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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卫的江湖

2019-09-16虽然

当代人 2019年8期
关键词:门房老汤老朱

虽然

朱老太坐着马扎,蒲扇咣咣地拍小腿,拍了左腿拍右腿:“哎呀,厕所没法进,杀猪厂似的,处处红,那血们……”像是活到这把年纪从没来过例假。还真没来过,这是她引以为傲的事,没来例假也不耽误生孩子,一儿一女,女儿嫁到张家口,一年回来一次,儿子住城里。

朱老太年近七十,头发漆黑,一口白牙,与老朱站一起,不像夫妻。老朱小矮個,瘦,长脸,法令纹又深又长,括号似的括着一张小嘴。他是朱老太的磨刀石,朱老太十句话有五句骂老朱,张口闭口骂他没出息:“我嫁他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那年建设新农村,说我的房子挡道,让拆。我不让,没个说讲能拆呀?那么多人的房子挡着道,怎么不去找他们?柿子拣软的捏,欺负老实人。我文月可不是好老百姓,我的脑袋硬,谁都甭想捏我。谁告我也不怕,这是我的祖业,自来就盖在这里,没个说讲能随便拆呀?村长我不怕,乡长我不怕,去国务院见总理我更不怕。我啊,就这么顶着,谁敢动这房子一块砖,我死给他看。顶了一年,我去闺女家,住了半月,回来一看,嚯!拆了!他就是没出息,大队一吓唬,怕了。我一气不在村里住,拆了我的房子,给我一片空地,我有能力盖么?”讲到这里,抄起炕笤帚冲老朱一投:“弄得现在没地方住,骂死他我也不解气!”老朱也不躲,眼珠左右一晃,耷拉下头。朱老太刀子嘴豆腐心,为照顾老朱,与他挤在德荣中学门房里。

老朱看了十四年的大门,与建校史等长,算是老工人。朱老太跟着硬气,除了宋董,别人轻易瞧不到眼里。宋董的车一来,朱老太抢着去开门,扒着车套近乎。大门不好看,学生老想往外钻。老朱两口子把着大门,一个收出门证,一个开门,收个证放一个学生,按说万无一失,但还是漏出个把。有个女生混出校门,步行回三里外的家,走到半路,窑后跳出个男的,上来就把她往窑后拖,搂住就亲嘴,女生左右摆头,咬住男人的脸,咔地一嘴,咬下块肉。男的又疼又怒,拽出根粗棍,劈头盖脸打起来。女生疯了似的往家跑,男的在后头追,追到村口,才扔了棍子掉头跑了。朱老太坐在门房里,见大门外来两个家长,说找班主任,问干什么,说有个学生让人打坏,住院了,让班主任去看看。班主任战战兢兢跟着去了,看了回来,说女生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脸上五六道口子,肿得认不出来。家长十分生气,想追究班主任的责任,问清是偷着溜出,才作罢。朱老太倒抽一口冷气,求班主任:“我的天哪!你可不能说她没出门证。我们担不起这责任,苏志军俩眼瞪得滴溜圆,没缝也要下蛆,你可千万别说学生是偷着出去的。”扭头又骂老朱:“这门多不好看?我说干别的,不肯,叫老娘提心吊胆,受这窝憋气。”

苏志军是个小股东,原来跟着宋董开装饰店,办了私立中学后管总务,一直主张换门卫,换俩年轻的,每人一套保安服,给学校壮壮脸。宋董心慈,怕对不起老朱,不答应。

朱老太说厕所像杀猪厂,是说苏主任工作不行,连个厕所都管不好。多少个学生配多少茅坑是有比例的,苏主任把厕所弄得这么紧张,学生上厕所像打仗,占不上坑只好憋着。这么热的天,蛆拖着尾巴到处爬,进厕所得踮着脚尖,一不留心脚下叭叭地响,臭气熏人。朱老太说了厕所的血又说厕所的蛆,高门大嗓,故意让在楼道吹凉的苏主任听见。

