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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才能找到你

2019-09-18杨秀喜

辽河 2019年8期
关键词:表嫂表哥媳妇

杨秀喜

打开门,眼前现出一张陌生的脸,我正疑惑着,他先开口了。他问我你是老喜表哥吧?我点点头。他自我介绍说他叫老开,是老国的弟弟。

老国是我姨妈的大儿子,我大表哥。我知道老国还有个弟弟叫老开,比我小得多。好像吧,我读初中的时候他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屁孩。我很早就在外读书,即使回家也极少碰面,因而对他也就没什么印象。

我把他领进屋。他转动脖子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我问他找我什么事。他说我哥没在你家呀。我说没有。老开说怪了,我哥说他要到城里来找你的,到今天差不多一个星期了,也不见回家。你知道我哥他不会用手机,我无法联系他。现在他家里还丢下一头猪没人喂,从早叫到晚。我心里着急就进城找你来了。我又没你电话,一路打听总算找到你家来。我哥不在你家,他是不是走丢了?

我觉得很可笑,这年头只有小孩被人偷走,或者女人被劫色。老国不是三岁小孩,不会被人偷走,也不是女人,更不可能被人拐骗。我满不在乎地说,你哥可能到哪里走客了,过几天就会回来的,他一个大活人还能走丢了不成?

妻子不在家,我也懒得做饭,就带老开到外面吃。饭后他就急着走,说家里活多。我送他到车站,给他买了车票。他临上车时要了我的手机号码,并一再叮嘱我帮他找老国。车子开出老远,我还听到他的声音在风中飘荡:“记住帮我找回我哥!”

我不相信老国真会走丢,也就没把老开的话放在心上。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听声音才知道是老开打来的。老开问我找到老国没有。我这才想起老国的事来。我问老国还没回家吗?老开说我哥真的走丢了,他就是去找你才走丢的,你看怎么办吧。

听老开那意思,老国走丢了,是我的责任。我觉得老开简直岂有此理。老国一个大活人,自己走丢了,怎么怪别人。再说我也没请他来找我啊。我心里窝火,啪地挂了电话。

直到接到荣哥的电话,我才感觉到事情不妙。荣哥说老国的事你还是放在心上吧,帮着在城里找找,老国万一有什么好歹,你的麻烦就大了。我说你开什么玩笑,他自己走丢了,关我屁事。荣哥严肃地说,不是开玩笑,你想想看,你对老国有过什么承诺没有。老开现在就想把事情栽在你身上。老开说如果你不去劝老国,老国就不会进城去找你,他不进城去找你,也就不会走丢。老开说了,老国要出什么事,他只管找你要人。你还是费费心,再说,老国也是你亲表哥。

听荣哥这么一说,我有些害怕了。如果老开硬是缠着我要人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付。我在心里骂老开,你怎么就不想想,我是关心老国才去劝他的,现在反倒是我的错了?我为什么要去劝老国?这事还得从一个多月前的暑假说起。

每个假期我都要回老家看看父母。那天我还在路上,荣哥就在手机里交代我,一下车就直接到他家去。有几个人在等着我喝酒。荣哥是与我一起玩泥巴长大的铁杆弟兄。经过多年的折腾和打拼,荣哥这些年生意上有了一点起色,也就牛哄起来。有钱就大方,我每次回家他都要请我喝酒。

车一到站,我没有先回家看父母,而是直奔荣哥家。到了荣哥家,果然有一桌人在等着我。他们都是我的发小。三杯酒之后,气氛渐渐热烈起来。我们聊的还是过去聊了无数遍的内容,如小时候砍柴“割草”比谁尿得远,学生时代逗女生哭鼻子,惹老师生气那些烂事。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老国。我问老国现在情况怎样了。荣哥说还是老样子。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伤心落泪。

老国的媳妇跑了,我是知道的,丢了媳妇的老国成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我也是知道的。我不知道的是,他媳妇都跑了三年了,那些伤心的往事该慢慢地淡忘了,他怎么还念念不忘、悲伤如故?我正在纳闷,荣哥说你很久没见到老国了,老国本来就邋遢,现在又没人管,饿一顿,饱一顿的,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如果在哪里相遇,说不定你都认不出来。我们怎么劝他都不听,他素来信你的话,要不你抽空劝劝他?我说好的,今晚我就去他家,我就不信劝不了他。

