,请客人进内。女子居中向外而坐,请二人及举人入席。三人行礼后入座。又有十余名少年,都是衣服轻新,列坐于客人下首。
仆役再送上菜肴,极为精洁。酒过数巡,女子举杯向举人道:“二君盛称尊驾,今日相逢,大是欣慰。听说尊驾身怀绝技,能让我们一饱眼福吗?”举人卑逊谦让,说道:“自幼至长,惟习儒经,弦管歌曲,从未学过。”女子道:“我所说的并非这些。相公请仔细想想有什么特别技能。”
举人沉思良久,说道:“在下在学堂之时,少年顽皮,曾练习着了靴子上墙壁走路,可以走得数步。至于其余的戏耍玩乐,却实在都不会。”女子喜道:“原来要请你表演这项绝技。”
举人于是出座,提气疾奔,冲上墙壁,行走数步,这才跃下。女子道:“那也不容易得很了。”回顾座中诸少年,令各人献技。
诸少年俱向女子拜伏行礼,然后各献妙技。有的纵身行于壁上,有的手撮椽子,行于半空,各有轻身功夫,状如飞鸟。举人见所未见,拱手惊惧,不知所措。过不多时,女子起身,辞别出门。举人惊叹,回到寓所后,心神恍惚,不知那女子和众少年是何等样人。
过了数日,途中又遇到二人。二人问道:“想借尊驾的坐骑一用,可以吗?”举人当即答允。
第二日,京城中传出消息,说皇宫失窃。官府掩捕盗贼,搜查甚紧,但只查到一匹驮负赃物的马匹,验问马主,终于将举人扣了去,送入内侍省勘问。衙役将他驱入一扇小门,用力在他背上一推。举人一个倒栽筋斗,跌入了一个数丈深的坑中,爬起身来,仰望屋顶,离坑约有七八丈,屋顶只开了一个尺许的小孔。
举人心中惶急,等了良久,见小孔中用绳缒了一钵饭菜下来。举人正饿得狠了,急忙取食。吃完后,長绳又将食钵吊了上去。
举人夜深不眠,心中忿甚,寻思无辜为人所害,此番只怕要毙命于此。正烦恼间,一抬头,忽见一物有如飞鸟,从小孔中跃入坑中,却是一人。这人以手拍拍他,说道:“计甚惊怕。然某在,无虑也(一定很受惊了罢?但有我呢,不用担心)。”听声音原来便是那个车中女子。只听她又道:“我救你出去。”取出一匹绢来,一端缚住了他胸脯,另一端缚在她自己身上。那女子耸身腾上,带了那举人飞出宫城,直飞出离宫门数十里,这才跃下,说:“相公且回故乡去,求仕之计,将来再说罢。”
举人徒步潜窜,乞食寄宿,终于回到吴地,但从此再也不敢到京城去求功名了。
这故事也出《源化记》,所描写的这个盗党,很有现代味道。首领是一个武功高强的美丽少女,下属都是衣着华丽的少年。这情形一般武侠小说都没写过。盗党居然大偷皇宫的财宝,可见厉害。盗党为什么要找上这个举人,很引发人的想象。似乎这个苏州举人年少英俊,又有上壁行走的轻功,为盗党所知,女首领便想邀他入伙,但一试他的功夫,却又平平无奇,于是打消了初意。向他借一匹马,只不过是故意陷害,让他先给官府捉去,再救他出来,他变成了越狱的犯人,就永远无法向官府告密了。
五、汝州僧
唐朝建中年间,士人韦生搬家到汝州去住,途中遇到一僧,并骑共行,言谈很是投机。傍晚时分,到了一条歧路口。僧人指着歧路道:“过去数里,便是贫僧的寺院,郎君能枉顾吗?”韦生道:“甚好。”于是命夫人及家口先行。僧人即指挥从者,命他们赶赴寺中,准备饮食,招待贵客。
行了十余里,还是没有到。韦生问及,那僧人指着一处林烟道:“那里就是了。”待得到达该处,僧人却又领路前行。越走越远,天已昏黑。韦生心下起疑,他素善弹弓暗器之术,于是暗暗伸手到靴子中取出弹弓,左手握了十余枚铜丸,才责备僧人道:“弟子预定克日赶到汝州,偶相邂逅,因图领教上人清论,这才勉从相邀。现下已行了二十余里,还是未到,不知何故?却要请教。”
那僧人笑道:“不用心急,这就到了。”说着快步向前,行出百余步。韦生知他是盗,当下提起弹弓,呼的一声,射出一丸,正中僧人后脑。岂知僧人似乎并无知觉。韦生连珠弹发,五丸飞出,皆中其脑。僧人这才伸手摸了摸脑后中弹之处,缓缓地道:“郎君莫恶作剧。”