她和苏主任干过一架。学校占着东牛村的地,东牛村人气势得很,一说交学费就来闹,有单独来的,有结伙来的。有回来个老头子,瘦瘦巴巴,一缕胡子朝外撅着,瞪着眼,伸出一个巴掌,吓唬老朱:“你敢不让我进?我有五个儿子,五个!我孙女在这念书,学校占着我的地,凭什么交学费?说好了不交不交,又放屁!宋惠敏在哪?我找她去!”气撅撅进来。这种硬茬儿老朱不敢拦,朱老太也躲在门房里,一声不吭。结伙而来的东牛村人找不见宋董,满楼吆喝,不让上课,见哪个教室关着门,就上去推开:“上什么课!学校快倒了!宋惠敏跑得没影儿了!”谁都躲得远远的,不敢惹这些地头蛇。苏主任听到吼叫也是缩,缩过之后把怒气往门卫身上撒,嫌门上挡不住。朱老太不干:“都知道地头蛇不好惹,傻子才拿鸡蛋碰石头。我们拦不住,你也拦不住,门神也拦不住!那会儿你缩得影儿都不见,这会儿跳出来充人!”

苏主任跳起来:“愿干就干,不愿干滚蛋!”

“滚蛋?董事长都不敢这么说,你让滚蛋?你算老几?”朱老太挺起胸脯,朝苏主任一顶。

“甭和我耍不值钱。学校雇着老朱,没雇你。你算老几?”苏主任向前一趁。人们拖他回办公室,不肯,双脚蹭地,脖子后扭,骂得嘴角起沫,终于被拽走了。老朱看他们骂架,大气不敢出,一声不敢吭。

朱老太一肚子怒火憋得难受,望见宋董从办公楼出来,快走过去:“董事长,你可得做主。老朱死疙瘩一个,为守这个门,受了多少气,气得肚子疼也不肯向你打小报告。苏主任中邪似的,老找衅我们。你说说,东牛村这些恶棍,拿着家伙,上来就砸门子,谁挡得住?退了休的公安局科长老甄当保安主任,不也挨过东牛村人俩大嘴巴子?老朱这把骨头,挡得住哪一个?大门挡君子不挡小人,小人想进谁能怎么着?门上进不来,他还跳墙呢!董事长你说,苏主任是不是欺负人?”宋董安抚她:“嫂子,门上全仗你两口子。老苏没水平,别和他一般见识,底下我说他。”抽身走了。

朱老太坐回门房,眼望苏志军的办公室,怒气不消:“你问我是老几,你又是老几?入那么个小股,真把自家当回事了?也不照照镜子,还想训我?老汤上台,容不容得下你还两说呢。都是雇的,谁也甭说谁。”

老汤在单位饱受排挤,愤而辞职,来这里做教务主任,见宋董单身,想借她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妻儿都不要了,办了离婚,要与宋董结婚。他胡子茂密,蔓延得脖子上都是,像围着灰毛巾,鼻毛也长,旋转着伸出,说话嗷嗷叫,像发怒的猫。自与宋董确定关系,他狠抓教学,死追学费,绕开五个正副校长,一把全抓。哪个班收不上学费,名单报上,他亲自和家长过招。

他敲着名单问一个能言善辩的女家长:“凭什么少交?前年少五百,去年少五百,今年又想少五百。都像你这样学校甭干了,关门算了。”

“别人能少交,为什么我多交?要少都少,这才公平。”

“你说谁少交了?说出来我去问。”

“我不对你说这个。你查底就知道了,还有不交的。”

“少交有少交的原因,不交有不交的理由。你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管那些,我穷得当当响,你也得照顾照顾我。”

“穷得当当响怎么上私立?怎么不去公办?那里收钱少。走吧,去公办吧,别费这唾沫了。看你这穿着打扮也不像穷人,別哭穷了,学校快被你这样的家长拖垮了。这个少五百那个少一千,合起来多少?老师们等着发工资,发不了工资不上课,你的孩子学什么?工人们等着发工钱,不给工钱餐厅就停工,你说怎么办?上学交费天经地义,这么大的摊子,换你,你说怎么办?”