老国比我大四岁,也早我两年上学。因为读书不进步,连年留级,后来就跟我同在一个班,成了我们班年龄最大,个头最高的学生。姨爹早就知道老国不是读书的料,老国小学一毕业,姨爹就果断地终止了他的学业。老国早早就成了生产队的一个“半劳力”。可姨爹想不到老国也不是干农活的料。当农民,与土地打交道,最要紧的是要学会耕田犁地。可姨爹再怎么教,老国硬是学不会驾牛扶犁。一个农家后生,不会耕田犁地,那是要被人笑话的。

更让姨爹闹心的是老国还懒得出奇。懒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衣服自打穿在身上就从来没脱下来换洗过,一年四季下来白衣变成黑衣,黑衣浆成皮衣。他睡觉的房间我进去过一次,再也不敢涉足。房间里那种莫名的怪味估计连老鼠都会被熏死。我母亲经常把老国当作反面教材,教育她的子女千万别学老国。

在农村,懒人是被人看不起的。男人看不起,姑娘更看不起。老国就要三十岁了,照這样下去,他注定是要打光棍的。姨爹和姨妈为他的婚事急得快发疯了。他们二老到处托人保媒拉纤,也破费不少,就是没个姑娘正眼看一下。就连大寨那个得过脑膜炎,有些痴呆的姑娘也嫌弃他。姨爹和姨妈整天唉声叹气。村里人都断言老国这辈子算是完了,就等着当五保户进养老院吧。

可是老国竟然娶上了媳妇。

老国的媳妇是姨爹从半路上捡来的。那天姨爹挑着两只猪崽到镇上去卖,因为没谈到一个好价,姨爹就一直不肯出手。好不容易把两只猪崽卖出,天色已晚。姨爹买了两个馒头一边吃一边赶回家。姨爹来到阎王坡,听到有人在低声哭泣。姨爹不禁毛骨悚然。阎王坡这地方阴气重,以前常有人拦路抢劫,谋财害命,不知有多少无辜者命丧于此。姨爹以为碰到了冤死鬼。他怯怯地走近一看,原来是个蓬头垢面的活人,再仔细看,是个女的,大约十七八岁。她向姨爹讨吃的。姨爹给了他一个馒头。姨爹看着可怜就把她带回家了。回到家,把身子洗干净,却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娃。她就这样成了老国的媳妇。人们都说老国碰了狗屎运,白捡了一个媳妇。

老国这样的人也能娶上媳妇,而且这个媳妇还那么有模有样,怎不叫村里的光棍们愤愤不平?他们觉得自己各方面条件都不比老国差,怎么就没有老国那种命?这种不平让他们对老国的媳妇心怀不轨。他们在坡上干活时,常常想方设法跟老国媳妇套近乎,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胆子大点的还敢在老国媳妇的胸脯上抓一把,或者在屁股上摸一把。这些事我曾经向母亲求证过。母亲说那还有假?村里的光棍们眼红眼绿的,恨不得吃了你表嫂。他们都说你表嫂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光棍们一到天黑就在你姨爹家周围转悠,打口哨。要不是你姨爹看得紧,说不定那些光棍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老国媳妇都跟老国生活了二十多年,一儿一女已长大成人,都到外面打工,每个月还能定期往家里寄钱。这么多年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往后就是坐着享福了,按理说老国媳妇没理由跑啊。再说了,她都四十多岁了,也没有生育的可能了,作为一个女人,她已经没什么资本了,谁还会稀罕她呢?

老国媳妇这一跑,村里人幸灾乐祸。村里人本来就觉得像老国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有媳妇。这下他媳妇跟人跑了,他们也就平衡了。

荣哥不止一次跟我讲起老国的笑话。

有人问过老国,媳妇临跑之前有什么征兆。老国说一点没有。老国说他只记得那个夏天的夜晚,媳妇说要去桂嫂家学勾鞋。媳妇去了,很晚没有回来。老国到桂嫂家一问,桂嫂说你媳妇根本就没来过。老国只好回到家里等,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媳妇还是没回来。一天,两天,五天过去了,媳妇还是不见踪影。老国终于确认媳妇是真真切切地丢下他远走高飞了。

