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
2019-09-18李砚青
李砚青
抽屉的雅路牌衬衫盒子里整齐地束着三把刀:一把黑色蝴蝶甩刀、一把三棱军刺;一把弹簧直刀。起初,它们或藏于枕下,或隐于衣堆,又或散落各处,常给出租屋的女房客杨婷带来短暂惊吓。随后她像拎着一只死鼠似的拎着刀朝徐业的写字台上一扔。“拜托收好你的这些宝贝!”如此反复,写字台的乳白色漆面开始蜕皮般大块剥落。直到徐业给写字台罩上一块钢化玻璃,局势才趋于缓和。桌面木色显现,与周围的乳白色漆皮浑然一体。唯一令徐业不满的是玻璃将坠击的声音由钝响变成锐响,每次坠击后,徐业总会死死盯住镜面,仿佛在等待着一场浩大的支离破碎。
半年前的一个阴沉周日,刀具神出鬼没的现状得以改善。杨婷从午睡中醒来后发现自己怀抱着那把三棱军刺,刀尖一端正朝着喉咙。如果没有刀鞘,她丝毫不怀疑自己此刻已经鲜血淋漓。一阵战栗过后,她起身把刀狠狠拍在徐业垫着钢化玻璃的写字台上,在鞋柜处整理好衣装后摔门而去。猝不及防的锐响让徐业出现严重耳鸣,但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桌面,灾难没有发生。等杨婷的身影在出租屋内消失,突然扬起的窗帘迅速落下,他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杨婷说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说?这直接关系到她什么时候回家又或者再也不回。如果她说的是:“我差点被你的刀吓死了。”表明她可能只是下楼转悠,然后在晚饭前拎回一提重庆鲜啤(这几乎已形成惯例)。如果她说的是“老子受够你了。”这可能预示军刺事件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将从此一去不返。上一次是镶着橡木的弹簧直刀闯的祸——杨婷在收拾衣物时,从徐业裤兜中蹦出的刀刃在她小拇指上划出了一道浅而长的伤口。徐业记得那次杨婷反应出奇平淡,将小拇指放进嘴里,含糊地说:
“你以后一定要记得关上保险开关。”
徐业有些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看着杨婷,哪怕听不见,至少还能从嘴型上得出些许判断。他能肯定的是杨婷此次没有提及保险开关,因为三棱军刺只有刀鞘没有开关。几分钟前,他还可以追到门边解释:昨晚,体育频道直播MotoGP阿根廷站赛事,引人入勝的竞赛导致他将军刺遗落在沙发上某个角落。
午后的房间光色渐弱,楼下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既已错过最佳解释时机,徐业想,与其将令人难堪的拉扯与争吵暴露在路人眼中,不如静观其变。在城南这片破败的工业老区,有太多无所事事的人以围观构成生活。徐业愿意相信杨婷只是臭骂了他一句,换作自己,也会为怀里莫名出现的军刺魂飞魄散继而勃然大怒。军刺三面樋的刀体可以形成血量巨大且难以缝合的伤口,无异于刀中魔鬼。购买时他曾犹豫再三,身着怪异服装的售刀老妪慢条斯理地对他说:“这次不买,下次你有钱也买不到。”与此同时,老妪巴掌大的摊位前不断有人凑上来,他们对她的电棍、弹弓、指虎等视若无睹,眼光只在军刺修长混黑的刀体上流连。徐业满怀歉意地看着众人,说着“对不起、先来后到”,一手付款,一手接过军刺,忙不迭插进了裤腰。
正是前后打开不到三回的军刺制造了徐业生活中最大的危机,从杀伤力角度衡量,徐业认为这似乎说得过去。他饶有兴味仿佛初见般拿过军刺,尽管从未派上用场,硬塑刀鞘上仍遍布沧桑划痕,中段偏上的抓手处因汗液浸润透出丝丝灰白,轻微一晃,刀体和刀鞘内壁碰撞之声清晰可听。徐业像摇一只拨浪鼓似的旋动着军刺,他想如果杨婷在午休时被军刺所伤,那现在该是什么情形。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进他的脑海:杨婷会不会以为军刺是他故意放到她怀中的?徐业顿感一阵寒意从尾椎上泛起,游蛇般沿着脊背缓缓挺进,他从转椅上弹起来,将手中的刀向堆着几摞报纸期刊的墙角掷去。随后他急不可耐地来到了暮色将至的阳台,在蛛网横生的阳台上,他欣喜地看见杨婷正朝着家的方向走来。
后来成为“库房”的雅路牌衬衫盒子就是这次和杨婷一起出现在徐业面前的。徐业低了头恭立于门边,思量着是先道歉还是先接过杨婷手上的衬衫和生啤,杨婷先开口说话了:
“你把衣服取出来,盒子拿去装你那些宝贝。”
“你知道我从来不穿衬衫。”徐业说。
