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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清代文言小说序跋的骈化

2019-09-13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序跋骈文用典

宋 昭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骈文自中唐以来,经过几百年的衰落后,在清代呈现出复兴的势态。骈文的整体复兴加强了骈文向其他文体尤其是小说的迁移[1]。这一迁移不仅使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骈偶句,而且大多骈体形式也延伸到小说序跋中,因此清代小说序跋也多以骈体的形式出现。目前学界对清代小说序跋的研究,角度各异,大多从整体把握,如王猛的《学术思潮嬗变与明清小说序跋》[2],也有按照小说题材分类研究的,如王猛等的《明代艳情小说序跋微探》[3]等。从骈化这一角度入手的研究仅见于颜湘君的《清代骈文中兴与小说序跋》[4],但该文只从小说序跋的骈化来佐证清代骈文的复兴状况,并未对具体的骈化形式进行阐释。本文将选取清代文言小说部分的序跋,通过对偶、用典、藻饰、声律四部分的分析对其骈化的具体形式进行说明。

“序”作为一种文体,最早见于南朝梁萧统编的《文选》,《文选》收录序文9篇。同时代刘勰的《文心雕龙·宗经》将序与论说归为一类:“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5]其后“序”作为一种文体的地位逐步确立。而“跋”始见于唐宋,且将“题跋”一类和“序”并列,到清代姚鼐的《古文辞类纂》首次将序与跋合为一体,单列“序跋类”一门。序跋是小说宣传的重要媒介,它对小说内容、艺术、版本、出版情况等做说明介绍。它作为传播媒介,为了迎合不同阶层人民的需要,就要采用不同的形式进行书写,因此散体、骈体、诗歌兼而有之。

骈文经过几百年的沉寂,在清朝呈现中兴的局面。清初受明末四六选本的延续和复社余绪的影响,崇尚骈文写作的风气仍在。又因康熙诏举博学鸿儒科,赋序、赋文要求使用骈体,大大促进了文人的骈文创作热情,由此清代骈文在清初进入了始盛期。由于乾隆时期大兴“文字狱”,加上乾嘉朴学对骈文的创作起到的积极作用,清代骈文在清中期进入了全盛时期。咸丰、同治年间以来,汉宋兼采的文学思潮受到西学的冲击,在文章上表现为古文、骈文兼容,这是清末骈文创作的普遍倾向。

对黄清泉《中国历代小说序跋辑录·文言笔记小说序跋部分》[6]和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7]选录的清人为清代文言小说、小说集所作的序跋进行整理分析,其中有29篇文章为骈文形式,15篇为骈散相间形式,如表1、表2所示。

表1 清代骈文形式的文言小说序跋

表1(续)

表2 清代骈散相兼形式的文言小说序跋

表2(续)

景祥师在《中国骈文通史》中指出:“在中国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明、清两代小说受骈文影响与唐传奇及宋元话本小说受骈文影响紧密相承,进一步表明骈文发展中的一个重要趋势:骈体逐渐由社会上层向社会下层转化,不断地由典雅而转向通俗,用途也不断地变化:由原来多施用于章表奏疏及书启一类的应用文体,逐步扩大到各类文章、特别是通俗文学创作中。”[8]根据表1、表2统计,小说序跋用骈文创作的数量较多,作家也大多为中下层文人,可见骈体向社会下层的转化。清代小说序跋的骈化不仅表现在整篇文章的骈偶运用上,还表现出骈散相兼的时代特色,而这些特色在文言小说序跋中更为突出。这一骈化过程体现出清代小说家创新求变的意识,也反映了清代序跋文与其他散文、骈文文体之间的互相影响。