媳妇跑了,带走了老国的魂,老国一下子蔫了。他吃不香睡不好,更无心干活,整天苦着个老脸。老国自己不吃不喝也就罢了,最可怜的是圈里的猪崽,它们饿得连叫的力气都没有。老国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了,常常半夜里想起媳妇来,还像个小孩一样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爹妈刚刚咽了气。隔壁邻居、亲戚朋友都劝他想开点,媳妇跑了,自己还要生活,该干啥干啥,把日子过好了,还愁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媳妇?但老国硬是听不进人家半句劝,常常不由自主地到路头张望,嘴里念着媳妇的名字。

我从荣哥那里回到家,跟父母说了两句话,就急着要去看老国。我跟母亲要了手电筒就直奔老国家。老国前几年刚建了新屋,与姨爹和姨妈分开住,建房的钱当然是一对儿女打工挣来的。老国家大门紧闭,屋里也没亮灯。我在走廊外“表哥表哥”地大声喊,没人应。我又使劲拍拍大门,里面终于有了动静。老国原来在家!老国打开了走廊的大门,把我领进堂屋。老国的堂屋,黑灯瞎火的。我说你怎么连灯都不开呢。老国这才拉了开关。灯一亮,只见沙发、桌凳横七竖八,全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一个油腻腻的锅盖罩在电视机上。一只肥大的老鼠在沙发上端坐着,一动不动。灶房里锅子碗筷一地狼藉。

我问老国没煮饭吃?老国说什么都不想吃,就是龙肉也吃不下去啊。我扔给老国一支烟,然后找个能坐的地方坐了下来。我说表哥啊,表嫂跑也跑了,而且也跑了这么久了,没了她你就不活了,你总得过自己的日子不是?

我的劝说刚开了个头,老国马上打断我的话。老国说我知道你是特地来劝我的,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不用费心了,谁落到这一步谁才晓得其中的苦处。如果你的媳妇跟人跑了,我也许比你更会劝。

老国一句话让我一时语塞。

我正想着怎样调整劝说的思路。老国又开口了。老国问我,你嫂子跟我二十多年了,我相信我们是有感情的,没有感情她就不会跟我生活那么久,也不会跟我生儿育女。可我就是想不通,她要跑为什么不早跑呢?现在孩子都长大了,能打工挣钱了,房子也建好了,日子好过了,她怎么就跑了呢?她是一时糊涂被人骗了?

老国一连串的发问让我无言以对。但我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他在心里是不情愿承认媳妇跟人跑的事实。他宁愿相信媳妇是被人拐骗了,总有一天还会回来。

我知道该怎样劝老国了。我说表哥啊,按理说表嫂是没有任何理由离开你的,她一定是被某个男人骗走了,或许现在她已悔断了肠子,估计这会儿正想办法摆脱那个男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突然回到家中。

老国听了这话,顿时高兴起来,他两眼发光,连连追问我,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你真的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只好顺着他的意愿说,表嫂是有子有女的人,她就是不想要这个家了,也不可能抛弃她的子女啊。现在骗子们有一种迷药,人要是被这种迷药迷住了,就会鬼使神差地跟骗子跑,乖乖听骗子摆布。表嫂一定是被哪个骗子的迷药迷住了。我相信,表嫂那么精明的人,她一定有办法逃回来。

我越是这么说老国就越兴奋,越觉得媳妇有回来的可能。我看到自己的劝说开始奏效,打算下一步就劝他振作起来,重新打点这个家,过上正常的生活。

我说表哥啊,如果有一天表嫂回来了,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她会伤心的。你如果相信她有一天会回来,就先管好自己和这个家,打起精神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把这个家打点好。一天到晚哭兮兮的,也不怕人家笑話?