女家长头一回碰到对手,不甘心地“哼”了一声。

“哼?你哼什么哼?把孩子领走吧,爱去哪去哪,我这就给你办手续。”拉开抽屉,拿纸拿笔,作势要写。

女家长败下阵,一分不少地交了。她一出门,老汤把钱往抽屉一扔:“哪有这么不说理的?这么多学生,个个少五百,学校还办不办?”他白天一个一个地见家长,夜晚挑灯作战,查账本子,查出许多漏洞,全是宋董弄出来的。

宋董豪爽,也好排场,这两年大兴土木,连着盖了三幢楼,又斥资十万办远程教学,搞得资金紧张,工资月月拖欠。她管理粗放,只抓大概,不计小节,很多人就在这小节上做文章,擅自给学生减免学费,从中捞取好处。老汤看到账本上这个免一千,那个免五百,问谁免的,让拿证据,都拿不出来,就是嘴上说免,就免了。号称全县最强的学校竟然这么禁不起推敲,老汤忧心如焚。宋董又好大喜功,办个远程教学也宣传造势,联系了电台报纸,还嫌动静不大,又请县里领导和有头有脸的家长开发布会,买来上千套茶具,谁要也给,教职工混水摸鱼,人人都领,朱老太也领了两套。老汤见她提着茶具往门房走,干瞪眼。发布会之后,他催着宋董办结婚证,要名正言顺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老汤对门房也不满,与苏主任一样,想换两个退伍军人当保安,劝不动宋董,就给门上加任务,定奖罚,溜出一个学生扣五块,混进一个闲人扣五块。朱老太原来还能进城逛逛,现在哪也不敢去,死摽在门上。

门房狭小,朱老太收拾得井井有条,怕人在床上坐,靠墙放了四个凳子。赶上心情好,她也有说有笑,遇上没好气,谁也不理,歪在床上闭目养神。女儿过来,朱老太精神抖擞,在门房内煎炸蒸煮,弄一桌丰盛的饭菜,热热闹闹过一天。儿子与媳妇轻易不来,周日朱老太去城里把孙子接来,扔给他个毛绒玩具,自己玩儿。这孙子不是亲的,是现在这个儿媳带过来的。原来的儿媳朱老太看不上,嫌肉,百般挑事,怂恿着离了,亲孙子也带走了。新娶的这个厉害,上来就把朱老太拿住,逼着卖了村里的宅基,在城里买了房,还不让老两口占,老两口只好挤在门房住。看着后孙子,朱老太故意叹气,左一声右一声,划摆着哭穷,一个零食也不给买。

朱老太的儿子在城建局开车,把车开翻了,让赔八万。儿子来找爹娘,说这钱赔不上局里开除他,媳妇闹离婚。朱老太替他赔清钱,窝了一口气,隔了几天实在憋不住,逢人就讲:“这时候看见爹妈了。我去他家,眼见屋里满地的啤酒瓶子白酒瓶子,问请谁吃饭,不肯说。吃香喝辣想不起我,有事才想起来。他翻了车,我把家底子扫一扫,凑足八万,让他拉着我,欠谁的我亲自送过去。他慌了,说了实话,局里让赔四万,对我虚报八万。肯定是他媳妇的主意。我怎么生这么个东西?亲爹亲妈都想坑。我死也不和他们住,眼不见为净。哪天动不了,一绳子吊死,也不受他们的气。”亲孙子她躲懒没带过,后孙子不敢不带,儿媳妇一不如意就大闹天宫,朱老太怕了。

老汤和宋董在教学楼四层东头装修好两间房,雇来个做饭的妇女,开始了新生活。这妇女像是伺候过大人物,嘴特别紧。她单独为宋董两口子采买食材,从大门出出进进,没对朱老太笑过。朱老太气不愤:“什么派头呀这是?给董事长做个饭牛成这样?脸仰到天上去了。”宋董原来想雇朱老太做饭,图她干净利落,又知根知底,已对她透过气。老汤不干:“用谁也不能用她,又爱刺探又爱散播,屁大点事让她传得满世界知道,喇叭似的,最不可靠。”才找了这个嘴紧的。朱老太心里发苦,嘴里泛酸,一个月两千呀,就这么被老汤轻轻几句话给打消了。她断言老汤干不长,早晚得卷铺盖滚蛋。从她进德荣,追求宋董的多了去,都想靠富婆,没一个处长过。