骈文因其通篇多对偶句,如二马并驰而得名,因此对偶是骈文四要素中最基本的要素。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按照内容将对偶划分为四类:“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言对、事对、反对、正对高下立见。清代文言小说序跋中用言对、事对和正对的句子较多,以韩藻的《谐铎序》为例,言对如“虽属寓言之义,终非垂教之书”,事对如“段成式之明经,《诺皋》垂记;董仲舒之嗜学,《繁露》名篇”。反对如“有裨人心,无惭名教”。全文共14句话,其中言对有6句,事对有6句,一共12句均是正对,仅两句为反对,对仗工整,明白晓畅,对偶方式灵活多样。但是从句式上看,序跋的对偶方式就比较单一。以句式为标准划分对偶方式,常见的有“单句对”“平隔对”“轻隔对”“重隔对”和“杂隔对”等。“单句对”是最基本的对偶方式,即上句与下句单独作对,这种方式多见于骈散相见的序跋中,如唐梦赉的《聊斋志异序》:“至于草木之荣落,昆虫之变化。”“夫人,则亦谁持之而动,谁激之而鸣者。”全文有9句骈句,其中有6句采用“单句对”方式。“平隔对”是上下字数相等的句子间隔作对的方式,如韩藻的《谐铎序》:“庄生放达,秋水、马蹄;屈子离忧,女萝、山鬼。”“庄生放达”对“屈子离忧”,“秋水、马蹄”对“女萝、山鬼”,两两四字间隔相对,字数相同,构成“平隔对”。序跋作者往往只选取这两种句式,较为单调。由于清代骈文序跋骈散相兼的特点,在散文中夹杂骈句,单句对上下两句作对即可,平隔对上下两句字数相同即可,不用受骈文固定四六句式的影响,更加利于行文,因此句式的单调性,在骈散相兼的序跋中格外突出。

当然也有句式灵活多样同时工整精丽的作品,蒲松龄的《聊斋自志》便是代表。这篇序文中重隔对加联绵对,如“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在两个分句中,上句六字下句四字间隔作对,又“落落”对“逐逐”,一句之中第二字、第三字是重字构成联绵对。“秋萤”对“野马”,“魑魅”对“罔两”工整妥贴。平隔对如“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杂隔对如“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数字对如“然五父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轻隔对如“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一篇文章中用五种对偶方式,既富于变化又工稳恰当,这与作家本人的学识、才华是分不开的。陈耀南在《清代骈文通义》中这样评价蒲松龄:“留仙孤介峭真,蹭蹬仕途,是故其文颖发恢奇,绝去町畦,所为骈体,亦幽思逸韵,落落不群……皆文词隽妙,寄慨遥远;用事虽多,而流转自然,无昏睡耳目之病;此其所以为卓也。”[9]

乾隆中后期开始出现骈散调和的理论,到嘉庆末年道光初年,骈散之争一直延续并达到高峰,序跋作者不免受到社会风气的影响,部分作家有意识的将骈语向散句转化。如乾隆末年浮槎散人《秋坪新语自序》中:“虽不能冠切云,珮陆离,霓衣霞裳,奇服如屈正则。”对“虽不能凌沧州,摇五岳,放身八极如李太白。”两个分句前半部分句式是相同的,后面本应该在李太白前用两字,但是作者直接用“放身八极”四个字来描写李太白,刻意破坏对偶句式的整齐。此外,序跋作者在作文时也常用语气词以使行文流畅,用以抒发个人情感,如道光年间汪适孙的《两般秋雨庵随笔序》:“嗟乎!秋无可梦,一灯暗淡而摇青。”“捉塵尾而流连也乎?”“把笔问天也哉!”也是骈散调和的反映。

用典是骈文的第二要素,适度地使事用典可以使文章语言精练、含蓄典雅。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中说明用典是:“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由于汉民族尚古的心理,因此文人在进行创作时,多用古人古事作论据,以加强文章的说服力。康熙设博学宏词科,乾隆沿袭,为骈文的创作授予官方认可,同时文人在博览群书,以备应试的过程中积累了深厚的学识,使事用典便可随手拈来。文人尚古的心理和社会尚博学的风气,共同对文人用典创作起到了推动作用。