老国差不多对我感激涕零了。他握着我的手说你讲得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她要是回来了,看到家里乱糟糟的肯定不高兴。我要从明天开始,该做什么做什么。

告别老国的时候,老国又一次拉着我的手说,你在外面工作,见多识广,你帮我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你表嫂的消息。我不假思索地说,好的好的,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回去一定帮你问问,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说真的,明白人都知道,一个女人如果铁定要出走的话,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我也只不过是不忍心老国这么痛苦地生活,才这样劝他的。我当时想,如果我的劝说有效,老国能够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过上正常的生活,那么我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我相信再深重的创伤终会被时间这只巨手抹平,再假以时日,老国也会慢慢地忘记过去的惨痛。

我根本就没把自己的许诺放在心上。一回到城里,就把那个晚上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可是,让我料想不到的是老国竟然把我的许诺当了真。老国一定是久久等不来媳妇,又无计可施,才想起到城里来找我。

老开第二次找我的时候,说话的口气变了。他这次是来兴师问罪的。我不想让妻子知道這事,拉着老开到外面的小餐馆。老开说我承认你劝我哥是出于好意。自从你劝了之后,我哥确实变了,灶房冒烟了,生活有规律了,也下地干活了,也不哭了。我们问他还伤心不?他自信地说没什么好伤心的,媳妇是被人下了迷药,不久就会回来。我们又问他怎么肯定媳妇一定会回来。他说是老喜说的。我们又问他你就那么相信老喜?他说老喜是我亲表弟,老喜是从来不会乱说的,我只信老喜。

老开接着说,虽然你劝我哥是出于好意,但我哥确实就是因为太相信你了,才进城找你的。现在他不见了,我那两个在外打工的侄子侄女先是没有了妈,现在又没有了爹,他们也着急得很。如果找不到他们的爹,他们准会跟你要人。现在你姨爹和姨妈也为这事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我们乡下人只晓得埋头种地,两眼望天,一点办法没有。我们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城里我们不熟悉,我哥的事就全靠表哥你了,希望表哥能尽快找到他才好。我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啊。

老开与其说是求我,不如说是在威胁我。我感到很憋屈,老国虽说要到城里来找我,可谁知道他是不是去了别的地方?即使他真的来找我,也不是我叫他来的。他自己走失了,关我什么事!老开怎么能把账全算到我的头上来?也怪我那时发了什么神经,非要去劝老国,劝了就劝了,为什么还向他许诺帮他找媳妇!

憋屈归憋屈。老国还是要找的。他毕竟是我的亲表哥。

老开回去后,我就开始投入到打听和寻找老国的行动中。我到处张贴寻人启事,还到电视台发寻人消息,一有空就骑着摩托在县城周边转。老开呢,每隔两天就打电话问老国的事。

那段时间我犹如惊弓之鸟,只要手机铃声一响,我就知道十有八九是老开打来的。白天还好。我更怕的是夜半三更手机突然爆响。我几十年来瞌睡很好,身子一倒就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妻子总说我睡得像死猪。现在我失眠了,睁眼闭眼都看到老国。我常常趁妻子睡熟的时候,悄悄起身到客厅的沙发上呆坐。

那天一大早就有人打来电话,说大桥头有个人被撞倒,浑身血糊糊的,看样子可能是你要找的人。我立即起床,发动摩托赶到现场。但不是老国。我正要离开,那人却爬起来抓住我,嘴里含含混混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原来是个哑巴。这时人渐渐多起来,有上班的,有早锻炼的,有做小生意的。我越想挣脱他,他越把我抓得更紧。围观的人们以为我就是肇事者,准备逃逸。他们都很有正义感,想要为那个人伸张正义。他们要求我赶紧把人送到医院。没有人听我解释,我也解释不清。有人把他扶起来坐到我的摩托上。我只好把他拉到医院。我对医生说我还要忙上班,人就先交给你们。医生愤怒地说,你把人撞成这样了,还想开溜!我说不是我撞的。医生说不是你撞的你把他送来,你是活雷锋呀!

后来才知道,那人就是个流浪汉。

夜里睡不好,白天精神涣散。上课老走神,或者无故对学生发火。那一节课我实在不想上,临时改为检查背诵课文。这篇课文我早已布置学生背诵,抽个学生背,他说背不来。我骂了他一句,他竟然跟我顶撞起来。我一怒之下把他驱逐出教室。因为我的教学状态越来越差,学生有意见了,要求换老师。校长找我谈话。我把我的麻烦事说与校长。校长说这是你的私事,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你不能因为个人的事影响工作。

一个多月下来,我被老国失踪的事折磨得焦头烂额、憔悴不堪。由于心神不宁、精神委靡,我很久没跟妻子亲热。即使亲热了也不投入。多少次妻子用肢体语言暗示我,我都以累为由婉拒了。