老汤甩开膀子干起来,辞退了三个有名无实的副校长,合并了四个主任,落下一片骂名。都说他不近人情,把替学校出过大力的人轰走了,卸磨杀驴,忘恩负义。老汤一心改革,不理会这些喇喇蛄叫,他叉着腰到处转,转到哪里指点到哪里,什么事都要发发议论。宋董想在大门口放个校标,定了块花岗岩,运来后用起重机吊放。老汤在楼上看见,赶紧下楼,急匆匆走到石头前,才张口,宋董抱着膀子脸一仰:“滚!”老汤只好闭嘴,双手向外一拨一拨地朝回走,边走边扭头:“好好好!你弄吧你弄吧,不听人劝,早晚吃亏。”朱老太看见这场好戏,坐回门房哈哈地笑。

老汤想盖一座教工楼,把散居在男宿女宿及小平房的教职工聚到一座楼上住。但缺钱,于是号召大伙勒紧裤腰带,共渡难关。他这么一号召,朱老太就知道工资还得拖欠,年底福利更是别想。前几年还发米面油,慢慢减至只有米面,这两年米面也没了。她算算账,老朱已四个月不领工资。要说学校没钱,宋董的气派一点没减,一双鞋两千,一件皮草三万,屋里装修得富丽堂皇。要说有钱,老汤天天哭穷喊穷,动不动搬账本子让人看。老师们也不客气,两个笤帚,一个马扎,在摩托车后一绑,出门时冲老朱一笑,扬长而去。大的东西带不走,只好鼓捣小东西。朱老太鄙夷地撇嘴:要不说老师小家子气,笤帚马扎也看在眼里,有本事偷个电脑,一台电脑顶好几个月工资。她也惦记着拿点什么顶工资,不拿白不拿。想来想去,拿什么也不合适,看大门的偷东西,丢不起这人。

进入腊月,学校一辆接送老教师的七座车让法院拖走了,说是有人告宋董欠债不还,拉这车去顶账。苏主任让老朱开正门,七座汽车从大门拖出,就此消失,司机小王只好另谋职业。期末考试老师们闹事,该去教育局领卷子的周干事称病不去,老汤大发雷霆,让苏主任去,苏主任骑辆小木兰,奔到教育局驮回卷子,误了点,连人带车冲进考务室。老师们懒洋洋抱起卷子去考场,发了卷,讲台上一坐,望房顶望地面,就是不望学生,学生又是说话又是抄,兴奋异常。第一场考完老汤紧急开会,卷子判完就发工资,别管从哪里找钱,天大的困难也会克服,绝不让大伙两手空空地回家。判完卷子,放走学生,老师们领到一张存折,老朱也领了一张,农村信用合作社的折子,存着一个月的工资。朱老太拿着折子立刻去合作社,合作社说钱还没打到账上。大厅里聚着几十号老师,群情激愤,怀疑被老汤耍了。朱老太挤在最前头,扒着柜台眼巴巴地等,等到下午上班,才支了钱。

放假之后宋董和老汤去外地过年,避开一拨又一拨要账的人。朱老太听说他们在石家庄有房子,天津也有,北京也有,不知是真是假。年前宋董去教育局开会,和局长吵了一架,这一架后果十分严重,局里处处设卡,学校处处难行。老汤逼着她去道歉,送了两万块钱,赔了一车好话,矛盾暂时缓解。但据知情人说,宋董和教育局的梁子是结下了,别想解开。县里好几所私立中学,命脉都捏在局长手里,巴结还来不及,她竟然对着干。苏主任背地里骂她傻逼,头发长见识短,不知道轻重,分不清好坏人。自从老汤抓权,苏主任少了混水摸鱼的机会,采买了东西一报账,老汤一一核实,挤出不少水分。“他两口子得把学校办倒,一个脑子进水,一个六亲不认,把人都得罪光了。早晚得倒,不信看着。”他骂骂咧咧。