韦生知道奈何他不得,也就不再发弹,心下甚是惊惧。又行良久,来到一处大庄院前,数十人手执火炬,迎了出来,执礼甚恭。
僧人肃请韦生入厅就坐,笑道:“郎君勿忧。”转头向左右从人:“是否已好好招待夫人?”又向韦生道:“郎君请去见夫人罢,就在那一边。”韦生随着从人来到别厅,只见妻子和女儿都安然无恙,饮食供应极是丰富。三人知道身入险地,不由得相顾涕泣。韦生向妻子女儿安慰几句,又回去见那僧人。
僧人上前执韦生之手,说道:“贫僧原是大盗,本来的确想打你的主意,却不知郎君神弹,妙绝当世,若非贫僧,旁人亦难支持。现下别无他意,请勿见疑。适才所中郎君弹丸,幸未失却。”伸手一摸后脑,五颗弹丸都落了下来。
黎干拜倒在地,道:“今后性命,皆丈人所赐,请准许随侍左右。”老人道:“君骨相中无道气,不能传我之术,以后再说罢。”作了个揖,便即入内。
黎干归去,气色如病,照镜子时才发觉胡须已被割落寸余。明日再去兰陵里寻访时,室中已无人了。(故事出《酉阳杂俎》)
八、卢 生
如果你可以有两个愿望,那是什么?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说:第一是长生不老,第二是用不完的钱。中国道家所修炼的,主要就是这两种法术,一是长生术,二是黄白术。黄是黄金,白是白银。中国的方士们一向相信,可以将水银加药料烧炼而成黄金。西方中世纪的术士们长期以来也在进行着相同的钻研,“炼金术”便是近代化学的祖先。炼金虽然没有成功,但对物质和元素的性质与变化,却是知识越来越丰富,终于累积发展而成为近代的化学。
中国道家讲究金丹大道。上乘的修士认为那是一种修身养性的气功。次一等人物希望炼成金丹之后点铁成金,或烧汞成金,用以救贫济世。下焉者则是希望大发横财,金银取用不绝。中国道家的影响所以始终不衰,自和长生术及黄金术这两种方术的引人入胜有重大关系。
如果再有第三个愿望,多半和“性”有关了。所以落于下乘的道家也有“房中术”。
皇帝和大官对黄白术不感兴趣,长生术却是一等一的大事。最近媒体屡次提到“吐故纳新”四字,这典故源出《庄子》,是后世道家长生术的基本观念之一,认为吐纳(呼吸)得法,可以寿同彭祖。
古代许多高明之士见解很卓越,但对金丹大道却深信不疑,李白便是其中之一。他有许多诗篇都提到对烧丹修炼之术的向往。唐朝皇帝或崇佛教,或好道术,皇帝姓李,便和李耳拉上了关系,所以唐代道家特别盛行。
《酉阳杂俎》中记载了一个卢生的故事。
唐代元和年间,江淮有个姓唐的人,学问相当不错而好道,到处游览名山,人家叫他唐山人。他自称会“缩锡”之术。所谓缩锡,当是将锡变为银子。锡和银的颜色相像,当时人们相信两者的性质有类似之处,将价钱便宜的锡凝缩而变为银子,自是一个极大的财源。许多人大为羡慕,要跟着他学。
唐山人出外游历,在楚州的客栈之中,遇到一位姓卢的书生,言谈之下,甚是投机。卢生也谈到炉火修炼的方术,又说他妈妈姓唐,于是便叫唐山人为舅舅。两人越谈越是高兴,当真相见恨晚。唐山人要到南岳山去,便邀卢生同行。卢生说有一名亲戚在阳羡,正要去探亲,和舅舅同行一程,路上有伴,那是再好不过了。
中途错过了宿头,在一座僧庙中借宿。两人说起平生经历,甚是欢畅,谈到半夜,兀自未睡。卢生道:“听说舅舅善于缩锡之术,可以将此术的要点赐告吗?”唐山人笑道:“我数十年到处寻师访道,只学得此术,岂能随随便便就传给你?”卢生不断地恳求。唐山人推托说,真要传授,也无不可,但须择吉日拜师,同到南岳拜师之后,便可传你。
卢生突然脸上变色,厉声道:“舅舅,非今晚传授不可,否则的话,可莫怪我对你不起了。”唐山人也怒了,道:“阁下虽叫我舅舅,其实我二人风马牛不相关,只不过路上偶然相逢,结为游伴而已。我敬重你是读书人,大家客客气气,怎可对我耍这种无赖手段?”