我的心事还是瞒不过妻子。在她的一再逼问下,我一五一十地把这事说了出来。妻子开始也同情我、心疼我,为我鸣不平。不过她也劝我,老国毕竟是你的亲表哥,你就尽其所能,做到问心无愧吧。后来她看到我几乎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找老国的事上,对家里的事情不管不顾,甚至连跟她亲热的心思都没有。生性温柔的她就作河东狮吼了。她痛斥我,老国是你亲爹呀,我看就是你亲爹丢了,恐怕你也没那么上心去找吧。这些日子你光顾找你那个不成器的表哥,连女儿的学习也不管了,你知不知道你女儿现在成绩下降了?由尖子生变成普通生了?你再不管,女儿的前程就被毁了。

我本来就一肚子的怨气,妻子这一通数落更是火上浇油。我真想跟她大吵一场。但她说到了女儿,也就说到了我的痛处。我立即意识这段时间确实疏于对女儿的关心。

女儿读初三了。女儿在学习上从来都让我放心。从小学到初中,她的成绩一直凯歌高奏一路领先,她的目标就是要上重点高中。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她怎么突然成绩下滑了呢?

我抽空会了她的班主任。班主任严肃地对我说,根据种种迹象表明,你女儿好像在谈恋爱。你们做家长的就没有一点觉察吗?再这么下去,上重点高中就悬了。看到班主任忧心忡忡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就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作为家长,我感到万分羞愧,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也是个老师呢,如果自己的女儿考不上重点高中,那我真的是愧为人师也愧为人父了。这样想来,妻子对我发怒也是应该的。

更让妻子恼怒的是,我还因为找老国而让她蒙羞。这事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说。

那天我突然想起有个地方还没找过。那就是鸡尾山。

鸡尾山在城郊,因远看形似鸡尾而得名。那里古木参天,环境清幽,原本是居民休闲锻炼的好去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地方名声变坏了。人们一说到鸡尾山就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

县城周边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剩这地方了。老国是不是流落到这地方来呢?抱着这样的幻想,我决定到鸡尾山碰碰运气。

我刚走到山上就被一个女人盯上了。女人拉着我的衣袖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大哥地叫。我说我是来找人的。女人说你来找人就对了,我不正是你要找的人吗?正当我们拉拉扯扯的时候,便衣来了。我对警察说,警察同志,我是个老师,是来找人的,不是来做坏事的,请你们相信我。

这种事是能解释清楚的吗?我再怎么费口舌也无济于事。我被带到了派出所。

是妻子把我从派出所捞出来的。回到家,妻子把门一关,就指手画脚声泪俱下地骂开了。我说你别误会,我是为了找老国才到那地方去的。妻子说老国老国,你心里就只有老国,你是走火入魔了,鬼迷心窍了,老国是你亲爹啊,为了他你连家都不要了,你今天惹出的事让我的脸都丢尽了,你再这样下去这个家迟早要散。

如果不是女儿放学回家,妻子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

多少次我想对老开说自己尽力了,实在是没办法了。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老国毕竟是听了我的劝才走到这一步的。万一老国真的遭遇什么不测,我这辈子于心不安,也对不起年迈的姨爹和姨妈。就是为了我那可怜的姨爹和姨妈,我还得忍气吞声,继续找下去。

我重新把自己的思路理了一遍。我想老国要是到县城来找我,他应该坐班车。他是不是在半道上落车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问问司机们。可是我又失望了。走那条线路的几个司机我都访了。司机们都说从没出现过这样的事。那么,老国是不是徒步而来呢?如果徒步的话,或许走错了路,或许途中跌倒在什么地方起不来了?沿途有很多水库,是不是滚下水库溺死了?我不敢往下想。我又一次不顾妻子的反对,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打算从县城到老家沿途的每个村落都找个遍。

然而,一个星期的寻找也没有结果。我打电话对老开说,该做的我都做了,你是看到的,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以为老开会同情我,安慰我,不再怪罪于我,但我想错了。老开在电话中说,反正我哥是因为找你才走丢的,你不找谁找!当初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找上门去劝他,跟他打包票要找回我大嫂,他也不会来找你。他不来找你就什么事也没有!这事你不管谁管!老开还说你的两个表侄发话了,如果他们的爹找不回来,这个年他们就到你家来过。