“我当然知道,”房间内黑漆一片,杨婷从声源推断出徐业的站位,斜着身子准确地从他跟前闪过,说:
“人家不单独卖盒子,我只好连衬衫一起买了。”
在杨婷忙活晚饭的时候,徐业加固并改造了“库房”。他先是用牛皮纸改变了纸盒颜色,又在内里粘上一层金黄色绸子,再以两条“工”字形硬纸壳为隔断营造出三个独立空间,三把刀从此各得其所。那天晚上的菜是蒜苗炒肉和玉米炖排骨,滴酒不沾的徐业端起啤酒一饮而尽,他诚挚地向杨婷解释并致歉,且承诺今后不再让她受到惊吓。杨婷呆呆地望着徐业,两行热泪扑簌落下,她揽过剩下的五罐啤酒,嗔怪他不该喝酒,酒精会引发他的颈椎病。杨婷的话很快应验,十分钟后,徐业的颈椎病发作,但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离开餐厅到了床上。
从危机中诞生的“库房”经常迎来一些改动。例如,徐业给它加上了严肃的黑边,正中贴了一枚五角红星,右下角喷涂了一行日期,为避免晃动,他在每把刀的首尾束上细绳,为防止可能发生的锈蚀,他特意买了干燥剂。种种改造行动令徐业对“库房”愈发满意,如果说最初的版本是1.0,那现在它已经进化到4.0,至此只有一个问题令他一筹莫展:纸质盒体的强度持续降低,必得小心翼翼拿双手捧着,否则随时折断。革命性改变出现在“库房”服役半年之后。仍是一个周日的午后,徐业伏案替一家公司编辑内刊,杨婷没有在家午休,她上午十点开车出门,说是约了闺蜜去城北一座新开的国际购物中心。徐业自己解决了午餐,一碗蒸蛋,一盒沙丁鱼罐头。四点,他上街买了一条排骨、一根腊肠、半斤米豆腐、三两香菇,准备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系上围裙后,他想起没有给杨婷准备啤酒,于是又打楼下超市电话让送来一箱,超市老板娘说送上楼可以,但是要加五块钱,因为她男人不在,而她是个女人。徐业听了哭笑不得。老板娘接着说:
“瓶子可以退三块,等于你只多花了两块钱,两块钱现在能干嘛?”
啤酒到位后,徐业一边弄菜,一边等着杨婷,忽然想到这竟是头一回主动给她买酒。自杨婷送他“库房”,惊吓事件再未上演,但她的酒量却是与日俱增,不久前他还在她挎包里发现一只精致的便携式酒壶,尝起来大概是威士忌之类。或许应该借此机会好好谈谈,他想,不说完全戒掉,在量上逐步控制下来也行。
杨婷到家的时候香菇正好泡发。她没理会忙碌中的徐业,抱着一只军绿色铁皮盒径直走到他的书桌前,轻轻放下,在一排数字上拧了一阵,说:
“提前送你生日礼物,密码就是你的生日。”
丰盛的晚餐潦草结束。徐业迫不及待地将三把刀装进相应的定位夹,发现竟然严丝合缝,军刺居中,蝴蝶甩刀和弹簧直刀在左右护卫。杨婷对此一笑而过,她收拾好厨房后,在沙发上安静地端坐着。奔走一天,她的脸上此刻充满疲惫和油腻。徐业欢快地甩着蝴蝶刀走过来打开电视,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烟灰就磕在用蝴蝶刀削去盖子的可乐罐中。给易拉罐削去盖子,这是徐业的爱刀在日常生活中仅有的几项用途之一,除此之外,还有裁纸和给水果去皮。距离七点四十分播出的《焦点访谈》还差一刻,徐业犹豫着是否改天再和杨婷谈饮酒的问题,劝诫性谈话极有可能将愉快的氛围一扫而空。他注意到酒精正使杨婷呼吸浊重,电视投射出的杂乱光线在她红润的面颊上均匀流淌。徐业从茶几下拿出一包湿巾,说:
“你擦一擦。”
杨婷接过湿巾,额头、鼻子、脸颊、下巴、脖颈,依次抹下,洁白的湿巾逐渐呈现出米黄色。最后,她把湿巾对折起来擦拭遥控器,细致入微地完成遥控器清洁工程后,她摁下了红色电源键。电视声音消失和杨婷声音出现几乎发生在同一秒。
“我准备搬出去。”
徐业停下手中的甩刀练习动作。经过三个月血与泪的洗礼,蝴蝶刀已经可以像一只蝴蝶般在他的五个手指上来回转动,每次他都能准确握住刀把而非锋利的刀刃。他藏也似的将蝴蝶刀纳入衣袖,慌乱地说:
“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我马上收起来。”
“没有,”杨婷褒奖道:“你耍得很好看。”
住了两年的房子,杨婷收拾出自己的东西只用了一个小时。略掉阳台上的衣物和卫生间里的洗漱用品,一只银灰色行李箱就打包了她的过去。她把箱子推至门口,叉腰站了一会儿,又蹲下取出三个有她和徐业合影的相框,取了照片塞进内袋,相框则摆回原处。徐业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完了《焦点访谈》,随后他换到社会与法频道看《天网》栏目,这期案件发生地居然就在本市,说是一个青年男子在一场酒局中猝死,他的同伴们用摩托车载他的尸体绕行大半个城区,最后制造了一起车祸假象。