朱老太穿着大厚棉衣在空荡荡的学校里转,看东牛村的人是不是跳墙进来偷东西。这么大的学校,一到放假,人去楼空,冷冷清清。苏主任大年初九过来看了看,在门房坐了半下午,大吐苦水:“嫂子,咱们都是痛快人,有什么说什么,不藏也不掖。你说,老汤凭什么当教务主任?他有什么本事?宋董原先那个丈夫在的时候,我鞍前马后跑跑颠颠,他死了我又跟着宋董办学校,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他凭什么大权独揽?只许他吃肉,不许别人喝汤。他长不了,宋董早腻歪了,不定哪天踹了他。别看他为宋董离婚,屁!这种人最靠不住。”朱老太随声附和:“他刚来时那穷酸样,衬衣皱皱着,裤子罗罗着,为了巴结宋董,事儿事儿地坐在台阶上陪着看星星看月亮,谁不知那一肚子坏水。好容易扒住个富婆,老婆不要,孩子也不要,就不拍着良心想想,这不是陈世美?看现在牛气的,查这个查那个,不信这个不信那个,就信他自己。看怎么招生吧,招不来生,一起完蛋。他早晚把学校鼓捣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伐老汤,老朱望着窗外不吱声,趁苏主任不注意瞪朱老太一眼,嫌她话多。朱老太说得畅快,被他一瞪,火气上升:“瞪我干什么?荒天野地,憋得要疯,还不让说话了?”老朱就扭着脖子继续看窗外。一辆拉鸡蛋的三马子突然在校门口翻车,几十箱鸡蛋摔到地上,蛋清蛋黄一片汪洋。司机从车楼爬出,看着满地的鸡蛋发呆。朱老太替他出招,找块大塑料布铺在车厢,把碎鸡蛋铲进厢里,卖给喂貂的。

门房西边是一排简易平房,做党员活动室、团委活动室用。开学后老汤继续整顿,取消混合宿舍,把七个男生安排到平房里,睡地铺。男生们挺乐,晚上没人查,打扑克喝啤酒,很晚才睡。早上蓬头垢面往操场跑,早饭之后回来洗个脸。朱老太到宿舍看过,被子乱叠乱放,方便面桶内留着残汤剩汁儿,十几双鞋凑不成对。她摇着头往外走,上私立上私立,说起来好听,住这破宿舍,家长看了不定多生气。

两个工人在院子里刨坑栽树,朱老太问都是什么树,紫槐、丁香、海棠、女贞。栽上不几天,树们冒出芽,缓缓地长叶开花。野猫从餐厅蹿过来,跳到平房顶上长嚎。七个男生把宿舍打扫一番,扔出许多垃圾。从此只中午回来,早晚不见人,不知挤在哪里睡觉。朱老太纳闷,在门上拦住班主任问怎么回事。班主任粗犷豪放,从公办过来捞金,对学生十分宽容,能少一事绝不多一事,大拉拉地说:“不管他们,准时上课就行,跑不出学校就行。男生们能出什么事。”

朱老太叫住一个往宿舍跑的男生:“哎!你们夜里在哪睡觉?怎么不见回来?”男生瞟她一眼,不吭声。朱老太守在路口,等他又跑出来:“哎!看叫家长来。你们到底在哪睡?”男生低头一笑,跑远了。朱老太又去宿舍,门还是没锁,被子叠着。入门闻闻,味道不对,门后扔着卫生纸。她捏起看看,闻闻,扔回原处,让老朱夜里去宿舍查查,看是谁在里头。半夜老朱悄悄站在宿舍外,听见有人说话,一男一女。侧耳细听,确实一男一女,不知怎么进来的。他叫了朱老太,两人潜在外面听,里头干上了,顶得墙板子咚咚響。俩人面面相觑,蹑手蹑脚溜回来,提心吊胆过了一宿。凌晨盯着从校门口出去的人,个个认识,入夜盯着进校的人,哪个也不陌生。半夜再去听,里头正干得高兴,凌晨再去,屋里没了人。朱老太细心查看围墙,墙上有脚蹬手扒的印,看来是墙上来墙上去。她心头一松,不是从门上进来,就与门房关系不大。她让老朱对苏主任说,查查这对男女是谁,轰出去。老朱比她清醒,先对班主任说,让班主任报给苏主任。