卢生卷起衣袖,向他怒目而视,似乎就要跳起来杀人,这样看了良久,说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你今晚若不将缩锡之术说了出来,那便死在这寺院之中。”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黑色皮囊,开囊取出一柄青光闪闪的匕首,形如新月,左手拿起火堆前的一只铁熨斗,挥匕首削去,但听得嗤嗤声响,那铁熨斗便如是土木所制,一片片地随手而落。
唐山人大惊,只得将缩锡之术说了出来。
卢生这才笑道:“你倒不顽固,刚才险些误杀了舅舅。”听他说了良久,这才说道:“我师父是仙人,令我们师兄弟十人周游天下查察,若见到有人妄自传授黄白术的,便杀了他,有人传授添金缩锡之术的也杀。我早通仙术,见你不肯随便传人,这才饶你。”说着行了一礼,出庙而去。
唐山人汗流浃背,以后遇到同道中人,常提到此事,郑重告诫。(事见《酉阳杂俎》)
据我猜想,卢生早闻唐山人之名,想骗他传授发财秘诀,所以“舅舅、舅舅”地叫得十分亲热,待唐山人坚执不肯,便出匕首威胁,“师父是仙人”云云,只是吓吓唐山人而已。又或许唐山人的名气大了,大家追着要他传法,事实上他根本不会,只好造了个故事来推托。锡和银都是金属元素,根本不可能将锡变为银子。
九、聂隐娘
聂隐娘故事出于裴铏所作的《传奇》。裴铏是唐末大将高骈的从事。高骈好妖术,行为怪诞。裴铏这篇传奇小說中也有很丰富的想象。
尼姑教聂隐娘剑术的步骤,常为后世武侠小说所模仿:“遂令二女教某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学会刺鸟之后,尼姑带她到都市之中,指一人给她看,先一一数明此人的罪过,然后叫她割这人的首级来,用的是羊角匕首。
五年后,说某大官害人甚多,吩咐她夜中去行刺。那时候聂隐娘任意杀人,早已毫不困难,但这次遇到了另一种心理上的障碍。她见到那大官在玩弄孩儿,那孩子甚是可爱,一时不忍下手,直到天黑才杀了他的头。尼姑大加叱责,叫她:“以后遇到这种人,必须先杀了他所爱之人,再杀他自己。”可以说是一种“忍的教育”。
聂隐娘自己选择丈夫,选的是一个以磨镜子做职业的少年。在唐代,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行为,她父亲是魏博镇的大将聂锋,却不敢干涉,只好依从。
聂锋死后,魏博节度使知道聂隐娘有异术,便派她丈夫做个小官。后来魏博节度使和陈许节度使刘悟有意见,派聂隐娘去行刺。
刘悟会神算,召了一名牙将来,对他说:“明天一早到城北,去等候一对夫妻,两人一骑黑驴、一骑白驴。有一只喜鹊鸣叫,男的用弹弓射之不中,女子夺过丈夫的弹弓,一丸即射死喜鹊,你就恭恭敬敬地上去行礼,说我邀请他们相见。”
第二天果然有这样的事发生。聂隐娘大为佩服,就做了刘悟的侍从。魏博节度使再派人去行刺,两次都得聂隐娘相救。
故事中所说的那个陈许节度使刘悟能神算,豁达大度,魏博节度使远为不及。其实刘悟这人是个无赖。《唐书》说他少年时“从恶少年,杀人屠狗,豪横犯法”。后来和主帅打马球,刘悟将主帅撞下马来。主帅要斩他,刘悟破口大骂,主帅佩服他的胆勇,反加重用。
刘悟做了大将后,战阵之际倒戈反叛,杀了上司李师道而做节度使。他晚年时,有巫師妄语李师道的鬼魂领兵出现。《唐书》记载:“悟惶恐,命祷祭,具千人膳,自往求哀,将易衣,呕血数斗卒。”可见他对杀害主帅一事心中自咎极深,是一个极佳的心理研究材料。
和他同时的魏博节度使先是田弘正,后是李愬,两人均是唐代名臣,人品都比刘悟高得多了。裴铏故意大捧刘悟而抑魏帅,当另有政治目的。
唐人入京考进士,常携了文章先去拜谒名流,希望得到吹嘘。普通文章读来枯燥无味,往往给人抛在一旁,若是瑰丽清灵的传奇小说,便有机会得到青睐赏识。先有了名声,考进士就容易中得多了。唐朝的考试制度还没有后世严格,主考官阅卷时可以知道考生的名字。
除了在考进士之前作广告宣传、公共关系之外,唐人写传奇小说有时含有政治作用。例如《补江总白猿传》的用意是攻击政敌欧阳询,说他是妖猿之子。牛李党争之际,李党人士写传奇小说影射攻击牛僧孺,说他和女鬼私通,而女鬼则是颇有忌讳的前朝后妃。