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小说被列为诸子第十二,仅在释道两家之前。在中国人的正统观念中小说的地位始终不高,而骈文通过科举已经被官方认可,“骈体之文,轶唐驾汉,笼罩群言,风格高古”[10]。因此小说家和为小说作序跋的中下层文人为了使其作品获得生存权就多使用骈文进行创作。总览清代文言小说序跋,其用典常举屈原楚辞的例子来为其作品保驾护航,如蒲松龄《聊斋自志》:“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蒲立德《聊斋志异跋》:“此山经、博物之遗;远游、天问之意。”钮秀《觚剩自序》:“然则庄生《齐物》,何得置北溟而不谈;屈子《离骚》,能无仰东皇而欲问乎?”韩藻《谐铎序》:“庄生放达,秋水、马蹄;屈子离忧,女萝、山鬼。”之所以选择屈原楚辞作为写文章的典故,有多种原因。首先,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辨骚》作为“文之枢纽”。他认为楚辞:“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于并能矣。”深刻诠释了楚辞的地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楚辞类列于集部第一,说明在清代楚辞的地位仍“莫之能追”。而序跋的作者用典多选用屈原楚辞不能不说是为了抬高小说的地位而作。序跋作为传播小说作品的媒介,在娱情遣兴的同时将小说比附楚辞,自然而然地是将小说作品向正统的历史链条上推动。其次,小说序跋的作者大多是中下层文人,他们的才能学识自然无法与同时代的骈文大家相比,所以在用典时常常选择自己熟悉、浅显易懂的例子。在清代文言小说序跋中还常见《论语》、《庄子》、《六经》的典故,无非也是以上两种原因。再次,序跋作者们选择屈原的典故还是因为屈原的个人精神,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故“忧愁忧思而作《离骚》”,正是符合了这些中下层文人不平则鸣的意旨。

除去序跋作者为小说正名、定位的意图之处,序跋的用典还跟小说内容有着密切的关系。“乾隆、嘉庆时期的文言小说作家多喜人说鬼谈异的爱好,征奇话异之风不减唐宋文人……促进了文言小说创作在此期的全面繁荣。”[11]由表1、表2可见,以骈文形式作序的小说也大多是“说鬼谈异”之作。因此在序跋的创作中就不乏“神异灵怪”的典故。如李昞《坚瓠首集序》:“范少伯之五湖,张子房从赤松”用了“范蠡隐退泛舟五湖”“张良同赤松子云游”的典故。再如练塘老渔的《聊斋志异跋》中写道:“玄机云涌,冢中王弼重来”则用了“陆机与王弼鬼魂谈玄”的典故。