班主任毫不吃惊,一拍脑袋:“肯定是三儿!东牛村的三儿,从这里毕业出去的,打架斗狠,半个黑社会,他爹都管不了他。”朱老太仰头想想,好像见过这小子,碌碡似的,脸上长满疙瘩。苏主任十分生气:“这叫什么事?跑学校里干那种事?他爹是村长怎么了?就是县长也不能由他胡来!对老汤说去,让他轰!”立刻带着老朱、班主任去找老汤。

老汤还在清理烂账,这些账弄得他焦头烂额。德荣中学表面辉煌,号称全县最有实力的私立,里头已是千疮百孔。宋董贪大求全,聘的中层领导没一个真心干事,都想从德荣叼一块肥肉。老汤要进一步精简人员,没能力的全部解聘,老教师中有两个课都讲不动了,走路摇摇晃晃,风一吹就倒,哪天死在学校,不讹钱才怪。苏主任还没把事讲完,老汤炸了:“那还不报警?社会上的人在男生宿舍弄女人,打110抓了他们!干干净净的学校成什么了?”

“报警不合适吧?一报警闹得沸反盈天,家长怎么看?局里怎么看?”苏主任提醒他,“快招生了。”

“那就赶紧轰走!把那屋子收回来放杂物,学生挪回宿舍楼。今晚咱们去捉,老苏,你提上锤子,不开门就砸。什么东西!干这种事不看地方,跑学校来干,把学校当什么了?”老汤嗷嗷直叫,深感受辱。

夜半,几个人提着家伙,带着手电,轻手轻脚来到宿舍外。苏主任一锤击开门子,老汤大步跨进,手电雪亮地朝里一照,照见一组女上男下的雕塑。

“滚蛋!他妈的不想活了?”三儿以为是男生们吃了豹子胆,气急败坏。女的滚落下去钻进被子。

“你哪的?叫什么?”老汤照着三儿的脸。

三儿觉出不对,气焰大缩,拉被子朝身上盖。女的探出头,举手挡住脸:“你们先出去,我穿衣裳。”

几个人退到门外,不几分钟,三儿和女友垂头走出,从大门出去了。

“天明让男生们把铺盖搬回楼里,分插到有空铺的宿舍。这反映出两个问题,一是值晚班老师不负责,不细查人数,二是值晚班的领导不认真,两个大活人夜夜从墙上跳进,在屋里折腾,愣是没发现。要不是朱老太细心,哪天做出奸杀,大伙全完蛋!苏主任,你怎么看?”老汤噼里啪啦一顿总结,见苏主任发呆,问他。

“我怕三儿吓阳痿了,村长那里不好交代。他就这一个儿子。”苏主任一说,大伙轰地笑了。

两个保安从楼内走出来,朱老太一阵恍惚,问老朱:“学校什么时候添了保安?”老朱也纳闷。保安穿着簇新的保安服,甩着胳膊迈着大步朝门房走来。苏主任走在前面,从门房里掇出两个凳子,分给保安,对老朱说:“朱师傅,给你添了两个伙计,小苌和小刘,这大门是你仨的了。你也跟我去总务处领身衣裳,穿戴起来。”老朱把大门钥匙递给小苌,尾随苏主任去领衣裳。

朱老太轮流打量苌保安和刘保安,俩人气定神闲,任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刘保安从裤兜里掏出水杯:“姨,有开水没?”不等回答,钻进屋里,提起暖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苌保安也掏出个水杯,冲朱老太一笑,钻进屋倒了一杯。俩人各抱一水杯,各坐一凳子,屁股朝后伸着,双腿悠着,朱老太不说话,他们也不开腔。