我长久积郁的怨怒终于爆发了。我说照你那意思你哥走丢了全怪我了?你哥是个大活人,脚长在他自己身上,他要走哪里谁管得着?告诉你,老国走丢了我什么责任都没有,我只是看在他是我表哥的份上,也看在姨爹和姨妈的面上才到处奔走寻找,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倒好,不跟我讲半句好听的话,反倒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我就不找了,隨你到哪里说去。我说完就果断地挂了机。此后,老开果然没再打我电话。

我虽然嘴里说再也不管这事了,但又无法释怀。我经常在梦里找到老国,高兴得醒过来。醒来才知是空欢喜了一场。更多的时候是做噩梦,梦见老国死了,化成厉鬼追着我要媳妇,一直把我追到悬崖边,醒来是一身的冷汗。

午夜时分,手机又叫了起来,难道又是老开?我赶紧捂着手机走进厕所。一看是陌生的号码,但我还是接了。对方叫我表叔,自称是老国的儿子。老国的儿子说一个在深圳打工的老乡在深圳看到过他爹。老国儿子的意思是叫我到深圳找找,他表示这是最后一次求我这个当表叔的了。我对着手机吼道,老国是你的亲爹,你也是个长年在外面打工的人,你为什么不去找,凭什么我去找!

接着我母亲也来电话了。母亲也在电话里劝我再找一次。母亲说你姨爹和姨妈天天到家里来哭诉,他们说如果老国找不回来,他们也不想活了。现在不光是你姨爹一家人,整个村里的人都说老国就是因为找你才走丢的,他们都认为你要对老国负责。我知道你很冤枉,可是如果老国找不回来,我们也没法面对你姨爹姨妈啊,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连母亲她老人家都被惊扰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非去深圳一趟不可了。好在期中考试结束,我不用请假了。我不敢跟妻子说。我是上了动车后才告知她的。为了找老国的事,我们夫妻不知爆发了多少次内战。妻子在电话里怒不可遏,说你去了就别再回来。

第一次坐动车,感觉就像坐飞机一样新鲜。车厢里窗明几净、座位舒适。女乘务员个个身材高挑,体态婀娜,莺声燕语,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生产出来一样。

根据老国儿子提供的信息,我找到了在深圳打工的那个自称看见过老国的老乡。老乡说他也不确定自己看到的那人是不是老国,因为他是在一辆正在疾驶的车上看到的。我的心一下子凉透了。不过既然来了总得找找吧。深圳那么大,茫茫人海,想要找个人那是大海捞针啊。我毫无目标地在深圳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奔走着、寻找着。我不时对着蚂蚁般的人群疯狂地喊,老国,老国,你在哪里啊?周围的人都以为我是个疯子,我也觉得自己真的疯了。

妻子突然来电话了。我知道如果不是出什么大事,妻子是不屑于跟我通话的。妻子说岳母突发脑溢血,生命垂危,叫我立即赶回家。我感到问题严重,如果不能及时赶回,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返程的动车上,我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告诉我不用找了,老国回来了。老国回来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说是的,老国回来了,你表嫂也找到了。我突然就失去了控制,几个月来的憋屈、苦恼和愤怒一起向我袭来,跑到车厢连接处失声痛哭。

回到家,家里没人。我这才想到妻子可能在医院护理岳母。于是直奔医院。得知岳母已转市医院。我又马不停蹄赶到市医院。在病房门口,妻子死活不让我进去。我向管床医师打听岳母的病情。医生告诉我已无生命危险。妻子那么决绝,我知道这个年不能在家过了。我决定回乡下老家。

母亲见我来了,忙给我打水洗脸。母亲和我说起了老国的事,说你表嫂就在邻县的一个村。和她生活的那个男人以前做过小买卖,经常到我们地方摆摊。也不知道老国是怎么找到那个男人家的,你表嫂怀了那男人的孩子。

我洗把脸就急匆匆到老国家去。老国说你表嫂找到了,她在那边过得挺好,那男人是个好人,也是可怜人,老婆和两个孩子一场车祸都没了,他哭着求我给他留个后,我咋拒绝。我本想见到老国,狠狠骂他一顿,但此时面对老国那张憨厚得近乎愚蠢的脸,我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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