刘悟明明是个粗鲁的武人。《资治通鉴》中说:“悟多力,好手搏,得郸州三日,则教军中壮士手搏,与魏博使者庭观之,自摇肩攘臂,离座以助其势。”这情形倒和今日的摔跤观众十分相似。朝廷当时要调他的职,怕他兵权在手,不肯奉命。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却料他没有什么能为。果然“悟闻制下,手足失坠,明日,遂行”。(一接到朝廷的命令,不由得手足无措,第二日就乖乖地去了)
裴铏写这篇传奇,却故意抬高刘悟的身份。据我猜想,裴铏是以刘悟来影射他的上司高骈,是一种拍马手法。刘悟和监军刘承偕不睦,势如水火。监军是皇帝派在军队里监视司令长官的亲信太监,权力很大。刘承偕想将刘悟抓起来送到京城去,却给刘悟先下手为强,将刘承偕手下的卫兵都杀了,将他关了起来,一直不放。皇帝无法可施。有大臣献计,不如公然宣布刘承偕的罪状,命刘悟将他杀了。但刘承偕是皇太后的干儿子,皇帝不肯杀他,后来宣布将刘承偕充军,刘悟这才放了他。
高骈是唐僖宗派去对抗黄巢的大将,那时僖宗避黄巢之乱,逃到四川,朝政大权都在太监田令孜的手里。高骈和田令孜斗争得很剧烈,不奉朝廷的命令。裴铏大捧刘悟,主要的着眼点当在赞扬他以辣手对付皇帝的亲信太监,令朝廷毫无办法,只好屈服。
精精儿、空空儿去行刺刘悟一节,写得生动之极,“妙手空空儿”一词,已成为我们日常语言的一部分。这段情节也有政治上的动机。
唐朝之亡,和高骈有很大关系。唐僖宗命他统率大军,对抗黄巢,但他按兵不动,把局势搞得糟不可言。此人本来很会打仗,到得晚年却十分怕死,迷信神仙长生之说,任用妖人吕用之而疏远旧将。
吕用之又荐了个同党张守一,一同装神弄鬼,迷惑高骈。当时朝中的宰相郑畋和高骈的关系很不好,双方不断文书来往,辩驳攻忤。《资治通鉴》中载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
僖宗中和二年,即公元八八二年,“骈和郑畋有隙。用之谓骈曰:‘宰相有遣刺客来刺公者,今夕至矣!骈大惧,问计安出。用之曰:‘张先生尝学斯术,可以御之。骈请于守一,守一许诺。乃使骈衣妇人之服,潜于他室,而守一代居骈寝榻中,夜掷铜器于阶,令铿然有声,又密以囊盛彘血,潜于庭宇,如格斗之状。及旦,笑谓骈曰:‘几落奴手!骈泣谢曰:‘先生于骈,乃更生之惠也!厚酬以金宝。”
在庭宇间大掷铜器,大洒猪血,装作与刺客格斗,居然骗得高骈深信不疑。但高骈是聪明人,时日久了,未必不会怀疑,然如读了《聂隐娘》传,那一定疑心大去了。
精精儿先来行刺刘悟,格斗良久,为聂隐娘所杀。后来妙手空空儿继至,聂隐娘知道不是他敌手,要刘悟用玉器围在头颈周围,到得半夜,“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厚礼之。”行刺的情形,岂不与吕用之、张守一布置的骗局十分相像?现在我们读这篇传奇,当然知道其中所说的神怪之事都是无稽之谈,但高骈深信神仙,一定会信以为真。
《通鉴》中记载:“用之每对骈呵叱风雨,仰揖空际,云有神仙过云表,骈辄随而拜之。然后赂骈左右,使伺骈动静,共为欺罔,骈不之寤。左右小有异议者,辄为用之陷死不旋踵。”如果吕用之要裴铏写这样一篇文章,证明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看来裴铏辄不敢不写;也许,裴铏是受了吕用之丰富的“稿费”。
这猜测只是我的一种推想,以前无人说过,也拿不出什么证据。
我觉这篇传奇中写得最好的人物是妙手空空儿,聂隐娘说“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他出手只是一招,一击不中,便即飘然远引,决不出第二招。自来武侠小说中,从未有过如此骄傲而飘逸的人物。
《太平广记)第一百九十四卷“聂隐娘”条中,陈许节度使作刘昌裔,与史实较合。刘昌裔是策士、参谋一类人物,做过陈许节度使。刘悟则做的是义成节度使。两人是同时代的人。
附录 聂隐娘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