老朱穿着保安服从楼里出来,袖子挽了一大截,裤子挽了一大截,他陷在衣服里,好容易走回门房。进了门房坐在床沿,半天回不过神儿。朱老太朝门外瞟一瞟,低声问:“谁的主意?”老朱虚弱地挥挥手:“管他谁的主意,添就添吧,又不扣我的钱。”朱老太猛一下拔高嗓子:“那也得打招呼呀!一下子添俩,屋里怎么占?”老朱低吼一声:“闭嘴!正嫌我老,你一闹更不用我了。”朱老太摁住脾气:“那我住哪?”“苏主任说有个女老师正找保姆,管吃住,你先凑合凑合,慢慢想办法。”老朱按着额头朝床上一仰,长叹一声。

朱老太咽不下这口气,想找宋董说一说。宋董推托不见,老汤也不见。朱老太就找苏主任,老朱看了十几年的门,不能这么受挤对,这叫卸磨杀驴。

“老嫂子!你净拿老朱和驴比,驴是牲畜,它拉不动磨,还养它老?老朱干了这么多年,也该歇了,不颐养天年,受这罪干什么?大门越来越不好看,像三儿那回,跳墙进来也是门上的责任……”

朱老太打断他:“要这么说,门神也看不好这门。”

“是啊,门神都看不好的门,老朱多吃力。老汤抓得又紧,我这么卖劲还说我耍滑偷懒,何况你们。实在闲得慌,找找别的好地方。学校想让三个保安轮班,二十四小时巡查,老朱干得了?自己辞了脸上也好看,何必等着别人轰。”苏主任慢条斯理地劝。

“还欠着好几个月工资。没个说讲能行呀?老朱是个软柿子,谁爱捏谁捏,我可不是好老百姓。你对宋董说,工资结清就辞职,给小狗操的们腾地方。”朱老太朝沙发上一坐,二郎腿一跷,双手交叉膝盖一抱。

“老嫂子,说得轻巧。刚过年,青黄不接,哪有钱发工资?等招来新生,收了学费,肯定昧不了你的。”苏主任下保证。

“那老朱就干到发工资的时候。”朱老太不和他啰嗦,钱到不了手什么都白说。

四月开始招生,忙到六月,招来四百学生,收了预付金。朱老太已在城里租房,交了一年租金。她怕老朱拿不到钱,天天去学校守着。会计室通知一出,她就一马当先。等了一天又一天,工资不见影儿,越等越焦躁。等到第十五天,学校乱了营,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董事长把学校卖了。

宋董谁也没商量,把学校卖给了县里,已签下合同。招来的新生与原有的学生由教育局统一安排,分散到其他私立学校,预付金也一并上交。老汤气个半死,血压猛升,住院输液去了。债主们四处找宋董,不知她藏到哪里。大门形同虚设,三个保安傀儡似的,任人出入。朱老太问老朱:“钱怎么办?找谁要去?”老朱攥着大门钥匙,蔫蔫地说:“那谁知道。”

刘保安和苌保安奔入微机室,每人拆了台电脑,装入箱子,抱進门房塞到床下。教职工都犯了抢,四处搜罗值钱的东西。苏主任四处乱蹿,管谁谁不听,只好也动手,把微机室锁起来,实验室也锁起来。

朱老太守在门口,看着人们往外运这个送那个,也把门房的窗帘拽下来,夹在胳肢窝下。回到城里,她还缓不过劲:“这么大个学校,说倒就倒了?”老朱说:“白干了好几个月,大几千块钱,泡汤了。”朱老太把窗帘照他一摔:“我早劝你另找地方,你不。这回好了!城南果园招人,你去那里吧,别闲在家里。”

老朱脱下保安服,成了果园的杂工。朱老太替他在德荣中学蹲守,大几十号人守在门口,等宋董露面。等来等去,渐渐撤了,各谋生路。一个月后,德荣彻底空荡荡,桌椅也被搬个罄尽,东牛村拉来两大车牛粪,倒在门口,蝇飞蛆爬,浓臭扑人。人们说宋董也受了骗,她告状无门,抑郁而病。老汤也只好去培训机构上课,挣钱给宋董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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