杨婷扶着行李箱拉杆喊了一声徐业的名字,等徐业的脸完全面对她,她却不知道该接着说些什么。徐业缓缓起身,如释重负地说:
“你把车开走吧,从我们这到工业新区普康大道32号有27公里。”
听到徐业说出的地名,杨婷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心里倒是为他的慷慨涌出一阵暖意。车是一台二手的2005年本田雅阁,他们共同买下了它,在成为有车一族的头几个月,二人自驾的足迹遍及周围七个市县。
见杨婷没有表态,徐业又说自己在家办公,用车的机会屈指可数,而杨婷一天到晚在外跑销售,没有车就像没有腿一样不便。他到餐桌上拿了钥匙递给杨婷,说:
“你不要不好意思。”
杨婷对徐业的举动始料未及,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老雅阁的问题,所以她决定如实相告:
“他在下面等我。”
高跟鞋敲击水泥板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楼道里,夜幕已完全降临,透过北窗,可以看见暗黄的街灯次第亮起,每一片灯光下都聚集着无数飞虫。徐业来到阳台上的时候,杨婷和那个来自普康大道32号的男人已经消失在街道上。他从里间搬来转椅,舒服地坐着抽了几支烟,然后洗了一个漫长的澡,直到热水器流出凉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浴室。寻找杨婷送的那件雅路牌衬衫花去足足半个钟头,修剪指甲十分钟,扫除残羹冷炙十分钟。当他用报纸卷军刺下楼时,街市上的夜宵摊前已是人声鼎沸,无数个大功率电扇源源不断排出烟柱,漆黑的夜空被稀释成青蓝色。
穿越27公里城区,从南到北,普康大道32号所在的街区景象一如城南。人们三五成群汇聚在夜宵摊前喝酒吃肉、抽烟聊天,场面喧闹如同白昼。徐业经过人群时放慢了车速,车窗外每一张脸看起来都显得浮肿而油腻,他不明白为何这么多人喜欢在深夜进食,让夜晚不像夜晚。不断有热心的摊主勾了腰小跑着上来拉客,徐业无一例外回应道:
“谢谢!夜宵对身体不好。”
滑行至街尾时正好凌晨一点,徐业将车停靠在32号楼斜对面的一株熟悉的樟树下。他回忆起一年前第一次来到这条街区时,这株樟树刚刚植下,四周撑着护架,而今护架已经撤去,他看到樟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徐业满怀深情地将目光从樟樹上收回,又望向了对街同样熟悉的32号楼。这栋楼共七层,一层是家私馆,刚才接走杨婷的奥迪占据了馆前车位;二层是一所英语培训学校,临街楼道的门虚掩着;第三层便是杨婷的“新居”,徐业隐约听见从楼上传来酒杯碰撞的声音,如果不是曾经的恋人,他想此刻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因为终于有人可以陪她开怀畅饮,默数过往,他心头浮现的都是自己以前的斑斑劣迹。
在一番抚今追昔后,徐业打开车灯,驱车来到了城郊。他把车停在一座等候拆迁的居民楼附近,听着蛙声走了二里夜路后,拦下了一辆收工出城的摩的。当听到徐业承诺支付他两倍车费后,司机喜出望外地告诉徐业:这一趟比他一天挣得还多。为表谢意,摩的司机油门一拧到底,一度将时速压榨到八十迈,整个车身几近飘浮于路面。徐业不在乎车速,发动机的轰鸣让他感到内心宁静,这也正是他钟爱MotoGP的原因。尽管如此,徐业还是让司机降低速度,因为司机肩膀上的头屑此时已全部转移到他的肩膀。
“你可以抓着我的腰。”摩的司机豪气地说,“你放一百个心,我开车从来没出过事。”
司机的话令徐业想起那幅罪犯用摩托车载着伙伴的尸体绕行城区的画面。案件发生在本市,他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曾在他如今飞驰的道路上驶过,眼前的中年男人自然不是罪犯,而他也不是受害者,但一种深深的恐惧还是从四面八方袭来,身后的夜就像一只巨大的手,随时可能将他攫取。“越快越好!”徐业双手抓着司机外套,支起身子,凑到他耳边说。
然而司机已经开始减速,他们即将拐进普康大道。热闹的街市接纳了他们,在路过依旧人满为患的夜宵摊时,徐业喊停了司机,他悄悄将军刺插进摩托车后座的捆绳,如约支付了双倍车费后,走向了一个正对他翘首以盼的女摊贩,说:
“给我来两瓶啤酒,一份蛋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