从内容上看清代文言小说序跋用典向“经史集”靠拢的同时也多采用奇闻异说,内容比较充实。从类别上看则是“事典”“语典”“事、语典混用”三种类型并用。“事典”如袁枚《子不语序》中:“元鸟生商,牛羌饲稷,雅颂语之。”用的是“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商朝始祖契”的故事。“语典”如高珩《聊斋志异序》中“阊阖九天,衣冠万国”是化用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一句。“事、语典混用”如练塘老渔的《聊斋志异跋》:“然则鹢飞星陨,知我者其惟春秋乎?只此鲁连曹丘,得斯人可与言诗矣。”上半句用了《春秋》“五石六鹢”的事典,并化用《孟子》:“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为《春秋》乎!’”的语典。下半句则用了“鲁仲连”“曹丘生”的事典,化用的是《论语》:“子曰‘赐也,始可与之言《诗》’”的语典。总体来看,清代文言小说骈化序跋用典追求浅切、疏宕,适当的用典可以增加文章说服力,使语言精练典雅同时又不失于板滞,达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藻饰在展现骈文形式美的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它由汉、魏、晋、宋到齐梁有了长足的发展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藻饰可分为色彩藻饰、形态藻饰、比拟藻饰、铺排藻饰。在清代文言小说中的序跋并不十分偏重藻饰,其中色彩藻饰是常见的一种修饰方式。但在清代文言小说的序跋中一篇文章仅一二句用色彩来装饰,如洪涛的《聊斋续编序》:“写到春华秋月,舌吐青莲;幻出苍狗浮云,文成白凤。”其中“青莲”对“白凤”是色彩藻饰,又“从此琼枝玉树,满眼缤纷,伫看海市蜃楼,万重奇丽”是形态藻饰,将玉树琼枝、海市蜃楼的形态进行描摹。全文有12处骈句,其中进行藻饰的只有以上两句。更有篇目中骈句是化用口语组合而成,如练塘老渔的《聊斋志异跋》:“总之:见怪不怪,我正即能辟邪;怕鬼有鬼,疑心适以杀子。”浮槎散人《秋坪新语自序》:“凡街谭巷说,可欣可愕,可法可戒之事,闻之使人奋袂起舞,使人抚几长叹,使人拍手叫骇,使人仰屋笑嘻,于人无忤,于世无争,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谁是谁非,我行我法之为愈哉!”基本上没有经过任何藻饰。刘麟生在《骈文学》中概括序跋这一文体说:“序跋有重考证者,非所论于骈文。至于书写性情,流连风月,则二者可任择其一。”[12]序跋在对小说进行介绍时,重在析理绵密,偶语稍显拘束,即使是在骈文复兴的环境下,部分作者选择用骈文作序,受到骈散之争和文体的影响也不免留有散行的影子。清代文言小说序跋大多不重藻饰,但是也有特例,如钮秀的《觚剩自序》:“迨夫哀缠素,贫典黑貂。旅食三年,不断皋鱼之泪;宦归千里,无余刘宠之钱。游迹燕池凫诸,阅历偏赊;行装则玉格贝编,讨搜独富。既而听鸡函谷,策马芦关。叹密法于秦灰,欲辨怪哉之气;怀和声于周凤,还题吉了之名。碑辞文章,收诸绿笈;桥山陵寝,绘以黄图。今则仍绾银章,更临珠海,鹧鸪啼处,朱旗锦石之乡,蝴蝶飞时,丹灶羽衣之洞。”色彩藻饰有“素”对“黑貂”,“绿笈”对“黄图”,“银章”对“朱旗”。形态藻饰有“听鸡函谷”“策马芦关”和“鹧鸪啼处”“蝴蝶飞时”。陈耀南在《清代骈文通义》中将近代骈文风格分位四类:清俊、矜练、博丽、圆熟。这篇《觚剩自序》当归到清俊一类,格调追求自然,兼采遒丽,喷薄悲凉、文质相胜。

声律自东汉以来成为文人写诗作文时的自觉要求,经过六朝的发展,尤其是当“四声八病”运用到文学创作中时,这种形式技巧之美便达到了巅峰,其中骈文的创作也与声律密不可分。清朝以学济文的主张被当时广大文人普遍接受,义理、考证、文章并重,而骈文创作中的声律与音韵学紧密相连,因此清代文人作骈文时对声律也比较重视。如图1所示。

图1 声律平仄对比分析图

这两联对偶在声律上讲究句中的平仄协调,每联对偶中,起句的末字和对句的末字都平仄相对,有明显的抑扬起伏之感。但是清代文言小说序跋作家,在声律上只重平仄,不重韵脚,如洪孙的《翼稗编序》中:“尝闻玄鸟降生,诗人形诸歌咏;苍龙入梦,史氏据为嘉祥。是则语类无稽,效东方之谲谏;言真有物,助北海之清谈。意在斯乎,良足尚已。夫豆棚考古,篱落徵文,具有劝惩,皆堪垂戒。”三联对偶均严格遵守平仄规则,上联最后一字都是仄声,下联最后一字都是平声,仄起平收,节奏鲜明。虽没有统一的韵脚,但是有很强的节奏感,也能体现出骈文声律的和谐优美。

清代文言小说骈体序跋在骈文史上独树一帜,无论是对偶、用典还是藻饰、声律都有其鲜明的特点。序跋作为传播小说的重要媒介,其中部分篇目骈体化,正是小说作者通过迎合当时文坛主流而创作,给自己作品争取生存权而做出的努力,虽然整体上看,清代文言小说骈体序跋在藻饰上还稍有欠缺,但是不能否认,清代文言小说骈体序跋是作者对骈文题材内容的创新扩展,也是研究清代骈文复兴的重要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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